第十一章 叮当失忆了
宋万也走了进来。
他是前门外“会友镖局”的总镖头,当年慈禧太后西逃,也请他们随行护驾,身份之重要,交游之广阔,可见一斑。
孙寿堂请的人里当然会有他。
宋万一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杨唤秋,忙走过来行晚辈之礼,然后他就看到玛丽。
看到她站在杨唤秋身边,先是一愣,然后一张脸立刻沉下来,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玛丽笑着没有说话。
宋万又看到了她身边的洛克,眉头就忍不住皱起,脸色也变得更难看,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那一双尖刀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洛克,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凌厉的气势,咄咄逼人。
玛丽看到他这种眼神,心中有些害怕,可是洛克却好像完全不在乎,还是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洛克这个人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尤其是危险,他更是不在乎。
“哈哈,没想到你也来了,我本来还想送你一张请柬,可是又不知道送到哪里,没想到你自己来了。”孙寿堂大笑着走出来,道:“你能来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还不快随我进内室喝茶。”
他走过来就牵洛克的手,然后看着宋万脸上的表情,道:“他是我请来的客人,难道宋镖头还有什么怀疑吗?”
这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可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分量就完全不同。
他无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已到了不会随便对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能够让他称为朋友,请到内室喝茶,这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
他这句话出口,就连坐在那边的白面无须的皇族后裔也瞪大眼睛望过来。
孙寿堂也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出口,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对洛克刮目相看,这个道理他很明白。
无论对什么事情,他都很明白,他听得多,看得多,经历过的事也多,现在他虽然已经老了,可是这道理却更清楚,知道他们一定是在为难这两个人。
虽然现在他的耳朵已有点聋,但只要是他想听到的话,别人的声音无论说的多么小,他还是能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他不想听到的话,他就一个字也听不到。
虽然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如以前那么明亮敏锐,也许已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是每个人的内心他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宋万立刻涨红了脸,惶恐地垂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杨唤秋看着这个随自己进来的年轻人,感到非常惊讶,不知道孙寿堂为什么会对他这么热情。
满屋子的人都在恭恭敬敬地对孙寿堂行礼,可是他的眼中却好像只有洛克一个人,牵着他的手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玛丽觉得很有趣,刚才还是神情严厉的宋万,现在居然像个犯错的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一样规矩,他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她的笑声让宋万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孙寿堂笑道:“这地方今天来的客人很多都是我的好友,自从十年前闭门养病之后,这里就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许多人都是身在草莽,名不见经传,可本事却不在你们之下。”
宋万立刻点头。
孙寿堂道:“如果不是无忌的婚礼请他们来,也许有很多人你就是想结交也高攀不上,所以不要以貌取人。”
他的话对着宋万在说,可却是说给大厅里每个人听,每个人听到他这句话,都忍不住又去重新去打量洛克,猜测他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孙寿堂如此看重他。
杨唤秋也觉得奇怪,就向他们二人抱拳道:“还未请教两位尊姓大名?”
他很惊讶这个随自己来的年轻人,为什么孙寿堂会对这个人这么热情,评价这么高。
洛克似乎没有听到他这句话,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内室的方向,好像在等什么人从里面走出来。
他在等什么人出来?
这时一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洛克并不认识孙无忌,可是看到这个人走进来,他就知道肯定是他。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又带着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青年才俊,可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他确实是与众不同。
大厅里客人来得不少,能让孙寿堂邀请的都是很出色的人,可是这个人一走进来,这些人就立刻黯然失色。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合身的衣服,身上佩戴的每样东西都是经过仔细挑选,每样都很符合他的身份,让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大厅里那么多衣着考究的人,但是现在他走进来,立刻就让这些人感到汗颜,因为他们不是觉得自己太俗气,就是觉得自己太张扬。
这个人若不是孙无忌,又会是谁?,孙无忌如果不是这么样一个人,又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孙无忌一眼也看到了洛克。
他也不认识洛克,他从未见过洛克,只是见到自己的爷爷牵着他的手显得那么亲切,就觉得很奇怪。
他的爷爷很少会对人变现的如此亲近,就连对自己也很少会有这样的举动。
可是他瞧过洛克一眼之后,只是瞧了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孤独。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这个人站在人群中,却好像显得很孤单,很寂寞,好像他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些人当中,永远都无法分享他们的快乐。
他这个人好像永远都保持冷静。
他很想再多瞧这个年轻人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看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他永远也不会做这种失礼的事情。
大家见到孙无忌走进来,立刻就迎上去道喜。可是他分开人群,走到孙寿堂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轻声道:“爷爷,我回来了。”
孙寿堂点头道:“客人都接来了吗?”
孙无忌道:“接来了,还有几位随后就到。”
“只是沪上的杜啸山不能来了,听说一个月之前已在家中自尽。”他轻声道:“现在就连他的儿子也下落不明。”
孙寿堂叹息着道:“这就是江湖人的下场,虽然看起来风光,可是其中的辛酸悲哀却没有几个人知道。”
“这也是我不让你们父子走上这条路的原因。”
孙无忌道:“听说他是让一个叫洛克的人逼死的,这个名字好像从未听人说过,可是最近却传遍了江湖。”
孙寿堂淡淡地道:“天道循环,都是有因有果,也许是杜啸山的造化到了,上天借这个人的手除去他。”
孙无忌点头。
大厅里很多人都是杜啸山的旧友,听到他已死的消息,居然都很能沉住气,没有一个现出惊讶悲伤的神态,甚至连一个为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因为现在这个人已经对他们没有任何价值。
脸上露出惊讶表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玛丽,一个是洛克,他们没想到杜啸山居然还是孙寿堂的朋友。
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洛克就在这里的事情?
听到洛克这个名字,杨唤秋皱起眉,喃喃地道:“洛克……洛克……最近我听很多人提起这个名字。好像这个人是个疯子,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和杜啸山斗了这么多年。”
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觉得男人为了女人如此痴迷是很没出息的事情,为了个女人连命也不要就不止是没出息,简直就是个大傻瓜。
他永远也理解不了这种感情。
孙无忌忽然笑了笑,道:“我倒是很想结识这个人,他为了女人能用情如此之深,如此之专,也定是个性情中人。”
夜很静,风中带着花香。
这里是孙家的后花园,这里每个客人都有间客房,孙寿堂特意给他们安排在花园里最清净最雅致的房间。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虫鸣,却让这夜色变得更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独自坐在花园中,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很多痛苦和烦恼忘却。
可是洛克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情,会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自己的遭遇,会想起阿英,会想起叮当……
他永远都背着沉重的包袱,永远都这么累。
也永远这么孤独。
有时他真的觉得很累,想放下肩上背负的一切,远远地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可是他不能。
因为命运就像一条无情的鞭子,永远不停地抽打他,要他不断地往前走,要他不断地去寻找,可是却从不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他面前的桌子上有酒,可是他一口也没有喝。这喝酒就好像下棋一样,自己和自己下棋无趣,自己和自己喝酒就更无趣,可是他又很想喝一杯。
这是孙无忌恰好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酒杯,好像知道这里有酒也有菜,只是少了一个喝酒的人,他走到洛克面前坐下,拿起酒倒满两杯,道:“如此静夜,我们两个人都满怀心事,不如就喝一杯。”
洛克拿起酒杯,笑道:“你的心事应该是急着和那位姑娘入洞房,听说你即将要迎娶的妻子美如天仙,德才兼备,羡煞了北平城里的男人,我还没有恭喜你。”
孙无忌笑道:“与兄台一起来的那位姑娘美艳动人,相必也是兰心慧智,你又何必羡慕我。”
这时忽然有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风冷露重,两个人在院子里喝酒也不怕着凉吗?”
声音清悦而温柔,而且透出体贴和关怀,带着深深的情意,只有对心爱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洛克听到声音怔住了。
花园里有一条石径,一个女孩子从石径上缓缓走来,手里拿着一件大氅披在孙无忌身上,然后对着洛克微微一笑,转身准备离去。
洛克失声道:“叮当。”
他没有看错,这个女孩子就是叮当,只是她现在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认识他,停住脚步回头望着他,笑道:“您说什么?”
她的态度温柔有礼,行为大方得体,就好像一位贤淑的少妇在接待丈夫的朋友,而不是见到自己久别重逢的爱人。
洛克惊住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洛克不但停止了动作,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的竟然是叮当。
他在街上见到马车经过的时候,就觉得车里坐着的人很熟悉,可是一直也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穿的并不是特别华丽的衣服,但无论什么样的衣服,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会变得分外出色。
她并没有戴任何首饰,脸上更没有擦胭脂水粉,因为对她来说,珠宝和脂粉都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名贵的脂粉也不能增加她一分美丽。
她的美丽是任何人都无法形容的。
就算是天上的仙子,也绝没有她这么温柔,无论任何人看了她一眼,就永远也不会忘记。
但是她又绝对是那个叮当,这个女孩子变化的只是气质,而不是容貌,可是这种变化却让她变得像天上下凡的仙女,不像是真的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世上哪里会有她这么脱俗的女人,仿佛随时会突然在面前消失,乘风而去。
这时玛丽走到洛克身边,握住他颤抖的手,凝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叮当。
见到她的一瞬间,玛丽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特,有惊奇,也有羡慕,还带着嫉妒。
她没想到这个乡下的小姑娘竟然会变化这么大。
但过了这一瞬间,她又笑了,微笑着道:“他叫的是我的小名,我有个中国名字叫叮当,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这个名字?”
她在观察着这个叮当脸上的表情,希望她还记得这个名字。
可是这个女孩笑了,她笑着道:“这个名字很可爱,听起来像是一个铃铛,我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她的笑容很天真,也很可爱,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可是却对这个名字没有一点特殊的感觉。
难道她已经忘掉了这个名字?
洛克的眼中已出现了痛苦之色,可是他还是在尽力控制着自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个女孩一怔,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人,很快就微笑着摇头道:“我已经什么也记不得了。”
玛丽道:“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这个女孩脸上立刻就出现了痛苦的表情,想了很久,似乎在尽力回忆着过去的事情,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深,最后几乎要流下泪来,道:“我也记不得了。”
洛克看着这个叮当,只觉得心如刀搅,恨不得立刻就大声告诉她:“你的名字是叮当,是我害得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他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