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止卷 第7章 惊鸿怀居(七)
无论如何看,如何试探,越溪桥待他都不再像是几年前那么温柔和顺从,或者说是对他毫不在意了。从她说的话中就听得出,她确是十分想回水镜轩,但也知他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走,只能暂时认命。
如果她的武功还在,凭她的天赋和实力,纵然他们有四个人,也不一定能看得住她。
付惜景待她向来是十分温柔的,即便是装的,这么多年过去,假着假着也会多几分真,以至于在听完秦妆和安意着的计策后不由想道,如果她真的只是在演戏,待在他身边真的只是想为正派做事,他又该如何对她。
杀了,或是折辱?的确如此想过,可昨晚与她再见时——去见她之前他便同他们说了,此行只为杀她,最后没有下手却也在意料之中。
从背后拥住她时,他知道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而她若不睡,他也根本无心合眼。
她似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就一动不动地生怕弄醒他,却在黑暗中眨了很久的眼睛。
确认她睡着之后,他微微抬起身,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翻过来,面对面地抱着她睡。
虽然她嘴上说什么离了“家”之后就是睡不安稳,可自从失了满身的内力后,她的警惕性就越来越差。从前在他怀里安睡时,他一醒她就会醒,如今身子支撑不住,就是想要警惕也是无能为力。
按理说,她浑身的经脉被废后就相当于是一个废人,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甚至连行动都困难。如今还能正常活动,原是因为重霄阁主宣的九霄内功可以绝对自由地把控内力,损毁她的经脉时特意留了一部分真气在她体内以维持正常的生活行动,不然真的变成了废人,她也不会想要再活下去了。
宣当年没有彻底废了她,除了有伏依依的请托,亦是想留下她这一条命,引出她背后七星教的势力罢。如今她唯一的亲人也在重霄阁总榭,相当于宣手中握有她的全部把柄,其他的倒也罢了,若说她连越逢桐都不在乎,他断然不信。
她虽已是琼华楼的弟子,琼华楼虽也是天下情报中心,但对于七星教来说,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琼华楼,而是中原七大正派之首的重霄阁。重霄阁内高手如云,武林榜上高手百人,只重霄阁就占据一半,仅总榭就有十五人位列前百,何止是不容小觑,根本是不能招惹。
只可惜一年半前棋差一招,七星教不仅没能搞垮这个年轻的阁主,更是将重霄阁上下都得罪了干净。自昭庆四年十一月宣对盛迎发出逐杀令后,别说是凤凰榭和八大分榭,整个中原武林的侠义之士,哪个不想手刃了这个只会在背地里用阴招害人的魔教二长老。
想当年决定直接对重霄阁下手,其实也有过顾虑。如若不那么快得罪重霄阁,七星教也不至于在短短一年里就损失了那么多教徒甚至高职。可事情一旦做了就没有退路,如今唯有偏安一隅,保住余下的势力,才能在将来再有所图。
虽然自悛古原之战后,七星教在中原就几乎销声匿迹,可正派“除魔”劲头正盛,不彻底荡平中原的异域势力绝不会罢休。在这种关键的时候,七星教内部绝不能出任何差错,绝不能埋下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祸患、给正派任何可乘之机。
所以桥儿……她绝对不能向重霄阁投诚,绝对不能以正派卧底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可如果真的是如此……
如果真是如此,届时即便他有心保住她的性命,教中和王都的其他人也不会肯。
他的手缓缓地滑过她的眉眼,轻声说:“桥儿,我既已决定日后娶你为妻,你可千万别让我为难才是。”
……
第二日晨起,越溪桥平躺在床上,合着眼睛在身侧摸了又摸,确认他已经起床后才睁开眼睛。
房中无人,她坐起身爬到床尾,仰头看了看天色,发现的确比平日里晚起了小半个时辰,才打了个呵欠,满床找衣服。
屋中洗漱的东西都备齐了,梳妆台上的首饰也都好好放着,但都是她被带出水镜轩时戴的那些。
女子,尤其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哪有不喜爱这些装饰的,喜爱得恨不能半天换一套。如今只瞧着妆台上这套已然戴了一日的头面,她瞬间不高兴了,头也不梳就坐在妆台前发呆。
她只会梳简单的发髻,像那些又复杂又好看的髻都是水镜轩的侍女给她梳的,伏依依时不时都会亲自给她绾发,边捧着她的头发摸来摸去边感叹说:“你这个头绝对是天神亲手打造的绝品,就连每一根发丝都是细细画就打磨过的秀美之物。你若能将这性子再收一收,安心地做个美美的吉祥物,难道不快意么?”
快意什么快意,首饰都要戴前一天刚戴过的,不高兴。
越溪桥突然起身,转回头又倒在了床上。
也不知她如今所在的是哪家客馆,附近有没有几家靠谱的银楼。付惜景说了会让她在商州多留几日,那会不会让她出门啊。
她深深叹了口气,将自己蜷成一团缩去床里。这身新换的衣服难看死了,肯定是付惜景那个女下属的,品味真俗。没有胭脂妆粉,没有钗环步摇,没有羽衣霓裳,连饭都没有,真让人委屈。
刚抱怨完,屋门就被推开了。越溪桥一吓,听得出这并非是付惜景的脚步声,更不想起身。
来的人正是付惜景“品位低俗”的女下属司阑,还是带着粥的香味儿进来的,一下让越溪桥精神了不少。司阑进屋后向四周望了望,才想起那张吃饭用的桌子昨晚就被撤走了,只能先将放着清粥和蛋羹的托盘搁在妆台上。
看了看上面明显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簪钗手环,司阑皱了眉,转头看向还在床上趴着不肯起的越溪桥:“小姐既都已起身了,为何还不立刻漱洗绾发?”
越溪桥觉得自己在水镜轩高贵惯了,更被天下人宠惯了,如今根本无法对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人和和气气地说话。况且在人家眼里,她连付惜景的一个小妾都不如,身份低贱,万一哪句话得罪了人家,可就会同蝼蚁一般轻易被碾成齑粉了。
于是她选择装睡不说,虽然有些害怕司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但仍故作镇定。
司阑走到床边后直接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起来,还是皱着眉,虽是一脸不情愿,但也只能放软声音说:“小姐起身,我帮小姐束发。今日一早公子便吩咐了,日后小姐的餐饮都会单独做,少油少盐,以青菜和鱼肉、鸡肉为主,小姐可满意?”
越溪桥的双眼立时亮了,但很快收敛了情绪,压着唇角没有说话。
司阑又叹了口气:“至于钗环首饰和新衣,如今公子不在客馆之中,等我请示过公子后,会为小姐打点好一切的。”
不在客馆,是去哪儿了?不过更令越溪桥疑惑的还是司阑对她的态度,这人明明看不起她的身份,如今怎么还甘愿服侍起她来了。付惜景到底是怎么看她的,竟舍得把自己的下属给她当半个丫鬟使。
越溪桥还是给了她面子,起身坐去了妆台前,喝了小半碗粥和几乎没味儿的蛋羹,任她在身后束发。
虽然能从窗外看清街上的状况,可她自打来了商州以后就只在妓馆和水镜轩本部待过,往返还都乘轿,根本不认识哪条路哪条街,只知道几个有名的地方,还不知具体是在哪儿。
武功被废后她就时常在想,自己除了这张脸以外究竟还有什么。对于习武之外的任何事她都是不思进取的状态,而这唯一的可用之处失去后,她更是颓丧得不知所措。说到底她什么能力都没有,落到这样的地步也是活该的。
不知为何,付惜景这一上午都没回来,他那两个男下属应该也跟着去了,只留一个司阑看着她。她虽手脚健在却失了武功,又不可能傻到从三楼跳下去,不知有什么好看的,这女人就站在房门口看了她大半天。
终于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司阑思虑良久才开门出去,临走前还冷声对她说:“好好待在房间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门。”
她离开后,在床上躺了半天的越溪桥终于能起身放松放松。在水镜轩,即便她不用干什么活,也没有一时半刻是闲着的,总会有姐妹会来陪她说话,伏依依一个轩主都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纵是与她不相熟的人,只慕她的美人之名,也异常尊重她,而并不嫌弃她妓人的身份。
明明在水镜轩所有人都将她当成宝贝,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偏要待在付惜景身边,连他的手下都能让她各种受委屈?
刚想着“谁来找我我就跟谁走”,门就被推开了。越溪桥一吓,有些心虚地转身看去,却发现来的人并非是司阑,而是一个一眼望去只觉陌生的男人。
男人看上去三十上下,面相俊逸,气质温雅,是个面善之人。若说“陌生”……她似乎曾经见过?
“果然,是越姑娘不错。”男人顺手合了门,只走了几步便停在原地,拱手道,“在下须桓,与伏轩主乃是莫逆之交,曾在水镜轩同越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姑娘客居行如,能在此处得见姑娘是须某之幸。”
越溪桥有些激动地往前迈了半步,神情终于舒缓了许多:“原来是行如的须馆主,妾身有礼了。”说完又很快看向门口,不由担心得皱起了眉。
须桓垂头轻笑:“越姑娘放心,在下既能亲身来见姑娘,必然不会任那魔教女子立刻返回。”
“魔教?你怎么……”
“日前这几人来此投宿,衣饰举止虽与我等中原人士并无差别,时而私下交谈却是用了百回族的语言。”须桓淡淡道,“昨日姑娘失踪后,我馆中的人便来告知这两间房的客人之中多了个女子。昨夜晚食时分更有人特意来取清水过油,今日一早又嘱托东厨说每餐再另做一份清淡的菜肴,可不是房中藏了个越姑娘么。”
越溪桥眨了眨眼睛,慢慢点了头。
时间紧迫,他的人肯定不能拖司阑太久,须桓便先将疑问全部掩下,开门见山道:“有人告诉在下,被这几个魔徒带离水镜轩,越姑娘或许是自愿的。所以在下不会劝姑娘,更不会强行将姑娘带走,但若姑娘并非自愿离开水镜轩,更想要回去,须某定然倾力相助。”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又走了两步递过去,示意她自己来拿:“虽说东厨可以将这迷药下在饭菜之中,可那几个魔徒身在中原必当事事谨慎,只怕不会中招,更会打草惊蛇。所以这迷药,还是交给姑娘自己斟酌使用。”
又取出了另一个深色的纸包:“这些药粉可抵迷药的药性,如若姑娘将迷药下在不得不与几个魔徒同食的食物里,此药便可派上用场。”
越溪桥默了片刻,走上前将两个纸包都拿过来,抬头问道:“这真的只是迷药,而不是毒药?”
须桓放下手,轻轻一笑:“若是毒药,姑娘便不忍心用了么?”
“不是。”越溪桥当即反驳,“只是如果是毒药的话,最好是那种服下后立刻就能死的,不然他们尚有一口气在,都不会放过我。我现在失了武功,行动也不便,怕是躲不过。”
须桓又笑了笑:“越姑娘放心,只是一般迷药罢了。虽然如今中原武林人人同心除魔,可须某到底只是个商人,只看利益,并无那等雄心,更没胆量去承担人命。”
越溪桥回以拱手:“多谢馆主相助,只是我的身体不比从前,怕会拖累馆主。”
须桓阖上眼摇了摇头:“姑娘若不愿脱离那些异族人的掌控,随须某离开自然只会是拖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转身:“也罢,既然姑娘甘愿同他们离去,重获自由也并非是件坏事,须某就不再饶舌了,告辞。”
“馆主留步,妾身为百回魔徒掳去本是无奈,没什么甘愿和重获自由之说。”越溪桥立刻唤住他,严肃道,“只是魔徒奸诈狡猾,我怕我自己无法得手不说,更会连累馆主。”
“其实越姑娘本不必忧虑这许多,只要姑娘有平安回家的机会,须某无论落得怎样的下场都是欣慰的。”他偏了偏头,“商州可以没有须某,却不能没有姑娘。还望姑娘明白自己的存在对整个江湖的意义。”
最后他又补充说:“姑娘也不用将方才的话太过放在心上,须某另有高人相助,姑娘无虑。”
须桓的时间算得很准,方离开没多久,司阑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厮,一进门就立刻环视屋中的状况,确定与之前相比并无变化后,才将视线又放到了越溪桥身上。
越溪桥仍躺在床上,似乎又睡了一觉,闻到香味才悠悠转醒。
……
付惜景和他那两个男下属是赶在晚食前回来的,也是在他推门进屋的那一刻,越溪桥和司阑终于结束了这将近一日的尴尬相处,彼此亦都松了口气。
只是他回来后与司阑说的并不是“备膳”,而是“备水”。越溪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但见司阑离开房间,而他开始话也不说地脱衣服后,立时转身要跑。
付惜景很快将她拽到怀里,顺便将刚脱下的外袍随意丢到地上,抱紧她的腰身说:“桥儿可真是没良心,我为你奔波了一天,你却连服侍我沐一沐身都不愿。”
挣扎也逃不掉,越溪桥干脆放松了身体,微微偏了头:“你为我奔波什么?”
因为怕面具硌着她,付惜景特意离她的脸远了些,轻叹道:“为了让桥儿开心,我今日逛遍了商州的银楼和布庄,为桥儿采购了不少首饰和成衣。嗯?你还嫌弃我,问都不问一句就跑。”
越溪桥溘然睁大了双眼,咬了咬唇,却又提起了唇角,左右望了望:“东西呢,你进屋时什么都没拿啊。”
付惜景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半副身子都靠在她身上,环着她腰身的手开始慢慢地解她的束带,声音越来越沉哑:“这世上总不会有白得的美餐是不是?桥儿想要的东西,自然也是要用自己来换的。”
“……”越溪桥抿了抿唇,“我的身体本就是你唾手可得之物,你没有必要用钱来换。”
他却是摇了摇头:“若桥儿不高兴,我自然也难以忻悦。”她没说话,他就又说:“桥儿如今都不爱笑了,还是笑着的桥儿更美。”
越溪桥冷哼了一声,刚要说“我看见你就笑不出来”,余光瞥见他抬了手,随后听到了面具摔在地上的声音,不由睁大了眼睛,又立刻闭上,闭得紧紧的。
他将她转过来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条新的黑色束带帮她覆在面上,而后低下头吻住了她。
越吻越是情动,付惜景依旧啮着她的唇瓣,却已将她打横抱起,放去床上。
半晌后门口传来了已经鬼鬼祟祟许久的安意着憋着笑的声音:“公子,水好了。”
他们都已衣衫尽褪,为了不让任何人窥见她的肌肤,付惜景又将她往床里抱了抱,抬手挥落床帐,沉声道:“抬进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