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兵
这曾经是世间特别贫困的地方。
贫困带来战乱。但荒凉的中部山区有一位隐士早就留下遗言:“只须卫护本身自由,不可远去干预别人。”
话是对的,却做不到。太穷了,本身的一切都无以卫护,干预别人更没有可能。但是,别人互相干预的时候来雇佣我们,却很难拒绝。
结果,有很长一段时间,欧洲战场上最英勇、最忠诚的士兵,公认是瑞士兵。瑞士并没有参战,但在第一线血洒疆场的却是成批的瑞士人;更触目惊心的是,杀害他们的往往也是自己的同胞,这些同胞受雇于对方的主子。
瑞士人替外国人打仗,并不是因为人口过剩。他们人口一直很少,却紧巴巴地投入了这种以生命为惟一赌注的营生。说是“赌注”又于心不忍,因为赌注总有赢的可能,但他们却永远赢不到什么,即便打胜了,赢的是外国主子,还有作为中介商的本国官僚,自己至多暂时留下了一条性命。
这样的战争,连一点爱国主义的欺骗都没有,连一点道义愤怒的伪装都不要,一切只是因为雇佣,却不知道雇佣者的姓名和主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动这次战争。为了一句话?为了一口气?为了一座城堡?为了一个女人?都有可能。
这是一场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对弈,却把两群瑞士人当作了棋子。
说起来这样的战争真是纯粹,只可怜那些棋子是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活人。刀剑刺向同胞,杀喊和惨叫中裹卷的是同一种语言,与双方主子的语言都不相同。可能,侧耳一听那喊声有点熟悉,定睛一看是久未谋面的亲戚,但刀剑已下,喊声已停,只来得及躲避那最后的眼神——这种情景,应该经常都在发生。
经过几百年这样残酷的训练,我相信这个族群必然会淡漠理义和感情。这在瑞士的思维领域和创作领域都能看出一点踪影。
这种训练的正面成果,是养成了一种举世罕见的忠诚。忠诚不讲太多的理由,有了理由就成了逻辑行为,不再是纯粹的忠诚。因此,戒备森严的罗马教皇从来不对贴身卫士精挑细选,只有一个要求:瑞士兵。
直到今天,罗马教廷的规矩经常修改,他们的多数行为方式也已紧贴现代,惟有教皇的卫士,仍然必须是瑞士兵。
但是,除了教皇那里,瑞士早已不向其他地方输送雇佣兵。这是血泊中的惊醒,耻辱中的自省,他们毕竟是老实人,一旦明白就全然割断,不仅不再替别人打仗,自己也不打仗,干脆彻底地拒绝战争。
他们太熟悉战争又太不熟悉战争。熟悉的,是刀刃血拼;不熟悉的,是战争的发动及其理由,战争的推进及其计谋,战争的结束及其善后。严格来说,他们还不大知道如何为自己而战。
于是他们选择了中立。
其实,他们原来也一直中立着,因为任何一方都可以雇佣他们,他们没有事先的立场;如果有了立场就要因雇主的不同而一次次转变,多么麻烦,因此只能把放弃立场当作职业本能。
从接受战争的中立,到拒绝战争的中立,瑞士的民族集体心理实在是战争心理学的特殊篇章,可惜至今缺少研究。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已经为它的中立提供了奇迹般的机会,而它,也成了世界的奇迹。
瑞士没有出现铁腕人物,也没有发现珍贵矿藏,居然在100多年间由一个只能输出雇佣军的贫困国家跃上了世界富裕的峰巅;只因它免除了战争的消耗,还成了人才和资金的避风港。中立是战争的宠儿,也是交战双方的需要。
也许,这是战神对他们的补偿?战神见过太多瑞士兵的尸体,心软了。
那年月瑞士实在让人羡慕。我曾用这样几句话描述:人家在***炮,他们在制造手表,等到硝烟终于散去,人们定睛一看,只有瑞士设定的指针,游走在世界的手腕上。
受雇于罗马教皇的瑞士卫兵正在举行新兵宣哲仪式。瑞士人向梵蒂冈输出卫兵的历史,迄今已经持续了几百年时间,变成了罗马教廷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