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9）
她任他牵着手，埋首涌进人潮，颊边的泪水刚被风吹干，眼角又溢出晶亮的清流。
转角，绕过步行街，有一处僻静且不起眼的小茶吧。
他拉她走了进去，点了两杯咖啡，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流眼泪。
“你...别哭了。”他把纸巾放到她手中，一时局促，找不到下一句。
“对不起。”她明显已经哑了嗓子，低首摘下眼镜，擦掉上面凝涸的泪水。
短短两句话之后，又恢复了初时的尴尬。
他并不擅长应付女生的眼泪，对待“前女友们”，他通常都是能躲就躲，能逃则逃，实在避不过了，便用一贯玩世不恭的态度说句“我只喜欢你的身体”，或者清偿一笔不小的“分手费”.......
他在花丛中肆意流连，频频的更换着身边的女孩，他刻意躲避她们的泪水，她们由单纯到悲戚的心路历程是他魅力的证明，可这一切的一切不曾让他幸福，只让他更辛苦，用一段段伤害去换取一次回首，却还是一无所有，仿佛他付出的越多，得到的就越少.......
化不开的沉默萦绕开来，他不再试图安慰她，也恍惚陷入某种沉钝的痛楚里，他不是没她伤的那么深，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自取其辱”中，他似乎渐渐变得麻木了........
.......
一朵云能载多少思念的寄托
在忽然相遇的街头
当我们擦身而过那短短一秒钟
都明白什么都变了
........
没有西餐厅里高雅的钢琴曲，店里放的音乐是首时下流行的港台新歌。
“没用的”，她终于止住了眼泪，鼻音浓重，“这种报复，伤害的只不过是自己。不论是傅恪扬，还是房薇薇，他们不在乎。”
桌上的蓝山咖啡冒着缕缕香浓的热气，她双手捧起杯子，暖热的杯面熨帖着冰冷的手指，她轻啜一口甘苦的热咖啡，想要找回流失的温度。
傅鸣不发一语，他从口袋掏出香烟和火机，打了好几下，才将烟点燃。
烟草混合着咖啡的味道，交融在凝滞的空气里，缓缓升腾，又徐徐散去。
那双惯于暧昧促狭的桃花眼，此时却是鲜见的黯然。
她第一次从这个总是散漫不羁，性情狂傲的“纨绔”身上，读到一种名为挫败的情绪，方才，她也曾注意到他看房薇薇时的表情，那极力掩饰的无谓下，仍有一分难藏的热切.......
事实上，他并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运筹帷幄，腹黑深沉，原来，遇见真心喜欢的人，他也会受伤........
店里反复的播着《陌生人》，一遍又一遍。
........
一转身谁能把感慨抛在脑后
在时过境迁以后
这段情就算曾刻骨且铭心过
过去了，又能改变什么
.........
当我从你眼中发现，我已是陌生人了
我已是，陌生人了
.........
“他说恭喜的时候，我从他眼里什么都没看到。”她深吸了两口气，可还是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他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恪扬了，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她抿着唇，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你相信吗？我喜欢了薇薇十年，从八岁到现在，我心里一直就喜欢她一个人。”他蓦地抬头望向她.......
很久以前的那次家庭宴会上，穿着嫩粉色公主裙的房薇薇坐在宽大的黑色钢琴架前，纤小的手指熟练弹奏着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曲子，他记得她头上绑着粉色的蝴蝶结，整个人像是橱窗里精致的洋娃娃。
她看见他盯着她瞧，便冲他甜甜的一笑，轻易地就融化了他整个世界.......
........
她从他脸上没有找到丝毫的戏谑和散漫，他的眼睛里只剩专注和认真，恍若他问出口，是对他而言最严重的问题。
她一怔，旋即轻轻地点了点头，“可是.....”她语一顿，想起那些曾在她面前泪光闪烁的他的“前女友们”.......他一面受伤，一面又去伤害，“可是，你频繁更换着不同的女朋友，她们也在受伤......也许，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吐出一口烟圈，眸色黯沉，“她告诉我她要跟傅恪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恨他们，可还是用尽了所有办法去挽回薇薇，但是她....后来，我开始跟别的女孩交往，我告诉自己我是想忘了她，可其实，我只不过是想刺激她，想让她尝到跟我一样被人背叛的滋味，哪怕一丝一毫.....”他摇了摇头，捻灭了烟，幽弱的橙亮化成灰白的烟蒂。
爱情和奢侈品，是那些女孩们相同的追逐，起初，他的新鲜和暧昧给她们爱情的错觉，而他不凡的家世背景又能轻易满足她们对奢侈的欣羡.......到头来，她们却都会发现同一个事实，一切不过只是个华丽的骗局。
即便如此，还是会有各色花枝招展的女孩前赴后继的走向他，于是，慢慢地，他也开始迷惑，开始认为这些“棋子”是理所应当.......
他锁眉端望着苏以安，她鼻头红红的，镜片后的眼睛里似乎还噙着泪，卸下戒备和倔强之后，她总像只受了伤的兔子，一击即溃的脆弱，却又让人隐隐觉得惜怜。
眼前的这枚“棋子”，是他最难下的一招险棋。
她不要爱情，不要奢侈品，对他毫无感觉，甚至还有些厌烦，她唯一的所求，就是能在这场报复中，从傅恪扬心中讨要一丝半点的公平和伤悔，可就连这仅有的念想，也总是因为伤口的疼痛而摇摆踟蹰。
和她“交往”的这一个月里，虽然大半时间他都刻意忽略她的存在，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当做“形象工程”，两人真正独处的时候并不多，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出来她性格里那种天然的宁静和傻气，时常光顾图书馆，一呆就能是一下午；每天中午自己还没吃饭，一定要先去喂学校的那堆野猫；偶尔看他打球，也从来都是坐在角落.......
她喜欢简单，害怕麻烦，对人温善，又藏着距离，没有多少心机城府，更不会轻言伤害。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对傅恪扬却似乎很执着，不论她心里多么渴望摆脱，但每当她想逃离，只要他谈起傅恪扬的种种，她便又不由自主的忍抑下去.......
于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一柄控制她的利器。
“你恨傅恪扬，应该不只是因为他两年前一走了之的离开吧？”他语吻里似是疑惑又暗含试探，重新点了一支烟之后，他把玩着手中的ZIPPO火机，泛着蓝焰的火苗被一下熄盖，又一下被打开。
闻言，她像是身上壳被倏地敲碎，肩膀明显的震颤了一下.........
*
起初，她以为所有的不适和异样，都是由于难过和想念。
茶饭不思，精神恍惚，脾气也渐渐反常，敏感乖戾。
一直是老师父母眼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的她，开始上课走神，作业总是完不成，到后来甚至经常逃课，一落千丈的成绩令人瞠目结舌，老师的苦口婆心和父母的指责不解都无法唤回她........
她仿佛只活在对他的想念和回忆里........
银杏树下，常常有她驻足流连的身影，每一个从胡同尽头走来的踪迹，都让她屏住呼吸，在无尽循环的期许和失望中从晨曦微亮望到薄暮冥冥.........
高考前的一次体检后，她和父母被叫到了学校办公室，老师将一张化验单扔到了他们面前。
........
父亲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从小到大，记忆里，父亲只“打过”她一次。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次秋假，整整一个礼拜，她都只顾着玩，作业一点都没写，于是在开学的前一天晚上“突击”到三更半夜。当时正巧出差的父亲半夜回来，看到那一幕，从她支支吾吾的“解释”里知晓原因之后，爸爸无奈的叹了口气，惩罚似的拍了一下她脑门，然后坐在她身边，一边帮她收拾书包，一边陪她写作业.......
那是爸爸第二次打她.......
他可以原谅她贪玩忘记了功课，却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一直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做出那种孽事.......
一巴掌打下去，她跌在地上，却还是捂着脸倔强的回视，直到她看见父亲眼中隐烁的泪光.......
从那以后，父亲没有再对她说过一句话。
........
手术台上，器具澈冷的银光反射过来，她冷的发颤，恐惧极了，她口中喃念着他的名字，却还是不能将自己救赎.......
........
母亲的眼泪，流的比她多。
有一次，她深夜醒来，听见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母亲怕她听见，一个人躲到阳台去哭。
........
外界的流言蜚语，传的沸沸扬扬。小城不大，民风尚是保守纯朴。
她的名誉，父母的尊严，都在一双双白眼和背后的指指点点中，化为乌有。
.........
她伤害了爱她的人。
……
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或许，她会为现在有家有亲人的傅恪扬而感到欣慰，即使，他背弃了自己.......
.......
我不恨你了
甚至原谅你的残忍理由
当我了解不爱了
连回忆都是负荷
........
歌声唱的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他蓦地倾身靠近她，在她耳畔轻声道，“可是，有些伤，付出代价的不应该只有你。”
那声音穿透了她的回忆，又是一阵冰冷的疼。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