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青林旧梦 7
————————————————————————————————
半月后,凉山上多了一座无名的空坟。
赫连越亲修了国书送与宣成帝慕遥,自行退让二十里,割让凉山以南的军事重镇鄢陵镇和天昌镇,偃旗息鼓,再无战意。屹罗朝廷东方氏大力支持和议,屹罗也需要休养元气,宣成帝只得作罢,但是把边关重镇的驻兵增加了一倍。
宣成帝对赫连越的评价是:狼性凶戾,不得不防。
凉山之上,那些把梅子嫣逼到断崖的士兵,无一能逃过射杀的命运。
裂成两半的玄铁面具还有破损不堪的带有血污的慕程的战袍,红绳系着的裂纹重重的碧玉指环,还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白玉细瓷罐,被送到了屹罗天都刚刚病愈而被皇帝禁卫军看守禁足的慕程手里。
听风楼查探得来的消息表明,她当日的确在凉山上被一箭命中眉心,坠入悬崖,赫连越找到她的尸体时尸身已为谷底尖锐嶙峋的岩石伤得体无完肤。他大怒之下杀光了所有追击她的士兵,抱着她的尸体在悬崖谷底坐了三个时辰。最后还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提醒元武国主,据屹罗的风俗,横死的人必需在当日火葬,灵魂才能得到救赎升天。
赫连越亲自堆起的柴草,亲自点的火。
白铉到了凉山一趟,给慕程带回了一截被砍断的沾了血的箭头。
石榴树下,一身单薄青衫的他枯坐一夜,鬓边华发悄然蔓延,细诉着绝望的相思。
他带着她的遗物上青林山,跪在扶风书院风荷院的门前请罪。
她真的是把命还给你了,她不要她的父母了……夏晴深说完这句话就昏死过去,梅继尧双目发红地抱走妻子进了房内,大门紧锁,不再出来看慕程一眼,骂他一句。
慕程一直跪着。
司马随生和星南连夜赶回青林山,司马随生揪起他的衣领克制隐忍地问了一句:
“梅宝呢?”
慕程眼里露出死灰一般的颜色,“她不在了。”
“那你为什么还苟活着?!”司马随生大声吼道,“连自己爱的女人都护佑不了,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司马星南更干脆,直接就是一掌,慕程也不躲避,整个人被击退两步,跌坐地上,星南追上去双目血红扬起手掌恨声说:
“你还我姐姐来!”
“星南,”风荷院的门打开了,梅继尧走出来两步叫住星南,“进来陪陪你娘,她太伤心了,我怕她……撑不住……”
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样的表情,比任何人都难过都痛苦却还要隐忍不发,星南心里一恸,狠狠剜了慕程一眼,那眼神是慕程无比熟悉的,是仇恨,还有痛苦。
曾几何时,自己心里也充满了这样的感情。
星南放开他,转身走进风荷院内,不多时便听得里面有低泣传来。
梅继尧眼神一痛,走到慕程身前,喟然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慕程跪直了身子,郑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头,然后说:
“我不走。”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会看在女儿的份上不杀你?!”梅继尧终于遏止不住自己的怒气,双目烈焰滔天,“慕程,你给我滚!我们司马家与你慕氏从来都是死敌,我女儿爱你那是冤孽,她现在死了,还有什么欠了你的吗?”
慕程垂下头,可仍是固执地说:
“我不走,这里,有她在……她要我活下去,那我就好好地活下去,陪着她……或者说,她陪着我……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梅继尧说不出话来,慕程了无生气的一张脸死灰一般的神色在淡白的月下萎靡不振,像冬天枯竭的河流,荒芜颓败。梅继尧叹了一声,说了句“也罢”就离开了。
慕程在后山给她造了一座衣冠冢。
一个月后,慕程收到青昭传来的消息后,一声不响地下山回了天都,半个月后,东方恒清被人射杀在皇家猎场,三箭连珠齐发,一箭正中眉心,另外两箭分别刺穿心脏和小腹。顿时朝野震惊,疑云四起,议论纷纷,宣成帝派大理寺卿去彻查此案,竟是无迹可寻成了本朝建朝以来最大的疑案。东方太后一派讲慕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曾寻千金堂余孽去刺杀慕程,慕程并无任何防范,反而是东方修文的人替他除去杀手。
如果慕程死于东方家手上,那两族的争斗更趋白热化,宣成帝若起了杀心,东方一族没落之日不远矣。
慕程回到青林山那日已经入秋,后山小径一路都是黄叶,他挖出了那埕青梅酒,坐在她的衣冠冢前,看着天高云淡,说:
“子嫣你看,已经入秋了啊……”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留下了眼泪。
从知道她的死讯后到今天,他第一次不再掩饰自己心里的悲痛。
东方恒清死了,死于慕氏的穿云箭。三皇子慕崚去世后便已失传,世上除了寿王慕珏外没有人知道或是见过慕程的穿云箭。
“子嫣,要是你没有遇见我,那该有多好?”
“青梅酒酿好了,是你记忆中的味道吗?今年王府里的石榴树终于开花了,灿烂而恣意……我多想让你也去看一看,你总不相信它能开花……子嫣,王府很空,我的心也很空,我呆了几天就呆不下去了,你来过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你走了之后我就受不了?”
“子嫣,你那么干脆地抛下我,又不许我去找你,你不觉得这样不公平……”
“子嫣,子嫣……”
满满一埕青梅酒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背靠着坟茔就这样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下巴是发青的胡茬子,鬓发凌乱沾着草屑,单薄的长衫有好几处泥污。司马随生寻上山来见到便是他这样的一副模样,醉意颓唐,了无生气。
随生二话不说,把他扛在肩上,下山。
……
司马星南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已醒来数日。
我只记起了我坠崖之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这两年,原来他是这样过来的……天色昏黄,眼看着又要下一场小雪,我坐在窗边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着貂毛雪帽,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罗汉床上,星南坐在我身旁,我和他之间摆放着一张小几,红泥小火炉中炭火正盛,温着一壶青梅酒,那似甜还酸的气息牵动着我的神经,让我眼眶无端发酸。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后来他还是走了。他对爹说,他终于明白他当年发兵屹罗的冲动了,他还说……”
“还说什么?”
“他还说,如果早知道一种感情无论开始时有多美好,最后都会慢慢凝结成一种疼痛的话,他宁愿不要。”
我的双眼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他去了西戎?”
“我曾经派出天机的杀手去刺杀赫连越,但是他身边有雪狼,几次都失败了;慕程不知从何得知,他对我说,这件事本来就应该由他去做,然后就下山了。爹知道后还责罚了我一顿,命我暗中跟着他到屹罗边境去。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贩卖大量铁制兵器给玄德国主赫连森的余孽并一手设计挑起边境冲突,西戎和屹罗停战一年后战火再度燃起。看见邻近的西戎内乱宣成帝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对于慕程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慕程挑起战端让他勃然大怒,勒令慕程此役若不能摧毁元武国主的政权,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而我,却用那样的手段放了赫连越……”我自嘲地苦笑,难怪他恨,梅子嫣,活该他不要你了!
“其实,当时他在沥城治军,没想到只是偶然在坊间听到有人说起元武国主独宠失明的息夫人,他便孤身一人前往安城,把整个沥城的布防扔给我一个外人。我拉住他问他是不是疯了想要去送死,他说,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让赫连越宠到天上去,那个人只能是梅子嫣。”
我垂下头,取下温好的青梅酒,倒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慢慢地品啜着。
“赫连越,最爱的人其实是自己,不是我。”我说。
“那慕程呢,那么艰辛地找回你,却还是失去了你。当你还是息阳的时候,你欺骗他的时候,给他的,是爱吗?”
我没有回答星南的这句话,我推开门走出去,顺手抓起梅树下的花锄直奔后山而去。星南愣了愣,随即扔下酒杯顺手取过灯笼追上我。当他见到我拿起锄头要把那座衣冠冢掘开时,连忙按住我的手制止我说:“你疯了?!”
我推开他,一下一下很用力地挖开了这座空坟,里面是个长约两丈的木箱子,打开里面一看,除了平素我常用的发簪木梳外,便是开裂的玄铁修罗面具还有那已经长了锈的半截箭头。我颤颤的把那截箭头放进面具开裂处微凹的地方,果然契合得天衣无缝。我摸摸自己额上粉色的那一点痕迹,想起在沥城他拿着细毫蘸了胭脂仔细地给我描了一朵梅花的时候,眼里一掠而过的忧伤痛楚,不由得心里一痛,那时的他该是怎样的心情面对着一个对过去茫然无知的我?
箱子底整整齐齐地叠着两套衣服并排放着,青色的男子长衫,紫袄白里的女子繻裙,正是他送我的我只穿过一次的那套衣裙。
星南拿起两套衣服,忽然“咦”了一声,我一看,眼泪很快地掉了下来。
青衫紫衣的袖子缠在一起,打着个死结。
在西戎乌兰草原上,他对我说,如果我没有死,不管你是谁的女儿,我都要娶你,作我慕程惟一的妻……
秋水河边,他对我说,忘了哑奴,心里只有我好不好?
我曾问他要是我这辈子都记不起你,我这辈子都只能是息阳,你也会一直一直对我这般好吗?
他说,只要我和你,能一直一直…
到了此刻,我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一直一直”后面省略掉的是什么词语。
活着,他对梅子嫣唯一的希求只有这两个字,不管她是息阳还是谁,记不得也好,只要活着,就够了……
在爱情的角力中,他爱得这样的卑微而痛苦;而我,一再的利用、欺骗了他。
放开我的手,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解脱?
我呆呆地望着面前打着死结的衣服,泪流满面。
慕程,这一个天上人间勿失勿忘的誓言,如今还深深地埋葬在你心里吗?
慕程,你还会不会在原来的地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