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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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诗歌

小泉八云(LafcadioHearn)著的InGhostlyJapan中,有一篇讲日本诗歌的文,说道,——

“诗歌在日本同空气一样的普遍。无论什么人都感着,都能读能作。不但如此,到处还耳朵里都听见,眼睛里都看见。耳里听见,便是凡有工作的地方,就有歌声。田野的耕作,街市的劳动,都合着歌的节奏一同做。倘说歌是蝉的一生的表现,我们也仿佛可以说歌是这国民的一生的表现。眼里看见,便是装饰的一种;用支那或日本文字写的刻的东西,到处都能看见:各种家具上几乎无一不是诗歌。日本或有无花木的小村,却决没有一个小村,眼里看不见诗歌;有穷苦的人家,就是请求或是情愿出钱也得不到一杯好茶的地方,但我相信决难寻到一家里面没有一个人能作歌的人家。”

芳贺矢一著的《国民性十论》第四章里,也有一节说,——“在全世界上,同日本这样,国民全体都有诗人气的国,恐怕没有了。无论什么人都有歌心(Utagokoro),现在日本作歌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每年宫内省即内务府进呈的应募的歌总有几万首。不作歌的,也作俳句。无论怎样偏僻乡村里,也有俳句的宗匠。菜店鱼店不必说了,便是开当铺的,放债的人也来出手。到处神社里的扁额上,都列着小诗人的名字。因为诗短易作,所以就是作的不好,大家也不妨试作几首,在看花游山的时候,可以助兴。”

这诗歌的空气的普遍,确是日本的一种特色。推究他的原因,大约只是两端。第一,是风土人情的关系。日本国民天生有一种艺术的感受性,对于天物之美,别能领会,引起优美的感情。如用形色表现,便成种种美术及工业的作品,多极幽雅纤丽;如用言语表现,便成种种诗歌。就在平常家庭装饰,一花一石,或食用事物,一名一字,也有一种风趣,这是极普通易见的事。第二,是言语的关系。日本语原是复音的言语,但用“假名”写了,即规定了一字一音,子母各一合并而成,联读起来,很是质朴,却又和谐。每字都用母音结尾,每音又别无长短的区别,所以叶韵及平仄的规则,无从成立,只要顺了自然的节调,将二三及三四两类字音排列起来,便是诗歌的体式了。日本诗歌的规则,但有“音数的限制”一条;这个音数又以五七调为基本,所以极为简单。从前有人疑心这是从汉诗五七言变化而出的,但英国亚斯顿(W.G.Aston)著《日本文学史》,以为没有凭据,中根淑在《歌谣字数考》里更决定说是由于日本语的性质而来的了。以上所谓原因,第一种是诗思的深广,第二种是诗体的简易;二者相合,便造成上面所说的诗歌普遍的事实。

日本各种的诗歌,普通只称作歌(Uta);明治初年兴了新体诗,虽然颇与古代的长歌相似,却别定名曰诗。现在所说,只在这诗的范围以内。日本古时虽有长歌旋头歌片歌连歌诸种形式,流行于后世的只有短歌及俳句川柳这三种了。

长歌用五七的音数,重叠下去,末后用五七七结束,没有一定的句数;短歌只用五七五七七,总共五句三十一音合成,所以加一短字,以示区别。旋头歌用五七七的两行,合作一首;这十九音的一行,分立起来,便是片歌,但古代多用于问答,独立的时候很少,所以还是旋头歌的联句罢了。连歌便是短歌的联句,大抵以百句五十句或三十六句为一篇。以上各种歌形,从前虽然通行,后来都已衰歇,所以短歌便成了日本唯一的歌,称作和歌(Waka或Yamatouta即大和歌),或单称作歌。

短诗形的兴盛,在日本文学上,是极有意义的事。日本语很是质朴和谐,做成诗歌,每每优美有余,刚健不足;篇幅长了,便不免有单调的地方,所以自然以短为贵。旋头歌只用得三十八音,但两排对立,终不及短歌的遒劲,也就不能流行。后起的十七字诗——俳句川柳,——比短歌更短,他的流行也就更广了。

诗形既短,内容不能不简略,但思想也就不得不求含蓄。三十一音的短诗,不能同中国一样的一音一义,成三十一个有意义的字;这三十一音大抵只能当得十个汉字,如俳句的十七音,不过六七个汉字罢了。用十个以内的字,要抒情叙景,倘是直说,开口便完,所以不能不讲文学上的经济;正如世间评论希腊的著作,“将最好的字放在最好的地位”,只将要点捉住,利用联想,暗示这种情景。小泉氏论中有一节说道,——

“日本诗歌的美术上的普通原则,正与日本绘画的原则符合。作短诗的人,用了精选的少数单语,正同画师的少数笔画一样,能够构成小诗,引起人的一种感情气分。诗人或画师,能够达这目的,全凭着暗示的力量。……倘作短歌,想求言词的完备,便不免失败。诗歌的目的,并不在满足人的想像力,单在去刺激他,使他自己活动。所以‘说尽’(Ittakiri)这一句话,便是批评毫无余蕴的拙作的字样。最好的短诗,能令人感到言外之意,直沁到心里去,正如寺钟的一击,使缕缕的幽玄的余韵,在听者心中永续的波动。”

有人说这含蓄一端,系受汉字的影响,其实是不然的。日本虽然间用汉字,也是训读居多,至于诗歌里边,几乎没有音读的汉字。而且汉字与日本语,只是音的单复的不同,意义上并无什么差别:譬如中国的“莺”,就是日本语的Uguisu,音数不同,却同是指一只黄莺;在单音的“莺”字里面,不见得比复音的Uguisu含蓄更多的意义。若说诗歌上的运用,Uguisu一语占了一句的大部分,不能多加许多属词,所以有读者想象的余地;不比五言中的一个莺字,尚可加上四个字去,易有说尽的弊病。总之这含蓄是在着想措词上面,与音的多少并不相干。日本诗歌的思想上,或者受着各种外来的影响;至于那短小的诗形与含蓄的表现法,全然由于言语的特性,自然成就,与汉字没有什么关系。

若说日本与中国的诗异同如何,那可以说是异多而同少。这个原因,大抵便在形式的关系上。第一,日本的诗歌只有一两行,没有若干韵的长篇,可以叙整段的事,所以如《长恨歌》这类的诗,全然没有;但他虽不适于叙事,若要描写一地的景色,一时的情调,却很擅长。第二,一首歌中用字不多,所以务求简洁精炼,容不下故典词藻夹在中间,如《长恨歌》里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这样的句子,也决没有。绝句中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略像一首咏冬季的俳句,可是孤独等字连续的用,有了说尽的嫌忌。“漠漠水田飞白鹭”,可以算得极相近了,差不多是一幅完全的俳句的意境。但在中国这七个字算不得一首诗,因为意境虽好,七个单音太迫促了,不能将这印象深深印入人的脑里,又展发开去,造成一个如画的诗境,所以只当作一首里的一部分,仿佛大幅山水画的一角小景,作为点缀的东西。日本的歌,譬如用同一的意境,却将水田白鹭作中心,暗示一种情景,成为完全独立的短诗:这是从言语与诗形上来的特色,与中国大不相同的地方。凡是诗歌,皆不易译,日本的尤甚:如将他译成两句五言或一句七言,固然如鸠摩罗什说同嚼饭哺人一样;就是只用散文说明大意,也正如将荔枝榨了汁吃,香味已变,但此外别无适当的方法,所以我们引用的歌,只能暂用此法解释了。

日本最古的歌,有《古事记》中须佐之男命的一首短歌,但他还是神话时代的人,《古事记》作于奈良朝(640-780A.D.),只是依照古来的传说录下,原不能据为典要;若在历史时代,神武天皇(650B.C.)的著作,要算最早了。奈良朝的末叶,大伴家持编了一部《万叶集》,凡二十卷,所收长歌短歌旋头歌共四千五百首,为日本第一的歌集。以后每朝皆有敕选的歌集,加上私家的专集,其数甚多。德川末期(1800-1850)香川景树排斥旧说,主张性灵,创桂园派;但到了末流,渐渐落了窠臼,专重形式,失了诗歌的生命。明治二十五年(1892)落合直文组织浅香社,发起一种革新运动,后来就以他的别号为名,称作荻之舍派。从这派出来的有与谢野宽及晶子,尾上柴舟,金子薰园各家,都是著名的歌人,现代的新派和歌,大抵皆从这几派出来的。

新派的歌与旧派的区别,并不在形式上面:这两派一样的用三十一音的文字,用文章语的文法。但新派的特色,是在注重实感,不偏重技巧这一件事。与谢野晶子说明这实感的条件,共有五项,便是真实,特殊,清新,幽雅及美。倘是很平凡浮浅的思想,外面披上诗歌形式的衣裳,那便是没有实质的东西,别无足取。如将这两首歌比较起来,便可以看出高下。

(1)樵夫踏坏的山溪上的朽木的桥上,有萤火飞着。

香川景树

(2)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里出来的梦游的魂。

和泉式部

第一首只是平凡无聊的事,第二首描写一种特殊的情绪,就能感动别人:同是咏萤的歌,却大不相同。香川是十九世纪上半的人,又曾经开创新派,不经意时便作出这样的歌来;和泉式部是八百年前的妇人,上边所举的一首歌,因为着想真实,所以便胜数筹。因此可以知道,歌的新旧,重在这表现实感上,生出分别,并不专指时代的早晚。不过同一时代的人,在同一的空气中,自然思想感情也有同一的趋向,成了一种风气,便说是派别。若是着想平庸,渐渐流入形式的一路,那就成了旧派,虽然不必墨守那一家的成规,也自然失其独立的价值了。

新派歌人的著作,原是十人十色,各有不同。但是感觉锐敏,情思丰富,表现真挚,同有现代的特性。今将现代的歌抄录几首译解于下,——

(3)Noroiutakakikasanetaruhogotorite,kurokikochoosaenurukana!

拿了咒诅的歌稿,按住了黑色的蝴蝶。

与谢野晶子

关于这一首歌,著者自己的说明是,“我憎恶阴郁的家庭;我憎恶逼迫我的俗恶的群众。我的心里充满了咒诅的气分。现在见了一只黑的蝴蝶飞来,便觉得这蝶也可恶,用了傍边放着的歌稿将他按住。这稿就是近来所作充满了咒诅的歌的草稿。”此处特录原文表示本来的形式以下均从略

(4)比远方的人声,更是渺茫的那绿草里的牵牛花。

前人

这一首里将远方听不清楚的人声,比淡淡的颜色,视觉与听觉混杂,便是现代文学上所常见的“官能的交错”。

(5)秋天来了,拾在手里的石子,也觉得有远的生命一般。

前人

(6)卧在新的稻草上,恍然闻着故乡门前田里的水的香味。

与谢野宽

(7)晚间秋风吹着,正如老父敲我的肩一样。

田村黄昏

这是形容秋风的微弱和孤寂。

(8)出了后门的纸障,在黑暗的路上渐渐消灭的覆盆子的声音。

前人

覆盆子实系酸浆,结实同纽扣一样大,民间妇女采来将他的肉挤去,只剩一个空壳,放在口内轻咬,使空气进出,吱吱的作声,当作游戏。

(9)不必忧伤,倒出酒来,将来便把酒盖我的遗骸。

前人

这歌写出现代人的心里的悲哀,想借了欢乐逃避悲痛,成了一种厌世的乐天,歌里就寄寓这种感想。

(10)宛然是避去的人一般,燕子在门前的河上,不触着水面,轻轻的掠过。

三岛葭子

(11)终日撞窗上玻璃的蜜蜂,正如我徒然的为了你烦恼。

藤冈长和

以上所举几首的歌(3-11),都是有现代的特性的著作。日本艺术家的感受性向来比中国更为锐敏,近时受了西洋的影响,更有变化了。小泉氏在所著ExoticsandRetrospective中论日本咏蛙的诗歌的一篇文章里,说及这一件事道,——

“我突然想到一件奇事,便是在我读过的几千首诗歌中间,没有一首说及触觉方面的。色香声音的感觉,很细密巧妙的表现在诗歌上;味觉便不大说及,触觉则全然付之不顾了。我想这对于触觉的沉默或是冷淡的理由,大约当在这民族的特殊气质或是心的习惯里去寻求,才可了解。不过这个问题,还不能决定。日本民族历代吃粗食过活,又如握手拥抱接吻及其他肉体上表白爱情的事,与远东人的性格都不甚相合,因此颇要疑心日本人的味觉与触觉的发达,比欧洲人更为迟钝。但对于这假设,也有许多反证,如手工上触觉的发达,便是一例。”

这所说的理由如何,是别一问题,但在事实上,古来说及触觉的诗歌,原极缺乏。到了现在,文艺思想既已根本的革新,从前当作偶尔寄兴的和歌,变了生命表现的文学,对于官能的感觉便没有沉默回避的态度;如上文(7)即是触觉的印象的诗,在官能派的歌人里,此类著作自然更多了。

俳句(Haiku)是二百年来新兴的一种短诗。古时有俳谐连歌,用连歌的体裁,将短歌的三十一音,分作五七五及七七两节,歌人各做一节,联续下去;但其中含着诙谐的意思,所以加上俳谐两个字。后来觉得一首连歌中间,只要发句(即五七五的第一节)也可以独立,便将七七这一节删去,这便叫作发句(Hokku),但现在普通总叫他为俳句了。这时候十七音的短诗,虽已成立,可是没有特别的诗歌的生命,不过用几个音义双关的字,放在中间,造成一种诙谐的诗罢了。但风气流行,也自成一派,出了许多“俳谐师”开门授徒,藉此作个生计。元禄年间(十八世纪上半)俳谐师松尾芭蕉忽能悟彻,弃了旧派的言词的游戏,兴起一味闲寂趣味的诗风,便立定了文学上的俳句的基本。一日晚间听见庭中草地里的虾蟆,跳到池内去的水声,便成了一句俳句,——

(12)Furuike-yakawzutobikomumizu-nooto.

古池呀,——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

这句诗在后世便大有名,几乎无人不知;这并不因其中有什么奥妙,不过直写实情实景,暗示一种特殊的意境,现出俳句的特色,在俳句史上很有意义。以后这芭蕉派便占了全胜,定为俳句的正宗。二百年中也有过几次停顿时候,经了天明时代(十八世纪末)的与谢芜村同明治时代(十九世纪末)的正冈子规两次的改革,又兴盛起来,现在的俳句差不多全是根岸派(即子规的一派)的统系,虽然别有几种新派,却还不能得到什么势力。

俳句有两种特别的规定:第一,是季题。季题便是四季的物色和人事;俳句每首必有一个季题,如春水秋风种莳接木之类。所以凡有俳句,都可归类分作春夏秋冬四部;将所咏的季题汇集,便成一部俳谐岁时记。短歌虽然也多咏物色,但不是一定如此,四季之外,还有恋,羁旅,无常几部可分。所以根岸派俳人所定俳句的界说,是——咏景色的十七字的文学。

第二是切字(Kireji)。切字原只是一种表咏叹的助词,短歌中也有之,但在俳句尤为重要,每句必有;常用的只有Kana与Nari及Keri三个字,他的意义大约与“哉”相似。有时句中如不见切字,那便算作省略,无形中仍然存在。

芭蕉提倡闲寂趣味,首创蕉风的俳句;芜村是一个画人,所以作句也多画意,比较的更为鲜艳;子规受了自然主义时代的影响,主张写生,偏重客观。表面上的倾向,虽似不同,但实写情景这个目的,总是一样。现在略将各人的俳句,抄出几首,解释于下,——

(13)下时雨初,猿猴也好像想着小蓑衣的样子。

松尾芭蕉

(14)望着十五夜的明月,终夜只绕着池走。

前人

(15)黄菊白菊,其余的没有名字也罢。

服部岚雪

(16)菜花〔在中〕,东边是日,西边是月。括弧中字系原本所无

与谢芜村

(17)秋风——,芙蓉花底下,寻出了鸡雏。

太岛蓼太

(18)木盆里养着小鸭,还有几株钱葵。

正冈子规

以上诸作,各有美妙的意趣;但一经译解,便全失了,所以不能多举。尚有一两个特殊的俳句,如:

(19)吊瓶被朝颜花缠住了,只得去乞井水。

加贺千代女

这女诗人的句,语既平易,感情又很柔美,所以妇孺皆知,已成了俗语。又有小林一茶生在芜村之后,却无派别,自成一家,后人称他作俳句界中的彗星,他善用俗语入诗,又用诙谐的笔写真挚的情,所以非常巧妙,又含有人情味,自有不可及的地方。如这几句,便可以见,——

(20)Yasegaeru,makeruna,Issakoreniari!

瘦虾蟆,不要败退,一茶在这里!

小林一茶

(21)这是我归宿的住家么?雪五尺。

前人

(22)小黄雀,回避——,马来了。此系托黄雀咏贫民的诗。

前人

(23)秋风呀,——从撕剩的红花,〔拿来作供〕。

前人

案原题“聪女三十五日墓”,盖其幼女死后三十五日,扫墓时之作。

日本俳人通称俳句为写景的文学,但如一茶的句,已多有主观的情绪,那些景物,不过作个陪衬。即如:

(24)短夜呀,——伽罗的香味,反引起了哀愁。

高井几堇

原题Kinuginu,便是离别的早晨的意思。这句虽然咏事,实是抒情;所以这限定俳句为写景叙事,也不能甚确。近来有“新倾向句”便不必一定咏季题,又字音上也可伸缩;虽有人说他不成俳句,现在势力还不甚大,也是一种颇有意义的运动。但这十七音的诗形,究竟太短,不能十分表现个人的主观,所以也就不能成为表现个人感情的器具;因此抒情一事,恐不免为短歌及新诗所揽去,俳句仍然只能守着写景叙事的范围,也未可知。这原可说是俳句的长处,但也不免是他短处之一了。

川柳(Senriu)的诗形,与俳句一样,但没有季题与切字这些规则。当时流行杂俳,仿佛俳谐连歌,有种种的门类。川柳起源,出于“前句附”,也是杂俳的一种。后来略去前句,单将附加的一句留下,成了独立的诗句。柄井川柳最有名,所以就将他的名字拿来作为诗的名称。他编有《柳樽》六十余卷,有名于世。短歌俳句都用文言,(一茶等运用俗语,乃是例外,)川柳则用俗语,专咏人情风俗,加以讥刺。他的流行很广,但是正如爱尔兰人谟尔(G.Moore)所说,民间的文学,多是反动的;所以川柳的思想,也多是尊重传统,反对新潮,不能与现代新兴文艺,同一步调,但描写人情,多极微妙,讥刺锐利,还有江户子的余风,也是很有趣味的诗。只因与风俗相关甚密,别国的人看了,不甚能领会,所以现在也不引用了。

日本民间的诗歌,还有俗曲一类,内中所包甚广,凡不合音乐的歌曲,都在其内,以盆踊歌,端呗都都逸为最重要。这一类短的民谣,大抵四句二十六音,普通称作小呗。最古的有《隆达百首》,为庆长年间僧隆达所撰,《诸国盆踊唱歌》及《山家虫鸟歌》也很有名。这种歌谣,自古代流传,现在尚留人口者,固是极多,随时由遍地的无名诗人撰作,远近传唱者,尤为不少。这真可算得诗歌空气的普通,比菜店鱼店的俳句川柳,尤为自然,可以见国民普遍的感情。但这事又是别一个题目,须得将来另行介绍了。

日本文学中既有短歌俳句川柳这几种诗形,民谣中又有几种,可以算得颇多了;明治时代新兴了新体诗,仍以五七调为本,自由变化,成了各种体裁;又因欧洲思想的影响,发生几种主义的派别,因此诗歌愈加兴盛了。新体诗的长处,是表现自由,可以补短诗形的缺陷。以前诗有文语两种,现在渐渐口语诗得了势,文章体的诗已少见了。这诗歌两种虽形式有异,却并行不悖,因诗人依了他的感兴,可以拣择适于表现他思想的诗形,拿来应用,不至有牵强的弊。譬如得了一种可以作歌的感兴,做成短歌,固很适合;倘使这思想较为复杂,三十一个字中放不入,那便作成诗,自然更为得宜。与谢野晶子的几种歌话中论及诗歌,便是这样说法,不以短歌为唯一表现实感的文学,我以为很是切当。

这一篇稿子还是两年前的旧作,这回拿去付印,本要稍加修正,并多加几篇译歌,适值生病,不能如愿,所以仍照本来的形式发表了。

(一九二一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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