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东州服饰大牌“爱上春”登陆陵城的这一天,45岁的白玫薇白老师,竟然在人头攒动的“爱上春”专柜,看到了同校的年轻老师——林希。
林希一个人在挑衣服。
“爱上春”在消费链中处在中高端,一件小小的T恤吊牌价也要在800块钱左右。今天首发,全场七八折。林希尽然挑了一件衬衫、一条半裙、一条长裙,白玫薇随后将同款的吊牌翻看一遍,那三件衣服加起来,原价超六千,打完折也得四千大几。
林希这是怎么啦?
诚然,白玫薇承认,换上“爱上春”之后的林希,丑小鸭变白天鹅一样让人刮目相看。那本是一个齿白唇红、五官娟秀的女孩子,纤长瘦削的身形,在这个以瘦为美的社会里,被很多人奉为上品。但是,曾经的林希来自于农村,据说家境贫困,凭自己的努力考到了教师资格证,又靠着出色的能力考入宝华区教育局,最后,凭借笔试加面试后绝对的高分,被分到德翔,而这一切,居然都抵不过她本来的出身带给她浓浓的那阵乡土气。
白玫薇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这个女孩子时,林希身上那件绝不会超过一百块钱的红色外套,已经被洗发了色,一条一看就从地摊上淘来的牛仔裤,颜色刺眼不说,一点型都没有。
同组的其他老师总在明里暗里嘲笑。
“林希啊,多出去逛逛,年轻女孩子嘛,要多打扮打扮。”
“也不需要买多贵的衣服嘛,但也稍微得体一些,对不对?”
“瞅她那个样子,白瞎了脸和身材都还不错。”
“人还没到呢,土腥味已经熏我一跟头啦。”
…………
白玫薇放下手中的笔,跟到林希的班级里。过两天学校里有一个青年老师的赛课,白玫薇身为教研组长,决定亲自指导林希上课。
林希的文学素养和个人素质真的都很好,做了二十几年老师,白玫薇将自己对小学教育的理解逐步解释给她听,很快,她就一一吸收。校内青年老师赛课,林希发挥不错。后来“桃李杯”区级赛课的校内选拔,林希也展示了自己刚成为小学老师后便已不俗的实力。
有一段时间,林希非常努力,研究课本,写教案,学做PPT,还撰写论文,与此同时,她还将自己班的孩子成绩带出了年级前三。
白玫薇对此非常开心。
不过,林希却显然并没有满足。
第二个星期,林希又换了一套崭新的“爱上春”跨进办公室。同组里面的小姑娘马上惊呼起来:“哎呀,林希,不得了啊,海报款都被你拿下啦。”
“这一件可是高定呢。”
“吊牌价我记得有五千大几。”
“七八折后也贵得吓死人啊。”
林希聊了聊眼皮,不冷不热:“还好吧,别人送的。”
“噢——”小姑娘们叫唤得更大声,“交男朋友了吗?哪家的大款,什么时候见识一下?”
正说着,白玫薇从外面进来。
白玫薇也被林希这一身给惊到了。打量林希的神情,她来到林希身边。环视了一下其他人,白老师压低了声音对林希说:“还是低调一点吧。”
三天之后,办公室里的大新闻便爆出来。
“听说了吗?林希电脑上QQ没关,郑孝东给她发信息来:晚上时间空出来,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真的假的?”
“百分之百真的,绝对不骗你。”
“这么火爆,简直儿童不宜啊!”
随后,林希和德翔小学一把手校长郑孝东的绯闻成了德翔员工口中历时整整三个月的谈资。
“这简直了呀,到底也是个年轻的未婚小姑娘,怎么就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呢?”
“你以为呀,现在的年轻小姑娘,都不得了的唉。”
“要不说寒门难出贵子,几件‘爱上春’就把她给打败了,谁家有女,可一定要记得富养。”
“郑孝东家里那个没反应吗?”
“正宫位置坐着就行来,听说以前就是超市一个收银员,现在凭着老公的关系,在某公司谋了个闲职。晓得厉害的啦,这会儿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过咧。”
…………
白玫薇痛心疾首,单独和林希在咖啡厅约谈了一次。
“学校里传的那些,你知道吗?都是真的吗?”
今天的林希,依旧穿着高档的服饰,连淡妆都画上了。头发是新做的,柔顺的及耳式中短发,散发着高档药水才会有的清甜气。她低着头,没有回答,便是默认。
白玫薇拍了拍心口:“值得吗?你真的觉得一切值得?你看上他什么了,知道做一把手校长这些年,那个郑校,已经出了多少花边新闻?”
白玫薇以前从不理会这些。
隔墙有耳的道理,作为一个在教育界沉浮了三十年的人,她懂。更何况,眼前这个,已经不再是隔墙的耳朵。兴许,今天晚上,她的话,就会传入当事人的耳朵。
白玫薇也是气疯了。
“白老师,”林希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你想和我说什么,做一个老师,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好。三尺讲台是我的,孩子们眼睛里的神明便是他们的老师。孩子们学到知识,家长们为有一个值得托付的老师而感到欣慰,这是我们身为一个老师最好的追求。但是——”说到这里,她把眼睛抬起来。
白玫薇承认,过去的三十年,自己过得都太天真了。
面前这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被悠悠众口针对着,没有心虚,没有气短。反而是这样的,此时此刻的林希,描绘着精致淡妆的那张小脸,一双确实好看的眼睛里透射着坚定不移。
“白老师,众所周知,您老公在本地,是少有的商业成功人士、亿万富豪,您每天上班开来的,也是价值百万的宝马。您什么都有了,物质、地位,甚至爱情,这才可以唱着高调来说理想。我不一样,我已经受够在德翔作为一个最底层人员的卑微。被谈论不足一百块的上衣和地摊上淘来的粗俗牛仔裤的搭配,被耻笑除了写教案、上课、该作业、写论文,什么都没有的无能。青年老师赛课和‘桃李杯’区级课选拔赛的第一名为什么不是我?并不是我课上得真比那个第一名差。原因谁都知道,那个第一名有个好爸爸,早就上下疏通好了。什么一万多块钱得软羊皮大衣,这个,我真是想都不敢想,我能利用的,就只剩下一个——我自己!”
这种烈火焚身之后才有的所谓“涅槃”,白玫薇纵有千般指责,又怎么说一个字出口?
她嘴巴长了好几次,最后重重叹息:“那你可要想清楚,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了:这是一条不归路!”
付了帐,从咖啡厅出来,两个人一起站在白玫薇那辆装配齐全确实有一百万的宝马GT550旁边。低调而又不失奢华的香槟色,是白玫薇指定的颜色。林希羡慕的目光流连过车头那个醒目的蓝白标志。这一刻,白玫薇无比确定:曾经那个朴素而又有追求的姑娘,毁了!
淡淡说了句“再见”,白玫薇开门上车。从这里出发,拐上大路,经过汉江路,两个红绿灯路口左拐,再东行,便到达本地最为奢华的一个小区——龙郡!
白玫薇的家在龙郡的中心位置,庭院占地一千多个平方,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中间是五百多个平方的房屋。
一进门,阿姨杨四季就过来把她手里的包接过去。
白玫薇对杨四季说:“快给我倒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杯之后,又说:“再给我倒一杯。”
君博公司的董事长方海川从茶室里出来,笑呵呵问:“怎么啦?出去一趟,怎么变得气呼呼的?”
白玫薇一肚子怒火都撒他头上来:“我嫁个老公事业有成,还成我的错了吗?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集团公司董事长的太太,我一开始也是一个小老师,一名不文。除了上课、写文章,我也什么都没做。婚姻只是人生的另外一部分,对不对?别说你现在事业成功了,就算你一直都是机械厂的技术员,买不起别墅,供不起宝马,我还是我,从来就没变过!”
“你不要听人家在背后议论什么。”
“什么‘背后议论’,‘当面就说’好不好?”白玫薇脸都气变形了,“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以后我再圣母,管教我被天打雷劈!”
方海川把四季手上的水接过来,递给她:“喝水、喝水。”
“你能说得有价值的,让我心里舒坦点吗?”
“那你要听什么?”
“我想听什么,你就说什么!”
方海川很无辜:“我又不了解你那些事情,我怎么说得到你想听的那。”想了想,“要不这样,下周我陪你去SHOPPING。东州那家大牌更加高端的牌子又要来了,这次适合你。我给你把所有新款全买下来。”
白玫薇翻了个白眼,用鄙视的语气对他说:“方先生,收起你这满嘴的铜臭味来吧。我现在,一点谈论这个的兴趣都没有。”
“你这个人,”方海川颇委屈,“我这不是一番好意嘛——”
白玫薇喝了第二杯水,横了他一眼,心情这才平复。
说起白玫薇老师,那确实也是德翔小学里的一个传奇。一辈子不争不抢,但是,偏偏一下子就赢在了第二次投胎上。
据老资格的老师讲:白老师年轻的时候长得可好看了,一下子就迷住了一个***。不过,那个***可不是一般的***,积极上进、力争上游得很,和白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懂搞浪漫,更拿哄女朋友这种事情当个狗屁,结果两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愣是被白老师的火焰爆炸功给炸跑了。
但人要是走起运来,那可是墙也挡不住。
不一般的***被骂跑了,接下来出现了一个稳稳重重的技术员,没多久就做了白老师的老公。这个技术员也不是一般人种啊,当年一个快倒闭的机械厂,被他左挪右借筹到一大笔钱买下来,自己出任总经理,三年就搞得扭亏为盈。后来么,公司越干越好,先是扩张,后来又搞并购,成了一个大集团。技术员成了董事长,命好的白老师水涨船高,就成了董事长太太。
工作上,三十年前的白老师就是个老师,三十年后,还是托好朋友季明慧爬上副校长的福,白老师勉勉强强混到个教研组长做。这在事业心极强的林希眼中,便是失败到可以。
但是,人家有钱啊,走出校门,点头哈腰尊称“董事长夫人”的人也是大有人在,和方海川一起出席应酬时,拍着方海川的肩膀表扬“董事长夫人”会保养、这年轻的有身份的人也多得是,这么一说,地位也算是有了。
早几年就混上副校长的季明慧时常嘲讽白玫薇:“小薇啊,你说你,回家去得了,好好的董事长夫人做着多爽,出门有车进门有仆,所有人的人生理想啊。非得留在我们这个破地方干嘛。”
白玫薇一本正经说:“我就是要坚守这一块唯一还属于我自己的阵地。都说我是‘方太太’,在这里,我才是‘白老师’。”
提到林希的事情,白玫薇还是非常感慨:“钱,有那么重要吗?地位,有那么重要吗?如果要牺牲自己才能换来那些,在我看来,那些东西,实在是不要也罢。”
海底捞的火锅“咕嘟咕嘟”冒泡,季明慧坐在她对面不敢苟同:“你大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一个能把‘桃之夭’所有新款全部买下来的老公,或者是男朋友,林希那个小丫头,也不会撒开来,抱郑孝东那条烂腿。”说到这里,她略微压低些声音,“你知道吗?行政会议上,郑孝东已经说了:学校里提拔干部的模式要改革,不能一味只看资历,还要看能力。没资历,有能力,说得是谁?”
“接下来外出学习的机会,应该都没旁人的份了吧?”
“有啊。”
“呃?”白玫薇怔了一下。
“临近那些学校的活动,各年级组的老师还是可以去一下子的嘛。”
“我去!”白玫薇自己被涮了一下,夹起季明慧刚准备涮的那块秘制牛肉,扔进自己爱吃的清汤锅里。
季明慧嚷起来:“唉——”回头叫服务员,“那个秘制牛肉,再给我来两份。”不理白玫薇的不满,“看我吃不死你,你这个走狗屎运走到家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