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起(四)

不知所起(四)

环儿平日里开朗活泼,在她身边两年,偶尔也会跟又兰似的,叽叽喳喳。这一刻,却恭敬无比,好像终于知道自己服侍的是“郡主”。

金容看着她,只觉得屋子里一瞬间惊涛骇浪,几乎要把她沉到水底去,她手上的点心一瞬间被捏碎,碎片粘在她手心里,指甲透过那黏腻的部分刺进肉里,将她的神志又拉了回来。

“端来吧。”

她轻轻说着,那巨浪又在一瞬间退了下去,她坐下来,看环儿把托盘放下,毕恭毕敬的端出精致的小碗,她左手藏在袖子里,右手舀了一勺,慢慢吃起来。

环儿什么也不说,真是奇怪,金容明明和她差不多大,这一瞬间,却能看到她心里所有的想法。

“你帮我把前两天抄的经文拿过来。”

“是。”

环儿走到旁边的书房,仔仔细细的收拾了经文,出来时,金容已经喝完了粥,将手擦拭干净,招呼窗外路过的丫鬟过来收拾,对环儿笑着点头,“你随我去一趟寺庙吧,正好小懿妃娘娘也要我去供奉经文,我们一人拿一些。”

“是……”

金容便起身,径直出了锦绣宫,往仁景宫去。此时,太阳正好,金容神色如常,只是走路的时候,时常觉得胸中有鼓胀的惊涛,要从脚底流出来。

抵达仁景宫的时候,封司鸣正过来陪小懿妃吃饭,小懿妃没想到她当天就来,也有些吃惊。

“庙里下午有祈福的法事,所以就想过去一趟。”

“那真是太好了。”

小懿妃喜上眉梢,亲自去整理,金容站在殿内等候,一时之间,四野寂静,环儿抱着经书站在她背后,大约是从未来过仁景殿,门口一点声响,便吓得东西都掉了。

金容看她一眼,蹲下去帮她捡起来,封司鸣坐在一旁,突然笑了一声。金容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封司鸣便说,“抱歉,可能是因为郡主今天穿着粉色的衣裙,让我想起一件童年的趣事。”

“是吗。”

“嗯,有一年,十多年前了吧,我拜见完父皇出宫的时候,路过枇杷树,谁知,却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衣服,正趴在那树上摘枇杷。小李子一声呵斥,那小姑娘就吓得掉了下来,像个小肉球似的,居然也不吭声,光顾着把枇杷往身后藏。”

“……”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景象,金容觉得似曾相识,急忙收敛了神色。封司鸣喝一口茶,摇头轻笑,“后来她母亲赶过来,果然是一个官家的孩子,只是我从未见过会爬树的官家孩子,想取笑她的,结果我还没说话,就被她瞪了回来。”

是言犀,果然是言犀,金容心里叹口气,想起小时候献宝似的给她递枇杷的言犀,莫名的就有些头疼,“大约是孩子心性。”

“是啊,只是有那样的心性,想必长大了也是个不听话的。”

封司鸣似乎很高兴,金容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不太一样,似乎变得真实了一些。

小懿妃捧着经书高高兴兴的出来,金容便不再多话,仔细的接过,和环儿一起离开了。

到了寺庙,供完经书,她便去了往常的厢房,安安静静的跪在佛龛前祈福。环儿伺候在侧,突然跪下来,以头磕地。

“环儿?你这是做什么?”

“郡主……”

环儿有些发抖,她不敢说“我什么也不会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眼泪都出来了,只是磕头,“郡主对环儿很好,环儿都记在心里的。”

“你照顾我的起居生活,我自然要感谢你,何况佛也有云,众生平等,我这个郡主又不是真的皇亲贵胄,你虽然是我的侍女,我却从来没有看轻你。”

“郡主仁厚,奴婢愿一辈子伺候郡主。”

“我知道,你放心。”

她这样说,环儿战战兢兢的,却终于平静了一些,金容叹口气,轻轻说道:“我去与主持说两句话,你在这侯着。”

“是。”

金容起身到了外面,这个时候,无念正在午课,即将下课。她轻车熟路穿过对面的回廊,一拐到了厨房。

厨房里此时也安静的,她环顾一圈,看到角落的大锅正在咕嘟咕嘟的煮水,并没人在。

站在这里,5年前的往事就静静的浮了上来,她忍不住想,那时候,自己是不是应该留下来呢,留在这里,每日为佛祖供奉食物,晨钟暮鼓,其实也很好。

这么想着,眼眶就有些红。胖胖的大娘突然进来,她急忙低下头,那大娘还是看到她,一双眼睛就笑眯了缝,兴高采烈的哈腰,“郡主姑娘,您又来祈福啦?”

金容收回思绪,微笑点头,“是啊,大娘这些日子还好吗?”

“好!好!郡主可是要找什么?”

“没什么,就是走着走着到了这里,大概是你们的馒头太香了,不小心就走进来了。”

大娘便高兴的笑起来,跑到另一侧的蒸屉里拿出一个热乎的馒头,不由分说的塞进她手里,然后便揭开煮水的锅盖,探头探脑的往里看。

“怎么呢?”

“师父们要下午课了,我想着赶紧给他们把茶沏过去,一会儿还要去门口布茶,小八那个混小子又溜了,这下柴也没了,水也不够了,真是,我要敲他一脑袋!”

金容笑了笑,当下便拿起大勺,“这有什么,我来舀水,大娘就辛苦一下,去外面拿柴火吧。”

“诶诶!”大娘也正有此意,挽起袖子就出去了,金容放下馒头,很快便舀了满满一锅水,看大娘加满了柴火,灶里很快火力十足,水嘶嘶响着,马上要开。

“大娘,一会儿能不能帮我倒一壶到厢房里去?不要另外沏,今天就想喝这个。”金容一边说着,一边把茶叶撒进去,闻着清茶的香气,微微笑着。

“当然当然。”

“谢谢大娘。”金容说着,拿起馒头就要出去。

这时,无念突然走进来,一看到金容,似乎没反应过来,又看到旁边的大娘,无意识的说道:“我看到小八在后院堆沙子,想说厨房没人看水……郡主怎么在这里?”

金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无念,脑中瞬间空茫,颈后一瞬间汗毛倒竖,冰凉彻骨,她下意识的看一眼那口大锅,收回视线,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倒是大娘开心,三言两语谢过郡主帮忙,金容听着,顾不得和无念说话,胡乱应了一声,逃跑一样冲了出去。

她一路疾走,走到拐角的走道才停下来,狠狠的打了一个寒颤,然后她深深的呼吸两口,和出来的时候一样,慢慢走了回去。

环儿果然安安静静的等着,见到她进来,头一抬,又急忙低了下去。

金容坐下来,掰了半个馒头递过去,环儿小心翼翼的接过,拿在手里不敢吃。

“我想你也该饿了,不过师父就给我一个,垫垫吧。”

金容说着,慢慢的将半个馒头吃了下去,拿出一册空本,静静的抄起了经书,环儿看着她,的确是饿了,加上不敢浪费她递过去的食物,低着头,吃了个干净。

刚吃完,敲门声响起,无念端着茶站在门口,看到金容,和往常一样轻轻笑着,放下茶盘,给她沏上。

3个人,两个杯子,原本是无妨的,但金容和环儿刚才吃了半个馒头,尤其是环儿,口干舌燥加半个馒头,只觉得嗓子都冒烟了,忍不住看了一眼茶杯,金容便说,“大师就不要喝了,我们吃了馒头,口渴得很。”

无念一笑,两个杯子推到了金容和环儿面前。

“郡主怎么今天也过来了?”

“宫里懿妃娘娘托我来供奉她抄的佛经。”

“辛苦了。”

金容摇摇头,端起茶,慢慢喝了一杯,那边环儿也急忙端起茶喝掉了,无念便不再说话,帮两人把茶倒满,“那我先去门口布茶了,郡主有事随时找我。”

“好。”

无念合掌离开,金容喝了一杯,对环儿说,“你要是渴就都喝了,我要抄完才走。”

说完,也不看她,专心致志抄起经书来。环儿的确是渴了,皇寺的茶水向来清甜,她一边陪着,一边又喝了两杯。

两厢无话,只有时间一点点过去,环儿闻着沉静的佛香,彻底放下心来。

听到郡主和那人对话的时候,环儿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在意,自从来到锦绣宫,她就知道,这座宫里,只有皇贵妃的话不能随便听,听了也绝对不能说,但“郡主”,她私底下听过一点点流言,关于当初那个冲进佛堂的乞丐,还有殿下那个死在火里的沈府未婚妻……但她觉得,既然是天女托生,就算是乞丐,也是会有成为郡主的一天,何况这位郡主性格和软,待她又好,有的时候她都忘了,那也是自己的“主子”。

直到听到那人喊郡主“金容”,而郡主喊那个人“言犀”……环儿才有点吃惊,心想,“言犀”不是郡主的闺字吗?入宫之后,皇贵妃亲自取的名字,怎么郡主会这样喊另一个人?

那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然而已经晚了。哎……她默默的想,其他姐姐说得对,自己以后走路得轻慢点,不能莽莽撞撞。

她瞥一眼金容,又想,是不是问问郡主呢?万一是自己听岔了呢?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隐约的喧哗,她一惊,伸长脖子去看,看到门外边似乎有人跑过去,她便站起来,想去呵斥两声,结果刚一动弹,肚子突然一阵剧痛,她低呼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这个动静似乎惊扰了金容,她停下笔,看向环儿。

一瞬间,环儿心里浮现出痛苦、疑惑、惊讶,然后在金容平静的目光中,那疑惑和惊讶就变成了恍然大悟,以及更明显的疼痛。

“郡主……”

她疼得弓起身,终于恐惧起来,挣扎着要跪:“郡主饶命、郡主饶命……环儿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真的……环儿什么、什么也没有听到,郡主……郡主饶了环儿吧。”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身传来,无念急匆匆的推门过来,“郡主……!”

他喊着,看到倒地的环儿痛呼不止,要冲过来,金容便说:“关门。”

他一愣,看到金容的脸色不好,青白青白的,眉头皱起,显然是不太舒服。

“郡主,”他焦急的说道:“很多师父和香客突然肚子痛,郡主这边……”

“我没事。”

金容轻轻说着,站起来,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下午的一点阳光被门彻底挡住,她的身影投下黑色的影子,落在环儿身上,环儿已经疼得全身冒汗,青筋都已经暴起,神志不清,一声声喊着:“郡主饶命……”

金容静静的看着她,就好像眼前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她的眼神那么冷,无念在一旁看到,目光闪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要冲过去救环儿,金容一把抓住他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的抓着,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眼泪滑下来,掉在地上。

“念初……”

无念轻轻喊着,察觉到金容的手微微颤抖,如同此前被狗吓到一样,颤抖着抓着自己,那么无力,他只要轻轻一甩就可以松开,但是这一刻,他觉得那手仿佛剔去了血肉,只剩白骨,扣在他手腕上,寒气逼人。

他看着金容同样颤抖的眼睛,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甩开那只手。

时光像泥一样凝固,直到门外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是茶水!”

一瞬间,他洞悉到所有,无法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念初……?”

可是他喊完,却觉得这个房间好黑,黑得他看不清念初的脸。

环儿的呻/吟已经彻底没有了,她蜷缩在那,脸色死白而嘴唇发黑,已经昏迷过去。

金容吐出一口黑血,松开无念,滑落到地上,无念下意识的去接她,只是接到了,神色之间,半点喜悦也没有。

僧袍之下,他的手腕青红一片。

————

七月未至,皇寺众僧及香客近百人突然染疾,肚痛呕吐,所幸无人伤亡。当日,珍珠郡主在寺中祈福,侍女也喝了茶水,却格外严重,寺庙秘密将她们送回宫中,路上,侍女在昏迷中暴毙,被即刻抬往城外安葬,成为无人知道的唯一一例死亡。郡主回宫后,调养两日才神色如常。

此次突发恶疾,现场大夫一时查不出原因,直到有人在厨房,发现煮茶水的大锅中,有一只虫子的尸体,这才恍然,是因为皇寺杀生,天惩茶客以超度。

对此,代理住持无念代表皇寺闭关断食,日夜为亡者诵经,七日方出。

金容回到宫里的当晚,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小懿妃听到的时候,满脸悲悯,封司鸣举杯喝茶,微微一笑。

“我说怎么那么重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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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水雕刀(杀手言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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