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四大皆空
无相寺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半腰,与东南第一美的黎山隔江对峙。这座古庙的周围有九座富有色彩的山峦,像正在开屏的孔雀那艳丽迷人的尾巴将它环抱。
按理说像这样建于松柏森森,古木参天里的寺庙应当游人寥寥,毕竟光是修往寺门的石阶不多不少恰好一千零八十级,寓意所有走完长阶的人将迈过十法界一百零八十种烦恼。
然而无相寺的和尚们从来没有穷的揭不开锅,不远万里来此请愿的香客络绎不绝,哪怕再尊贵慵懒的人都会下轿踏踏实实地走完一千零八十个台阶,最后一掷千金买菩萨满意。
所以庙内每年留有余下的香火钱够拿去缮修排面,单单门上赫然醒目的“无相寺”三个烫金大字,也是特意请有名望的书法家下笔。再加上每座唐殿雕刻好的精美花卉腾云图案配上慈目巍峨的金身佛像,和尚庙渐渐成了富丽堂皇的游景,不少文人骚客登山一抒胸襟、题诗作画。
奇怪的是一座参拜佛祖的庙宇弄得如此气派却无人责骂它敛财奢靡。废话!当今世上百年之后唯一有可能在灵山得一席之地的弘定大师居住于此,凡人的铜臭能换好点的环境助他静心修禅乃是求之不得的事,岂有责怪神僧之理?
不过,最近的空相寺闹腾了起来,惹得整座庙上下不安生的人正是臭名远扬的戒空。
自惹事的和尚陪白落凤闯完皇城,带着一身骚地躲回空相寺后,其他人打听到缉拿他的风声,个个担忧殃及池鱼终日惶惶不安。那人却跟没事人一样日日照旧打盹吃饭,甚至把酒肉藏在睡房里每逢四下无人偷偷拿出来解馋。
一番作孽的下来,弄得向来心怀若谷的弘定也动了气,大快人心地把胡作非为的和尚关了禁闭。
可惜事不赶巧,空相寺没来得及消停几天,江阳苏家就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苏家小姐连连叮嘱一定要送到花和尚手里才能拆开。
戒空与淮左庄丫头那点烦人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和尚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哪有私拆人信封的道理。况且自己徒弟的臭脾气他是知根知底的:要是不把信带过去,被他知道后准把庙拆了。
结果信的确完好无损地传到戒空手里,但是还是折腾出幺蛾子——臭小子也不知道犯什么混,打晕了两个监守的师弟逃了出去,幸亏闹出动静被赶来的武僧逮到,及时地押往弘定面前听候发落。
此刻,老和尚虔诚地一手转着佛珠,一手合拢竖沉声颂着佛经。在他身前塑好的莲座站着观世音像,它似有似无地朝前倾斜,好像在认真聆听来者的祈求。
幽闭的佛堂内仅剩下师徒二人,弘定旁若无人地念完经文上最后一个字,总算不急不慢地开口道:“不老老实实反省过错,又捅什么篓子被你师兄们发现了。”
跪在地板上的和尚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满脸不屑道:“切,那是徒儿不想动手,要不然就凭他们……”
话方讲到一半,一把粗长的木尺没有征兆地抽在戒空的戒疤上,遗留下一条通红的印子。弘定古波不惊的形象荡然无存,劈头盖脸苛责道:“顽性不改!”
戒空捂着脑壳,郑重地磕头乞求道:“师父,徒儿恳请您放我下山。”
弘定感觉老心咯噔一下,冥冥中猜到了什么,脸上故作镇定地保持面不改色道:“下山做什么?”
没羞没臊的和尚居然腆起了脸皮扭捏道:“苏凌…苏小姐来信告诉我白…白落凤出事了。”
“他自己中的因就该自己承担得来的果,你作为世外人不得干涉。”往常受人津津乐道的神僧眼下宛如被蒙了心智,刻板地拉出道理拒绝戒空。
恶僧见他不允,叛逆的性子踊跃上头:“师父若是把徒儿强留在无相寺,不怕徒儿把佛像掀了?”
祥和的佛堂转眼弥漫冰火重天,弘定恼怒逆徒胆大包天,气极反笑道:“若你连佛堂的佛像敢不敬,那心中还有什么可畏的?”
“徒儿有畏,却不是畏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戒空扣头再拜,“徒儿畏的是离别无常,是相见无期。”
“出家人该当无欲无念,你不守心戒,该受一尺。”老和尚说着抡起戒尺不论轻重地打在戒空后脑勺上,“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你忘了不成!”
“师父糊涂了。”戒空的额头抵着凉砖振振有词说:“世人以为四大皆空就是空了酒色财气,徒儿不信佛法如此浅薄,所以曾恳请师父赐佛号戒空。”
烟斜雾横的殿里句句回荡的辩驳越来越坚定不移:“戒空一直谨记师父说过‘人由空来,终归于空,世间有我无我皆在变化’的教诲。然而徒儿天资愚笨,不能堪比师兄师弟聪慧做到一语了悟。”
“所以你不但没有摒除魔障,还无视戒规戒律放纵自己。”弘定举起戒尺朝年轻和尚的背上狠狠落下,“该打!”
戒空却不知痛继续俯身道:“可是徒儿十几年来浸染凡尘,尝遍天下的好酒,越喝到最后越觉得寡味;见过绝伦的美色,越看到最后越觉得眼乏;得过殷实的钱财,越积到最后越觉得重身;动过不少的气,越等到最后越觉得疲惫。”
“你都已经领悟到这些,还下山做什么?”老和尚稍稍抬手,显然一个不满意就会果断下手。
“徒儿觉得这样还不是四大皆空!”一语落定,和尚直不惧随时可能拍在脑壳上的戒尺,板直腰板问心无愧道:“师父,徒儿可看破崇辱,可淡泊贫富,可不惊贵贱,唯独空不去情一字。”
“人之初心为净,酒色财气无非是扰乱始衷、滋生恶念的因由罢了,僧人戒之也只是修行的手段而已。”戒空举头直面老僧,神色间尽是不肯对让的倔强,“我既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为何不在来去之中活出我的本愿?徒儿是凡人,亦有凡心,但此去搭救白落凤非贪非痴非嗔,乃心之所向,行随意动。徒儿只求亲身做过,到最终不留遗憾无怨无悔,至于得失成败生死早已不记挂心上。”
和尚闭合双掌等待着高悬的戒尺落下,低眉垂头掷地有声道:“这,便是徒儿悟的四大皆空。”
肃穆的佛堂里,一声无奈的叹息代替了此前拨人心弦的惩罚。老和尚手中的木条哐当落在地上,他徐徐转过身去不愿直视徒弟,恍惚间又苍老了许多:“哎,你也就会说些歪理。”
戒空陡然睁眼听出其中意思,刚想欢呼师父深明大义,弘定贸然蹦出的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将他呆住了:“今天你决意要下山去的话,那么踏出寺门后你就与无相寺再无瓜葛,日后若是惹了什么祸事也不要把寺庙牵扯进去。”
莲座上的金佛依旧执着手指保持着大悯慈悲的庄重,震惊的和尚经过了许久才把魂儿揪了回来,他盯着弘定的背影仿佛要将其刻入眼珠内。
戒空头颅重重地叩在地上,竟把青砖叩出洼凹坑。他长拜不起,噎着气缓缓哽咽道:“师父今天打的戒尺力道轻了,今日一别还希望师父能多保重身体。徒儿不孝,师父若是觉得寂寞,便收个听话的关门弟子吧!往后,让他把您教导的佛法好好传承下去。”
沉寂的老人岿然不动,到底还是没有回头看最后一眼。他背后年轻的身姿悄然消失不见,仅有地缝上留下滴滴隐约的湿点昭示着有人来过。
离去的戒空永远也看不到,当他远走直至看不见佛堂时,那个狠心的师父松开腹前紧拽的宽袖,任由一粒一粒光滑的念珠断了线噼里啪啦随意散落。
老和尚被俗世捧奉为半尊金身,即使是自号天尊的玉老道都退避三分,身子骨硬朗的很。只是今日他实在下不去手故意少用了几分力,偏偏傻徒弟反倒因为打的轻了担忧不已。
庙里的僧徒都说戒空嗜血成性,心如铁石,修的是无情佛,成的是阿修罗。唯有弘定心明如镜,有情无情哪里单凭几句话几件事说的清?
佛家去本性,去的是劣性。佛家怀人情,怀的是善情。无喜无悲非是无情无义,不触红尘非是避世独终。就像四大皆空,空的哪是酒色财气,说到底皆为不懂佛心的门外汉误解罢了。
“哎,他真的悟了。”老和尚望着高高在上的玉像喃喃不止,心中既有悲伤又有欢喜:空相寺堂堂几百号戒僧,耗尽年华、终其一生也寻不到禅宗奥妙,偏最不省心的那个另寻蹊径参透了根本。
实际上,弘定走的是古往今来大多僧侣走过的路——遁入空门,了却牵挂。也正是因此,戒空晓得师父通往空明无垢的道上最后的阻碍是谁。所以他明目张胆地触犯空相寺寺规,厚颜无耻地忤逆出家人的底线,就是想让师父有朝一日狠下心来亲手斩断尘缘一心求佛。
老和尚快孤独了一辈子,这么多年来即便门下弟子无数,他仍固执地一人吃饭一人扫地一人坐禅,因为他一直坚信孤独是上苍赋予他修成正果的良方。
然而,连圆寂后的事都想过无数遍的弘定,拼死也料不到某天会栽在一个不听话的徒弟身上,会栽在一份用心良苦的成全上。
为了这份成全,被视若活佛的老和尚宁愿装聋作哑,冒江湖人的骂声不可理喻地包庇下戒空,又心甘情愿地忘记成佛的心境,心系牵挂地放开那只慢慢长满羽翼的雏鹰展翅高飞走出自己的道路。
原来,只要人心有情,纵使是灵山添座也能视若空物,不为所动。
原来,只有心有所念,方能四大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