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第一章
1金华下乡
如是刘金华能活到现在,她应该是57岁周岁了,可惜她没能看到今天的幸福生活。
谁都知道,金华是我们鹤塘镇有名的美女。虽然大伙儿不敢保证,如果金华出生在唐代,如果她能跟杨贵妃一样一朝选在君王侧,也能使六宫粉黛无颜色,但很多人敢打赌,要是碰上张艺谋那样的大导演,金华肯定也能像巩俐那样一路走红。可惜金华生活的年代,她既不可能像杨贵妃那样受到君王宠爱,也不会像巩俐那样幸运。
那天下午,金华离开生活了19年的鹤塘镇,身穿洗得有点发白的黄军装,背着背包,左手提着网兜脸盆,向北行走在1968年10月的乡间小道上。她此时当然不会知道,这次离家,将走上一段与众不同的人生道路。
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午后的太阳温和地照着江南大地,暖融融西南风吹在身上,如无数只孩子的小手在轻拂,使人感到格外惬意。这也是农民最辛苦劳累的季节。乡路左侧,一群穿着粗布衣衫的成年男女正挥镰收割,汗水洇湿了他们的肩背,随着嚓嚓嚓的镰声,他们身后成片的稻子齐刷刷地倒下,空气中弥漫着收割后稻秆的清香。有的田地收割的稻子已捆好个堆成垛,像电影中见到的打仗时的一个个碉堡,无序地排列在远近的田野里。路边不时能看到几棵瘦瘦的野菊,在秋阳下开着孤独的黄花。乡路右侧,是一条潺潺流动的清亮的小河,河岸边,几丛开着白花的芦苇夹着枯黄的狗尾巴草,在秋风中无力地摇曳着。几只受人脚步惊动的草绿色蚂蚱展翅从路边草丛中飞起,又落在不远处的稻茬上,一只披着金黄色羽毛的大红冠公鸡发现了猎物马上追过去,蚂蚱又机警地飞向远方。
金华无心欣赏田野的景色,已经走得有点累了,她本能地用右手捋了一下额前被风吹散的一缕头发,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小手帕,轻轻地擦去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
前面是一片洁白的棉田,六七个中年妇女正在摘棉花,看到路上走来一个与她们不同打扮的城镇姑娘,自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细细地端详起来,还大声地作着粗俗的评价:
你们看,这个姑娘长得那么白嫩,眼睛那么大,水灵灵的。
那身段也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看她那身衣服穿得真合体,还有腰身,不知以后让那个后生享受。
彩娥嫂,给你儿子当媳妇怎么样?
人家是城镇姑娘,怎么看得上我们农村小伙子?
那你也别说,如今是什么年代,城镇的姑娘不值钱了,有本事她不会留在城里,何必到乡下来?
什么城镇姑娘乡下姑娘,到了晚上灯一吹,不都一个样。
哈哈哈哈……随着一阵放肆的笑声,金华的脸羞得通红。本来想向她们问个讯的,她这时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鹤塘公社民政干部开出的介绍信让她到东风大队报到,虽然她外婆家也在东风大队,但东风大队面积不小,她只知外婆家在东风大队的东北部,而大队部在东风大队的西部。从鹤塘镇往北到东风大队,有两条乡间小道。金华以前到外婆家都是从东边的小道往北走,今天到东风大队部是第一次从西边的小道往北走。大队部究竟在哪儿?她以前从没来过。
金华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踌躇地停下了脚步,不知往哪儿走?
这时,前面走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男青年。这个男青年中等身材,一身旧军装紧裹着壮实的身体,黑红的四方脸上浓眉下一对大眼火辣辣地看着金华,左鼻翼上方长着个褐色疣痣让人感到有些别扭。金华看着眼前这个男青年欲言又止,低下了头。男青年倒挺大方,他主动问金华,你是来我们大队插队的知识青年吧,我叫陈伟杰,大队民兵营长,前面就是大队部,我带你去吧。说完,他抢过金华的背包,往身后一甩,单肩背在身上,又来抢金华手中的网兜,金华坚持自己拿,陈伟杰只好依了她。
两人来到大队部,陈伟杰像到了家一样给金华倒水让座。分管知青工作的大队党支部李书记热情地接待了刘金华。
金华赶紧拿出公社民政干部开的介绍信。李书记说,喔,你就是刘金华,你来我们东风大队插队我们已研究过了,因为你家出身成份高,把你安排在火箭队的张保根家,他家可是苦出身,我们大队有名的贫雇农,这样有利于你下乡锻炼。
对于张保根,金华还是比较了解的,因为她和张保根有两年小学三年初中共五年同班同学的经历。记得小学五年级时,金华所在的班来了一个黑瘦矮小的农村男孩,一身土布衣服,背着一个自家缝制的土布书包,连铅笔盒都没有,只有一个细长的土布笔袋。他平时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有一次课间,镇上一个六年级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毫无理由地在他背上打了一拳,有的同学幸灾乐祸地想听到他被欺负的哭声,有的同学则抱不平,想看到他给对方狠狠的反击,也有同学希望他报告老师,让老师好好教训教训那个爱欺负人的镇上男孩。可是张保根让同学们好失望,他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反击对方,更没有报告老师,只是回头狠狠地看了那个六年级男孩一眼。但不知怎么回事儿,那个男孩没有打他第二拳,以后也没再欺负过他。张保根刚上五年级时,成绩还只是中等水平,到五年级下半学期,成绩就达到了班里的上游。到六年级,他的成绩不但达到了全班第一,而且是全年级两个班的第一。毕业考试时,他以语文、算术双百分,圆满地划上小学生涯的句号,不得不令同学们钦佩。
当时张保根被六年级男孩在背上打一拳时刘金华也看到了,她当然不会幸灾乐祸地想听到张保根被欺负的哭声,她一向认为,欺负陌生或弱小者是最没有出息的人干的事。当然她也不希望他马上反击,因为她是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如果张保根一反击,八成两人还要继续打下去,两人都要吃苦头。她感到最好的方法是报告老师,让老师来批评那个六年级的男孩。但看到张保根吃了亏又不小吭气,刘金华感到他太窝囊了。
其实张保根来镇上上学前,对镇上的一切都感到新奇而美好。镇上有长长的石板路街道,小货店一个挨着一个,花一分钱可以买到两块圆圆的籽梅饼,那带着甘草味的甜甜酸酸的籽梅饼,吃后使人满口生津,回味无穷。还有镇上小孩下雨天走石板路没有泥浆,裤腿总是干干净净的。镇上的人皮肤都那么白净,衣服总是那么干净,自然他们的心灵也是美好的。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镇上男孩毫无缘由地给了他一拳,从此他对镇上人的美好形象大打了折扣,也使他对镇上人有了一种畏惧感甚至敌意。
张保根家里的穷是有名的。从乡下来镇上读书的孩子中午都是带饭的,中午在学校蒸一下,但要交一分钱,但张保根就这一分钱也舍不得花,一年四季吃冷饭,最多弄点开水淘在饭里吃。家庭条件好的同学不但带白花花的米饭,而且带不错的菜,有的要带两个咸鸭蛋或煮鸡蛋。可张保根带的米饭里总掺着麦粞、麦片,带的菜大多是自制的咸菜,有时连咸菜都没有,从来没看到过他带过鸡蛋。同学们只知道,他父亲死得早,母亲长年有病,他还有一个弟弟。
小学毕业后,不少同学因家庭经济困难,放弃上初中。但张保根还是和刘金华上了同一所初中,这是本镇最好的鹤塘初中。
其实,张保根原本也是要放弃上初中的。虽然张保根和一些同学参加了升初中考试,当然他的考试成绩很好,一位监考老师多少年后还提到,当他看到张保根考语文时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和流畅的语言,就断定这个同学今后一定会有出息。但因为家里实在太困难了,张保根虽然很想上学,但后来还是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决定弃学在家务农。小学校长得知这个学习成绩这样好的学生不上初中感到实在太可惜,专门找到鹤塘中学校长介绍张保根的情况,中学校长也是个爱才心切的领导,于是两位校长一起三次登门家访,答应免除张保根所有的书费学杂费,最后他才来上学。当然,他是开学后一个星期才来上学的。
张保根是个全面发展的人,到了初中,他的各方面的才能就逐渐显示出来了。虽然语文成绩很好,但数学也是他的长项,其它一些副课也很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而老师最得意的就是有外校听课老师或上级领导在场时由他来回答问题,保证可为任课老师和学校争光。但张保根也有出洋相的时候。记得有一次上语文课,是一位大学毕业刚走上讲台的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同学们都喜欢听她的课。正好赶上这位陈老师第一次上对外公开课,而且安排在第一节。这是个冬天,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上课铃声响了五分钟,张保根才在教室的后门喊了一声“报告”,这给第一次上公开课的陈老师一个难堪。好在听课的老师和领导大多有农村上课的经历,看到裤腿上沾满泥水的张保根迟到,知道农村孩子雨天上学走泥泞小路的不易。也许是陈老师想提个问题让张保根回答,以此来弥补他因迟到留给听课老师的不好印象,同时也显示她的教学水平。谁知陈老师提了个并不很难的问题,张保根站起来一言不发,后陈老师反复启发,最后张保根还是只说了三个字“不知道”,弄得陈老师在公开课上大丢面子。课后陈老师把张保根叫到办公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张保根也没说一个字。后来人们才知道,昨晚他弟弟得了盲肠炎送医院,他一晚上没睡觉,别说是温习功课了。陈老师后来知道真情后向他检讨了自己的态度。他当然不会计较陈老师的态度,期末考试又以全班第一报答了陈老师。
他体育成绩很好,初二上半学期拿了全校跳远、百米短跑的冠军,篮球打得也好,是边锋准确的投篮手。音乐方面也有天赋,虽然嗓音不高,但初一就能识简谱,听老师唱上一遍,自己就能准确地唱完,因此音乐课考试班里一男一女两个满分,他就是得满分的男生。美术他也有才能,上初一时他把父亲的一张照片画成了碳素肖像画,令到他家家访的美术老师都感到画得很像。因此,初二时老师就让他加入了共青团,并担任了学生会主席。
1965年,张保根以出色的成绩初中毕业,老师断定,以他的实力,一定能考上太仓县甚至苏州市最好的高中。但张保根放弃了。这回无论谁去做工作,他都一律拒绝。
张保根人虽离开了学校,但三年来还是经常回忆起在初中学习期间的美好时光,有时在梦里还会出现在篮球场上与同学们争抢球的情景。随着身体的长高,他的脑海中经常会出现一个姑娘的影子,她就是刘金华,但只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影子。张保根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年后,命运之神会将他和刘金华紧紧地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