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医学斗争与复古
新旧医学斗争与复古
丙寅医学社发行周刊已有两年了,我于医学虽是外行,却是注意地傍观着,更关心地看守它的成长和发展。近年上海方面中西医争论起来了,江绍原先生根据了他的迷信研究的阵地也加到里边去,对于中医很有所攻击,这个我也觉得极有意思,远迢迢地望着,关心听那接触的消息。我为什么这样多事,难道真是“有闲”到非管闲事不能过日么?这当然不是的。我于医学完全是个外行,既与西医无亲,亦与中医无仇,不想帮了那个来打那个,只是从我的立场看来我是十分重视西医的,因此我就衷心地期待它的发展,希望它的胜利。
为什么呢?老实地一句话,我所最怕的是复古的反动。现在的中国却正在这种反动潮流之中,中西医的争论即是新势力对于旧势力迫压之反抗的一种表现,所以它的成败是很可注意的。新势力的反抗当然发现于种种方面,唯关于政治经济道德各方面的几乎统以“赤化”之名而被压倒,只有医学以系纯正科学之故,虽其主张不与“国粹医”相合,尚未蒙“准共党”之徽号,可以自由说话。倘若连这个都没有了,那时反动便已大告成功,实现了右倾派的理想世界,有力者与下民“相安一时”,虽袁吴段张之盛世也要相形见绌了罢。
因为这个缘故,中西医学这名称实在是讲不通,应该称为新旧医学之争才对。世间常说什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什么东方文明高于西方文明,我总不能了解,我想文明总只是一个,因为人性只是一个,不过因为嗜好有偏至,所以现出好些大同小异的文化,结果还总是表示人性的同一趋向。譬如故部丘教授(S.H.Butcher)讲希腊人的特性,引以色列斐尼基二民族相比较,其实以色列人的“精神”生活和斐尼基人的“物质”生活与希腊之生活的艺术何尝不是同道,同是求生意志的一种实现方法呢?我想世界也只有一个学问,一个艺术,但也因闻道有后先之故,生出种种形相,实在是等级程度之不齐,并不是什么“质”上面的分别。中医学不是中国所独有,西医学也不是西洋所得独有,医学本只是一个,这些原是这整个医学发展上的几个时期,有次序上的前后新旧,没有方位上的东西中外。
据英国肯斯敦博士所著《医学史》(C.G.Cumston,TheHistoryofMedicine,1926)说,医学发达有四个时期,即(1)本能的医学,(2)神学的医学,(3)玄学的医学与(4)科学的医学。现在所谓西医是科学的医学,而中国的“国粹医”无论怎么看法总还是玄学的,其间当然还夹杂着不少的神学的分子。遗留的蛮风在西洋也有,如德国玛格奴思博士在《医学上的迷信》中所引,十九世纪的英国还有蔼提太太(Mrs.Eddy)之提倡“基督教科学”,道威牧师(Rev.J.A.Dowie)之“锡安的基督公教会”,都主张信仰治疗,但这都不是医生,只是善男信女的热心罢了。中国则有科学训练的医生反要算是例外,成千成万的中医实在不是现代意义的医生,全然是行医的玄学家。什么辰州祝由科,灵子术的灵学家,国民精神养成所,这是原始社会的巫师行径,是再早一个时代的东西,不必说了,就是最纯正的中医学说也都是玄学的说法,倘若真是说得特别,即使荒唐古怪,也总还够得上说是独有,可以标榜一个国字而名之曰“国术”!但是不幸某一时期之医学的玄学说法却是世上普通的事,“以天地五运六气配人身五藏六腑”与西洋中古之以七曜十二宫配人身各器官,阴阳湿燥之说与病源体液说(Humoralism)等,药物之形色数的意义与表征说(TheoryofSignature),根本上是一致,这种例不必等我外行人来多举,只要请去查世界及中国医学史就可看到许多。
江绍原先生著《血与天癸》第一章说,“唯理的医学系统在人类历史中是出生得很晚,生长得很慢的。”在它未曾出生,未曾生长之前,这种玄学的医学统治全世界实在是无可免而且也当然的,因为解剖学生理学还没有发达,病理学说也就多有错误,而且人总喜欢知道一切,不肯存疑,于是对于不知的事物只好用空想去造出虚构的解说,结果自然走到玄学里去了。但是,在哈威(Harvey)发见血液循环以后,医学界起了一个大革命,科学的医学终于成立,玄学的医学成为前时期的遗物,它的运命是已经规定要被“赫伏奥变”的了。
这样看来,中国的医学原不是什么固有的国粹,只是世界的医学的发达上某一时期的产物,在现今是已经过去,正如歌白尼以后的天圆地方说,不能称之曰“中”与西去对抗,只可称之曰旧医学,才与事实相合。论理,旧时代的遗物不应该再会得势,然而现在中国却正相反,不但得势,而且还出于反攻,有压倒新的科学的医学之形势;这是什么缘故呢?简明的解说是,(一)旧医生的生存竞争,(二)群众的保守心理。这两个固然是主要的原因,但此外还有一个更普遍重大的原动力,——这便是现在社会上复古的反动的潮流。近两三年来北京在段张治下,厉行复古的工作,一切颇著成效,而旧医之勃兴亦其一端,我每走过旧刑部街看见什么中国医药学校的章士钊所写的匾额,总不禁想到这是很有意义的一个象征。现在各方面的复古已多成功了,政治道德上凡新的都就是左的赤的,可以归入刑事范围处分之,只有医学上的新势力还没有什么名义可以抑制它,所以尚在反抗,这就是新旧医学斗争的现象。这最后一枝孤军的运命如何,很可令人注意。我虽不是医生的同行,但与他们实在是休戚相关,因为我最怕复古的反动,所以希望新医学的胜利,保留一点新势力的生命。
(民国十七年八月三十日,于北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