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沐离
鸡鸣城位于真龙王朝都邑中京城之北,以十字街心为轴心,南北八十里,东西一百二十里之内都是鸡鸣侯张孝璋的封地。
论规模鸡鸣城只相当于一个县,不过鸡鸣城的主君鸡鸣侯却是天子正儿八经册封的。虽是百里小国却只需敬天礼地,侍奉天子,其余诸侯皆不足论。
鸡鸣张氏先祖张越是真龙王朝的创始功勋,位列八柱国,在王朝最强盛的那一百年,张家家主曾先后三代四次担任皇朝宰相,执掌国运约四十年。彼时鸡鸣张威名震布天下,极盛时期,曾控制着真龙朝最富庶的道、海、洪三州,张门子弟遍布朝野,一时风头之劲,连八大家族也要礼让他三分。
但是好景不长,柏氏皇族在无休止的内乱中衰败,八大家族逐渐控制了朝政,盛极一时的真龙王朝踏上了风雨飘摇的末世之路,依附于柏氏皇族的张家也从此一蹶不振,所控制的领地日渐被新兴邻邦所蚕食。
到张越第十二代孙张密行时,鸡鸣张家地不过百里,民不足万,彻底沉沦。此后虽然出了个“中兴之主”张火狐,稍挽颓势,但在精于败家的张孝璋、张宗琪兄弟努力下,张家再度掉头向下,一步步滑向沉沦的深渊。
鸡鸣城人口不足万人,只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民宅多低矮破旧,唯东南一角的鸡鸣侯府稍见气势。
王起九重宅邸,公起七重,侯起六重,伯起五重,子起三重,男起一重。
此制度是真龙朝初创时就定好了的,如同其他礼乐制度一样,宅邸大小维系着尊卑上下的王朝体统,逾制视同谋逆,天兵讨伐旋踵即至。
柏氏皇族强盛时,天下诸侯莫敢不从。
不过现在柏氏已经衰落,礼乐早已崩坏,朝廷的律法和规制只能作为各方诸侯的参考。
封爵们究竟起几重院落,全凭诸侯们的心情、实力和志向,实力越强,志向越大,心情越好,则宅邸修建的越是豪奢,反之则简陋。
大楚熊氏为天南雄主,领地东西万里,南北八千里,人口过千万,熊氏虽然至今仍只是个伯爵,不过其宅邸早在一百年前就由三重扩建为九重,超越所有公侯,直接与中京城里的柏氏国王看齐。
这种公然藐视规制的僭越行为,除了引得朝中清流们的几句牢骚,谁又能把他怎样?
而眼下那位风头正劲的洪州大都督公孙望则反其道而行之,自两年前他从扶余侯白鲸手中夺占南州和江州后,俨然已是东南霸主,与燕山、镇海、弦月、中州、大楚、屋山诸强平起平坐,论制已经封为伯爵的公孙氏可以起三重宅邸。
但公孙氏仍恪守旧礼,至今还住着一重七进的老宅子,到访宾客无不抱怨公孙家地方狭小,让他们无法插足,不仅人没处待,连马也没处拴,那些奢华笨重的马车则根本连门都进不了。
张孝璋现封侯爵,论制他应该修建六重宅邸,论实力嘛,他顶多修筑三重宅邸。不过张孝璋本着给祖宗长脸争气的思想,变卖了位于洪州境内的万顷良田,又向中京城的银坊借了一笔锥子钱,终于风风光光地住上了一座七重大宅。
宅子大了门就多,七重宅子从外到内至少得七道门,按一个门一个守卫,一个守卫送两个烧饼的话,十四岁的少年沐离从侯府外回到自己的住处至少要准备十四个烧饼。
否则自己夜出打猎的事纵然顶头上司胡管家不追究,到辰时上不了工,也免不了要挨一顿板子。鸡鸣侯府规矩大,点卯的不管事,管事的不点卯,防止家奴们上下串通作弊。
沐离想定这个规矩的人简直该打,若是没有这破规矩,自己堵住胡胖子的嘴即可,何必多花这十四个烧饼钱,至于那个把厨房安排在七重的人简直是该杀!
中京城里堂堂金国公家的厨房也只安排在三重内,偏你多作怪弄进七重,害得小爷每天白白多损失八个烧饼,小爷无父无母挣俩钱容易吗?
不过牢骚是牢骚,现实是现实,现实没变之前,发完牢骚还得尊重现实。
十四岁的沐离觉得自己就是个很现实的人,天刚蒙蒙亮,他结束一夜的狩猎活动,把弓箭和斩马剑藏在山洞里,趁着城墙上的戍卒换岗,守卫松懈的空档,沿着一条干枯的河道来到城西北角一座破旧的涵洞前。
涵洞用青石砌成,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石壁上长满了青苔,洞口荆棘丛生,不留神很难找到入口,涵洞里有道铁栅栏,钻过这道铁栅栏就能进入鸡鸣城。
这条发端于鸡冠山穿过涵洞流入城内的小河名叫黄泥河,入秋后不久河水就已经干枯。
一个月前,沐离在涵洞里的铁栅栏下挖了一个洞,可供一个人爬进爬出,爬进爬出虽然费事,而且进出阴暗的涵洞还容易踩到猫狗屎。但从这儿爬进城不仅可以抄近路赶回府,还可以免去守卫卫卒的盘问,算算,还是利大于弊。
沐离是鸡鸣侯的家生子,父亲生前是侯府的族兵骑长,母亲则是缝衣女。出身“将门”,沐离遗传了父亲好武的因子,他从小的志向就是修炼武技成为一名武士,像父亲那样驰骋疆场,效忠主家,争取荣誉。
父亲在他三岁时就指点他武技,可惜仅仅一年后他便战死沙场,报效了主公,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不会武技,也不愿他再步父亲的后尘,明确宣布不愿看到他再练武,沐离四岁到七岁那段时间既没人指点武技,更没人传授他更加高明的功法,他快快乐乐地过了三年,直到母亲在他七岁那年病逝。
父母都不在了人世,沐离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这世上过了一年,虽然冷清孤独,但他也发现有一桩好处,自己想做的事,再无人干涉了,于是他又重新萌发了当武士的梦想。八岁那年他拿出全部积蓄拜了一位流浪至此的柔柔族武士为师父,跟他学习武技。
他拜师前,一起玩到大的同伴劝他不要花那冤枉钱,他们认定那位英俊到极致的柔柔族年轻武士,实际上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并无丝毫真才实学,跟了他什么也不会学到。
沐离不理睬这些忠告,柔柔族武士虽然有些喝酒,但看眼神并非奸狡无耻之辈,他冷峻的面容固然英俊的能让所有女人尖叫,眸子里却绝无一丝一毫的浮浪子弟身上的淫邪之气。
沐离相信自己的判断,柔柔族武士是个正派人,至于他的武技嘛,沐离想既然精明过人的家主肯花高过普通武士一倍的薪俸聘请他,能差的了吗。
事实表明,沐离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识人之术,那位年轻的柔柔族武士,他的师父,除了英俊逼人的脸和寸步不离身的银质酒壶,实在是个人渣中的败类。七年来,他除了教自己一套只能打发失眠的“火炉功”,半点有用的武技也没有传授自己。
“上了大当”(沐离老友鼻涕虫语),“倒了血霉”(沐离老友歪头语)的沐离,为了在世人面前挽回一点点颜面,证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哄骗的傻瓜,这七年的束修也没白花,只得私下偷艺。
偷艺的对象是侯府里除了柔柔族武士以外的其他武士。
偷艺的窍门是给武士们当跑腿小厮,给他们打酒买肉,帮他们收拾屋子,时不时地拿出点积蓄请大伙撮一顿。
整整七年了,沐离觉得自己足足荒废了七年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