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骷髅
夜晚的黄河岸边,星垂平野,细草微风,涛声有节奏地起伏。
翻腾的河水中,一个身影拧着张仪的领子,拨水向前,二人跌跌撞撞地从河里爬到岸上。
“小子,你想死,也不能这个死法!”神秘的人喝道。
张仪气喘吁吁,趴在地上。“你是谁?干嘛要救我?”
一听此言,神秘人气不打一处来。
“干嘛要救你?谁要救你?我好好地要去对岸集市卖草鞋,好好地在船上喝酒、吟诗、赏月……你莫名其妙地忽然砸下来,砸翻了我的船,砸翻了我,害我莫名其妙掉到水里!我要是不揪住你,谁赔我的酒?谁赔我的船?谁赔我的一船的草鞋?”
神秘人激动地一阵噼里啪啦。张仪只好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山上那么多草根、藤蔓你都不抓住,我看你就是存心寻死。”
河岸上风很冷。二人摸黑寻出一段,寻到一个山洞模样的地方。地上比较干燥,二人累极,就地歇息。
天光放亮,张仪醒了过来。只见眼前生着一堆火,身上的湿衣服也几乎快要烤干。越过篝火再抬眼一看,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那个神秘人竟然头枕着一个骷颅头在睡觉。
张仪站起来,随手拿了块木板,想给他换过来。那人却醒了。
张仪忙止住他。“你……头先别动,也别看。”
那人却是不管不顾,往下一看,摸了摸那个骷颅头,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哦,这个是骷髅兄,昨晚拿来当枕头了。”
见他无所谓,张仪忍不住笑了笑,朝着四周打量,原来此处竟然是一个被雨水冲毁的大墓穴,棺材板和白骨散落一地。
神秘人又搜集了几块棺材板,把篝火点旺。二人一道围着烤火。
神秘人瞧了瞧张仪。“笑什么呢你?也许,骷髅兄也在笑咱们呢,活着才真正没意思,才真正好笑,说不定你想和它调换,人家还不愿意呢。”
“是啊,的确如此。”张仪摸了摸那个骷髅。
“好,会笑了,不会再想着该活还是该死了吧?”
“我没有……”
“哼,是心上人和别人成亲了?”神秘人瞪着他。
张仪也回瞪这个人,忽然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垂下头不再掩饰。
“不,没有成亲,可是比成亲还要没有办法。她喜欢上别人,一个非常好的人,而且是永远地喜欢,就像我喜欢她一样。”
“所以你觉得生无可恋,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女子。”神秘人的声音有种奇异的亲和,仿佛遥远的暖风。
张仪不禁黯然。“是的,今世不会再有第二个。如果没有她,这辈子做任何事都觉得毫无意义、毫无指望,活着也是索然无味。”
神秘人轻叹一声,叹息中透着莫名的理解。“也许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成亲,永远在一起,其实只是男女之间关系的一种模式。而大多数的世俗人总以为是的唯一一种形式。”
张仪沉默不语。
“可是你再想一想,天地是这样的辽阔,人生如白驹过隙。天地古今,男女之间又是多么地遗憾,有多少未尽之情泯灭于这种单一狭窄的形式。难道以你的智慧,竟能甘心于此?”
张仪不禁陷入沉思。“你说的对,正是太遗憾……天地男女,本可以有更多美好的交流。”
“你和你的心上人都有幸一同存在于天地,同一时间洪荒之罅隙,为什么一定要用成亲来显示你们之间的距离?还要用泯灭本心、残生损性去制造和她的距离?”
神秘人的声音如甘泉流淌。张仪的心间也仿佛豁然开朗,如闻天籁之音。
“人法天地,道法自然,无为而至,对不对?”张仪笑道。
神秘人微笑点头。“是,也不尽是。天道无心而合,顺其自然而已。”
张仪突然正襟危坐。“先生您是谁?您一定不是寻常人物,一定是诸子百家中的高人。道家?是不是?”
神秘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谁是谁呀?我就是个卖草鞋的。”
张仪笑着退回去,给火里添了一块棺材板。
神秘人凝视着火光。“昨天晚上,我看见你站在山崖栈道的边缘,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位故人。”
“哦?是道家先辈伯昏无人先生吧。我也是一时想到他的典故,才用出这个法子。能在夜色中视物,能与枯骨同眠……先生的修为也达到了物我为一的鸿蒙化境!”
神秘人呵呵一笑。“你不也做到了吗?”
“那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道,可以是机巧,但是,它也终能回归本源。何必妄自猜疑。”
张仪不禁跪地叩首。“晚辈愚钝,谢先生点化!”
“呵呵,如今知道了吧。只有做回最真实的你自己,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和你的心上人最完美的在一起,即使天各一方。”
张仪快乐地点头。抚摸着那个骷髅。
“对了,我欠你的草鞋和船,以后一定还你。”张仪忽然记起先前的一幕。
神秘人注视着一个看不见的方向。“你已经还给我了:你站在栈道边缘,向另一个未知纵身一跃,仿佛伯昏无人再现……现在是我还给你。”
张仪突然有了某种联想。
“您……您是不是道家的子休先生?我是不是在惠施的相府……见过你?”
“公孙龙讲白马非马,子休也非我。”
张仪再次乐了,促狭地拿手指点点神秘人。“呵呵,据世间秘传,子休先生虽然从不承认,仍是商族公认的族长,思想汪洋恣肆、剑法更是绝世无双。且保守着商族《龙甲神章》的奥秘,据师尊说,那是只有达到生死同一境地之人才能一窥的奥秘……”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来大声呻吟的声音,和骂骂咧咧,张仪向神秘人做了个手势,止住了谈话。
近旁的河岸边,娄星带着几个残兵败将,浑身湿漉漉,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娄星仰天长叹。“哎,这就叫做遭了天谴!时运不济!不然,老子一身的武艺,竟然损兵折将,竟然连魏仪这个猎物长什么样都没见到。白虎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咱们。”
一名杀手追过来。“主人,您可不能这么说,总好过奎星主人和那猎物同归于尽呀!”
“奎星?他真的死了?”
“奎星主人让我俩在后面捣毁栈道,断后路。我远远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一起掉进了深渊。”
娄星忽然有点高兴,继而差点跳起来。“这么说……咱们还立功了?虽然打了些折扣,至少不会受罚。”
“正是,咱们虽然没拿到首级,但和猎物恶斗连场,终于将他铲除!”
娄星开心地笑了,很快又开始发愁。
“白虎大人让我们去咸阳汇合,对付墨家。可咱们二十多个人出来,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没有办法交代。”
手下赶忙献计。“咸阳这不还远着吗?咱们一边走,一边招兵买马,到时白虎大人也看不出来。”
“嗯嗯,这个点子不错。反正墨子据说已经病死,对付禽滑厘,白虎大人一个就够了。咱们不过是去凑凑数,壮壮声势,提高点人气。”
“正是,只要不丢性命,奎星的位置迟早是您的。”
一行人满足、得意地蹒跚走远。张仪从藏身的颓垣后走出来,回到方才的墓穴。可篝火尚在,却不见了神秘人的踪影。
张仪有些怅然若失,四处寻找数遍,始终也没见到。
张仪回到墓穴,将骷髅摆好,深深一拜。“感谢高人大哥和骷髅兄的教诲。此夜一晤,永生不忘!”
随即灭去篝火,离开了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