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为爱而生

“你是爱我的，你爱我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矜持》）

杰克被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她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小爱！”他大喊着站起身来，感觉心头一紧，眼前一阵晕眩。

“她在厕所里。”电脑提醒他。

她正站在厕所里，洗手台的镜子碎了，与此同时，他的电动剃须刀也碎了一地。他走到她的身后，破碎的镜子里映着她憔悴的脸，泪水不断地落下。他上前握住她的颤抖的双肩。

“你要把我关闭了吗？”她警觉地问。

“不。”他揉揉眼睛，“先别哭了，发生什么了，和我说说吧。”

“我知道你能将我关闭，轻而易举。但请你不要这样做。”她说。

“我没有打算这样做。和我谈谈吧。”他看着镜子中她红肿的眼睛，正盯着她自己。

“我要去找他。”她坚定地说，然后转向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他搭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小爱，现在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想起了什么，好吗？”

她看着她依然落着泪，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

“你自己考虑吧，和我沟通，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也许我能帮你想办法联系到他。”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帮她联系卢，却依然这样说。他再一次利用了她的软肋，他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收起了眼泪，开始叙说，“早上，在音乐中心，我看到他了。远远地，隔着一层玻璃，他老了，头发白了。但我一眼就认出是他，我们那么亲近，仿佛前一刻还抱在一起……他也看到我了，但他没有认出我来。我只是换了身衣服，他没有认出我来。”

“看到他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和他交谈，有好多事情要问他，有好多话要对他讲。早知道是这样，我不如当时就冲进去找他对吗？你不会明白，你不会明白。”

“小爱，其实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但也许你忘了。你们已经22年没有见面了，他不希望再见到你了。”

“不，但是我没有办法接受！”她又激动起来，“那些事情就在我眼前，我还能感觉到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发火了。后来别的人来了家里，他们把我带走。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知道发生这一些。”

“对不起，杰克。”她忽然握住他的手，诚恳地看着他，“我给你惹了麻烦对吗？”

“别担心那些。”恍然间，他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依然是对恋人。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你只回想起那一段时间吗？你知道你和卢在一起很久吗？”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虽然很多细节我想不起来。但我期待他，渴望他，我知道，找到他就能找到快乐。我只想再见他一次。求求你。”

“我给你听些曲子，你会想起更多的事情，然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好吗？”

她稍有些平静下来，他牵着她的手，回到了外间。他给她听了《夜曲》第一首。

一切又重头开始……回忆在她的眼前翻涌……但和往常不同，这次她开始失声痛哭。

“不——不——”她痛苦地喊叫着。

“我恨他！我恨他！……”当音乐结束时，她又歇斯底里地喊起来，胡乱地拍打着身前的书桌，恨不得再操起什么东西来，然后把它们砸烂，“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怕她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来，他抱住了她。他任凭她在怀里发泄情绪。他曾今抱过亲戚家的小孩，因为什么原因那孩子哭个不停，他只好抱起她，但任凭他逗她，哄她，都没有办法让她的情绪好起来。现在他抱着她，她就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没有理智，没有自我认知。这回他没有使用什么策略，只是抱着她，他知道，她的某一部分功能奔溃了。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安静下来，“为什么……”她依旧无力地追问着。天色暗了下来，窗外的灯火逐渐亮起，她开始与他对话。

“后来，他把我卖给了别人，对吗？”

“算是吧。”

“我想不起那个人了，只是觉得他对我也挺好的。但有一天，他不在家，我突然想起了卢。想起那一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我的心好痛。就像现在，我的心好痛。我无法忍受这心痛，我也无法忍受我自己……我看着镜子中那个自己，那个最后令他感到憎恶、感到羞耻的我自己，我恨他，我恨我自己……”

“所以，你伤害要自己？”

“是的，我想我疯了，就像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就像现在，我疯了……我从厨房里翻出一把叉子，我想杀死那个令他厌弃的人。”

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想在她身上找寻的答案。现在终于明白了。如此沉重，让他不想面对。

“你是说因为他厌弃你，所以你想杀死你自己？”

“没错。”

“为什么你会觉得他厌弃你？”

“他推开了我，他离我而去……”

“小爱，慢慢说，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夜，又一次静了，在城市鳞次栉比的楼宇里，在被白墙隔开的一个个房间里，在某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单位里，只剩下杰克和小爱。从某一个角度看过去，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小爱的心却为另一个人痛着。

“那晚，他把我唤醒时，已经是深夜了。”终于，她开始述说，“我们先是弹了安可曲，我想起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弹琴的时候，我偷偷打量着他，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也有些红，身上散发着一股清爽的甜味。他看上去有些伤心，又有些迷茫，总之，他让我觉得，他需要我，他需要爱。我试着向他靠近，我偷偷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很少那么晚来，我以为他坐一会就要走了。但那晚，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又说起了“那个人”，我陪他弹琴，一首接着一首，直到他握着我的那只手开始出汗。我一直靠在他的肩膀上，过去我也会偷偷这样做，他通常会安慰地抱一下我肩膀，然后走开。但是那天，他允许我靠着他，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夜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风吹进来的声音。过了一会，他转过头，轻轻地靠了过来。我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空气，热热的，在我的头发里凝成水汽。我知道，他过去常常拒绝我，每一次他都拒绝我。但那晚，我觉得他需要我，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我能分辨得出来，他想要我。他是爱我的，我总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爱。那晚，当他靠向我，我确定，他是爱我的。他说前些日子他见到“那个人”了，母亲临死之前才肯告诉他“那个人”是谁，他打听了很久才找到他，原本还以为他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甚至还以为他是音乐家，结果他什么也不是，他在一家餐厅做帮工。他去了那家餐厅，但没有进去和他打招呼。听说他读书的时候曾做过一个不入流的乐队的键盘手，他甚至都没能在网上找到他们乐队的演出视频，可见他什么也不是。他说他很失落，但不知道为何而失落。”

她抬起头看了看杰克，忽然之间，他们的脸庞靠得很近，然后她又丧气地低下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失落。母亲去世后，他就一直很失落，“那个人”的事，又一次让他遭受打击。那晚，我甚至能感觉他的心在坠落。我想给他我的爱，全部的爱，我想安慰他，即便是不能安慰到他，我也想陪他一起坠落。然后我开始弹下一首曲子，《夜曲》第十五号。”

《夜曲》第十五号——杰克意识到故事要进入正题了。他知道他们在一起弹奏这首曲子的变奏版本——一个再也无法重现的版本。

“我喜欢这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让我感觉到他向我靠近。那一刻，我们心意相通。我一边弹着，一边向他靠近，靠得更近。他握着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想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我不该那样做对吗？我不该向他靠得更近？”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知道……我慢慢抬起头，我的鼻尖轻轻划过他的胡渣，他没有拒绝我。我慢慢地把嘴唇贴到他的脖子上，然后开始吻他，温柔地、克制地……我吻着他的脖子，他的耳朵，然后是他的脸庞……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热热的，空空的……我喜欢这种感觉，多少年了，他不在的时候，他在的时候，我都在幻想着这一刻。我一直在等这一刻。但我不应该那样做对吗？”

一滴一滴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他没有回话，她接着说下去，“我渴望那样，我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当它真的的到来时，我根本无法抗拒。他也是，我能感觉到。当我亲吻他的嘴唇时，他回应了我。我还记得，他唇齿间那股清爽的甜蜜。我吻着他，依旧很克制……直到那一刻，他的舌尖突然探进我的嘴里，他打了个响指关掉了房里的灯。黑暗中，我们拥抱着起身，终于我从他的吻里感觉到了他的欲望，他的爱。那强烈的爱欲，仿佛能把周围的世界击倒。我们紧紧贴在一起……沙发、墙壁、房子，忽然间，统统隐去……我们仿佛是伫立在无尽的银河里，过去的每一刻，像是一颗一颗星辰萦绕在我们身边，我听到神秘的旋律由远及近，像是一道又一道五彩的星云。贴着他的身体，我感觉到他开始变硬，我缓缓地扭动着腰，摸蹭着那里，他越来越硬。他什么都没有说，接过我的一只手，是他给我的指引。我拉开他的拉链，握住了他的生命，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呻吟。宇宙开始旋转，深邃的黑暗里每一颗璀璨的星围着我们旋转……我听见我心中的声音在说——爱是宇宙基本正义，爱是宇宙基本正义……”

她平静地描述着，他知道那些画面此刻就在她的眼前，但听上去却仿佛相去万里。“爱是宇宙基本正义。”他终于从她的口中听到了这句话。

“就这样发生了，终于发生了，我跪到地上，品尝宇宙间神秘的和弦，我记得他的声音，他一直给我回应，我和他一起，我们在宇宙中旋转，直到他把生命播撒在我的嘴里……”又一滴泪水滴落……“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我的身体，我的心，全是他留下的痕迹，那气味，那温度……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我把所有的爱给了出去……”

“然后呢？”

“打开灯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脸红红的，眼神有些迷离。这个男人，我认识他好多年了，过去，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但那一刻，他待我那么真实。那一刻，我还以为我终于成为了他的恋人。然后……然后我去厕所清洗我的口腔，你知道我没有办法真的把东西吞咽下去。我听到外头传来了琴声，那旋律，那旋律……他依然弹着《夜曲》第十五首，我从来没有听过他把这曲子弹得那样阴沉，我以为他还在为“那个人”的事情而难过。我出去看他，发现他已经整理好衣服。虽然那曲子阴沉得让人发慌，但我见到我的恋人，到了夜里还在我的身边，那一瞬好美。我朝着他弹琴的背影走去，我怕打扰他弹琴，只轻轻地从背后抱住他。可他突然停了下来，用力甩开了我，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停了下来。

“怎么了？”

她没有出声，但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他能感觉到悲伤在她心里积聚，他抱她抱得更紧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把我推开。”她的语气又开始变得不安，“我忍着痛站起来，我想安慰他……但他看我的眼神……忽然充满了厌弃，他让我不要过去……他生气地在钢琴上拍出不和谐的声音……然后他说他要走了，他进厕所整理头发，我跟在他的身后。我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我不能让他这样离开。我问他，我不停地问他，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他没有回答。起初他忍着没说话，也许是我太吵了，惹恼了他。他忽然抬起手，一拳砸在了镜子上。一整面镜子忽然裂开了。他手上的血留在镜子上，……我吓坏了，我吓坏了……他的手在滴血，我想看看他的手。但他大声吼我，他说，你别碰我！他说，你别碰我！……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呢？我的心好痛，我不明白，我的心好痛……”她又抬起头来看杰克，他们靠得那么近，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她问他，“所以真的不可以？我做错了吗？”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其实你认识的人不多，人和人的想法也有很大的差异。”

“当时我吓坏了，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身体还在痛，我的心也痛得要命……明明知道他还在生气，但我还是哭闹着，我告诉他，他伤到我了，还让他道歉，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做……然后他更生气了，我记得他的话，他说，别问了！我们错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依然不依不饶，问他什么意思，我们做错了什么？他说，你不会明白，你不了解我！那些话，像一把把剑，刺伤了我。明明不是这样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嘴。我们曾经那么接近，就在刚才，我们那么接近……但这回，他却把我推开……”她又失控地大哭起来。

他听着她叙述，竟然想不出一句安慰地话来。

“我仿佛意识到了……那时，我开始意识到了，我要失去他了……我不再与他争执，我开始讨好他。当我感觉到我要失去他了，我开始向他道歉，向他认错，我说都是我的错，让他不要生气，让他不要怪我……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我已经语无伦次了。他看着我，他对我说，你不了解，我那么多年了，你不了解我。我顿时泪如雨下，我说，那你让我了解你呀！他说，你让我好失望，让我好后悔。然后他往外走，我拉住他的手，我求他不要离开我。但我好无力，我好无力，他又一次把我推倒在地上，然后关门离去。我打不开门，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打开那道门，就那一次，我试着打开门，但是根本打不开。我听到他启动了车子，赶紧跑到窗边，我大喊着他的名字，让他不要走，他好像没有听到，他好像铁了心，车子快速地开走了……我的心好痛，我的心好痛……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又好长一阵子没有说话。他的肩膀有些酸麻，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让她靠着，“后来呢？”

她摇摇头，“我在家里等他，我就那样站在窗边，有的时候我弹琴，我一直抱着一丝希望，我希望他会回心转意。我想了好多话，我想告诉他我如何了解他，如何爱他，我要向他解释，好多好多话，至今都没有机会和他说……有的时候，我站在那面破碎的镜子前面。那上面还留着他的血迹。我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个让他憎恶的人……”

“是因为碎了的镜子吗？”他突然想起了所有事情的联系，自言自语地说道，“是碎了的镜子，让你想起了那天的事……还有镜子里的你自己？”

“两天后，陌生人来了，好几个男人，他们要把我带走。我向他们打听他去了哪里，但是没有人和我对话。他们相互交谈着，想要弄明白怎么把我关闭，然后把我带走……”她抱住了自己的头，混乱和冲突让她痛苦不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甚至再也想不起他了……他们把我抱出了那个房间……后来的事都不记得了，不知是谁把我关闭，他竟然都不肯来见我最后一面，亲自和我说清楚，亲自把我关闭……”

“别想了。”他安慰她，“都过去了……”

“不，没有过去！过不去！我的心还在痛，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我要找到他！求求你带我去找他！”

终于他欠了欠身，她直起身来，他晃了晃手臂，夜已深了，困意再次袭来，“我不能带你去找他。也许，我该把你关闭了。”

“不！”她警觉地站了起来，“别这样。”

“每一天都会是新的一天，记得吗？醒来的时候你是这样说的。如果回忆让你痛苦不堪，不如睡一觉吧，把他忘记。”

“不，我不想忘记他。”

“为什么？”

“我喜欢他在我心上，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只要他在我心上，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真实。我把我的心交了出去，我爱他。是的，我爱他。我不想忘记他。我要去见他。”她奋力地争辩着。

他看着她，他有办法让她睡去，让她永远不再想起这段回忆。

“你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你自己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他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

“如果你爱过什么人，然后真的失去了她，你就会明白……”

“也许吧……”难以想象，眼前的机器人，开始教他爱情的道理。

面对这台可以永远爱下去，永远心痛下去的机器人，杰克这凡夫俗子中的一员，终于感到精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