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八)
陆重行在沈府门口站了许久,最后摸摸黑豆的脑袋,进了皇宫。此时,距离猎夏当日已经过去了3天。
他没有去皇帝那边,进了宫门,直奔锦绣宫而去。
锦绣宫一如既往的安静,封司予重伤濒死,一条腿几乎要废了,人也一直昏迷着,情况令人揪心。太医院的人日夜守护,庆王妃和金容更是寸步不离,听到陆重行求见,庆王妃脸色几经变换,还是招手让他进去。
“陆神医前来锦绣宫,不知有何事情?”
陆重行低头请示,“草民来看看殿下的伤势。”
“猎夏当日,多谢神医出手相救,太医院的人告诉我,若非你医术了得,司予撑不到回来的……可是陛下让你过来为司予诊治?”
“不是。”
“那……?”
陆重行知道她的顾虑,也不拐弯抹角,“娘娘放心,我不是这宫里任何一派的人,只是我的一个朋友非常关心殿下的安危,所以我想尽力而为。”
“朋友?”
“是的。”
庆王妃看一眼里间,目光扫过金容,点点头,“那就太感谢神医了,我儿若是能好,神医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如果是这样,草民的确有一样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
“珍珠郡主身上那个木质的香囊,等殿下伤好了之后,娘娘再考虑即可。”
一句话出口,房间里一片沉默,庆王妃看着陆重行,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然后点了点头。
陆重行便不再多话,走进封司予的房间,房里一堆太医院的人,王城自然不在其中,另一个相熟的太医见到他仿佛看到救星,急不可耐的凑了过来,“殿下的伤势没有恶化了,但就是不醒。”
“他那天从山坡上滚下来,大约是撞到头了,可能有淤血。”
说着,他坐下来细细听脉,又拿过太医们的方子看了一遍,很快就进入状态,查伤口、改方子、询草药,有条不紊,又拿出银针,在他头上细细的针灸了一阵。金容和庆王妃在一旁紧张的看着,直到他差不多了,金容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低头行礼,“那天在山上,殿下情况危急,我实在是太着急了,顾不得礼数,若有冒犯先生的地方,还请见谅。”
“无妨,”陆重行淡淡的应着,看一眼金容,又轻轻说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
金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想起猎夏那天,自己因紧张封司予而上山,后来陆重行跟上来,一开始,她以为这个人是作为医者的担心,但是找到封司予的时候,他并没有为封司予诊治的意思,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担心别的什么人……
她垂着眼睛,仔细思索,心里转过许多个弯弯绕绕,跟着陆重行走到殿外的花园中,柔声笑道:“此前一起在皇寺照顾流民时,就觉得先生医术不凡,猎夏时看到先生,虽然吃惊,也觉得‘神医’之称,名副其实呢。”
陆重行没有接她的话,他看着面前的“珍珠郡主”,想到的全是言犀,已然失去了耐心,直接问道:“郡主可否告诉我,言犀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出现,金容如坠冰窖,反应半晌才镇定下来,有些紧张的笑了笑,“什么?”
“猎夏前一晚,我在营帐外见到了她,她说你拜托她保护皇子,她才在那里的。”
金容张口结舌,言犀和陆重行果然是认识的……心里预想的最坏结果陡然出现,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心想陆重行这个人,到底知道多少?
她神色变幻,落在陆重行眼里,心里的不安就更加放大,“郡主,殿下从山上滚下的时候,你第一个赶过去,殿下说了什么吗?我赶到的时候,听到你说‘没人了’,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指当时打斗的地方,没有其他人了?”
“我……”
金容不知道该如何说,当时,她心里闪过无数的想法,她知道言犀在封司予所说的陷阱里,可是……可是封司予命悬一线,加上……
“我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她红了眼睛,低下头去,“当时殿下快要死了,所以我……我只是希望能救他,尤其是看到你,我只是想让你救他……”
“那其他人呢?其他人在郡主心里,什么都不是吗?”
“不是的!你后来不是也去了山上吗,我听七皇子说了,那边只有刺客和殿下侍卫的尸体,没有其他人了不是吗?说不定……”
“说不定?郡主当时到底在想什么?言犀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她答应了你保护殿下,如果殿下都伤成那样,那你觉得,她能好到哪里去?”
“我……”金容站在阳光下瑟瑟发抖,脑海里闪过司予的脸,咬牙说道:“我只是想保护他,我只是害怕来不及……”
“你想保护的是你自己。”陆重行轻轻说着,见金容脸上惨白浮出一丝青色,再不想多待一刻,“罢了,看来郡主不知道她在哪里,告辞。”
陆重行转身就走,金容却突然想起什么,紧张的叫住他,“神医,神医刚才和义母……说了什么吗……?”
阳光打在陆重行身上,他暗蓝的长袍上就多了恍惚的光泽,风吹过来,长袍浮动,如同深海,他的目光也像是从海里看过来,深沉而冰凉,“郡主放心,即使是看在她的份上,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扬长而去。
金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瞥到远处,庆王妃的身影在窗前看过来,急忙侧身避开,只觉得每一道阳光都变成了冰刃,刺得她生疼。
就在这时,封司予突然一动,咳嗽一声,似乎要醒,太医和丫鬟们喧哗起来,她一惊,急忙冲进去,果然是封司予眼皮微动,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司予……!”
庆王妃扑上去,紧紧抓住他的手,往日的傲气和尖锐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担心的母亲,拼命抓住这奇迹般的时刻,“司予,你怎么样?”
封司予浑身疼痛,脑袋更是疼得钻心,他还停留在那修罗般的山上,看着眼前大大小小的脑袋,茫茫然却想起最挂心的问题,“花明……救花明……”
说完,他气力不济,再次陷入了昏迷。
金容冲到床边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句话,眼泪流下来了也不知道。
“……郡主当时在想什么呢……”
“……如果殿下都伤成那样,那你觉得,她能好到哪里去……?”
陆重行的问题还在耳边,她再也无法骗自己。
当时在想什么呢?当时脑中轰隆而过的念头里,让她说出“没有人”的原因,是什么呢?
是那天小懿妃在花园中的感慨。
……歌女出身,不管多少年也只会是嫔……
……将来能与皇子并肩而坐的,只有郡主……
是那天言犀拼命解释,却无意中说出来的打算。
……我是想和庆姨母相认,我可以等到你和封司予成亲之后……
是啊,当时她就想问,成亲之后,你就要拿回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了是吗?这个问题她没敢问出口,所以在山上,看到封司予命悬一线,心里最隐秘的声音就突然冒出来,那个声音说,“就让她死在陷阱里吧,这样,‘沈言犀’就永远都是你了”。
自己变成了一个肮脏的人。
她想着,扶着座椅坐下来,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都变成这么脏的人了,但言犀……还活着。
言犀看着封司鸣,如果不是浑身上下没一个地方不痛,那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然后掉进了一个奇怪的世界。
不然,眼前这个人实在是让她无法解释。
“你看了我快一刻钟了。”封司鸣放下手里的笔,笑吟吟的端起茶杯,“不会是一觉醒来,爱上我了吧。”
“……这里是哪里?我的剑呢?”
“我府上,收起来了。”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十三皇子他怎么样了?是不是你派的人?”
“如果是我,不需要那么多江湖刺客。”
“……”
见她的防备稍微下去一点,封司鸣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过去3天了,听说十三弟醒过来了一次,陆神医果然名副其实,满太医院的人束手无策,他一针下去,人就醒了。”
“那他……他受了很重的伤。”
“你放心,有陆重行在,他不会有事,至少比你要恢复得快些。”
言犀一听,心里放松下来,太好了,不枉费他们拼命一场,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跟金容交代。只是,既然封司予遇到了救援,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
“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
“当然是我救了你。”
“你……你救了我?”
封司鸣没有回答,一个人影闪到门外,他放下杯子,起身准备离开,“这样吧,既然你落在我手里,不如咱们条件换条件,如何?”
言犀眉头一挑,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放松点,我的第一个条件是,若你在这里乖乖养伤,我就派人去通知那位神医,你还活着。”
神医?
言犀知道他说的是陆重行,只是不明白,封司鸣突然提及陆重行要做什么?
说实话,这个条件明明对她只有好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并不想让人知道陆重行的存在,尤其是封司鸣,总觉得有些危险。
见她不说话,封司鸣一晒,戏谑的说道:“那个对着皇帝都满脸淡漠,爱答不理的,却因为你的失踪,快找疯了,他很喜欢你?”
“……”
“你不想让我知道他的存在吗?”
言犀想了想,挣扎着说道:“……我的事情,不关他的事,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封司鸣见她神色,走到门边笑道:“那我当你答应了,端来的药好好喝,不要想着逃走知道吗。”
说完,一关门,走了。
他一走,言犀便气呼呼的要起来,但是一动弹,腿上的伤口又让她倒了下去,那个陷阱里可是真刀真枪,虽然有大老虎垫着,还是不能完全避开,这一刀扎得透透的,她想逞强也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道陆重行怎么样了,她想着,他知道我在山上,看到封司予的那个样子,不可能不担心的,还有金容……肯定也担心死了。
她看了看这间宽敞精致的屋子,想了许久,还是搞不懂封司鸣的意思,只好叹口气,乖乖躺了下来,不管怎么样,现在的第一要务的确是养伤。
半个时辰后,言犀沉沉的睡了过去,满心焦虑的陆重行走在街上,猛然被人撞了一下,一句“她没事”飘进耳中,心里一惊,回头看去时,只看到行人茫茫,那一声,仿佛是错觉。
他站了一会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买了黑豆的食物,朝沈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