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赞
笑赞
十几年前我编过一册《笑话选》,专就近代有撰人姓氏的笑话书中选取,计有三种,一为《笑府》,冯梦龙撰,二为《笑倒》,小引署咄咄夫题于半庵,案《半庵笑政》一卷收在檀几丛书余集中,署陈皋谟字献可,当是其真姓名,三为《笑得好》,石天基撰。此外还有《笑赞》一卷,题清都散客述,清都散客又著有《芳茹园乐府》,即明赵南星,故此书亦特别有意思,惜传本木板漫漶,不能据录。星云堂书店曾有刊本,张寿林校录,字句多缺,读之闷损,其后中华书局将《乐府》《笑赞》合刊,名曰“清都散客二种”,有卢前吴梅序跋,而文中残缺如故。似此书至今尚多流传,而皆是板坏后所印,故缺文无法校补,每一翻阅,常感觉可惜。近时偶尔见到一部,印似较早,虽亦漫漶而尚多可辨识,因借校一过,《乐府》中只有两个字缺其半边,《笑赞》则推官条中缺一字,南风诗赞中缺一行十三字而已。卢跋称原书为明活字本,世罕流传,其实乃不然。寒斋所有一本,字甚多残缺,而纸墨均新,其第四十四叶且系近时补刊,看来至早是光宣年物,如此外五十来板系明活字,恐不能排着保存下来。还有可笑的是,补刊的一叶中缝有四字曰笑赞题词,书面贴签亦如是写,可知主其事者并非内行,但见第一叶有题词,以为即是书名,疑是祠堂管事人之类所为,唯印刷所用尚非是有光纸,故推定定系民国前之物,原板或系明末所刊,至于字迹可辨的一本大概亦是百年内所印,未必能很早也。
《清都散客二种》的序跋中,卢冀野的小引写得算最好,其文云:
“清都散客者,高邑赵南星之别署。南星字梦白,号侪鹤,万历二年举进士,除汝宁判官,寻迁户部主事,调吏部考功,历文选员外郎,以疏陈四大害触时忌乞归。万历中再起为考功郎中,主京察,要路私人贬斥殆尽,遂被严旨落职。光宗立,起为太常少卿,继迁左都御史。天启初任吏部尚书,终以进贤嫉恶,忤魏忠贤,削籍戍代州,天启七年卒。南星籍东林,与邹元标顾宪成世称三君。所作有《笑赞》,《芳茹园乐府》。尤侗云,高邑赵侪鹤冢宰一代正人也,予于梁宗伯处见其所作填歌曲,乃杂取村谣俚谚,耍弄打诨,以泄其肮脏不平之气。所谓杂取村谣里谚者,《乐府》如是,《笑赞》亦如是,此其所以不重于士夫而转流播于里巷欤。爰合二种,刊以行世。甲戌正月,卢前引。”《笑赞》跋中又云:
“《笑赞》之作,非所以供谐谑之资,而赞者故刺之谓也。所录共七十二则,原书为明活字本,都五十二叶,叶十六行,行十四字,世罕流传。见者往往亦以短书少之,不知其言外之义,抑可惜已。”案著者作《笑赞》的原意,在题词中本已说明白,其文云:
“书传之所纪,目前之所见,不乏可笑者,世所传笑谈乃其影子耳,时或忆及,为之解颐,此孤居无闷之一助也。然亦可以谈名理,可以通世故,染翰舒文者能知其解,其为机锋之助良非浅鲜。漫录七十二则,各为之赞,名‘笑赞’云。”嬉笑怒骂本是相连,所不同者怒骂大有欲打之意,嬉笑则情迹少轻又或陋劣,鄙夷不屑耳,其或有情的嘲弄,由于机智迸出,有如操刀之必割,《诗》所云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当然可以不算在内。若是把笑话只看作谐谑之资,不知其有讽刺之意,那是道地的道学家看法,压根儿就没法同他说得通了。我在《苦茶庵笑话选》中曾经简单的说明笑话的用处,略云:
“其一,说理论事,空言无补,举例以明,和以调笑,则自然解颐,心悦意服,古人多有取之者,比于寓言。其二,群居会饮,说鬼谈天,诙谐小话亦其一种,可以破闷,可以解忧,至今能说笑话者犹得与弹琵琶唱小曲者同例,免于罚酒焉。其三,当作文学看,这是故事之一类,是滑稽小说的萌芽,也或是其枝叶,研究与赏鉴者均可于此取资,唯中国滑稽小说不知为何不发达,笑话遂有孤苦伶仃之感耳。其四,与歌谣故事谚语相同,笑话是人民所感的表示,凡生活情形,风土习惯,性情好恶,皆自然流露,而尤为直截彻透,此正是民俗学中第三类的好资料也。”又在别的一篇小文里说过:
“秋风渐凉,王母暴已过,我年例常患枯草热,也就复发,不能做什么事,只好拿几种小话选本消遣。日本的小话译成中国语当云笑话,笑话当然是消闲的最好材料,实际也不尽然,特别是外国的,因为风俗人情的差异,想要领解往往须用相当的气力。可是笑话的好处就在这里,这点劳力我们岂能可惜。我想笑话的作用固然在于使人笑,但一笑之后还该有什么余留,那么这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或反省大约就是吧。笑话,寓言与俗谚,是同样的好资料,不问本国或外国,其意味原无不同。”这里所谓对于风俗人情之理解即是上文的其四,而其反省则是其一,也就是卢君所说的言外之意。这一类的笑话古人著书有利用的,其例颇多。幼时读圣贤书,见《孟子》述宋人揠苗助长芒芒然归情状,不禁失笑,孔夫子说月攘一鸡,至今传诵,若《韩非子》所记种种宋人故事,简直是后来呆女婿的流亚了。古来贤哲常用这种手法,见于圣经贤传中,赵梦白东林贤者,继作《笑赞》,正是当然,而且即此更可以见得他明朗通达,与平常道学家不同。他说明古今不少可笑可气的事,世间所传笑谈乃其影子,他指影给我们看,正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形出来,这或者是别人,或者就是读者自己也说不定。《笑赞》第四十三即云:
“唐朝山人殷安尝谓人曰,自古圣人数不过五,伏羲,神农,周公,孔子,(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其人曰,老先生是一个。乃屈五指曰,不敢。
赞曰,殷安自负是大圣人,而唐朝至今无知之者,想是不会装圣人,若会装时,即非圣人,亦成个名儒。”又第五十一则云:
“郡人赵世杰半夜睡醒,语其妻曰,我梦中与他家妇女交接,不知妇女亦有此梦否。其妻曰,男子妇人有甚差别。世杰遂将其妻打了一顿。至今留下俗语云,赵世杰半夜起来打差别。
赞曰,道学家守不妄语为良知,此人夫妻半夜论心,似非妄语,然在夫则可,在妻则不可,何也。此事若问李卓吾,定有奇解。”这里面的人有名有姓,已是真形了,但此类事甚多,所以又可以转借过来作影子,至于赞语甚为透彻,此等本领已非冯子犹所及,唯有金圣叹李卓吾才能如此,赵君也已说及,此是他的大不可及处。一般小心小胆的人,守住既得的道德上的权利,一点不敢动,听见金李诸人的话便大感不安,起来嚷嚷,此正是赵世杰之打差别,其不为清都散客之所笑者几希矣。
《芳茹园乐府》中所收的是散套与小令,我们本来可以不谈了,但是其中也有与《笑赞》相关的地方。《笑赞》第十二则云:
“辽东一武职素不识字,被论,使人念劾本,至所当革任回卫者也,痛哭曰,革任回卫也罢了,这者也两个字怎么当的起。
赞曰,至公至明,乃可以劾人,不然,者也二字断送了多少好人,真是难当也。”乐府中有《慰张巩昌罢官》一首,有二语云,容易的所当者也,断送的归去来兮,就用这个典故。本来这是散曲,不好拿了什么义法去范围,可是正经朋友往往不能了解,觉得刚正与诙谐难以并存,便有种种的议论。吴瞿安题记云:
“梦白正人,游戏声歌,本无妨碍,而集中多市井谑浪之言,如银纽丝,一口气,山坡羊,喜连声,劈破玉诸曲,再读一过,疑是伪托。”又卢冀野跋尾云:
“世传刘煇以词诬六一,堂上簸钱,遂成罪语,日月之明故无伤也。侪鹤填词,见西堂《百末词》跋。案此小集瑕瑜参半,谑浪之言或更掺入。当其遁迹,不平之气溢于辞表,绝恶佯狂,唯疑可案,既归林泉,偶有吟咏,好事传之,岂容尽信,披沙拣金,是在读者。顾继散词,厥维小曲,兹集所传,小曲为多,风气使然,虽贤者未能免耳。”二跋对于作者备致爱护,其意固可感,而语则甚为纰缪,必如海瑞霍韬乃为正人,此非不佞之所能领教也。以文字罪人,最是中国史上污点之一,刘煇之诬六一,舒亶之劾东坡,世所共弃,岂可阳违阴奉,斤斤以此裁量人。昔梁简文帝《诫子当阳公书》有云,“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吾深叹服此言,以为文人的理想应当如此,今见赵梦白,乃知此处有一人在,大可喜也。吴君所说劈破玉乃是卷末一章,今录于后:
“俏冤家,我咬你个牙厮对。平空里撞着你,引的我魂飞,无颠无倒,如痴如醉。往常时心似铁,到而今着了迷,舍死忘生只为你。”这是很好的情歌,无论他是在什么时代所作,都觉得是有意思的事。又有一首题为“折桂令后带急三枪”,小注云与诸弟同冯生酒集,其词云:
“一丢丢些小亭中,花似唇香,竹爱人情。喜煞潘安,吟穷杜甫,醉坏刘伶。谣词儿气气声声,新酒儿淡淡浓浓。怪友狂丁,瓦钵磁钟。见放着平地神仙,又何须白日飞升。
咱们咱们胡海混,就地儿圆着圈。咱们流杯,咱们吃个流杯会,咱们撒会村。笑特特喜坏了咱们,咱们咱们打个滚。”这真是近于天籁的好文章,想见作者的性情与气象,海阔天空,天真烂漫,自有其伟大处。《阅微草堂笔记》卷二记高邑赵忠毅东方未明之砚,背有铭曰,残月荧荧,太白睒睒,鸡三号,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奄,事成策汝功,不成同汝贬。忠义之气如见,亦可佩服,但实只是一种类型,不及读此两册短书,从富有人情处更能看见其所特有的平凡之伟大也。
(民国三十四年,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