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3 如此冰霜如此路
这事儿动静闹得大,看到吕留良满门老小的命运,许多官员胆战心惊。
不少人原本只是与好友或同僚进行了一些寻常的诗词唱和,这时候也纷纷翻箱倒柜的找了出来,一番整理,唯恐有什么不妥的言论,给全家老小埋下了祸根。
没过一个月的时间,朝廷中又出了一件事——已故刑部尚书之子、翰林院庶吉士徐骏,因为上书言事,言辞激烈,惹怒了胤禛,被放归。
本来若只是放归也就罢了,至少落了个平安。
但胤禛大概是因为受到吕留良的阴影,在徐骏临行之前,又赠送了他一个“惊喜”——彻查徐府文书。
其实在这之前,朝中便有与旧日刑部尚书关系交好的老官员提醒过年轻的徐骏——如今情势不一样了,万岁又多疑,应当谨慎小心些,将自己过去的诗书文稿通通检查一遍。
但是徐骏是贵公子出身,从小就养成了洒脱无畏的性子,加上他压根儿就没有谋逆的心思,虽然听到这些劝说,但也只是一笑了之,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没想到这一下偏偏就出事了。
这一查不要紧——在徐府的书房中,清清楚楚的查出来了徐骏有一篇诗词写着: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
负责查抄的官员不敢怠慢,立即便将这一篇诗词送到了万岁面前。
本来,在文人墨客常用的诗歌词汇之中,明月和清风是最常见不过的字眼了。
但是胤禛,越看便越觉得不对——明月有情,分明显露的是对前明的依恋。
而清风无意——自然便是讪谤朝廷了。
毕竟到底是“无意”,还是“无义”,本来就是微妙的同音字之差,很难讲得清楚。
徐骏此人,平时狂傲清高,因为自己的出身,从不将同僚放在眼中,因此颇有积怨。
这一下眼见着皇上恼火,众人顿时落井下石,纷纷说起了徐骏平时的种种言论——的确是对前明多有怀念。
胤禛听着众人们的议论,再联想到徐骏刚刚惹恼他的那封上书,冷冷的将徐骏的诗文扔到了地上。
他当场就下了旨意:“徐骏此人,思念明代,不念本朝,出语诋毁,大逆不道,狂诞居心,背戾成性,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将文稿尽行烧毁。”
旨意传到了本人面前,徐骏瞪圆了双眼,颤抖着双手。
他怎么也不相信,居然会有这样的飞来横祸。
想到之前曾有好心人对他的告诫,徐骏后悔不已。
但是再后悔,这时候也来不及了。
随口吟出的简单两句诗,让他彻底丢了脑袋。
若是硬要说唯一万幸的:便是没有同吕留良一般,牵扯到家人。
眼看着已经到了雍正十二年的年底,若是按照常理来说,各级官府衙门到了这时候,也就该封印了。
刑名也不能办了——毕竟欢天喜地过大年,打打杀杀的多不吉利。
但是没想到的是,圆明园之中,胤禛并没有停下对文字的追究。
他的疑心病被接二连三的事情挑拨的越发严重。
朝中多有有心之人,甚至利用皇上的疑心,开始了党同伐异——比如礼部侍郎查嗣庭主持江西乡试,出的题目是四个字“维民所止”。
这四个字原本出自于诗经,大意是说,国家广阔土地,都是百姓所栖息、居住的。
这个题目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查嗣庭的政敌向胤禛告御状,说“维止”两字是“雍正”两字去了头,用意十分恶毒阴险——是要杀皇帝的头!
这不是诅咒万岁,还是什么?
这一刀捅得十分致命,可谓一刀见血,胤禛立即下令,将礼部侍郎查嗣庭全家逮捕严办,族人流放,因为查嗣庭是浙江人,迁怒之下,胤禛下旨,命令浙江全省士人,六年不准参加举人与进士的考试。
查嗣庭的哥哥——查慎行,是清代诗坛的著名领袖、集大成者。
因为受到弟弟的牵连,压根儿什么都没做的他,也只能奉旨带领全家进京投狱。
听说弟弟已经被杀,万般痛楚之下,查慎行在路上老泪涕零,颤抖着手写下了:“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的诗句,不久便去世了。
弘晖如今是端亲王,在六部之中担的差事又重,朝廷内外,进进出出,自然也没少看见、听见这些动静。
听说了查先生的那两句饱含酸楚的诗——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本来就已经感慨良多的弘晖大受震动。
他开始回想起了这半年来皇阿玛的诸多行为。
历历在目。
其实在皇阿玛之前,也不是没有帝王兴过文字狱。
但是也很少能闹到皇阿玛这种程度——作诗撰文、甚至随意一句诗词评论,都可以是入刑狱的理由。
活着的人被拉去砍头,死了的人也不得安生,还要从棺材里抬出来鞭尸。
家人们在旁边看着,撕心裂肺也不能哭出声。
更不要提满门流放了。
现在,朝廷上下,尤其京城之中,已经人人自危,文人士大夫不敢再轻易创作诗词,而是把大量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故纸堆中。
但是实际上,就连做学问也是有危险的——因为做学问难免要评论。
任何人只要开口说话;只要说了一定体量的话,就不可能保证一定能把话说得处处周全,滴水不漏。
弘晖沉默地想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皇阿玛如此这般折腾下去,会不会终有一天失了天下士子,百姓民心呢?
……
他给额娘请安的时候,本来想就着这事儿说上几句,但是还是硬生生的忍住了。
额娘毕竟是额娘——哪怕明明对这件事儿有她自己的判断,也很难让她不以儿子的安危为重。
正在挣扎之间,雍正十二年的除夕已经近在眼前了。
立天灯、万寿灯是过年最盛大的活动之一。帝驾回到了紫禁城后,天灯与万寿灯立于乾清宫和皇极殿的台基上,一派盛世景象。
宫里面也早已经都把对联给“挂”起来了。
其实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联都是“贴”上的。
直到宁樱做了皇后,觉得这样用起来既不干净,撕起来也很浪费,这才下了旨意,让内务府安排奴才们在高处放置了特制的固定物,将对联悬挂起来。
只要下面坠上重物,对联便不会随意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