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创造传统
正因为艺术的历史是一个层层累积型的动态过程,所以,一切有价值的创造都是传统的延承,都是对传统的再创造。
(一)传统,不是已逝的梦影,不是风干的遗产。传统是一种有能力向前流淌,而且正在流淌、将要继续流淌的跨时间的文化流程。
对于任何一部具体的作品来说,它只会体现传统,而不会凝结传统。凝结了的“传统”,不能传之后世,不能统贯历史,因此也就不是真正严格意义上的传统。
长期以来,我们的艺术理论对于各种艺术传统有一种“结壳式”的研究癖好。斩断了血脉,阻隔了前后,抵拒着下伸势头,急急地用僵死的理论、狭隘的兴趣、武断的态度为传统浇铸硬壳。于是,这就是传统,那就是传统,传统成了历史大道旁一个个肃穆的坟茔;于是,正是不断指点着传统、呼喊着传统的人,葬送了传统。
当代著名的解释学家伽达默尔指出:
传统并不只是我们继承得来的一宗现成之物,而是我们自己把它生产出来的,因为我们理解着传统的进展并且参与在传统的进展之中,从而也就靠我们自己进一步地规定了传统。
《真理与方法》
伽达默尔
我国当代学者甘阳也曾指出:
“传统”是流动于过去、现在、未来这整个时间性中的一种“过程”,而不是在过去就已经凝结成型的一种“实体”,因此,传统的真正落脚点恰是在“未来”而不是在“过去”。这就是说,传统乃是“尚未被规定的东西”,它永远处在制作之中、创造之中,永远向“未来”敞开着无穷的可能性或说“可能世界”。正因为如此,“传统”绝不可能只等于“过去已经存在的东西”,恰恰相反,传统首先就意味着“未来可能出现的东西”——未来的人、未来的事、未来的思想、未来的精神、未来的心理、未来的意识、未来的文化、未来的一切。因此,“继承发扬”传统就绝不仅仅只是复制“过去已经存在的东西”,而恰恰是要发前人所未发,想前人所未想,创造出“过去从未存在的东西”。从我们今日来说,就是要创造出过去的中国人不曾有过的新的现代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而所谓“批判的继承”,也就并不只是在“过去已经存在”的东西中挑挑拣拣,而是要对它们的整体进行根本的改造,彻底的重建。
《传统、时间性与未来》
这幅画上的圣格列高利(540—604)正在撰写他的一本著作
(二)由此可知,传统和现代并不严格对峙,寻根意识和当代意识并不你死我活。一条在丛山间蜿蜒曲折而终于流到了开阔平原的江流,仍然是这条江流;一个接纳、承载了这条江流的开阔平原,仍然也还是开阔平原。我们看到的是在平原上流淌的江流和流淌着江流的平原,这里并不存在“要么江流,要么平原”这种非此即彼式的选择。在我们有些理论家心目中,江流只能被平原湮灭,或者,平原只能被江流淹没。
寻根,是当代艺术家自觉的文化认同。但是寻根不应构成对文化渊源的静态迷恋,不应把渊源的态势奉为标尺,来度量流程中的一切阶段。根只是根,渊源只是渊源。以后的发展对于它们,既有遗传性又有变异性,而变异则是一种广义的遗传。
由渊源到流程,由根须到枝干,每时每刻经历着选择,选择的积累便构成它们的生命。一切生命均非预定,一切本质显现于存在之后。过去无法决定今天和将来,每走一步,都在即时地构建着生命。任何悠久的民族文化,都不可能采取单一的选择,单一的选择不是真正的选择。
(三)延续传统,不是靠已有文化的拥堆,也不是从艺术遗产中抽绎精华拼接,而只能靠具有传统文化精神的现代艺术家的个人创造。文化的梳理、堆垒、普及,都不能直接酿发创造。艺术的创造,只能依仗天才。
历史上,一切最出色地创造了传统的艺术家,却都不会着力地论证和呼吁传统,而只是依凭着自己的天性素质自由流泻。一个能够自由流泻自己天性的艺术家是不可能没有传统意识的,因为他要寻找自由就必须先要寻找到自己,要寻找到自己就必须寻找到自己的时空立足点,他比周围所有的人都更懂得脚下的大地。一个能够自由流泻自己天性而又能引起广泛社会感应的艺术家更不可能没有传统意识,因为他的厚重广纳,他的备受欢迎,都是心理层累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说,激扬艺术自由,扶持艺术天才,其实也就自然而然地激扬和培植了传统。
(四)对中国艺术传统的优劣品评,没有绝对意义。作为一种历史过程来看待,几乎每一点,都功过相咬,优劣互补。中国艺术的柔性精神、中和之美、和谐追求、写意风致,比之于西方,处处都有令我们骄傲的理由,但也处处都有使我们羞愧的根据。因此,不必由谁来论定中国艺术何处为瑕,何处为瑜,何处该取,何处该舍。这样做,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又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对创作实践并无补益。投入创造,许多难定的标尺自会明朗;投入创造,许多看似简单的问题又并不简单。
有人说,不辨优劣,何言创造?我们说,离开创造,无所谓优劣。不难看到,因为疲于创造,许多被反复论证的民族艺术的优良品性,也已渐趋黯淡、令人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