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那与倭

支那与倭

支那与倭

承霞村先生惠赠“将来小律师”某君所著《盲人瞎马之新名词》一本,至为感谢。这是民国四年出板的,我当初也曾听到这个名字,但是没有机缘买来一看,到现在似乎已经绝板了。著者痛恨“新名词之为鬼为祟,害国殃民,以启亡国亡种之兆,至于不可纪极”,故发愤作此册,“欲以报效国家社会于万一”,在现今所谓国家主义盛行的时代,仍不失为斩新的意思,可以得大众的同情,不必要我再来介绍。但是忠愤自忠愤,事实到底也还是事实,无论怎样总是改变不过来的,我现在想就某君论“支那”的这一节略略说明,当作闲话的资料。原文云:

“支那(China)我译则曰蔡拿。

此二字不知从何产生,颇觉奇怪。人竟以名吾国,而国人恬然受之,以为佳美,毫不为怪,余见之不啻如丧考妣,欲哭无声,而深恨国人之盲从也。考此二字之来源,乃由日人误译西洋语China蔡拿者也。”

案查中国藏经中向有“支那撰述”的名称。宋沙门法云编《翻译名义集》卷七诸国篇中有“脂那”这一条,注曰,“一云支那,此云文物国,即赞美此方是衣冠文物之地也。……《西域记》云,摩诃至那,此曰大唐。”可知支那之名起于古印度,与《奥斯福英文字典》上所说一世纪时始见梵文中者正相合。“西洋语”不知何指,但看写作China而读如“蔡拿”,当系英吉利语无疑,武进屠寄氏亦曾主张支那原音应作畅那,与此说一致。但考《西域记》成于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即西历六四六年,距七八九年诺曼人侵入英国尚早一百四十三年;即退一步而言《翻译名义集》,该书成于宋高宗绍兴丁丑,即西历一一五七年,是时古英文虽已发生变化,但China之尚未读成“蔡拿”,则可断言也。因为照英国斯威德(HenrySweet)之“历史的英文法”所说,在十六世纪以前英文中的i字都读作“衣”,所以那时英文中如有这一个字,也只读作“启那”,决不会如某君所说的那样,与琼思(Jones)的现代英文国音字典所拼吻合也。

原书在同一篇中又说:

“自唐朝呼日本曰倭,形其为东方矮人,因其屡屡扰乱国境,故加之以寇。殊不知唐代之名,竟贻祸于今日,日人引以为奇耻大辱,与天地为长久,虽海苦石滥,亦刻刻不忘于心,铭诸杯盘,记于十八层脑里,子孙万代,无或昏忘。每一文学士作一字典,必于倭字注下,反复详加剖解,说其来由,记其耻辱。……吾因一倭字招人忌恨,割地丧权,来外交之龃龉,皆实其尤。”(附注:校对无讹。)

案《前汉书·地理志》云,“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可见呼日本曰倭并不起于唐朝。据《说文解字》第八篇云,“倭,顺貌,从人,委声。诗曰,周道倭迟。”许君生在汉世,倘倭字有“形其为东方矮人”之义,他老人家也总应该知道,带说一句罢。“加之以寇”则又在唐朝以后。查倭寇之起在日本南北朝时代,西历十四世纪中叶,中国则为元末,距唐朝之亡已经有四百五十年之谱了,硬说割地丧权由于唐代的一字,真是冤乎枉也,我不能不代为辩护一声。日本人是否把倭字铭诸杯盘,我不得而知,但是字典我却查过几部,觉得“说其来由记其耻辱”的也不容易找到。字典中有倭字一条,这当然是汉和字典,我查服部与小柳二氏的,滨野的,简野的诸书,(凑巧这些人不是文学博士便是布衣,没有一个文学士,)只见大抵是这样写着:

倭人古支那人呼日本人之称。

倭夷古支那人呼日本人贱称,又倭奴,倭鬼。

这里所谓贱称显是指夷奴等字而言,与倭字没有什么关系,看“倭人”一条可知;其后且有“倭舞”之名,则系日本人自定,用以代“大和舞”(Yamato-mai)者。日本古训诂书之一为《倭训栞》,又古织物有“倭文织”一种,至今女子名倭文子(Shidzuko)者亦仍有之。著者谓日本讳倭字,至于为侵略中国之原因,愚未之前闻,不知其出于什么根据也。

本来做律师的人关于这些事情不很知道也还不足为病,我决不想说什么闲话,但是著者是堂堂鼓吹国粹,反对夷化的人,知己知彼,似乎也是必不可少的,故不惮词费,加以订正,以免盲人瞎马的危险。这个题目,照我作句上的趣味,本想写作“倭与支那”,但是一则因为文中次序有点不同,二则又因为恐怕要触爱国家之怒,所以改成现在这样,虽然这个调子我不大喜欢。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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