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筏

莲花筏

莲花筏

去年厂甸时我在摊上看见一本书,心里想买,不知怎的一转头终于忘记了,虽然这摊上的别的书也买了几本。不久厂甸就完了,我那本书便不再能够遇见。今年的旧元旦天气很好,往厂甸去看看,一看就在路西的书摊上发见了去年的那书,很是喜欢,赶紧买了回来。说起来也很平凡,这只是一册善书,名曰“莲花筏”,略为特别的是颐道居士陈文述所著而已。

我是颇有乡曲之见的人,近二十几年来喜搜集一点同乡人的著作,关于邵无恙我得到他的《历代名媛杂咏》三卷,《梦余诗钞》稿本八卷,《镜西阁诗选》八卷。这末了一种乃是碧城仙馆所刻,题曰陈文述编,而实盖出其子妇汪允庄手,陈序述刻集的经过有云:

“君之识余也,余子裴之甫在襁褓,君生平交游结纳,岂无一二知己,乃残缣断简一再散佚,而掇拾裒辑转成于寒闺嫠妇之手,既请于余,复乞助于余内弟龚君绣山,端侄小米,及闺友席怡珊夫人,并质钗珥以资手民,始成此集,以供海内骚坛题品也。”这很使我注意汪女士的著作,便去找《自然好学斋诗钞》来看,结果只能得到同治年间的重刊本,虽然她夫妇追悼紫姬的《湘烟小录》的道光原刊却已找得了。诗我是不懂,但看《诗钞》觉得汪允庄有几点特色,一是钦佩高青丘而痛恨明太祖朱元璋,二是表扬张士诚及其部属,其三是从一出来的,即由高青丘而信吕岩及道教,是也。卷十,《雷祖诞辰恭赋二律》有云:消尽全家文字孽,莲花同上度人船。注云,“《莲花筏》,翁大人所著。”又卷末《敬书翁大人莲花筏后》,有序云:“劝善之书,得未曾有,真救劫度世之宝筏也,既为跋语,更赋此诗:

此是西方大愿船,花开玉井不知年。普陀大士瓶中露,太乙慈尊座下莲。欲度世人先度己,能回心地可回天。生机即是金丹诀,合证龙门救劫仙。注云:《莲花筏》销尽三千劫,小艮先生语也。”《诗钞》卷首颐道著《孝慧汪宜人传》中有云:

“宜人之论文也不袭前人成说,谓余古文不受八家牢笼,足以自成一子,说理论事深切著明,此由见解通达,不尽关于文字。然端于翁文取《莲花筏》而不取《葵藿编》,以《莲花筏》劝人为善,体用兼备,闵真人谓救劫度世功行非凡,当非虚语。”这部《莲花筏》我终于得到手了,查其中并无汪女士跋,却有摩钵道人管守性序,有云:

“今以所刻《莲花筏》见寄,意主度人,内蒙养戒杀善书崇俭诸篇,现身说法,于人心当有裨益,至儒佛诸篇所论虽是,然未免好辨。”又云:

“然则此书虽佳,是儒家之糟粕,而非佛道两家之上乘。君近日究心数学,虽出自希夷康节之传,于身心性命亦无益也。愿君之著书止于是也。”所说不同,却亦颇妙,如断章取义我倒宁取摩钵之说,盖鄙见以为此类善书都无益也,现在只因是颐道所作,故想略谈谈耳。书中第一篇为《蒙养管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在儿童自四五至七八岁时所读书中除《三字经》等以外尚有《感应篇》与《阴骘文》,注云,“有以此二书为道家之书者,谬也。”第三篇《善书化劫说》力言善书的功用,以为儒道佛三家书皆弗及,又说应当尊信之理,有云:

“《感应篇》,太上所作,太上即老子,道家之祖,孔子所从问礼也。《功过格》,太微仙君以授真西山者也。《阴骘文》,《劝孝文》,《劝惜字文》,《蕉窗十则》,文昌帝君所作,科名主宰,士子所归依者也。《警世》《觉世》诸经,关帝所训,国家所崇奉,与先师并列者也。”颐道文集太贵,我尚未能买,但读其秣陵西泠诸诗集,觉得亦是慧业文人,(此语姑且承误用之,)今所言何其鄙陋耶。此事殊出意外,盖我平时品评文人高下,常以相信所谓文昌与关圣,喜谈果报者为下等,以为颐道居士当不至于此也。第二篇《戒杀生四则》,意亦平常,但因此也比较地可读,不佞本不反对戒杀,唯其理由须是大乘的,方有意思,若是吃了虾米只怕转生为虾米去还债,仍不免为鄙夫之见耳。此文刻于道光丙申(一八三六),次年丁酉刻《蕃厘小录》,首列戒杀放生诗二十四首,此四则亦复收入,寒斋幸存一册。《莲花筏》中此外还有文十二篇,较重要的是《佛是药说》,论儒佛及儒道书共五,答友人辟佛书,今不具论。正如《蕃厘小录》自序所说,“近日儒门之士,无宋人理障之习,兼通二氏”,原是好事,唯抛开《原道》而朗诵《阴骘文》半斤等于八两,殊无足取。削发念佛,不佞自己无此雅兴,但觉得还自成一路,若炼金丹求长生的道教本至浅陋,及后又有《阴骘文》一派则是方士之秀才化,更是下流,不能与和尚相比矣,读书人乃多沉溺于此,高明者且不能免,何哉。

陈颐道与汪允庄均师事闵小艮,即金盖老人是也,《自然好学斋诗钞》卷十有挽诗三首,序中略述闵氏生平,所著《金盖心灯》似最有名,今尚流传,唯价不廉而书又未必佳,终未搜得,不能言其内容何似。挽诗注云,“先生证位玉斗右宫副相神玑明德真君。”又题《花月沧桑录》诗注有云,“才女贤妇隶西王母,节女烈妇隶斗母。”集中此类语甚多,在我们隔教的人看去,很觉得荒漠无可稽考。据颐道著《汪宜人传》中云:

“宜人茹荼饮蘖,所作皆单凫寡鹄之音。因巫言身后有孽,从金盖闵真人言,日对遗像诵《玉章经》,至临终不废。”又云:

“宜人礼诵诚格神明,不可思议,其最明显者则在感通高祖青丘先生一事。宜人选刻明诗竟,论定三百年诗人以先生为第一,世无异议,尚以不知身后真灵位业为恨,于吕祖前立愿诵《玉章经》十万八千卷,求为超升天界。诵既竣,为塑像期供奉葆元堂。……神降于坛,言久借境升天,掌法南宫,辅相北帝,至今无不知九天洪济明德真圆真人之为青丘先生,则宜人一诚之所感格也。”这里一部分的理由当如胡敬在《汪允庄女史传》中所云:

“宜人素性高迈,于九流家言道释诸书蔑视不足学,及夫死子疾,茹荼饮蘖,稍稍为之,亦犹名士牢骚之结习也。”古今此种事极多,王荆石女亡而为昙阳子,屠赤水化女湘灵为祥云洞侍香仙子,叶天寥女小鸾则本是月府侍书女,尤为有名,即乡里老妪亦信巫言,以死者已任某土地祠从神为慰,却不知道土地爷实在不过是地保的职务而已。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家者流宜知此意,但人世多烦恼,往往非有麻醉之助不能忍受此诸苦痛,虽贤者亦或不免,我们看到这些记述,初意虽欲责备,再加思量唯有哀矜之意耳。汪允庄信道而又特别尊崇高青丘,这却别有一种道理。颐道著传中云:

“梅村浓而无骨,不若青丘澹而有品,遂奉高集为圭臬。因觅本传阅之,见明祖之残害忠良暴殄名儒也,则大恨。犹冀厄于遭际而不厄于文字也,及观七子标榜,相沿成习,牧斋归愚选本推崇梦阳而抑青丘,则又大恨。……誓翻五百年诗坛冤案而后已,因是选明诗初二集也。”后又云:

“宜人因先生(案即青丘)之故深有憾于明祖之残暴,而感张吴君相之贤为不可及也;谓张吴与明祖并起东南,以力不敌为明所灭,不能并其礼贤下士保全善类之良法美意而灭之也。”所著《元明逸史》虽不传,集中尚存《张吴纪律诗》二十五首,表章甚力,传中记其语曰:

“吾前生为青丘先生弟子,既知之矣,抑岂张吴旧从事乎,何于此事拳拳不释也。”其实理由似不难解,此盖作者对于自己身世的非意识的反抗,不过借了高启与朱元璋与张士诚等的名义而已。青丘的诗我不甚了了,惟朱元璋的暴虐无道则夙所痛恶,故就事论事我也很赞成这种抗议,若为妇女设想,其反逆(或稍美其名曰革命亦可)的气分更可以了解,但尚未意识的敢于犯礼教的逆鳞耳。最初发端于高青丘的诗,终乃入于神仙家言,如治病抽“白面”,(本当作麺,今从俗,)益以陷溺,弄假当真。传中述汪允庄临终之言云:

“自言前世为元季张氏子,名佛保,师事青丘先生,并事张吴左丞潘公为云从,张吴亡,入山修道,赖青丘师接引入吕祖玉清宫为从官,奉敕降世,为明此段因果,今事毕,夙世之因亦尽,将归故处,令备舆马。”此是印度大麻醉梦中似的幻影,但我们虽少信亦安忍当面破坏之哉。谭友夏在《秋闺梦戍诗序》中有云:

“《伯兮》之诗曰,愿言思伯,甘心首疾。彼皆愿在愁苦疾痛中求为一快耳。若并禁其愁苦疾痛而不使之有梦,梦余不使之有诗,此妇人乃真大苦矣。嗟乎,岂独妇人也哉。”我前讥颐道的鄙陋,细想亦是太苛,颐道晚年同一逆境,其甘心于去向梦与诗中讨生活,其实亦可理解,多加责备,使其大苦,自是不必,唯其所著书只可自遣,如云救劫度世,欲以持赠人,则是徒劳耳。一切善书皆如此,今只就《莲花筏》等说,实乃是尊重颐道居士与汪女士故也。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十六日,于北平。)

附记:

前两天因为查阅张香涛所说的试帖诗的四宜六忌,拿出《楢轩语》来看,见《语行第一》中有戒讲学误入迷途一项,其一则中云:

“昨在省会有一士以所著书来上,将《阴骘文》《感应篇》,世俗道流所谓《九皇经》《觉世经》,与《大学》《中庸》杂糅牵引,忽言性理,忽言易道,忽言神灵果报,忽言丹鼎符箓,鄙俚拉杂,有如病狂,大为人心风俗之害,当即痛诋而麾去之。明理之士急宜猛省,要知此乃俗语所谓魔道,即与二氏亦无涉也。”又其第三则云:

“士人志切科名,往往喜谈《阴骘文》《感应篇》二书。二书意在劝化庸愚,固亦无恶于天下,然二书所言亦有大端要务,今世俗奉此则唯于其末节碎事营营焉用其心,良可怪也。”《楢轩语》(其实这名称还不如原来的《发落语》为佳)成于光绪元年,去今已一周甲,张君在清末新党中亦非佼佼,今读其语,多有为现今大人先生所不能言或不及知者,不禁感叹。兹录其关于“魔道”的一部分于右,大有德不孤之喜,但一喜亦复正多一惧耳。

(二月廿六日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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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秉烛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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