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从此两相忘(2)
新年这天,南楚后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与北朝的战争转败为胜,当然是举国共庆,君臣同欢。
高君琰派出六路兵马,两路在俘获北帝的当天就渡江,其中一路直接登岸到武州,另一路则从下游渡江,登岸后包抄到武州背后,两支兵马夹攻下,萧辰御驾所在的这路大军,基本上全线败退。
南楚的另外四路兵马,也采用一路从正面登陆攻击,另一路从另外的隐蔽口岸登陆,包抄夹攻的战术。
所幸的是,萧辰最信任的骠骑将军杜放,久经沙场,他所率领的这路大军,还算是全身而退。但一路占取的南楚城池,却不得不放弃。
另外武威将军卢振宇所在的右路军,遭遇了南楚名将,骠骑大将军李铭锡,几乎全军覆没。
可以说,南楚目前收复江北失地的战役,打得很顺利。
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元旦(古代说的“元旦”是我们现在的大年初一,因为那时没有阳历。)这日,高君琰白天在太极殿大宴群臣,晚间家宴,则与六宫妃嫔同庆。
因称病而闭宫数月的余太后,也出席了六宫家宴。
众妃简直记不得有多久不曾见到太后了,一直听闻太后病重,却连探望也不允许,都以为不久就会听到太后驾崩的消息,却不想,太后突然康复,出现在家宴上,气色看上去也还不错。
冷百合依然是一袭天水碧绣满百合花的宫装,高髻上饰满珠翠。四十多岁的她,坐在一大群琦年玉貌的妃嫔中间,竟然丝毫也不逊色,甚至于,没有一个妃嫔的光彩与气度,能够压得过她。
高君琰与母后并肩而坐,一眼望出去,立刻就发现了这种鲜明对比。他低头摇晃着大金爵,看着酒液荡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唇边泛起了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他的这些女人里,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母亲半分风采。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绝世容颜,一双微微上挑的深长紫眸。
恐怕只有他的阿姐,能够与母后并世争辉吧?
高君琰正强烈地思念舒雅,冷百合突然起身,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离席。
高君琰巴不得母后先回宫,连忙起身恭送。母亲仪态万方的高挑身影消失在大殿侧门,他一直拘束的坐姿立即落拓不羁起来。
他向庆生使了个眼色,庆生连忙上前,跪地附耳,“皇上,老奴都准备好了。”
高君琰大喜,心情迫不及待,“那咱们就溜吧,嘿嘿!”
他站起身,假装酒力不济,摇摇晃晃,大着舌头,对妃子们说,“爱妃们吃好、喝好啊,朕白日里被百官劝酒,此刻实在醉不可支,先行一步哈……”
“皇上——”傅昭仪情急之下,顾不得六宫看笑话,竟离席起身,提起裙子欲追上去,“皇上,臣妾今日准备了一支疏勒舞……”
“改日吧——”高君琰大袖一挥,跌跌撞撞在庆生扶持下,从侧门闪出去了。
傅昭仪追了几步,险些被裙裾绊倒,却仍是没追上,再回到席上时,只觉众妃都在幸灾乐祸。
她咬着下唇,拼命忍着泪水。心想,你们得意什么,咱们一样的境遇,谁也不比谁强。
她们的皇帝平时就极少踏足后宫,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六宫团聚,多少妃嫔精心妆扮,就为这一晚,盼着皇上能青眼一顾。
傅昭仪更是专门准备了一支舞蹈。因为高君琰即位三年,只宠过一个妃子,就是缪筠。而缪贤妃是舞蹈国手,六宫都传闻皇帝喜欢擅舞的女子,更有以前曾跟过缪筠的侍女传出话来,皇帝最喜欢被中原腐儒斥为“淫舞”的疏勒舞。
于是傅昭仪特意让官至光禄勋的兄长,买了个胡姬在家,每日向她请教,花了半年时间才学会疏勒舞。就为了向皇帝邀宠,却一天到晚都见不着皇上。好不容易今晚见着了,而且前线捷报频传,正是献舞庆贺的时候,皇上竟不顾而去。
高君琰逃也似地跑出了大殿,听见傅昭仪在后面追,他更加运起轻功,顷刻间就掠远了。
估摸着不可能再有人追上来,他才停下来喘气,等着庆生和几个小太监。
他们一过来,高君琰就笑嘻嘻地上前,揭开小太监们手里提的食盒,一盒一盒地察看,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都是他吩咐给媚烟留的菜。媚烟怀孕之后,口味变化挺大,以前她喜欢吃的菜,怀孕后突然就通通不爱吃了。为了让媚烟的胃口好起来,这三个月,高君琰可让御膳房忙坏了,做了各种菜式,一样一样尝试,若有哪种媚烟吃了不吐,就专门记下来。
今晚他吩咐留的菜,全都是媚烟孕期喜欢吃的,一想到过一会儿要给她的惊喜,高君琰满脸都是孩子般快乐的笑容。
然而,刚回到寝宫,经过含元殿,正想往西院的倚晴阁去,突然含元殿里跑出一个小内侍,“皇上,太后让你进去!”
高君琰如遭晴天霹雳,一时怔住。
母后没有回宫?竟然专门在此等他?
一片阴霾霎时笼罩了高君琰俊美绝伦的面孔。
他低声对庆生说,“你让他们把食盒先送到倚晴阁去,然后对娘娘说,如果她饿了,就先吃,朕一会儿过去。”
庆生点头哈腰地应命,带着提食盒的小太监们,绕过含元殿,穿过廊道,迤逦往西院去了。
高君琰调整了一下情绪,慢慢踏进含元殿。
殿中高大的蟠龙鎏金灯柱上,承托着一盏盏明亮的烛光。
冷百合坐在大型独坐榻上,斜倚龙首凭几。烛光给她镶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然而,没有一丝暖意。她所坐的周围,散发出一缕缕说不出的寒气。
“母后——”高君琰施了一礼,侍立在榻下,语气关怀,“您此行辛苦了。”
冷百合昨日刚回宫。她冰雪般冷艳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只说,“萧辰救活没有?”
高君琰语气柔和,“母后放心,他昏迷了半月,如今醒过来了。”
冷百合耸耸肩,“我有什么不放心。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他就算是死了,也不影响我们收复失地。萧羽被我下了毒,解药在我手里,萧辰的玉玺和圣旨都在我手里。只要扶立萧羽登基,北卫皇帝以后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这么说,母后不久又要出发?你要亲自送萧羽回国即位吧?”
冷百合点点头,沉思片刻,突然问,“听说我不在的期间,你天天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高君琰面不改色,一脸嬉皮,“不是母后你让儿臣看紧她的吗?”
冷百合冷笑,“她的身上穿的,房里用的,每日吃的,都是后宫之最,这你又如何解释?”
高君琰还是嘻嘻哈哈,“她在养胎嘛,吃穿用度精致一些,对她安胎有好处。那时不是还没擒获萧辰吗,孩子保住了,咱们才多一样制约萧辰的筹码。”
冷百合斜挑眉眼,瞪着儿子,“现在萧辰已经擒获,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高君琰故意流露出阴险的表情,“这个女人对咱们还是有用的,如果将来中原一统,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扶日,把他女儿握在手里,就多了制敌的筹码。儿臣的意思是,与色目国以结盟交好为上策,所以……”
“所以,你还是想娶这个女人?”冷百合冷彻如冰的声音打断了他。
高君琰吊儿郎当地耸耸肩,“儿臣总得要立皇后嘛,中宫常年空悬也不是个事儿。”
冷百合不语,长而媚的眼冷冷地盯着儿子,许久,长叹一声,“你以为母后不知道你喜欢她……”
高君琰被母后揭穿也不在意,朗朗笑道,“母后不也说了嘛,这么漂亮的女人你还从没遇到过。”
冷百合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说什么,高君琰凑过去,情深意长地低语,“母后,你放心,儿臣心中最美的女人,永远只有您一个。儿臣绝对不会爱任何女人超过你。”
冷百合一震,抬目看儿子,灯影里他俊美的面孔带着崇拜与景仰,眼神清透真挚。
尽管知道这个儿子从小圆滑、嘴甜,但她还是被难言的感动淹没,一时竟有久违的温柔,一缕缕地从冷硬的心中融化而出。
高君琰满意地看到这句话的效果,便说道,“母后,你刚辛苦了一趟,早些回宫歇息吧。”
冷百合摸摸儿子的脸,冰寒的眸子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是谁的。不要再有第四个,否则,母后断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高君琰笑嘻嘻地抚着母亲肩头,“母后放心,这个孩子将会姓高,而且,他本来也是您的亲孙子嘛。”
高君琰一直送冷百合到宫门。下了两天的大雪刚停,因为过年,宫苑里到处挂满五彩宫灯,缤纷的灯影照耀着厚厚的积雪,反射出璀璨绚丽的光泽。
“母后,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高君琰突然低声问。
这个“他”,不用明说,母子俩都知道指的是谁。
冷百合紧了紧身上的雪貂大氅,幽然叹息。半晌,问道,“他关押在何处?”
“永巷天字号,专门关押皇族的那间。”
冷百合点点头,上辇之后,低声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高君琰目送她离开,眼底掠过一抹阴戾的狠色。
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过回廊,往西院去,眼中的戾色逐渐散去,想到一会儿要带给媚烟的惊喜,他脸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媚烟——你准备好了没有!”他还未进门,就兴奋地大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