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月折桑
整个王家大庄,只有狗蛋一家养蚕。
在生产队没有分配自留地、农村副业还没有放开之前,他家是偷偷的养。
庄前屋后还有十几棵老桑树,可为春蚕提供食物的来源。
这个阶段他家养蚕,主要是为了收获蚕蛹,为全家没有油水的荒春饭桌,增加点蛋白质、脂肪之类的营养。
据说狗蛋的奶奶是山东人,在她的老家,祖祖辈辈都有养蚕吃蚕蛹的习俗。
所以每个青黄不接的春天,肚皮空虚的王家庄的小娃们,又多了一种消磨时光的新游戏,便是做一回养蚕抽丝的蚕农。
从黑色的蚕籽到灰白色的蚕虫,再到软绵绵的蚕蛹和蚕茧,不同的阶段玩法也各不相同。
狗蛋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平时节约的一分硬币要掰两半用,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像命一样的金贵。
可惜家贼难防啊,她出了狗蛋这个败家的小儿。
从春蚕下籽开始,狗蛋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弄一点出来,与他的同伴们分享。
败儿慷慨如斯,要是被他的妈妈逮着,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大成子养蚕的蚕床是两个火柴盒,把狗蛋送给的黑籽撒在盒里,再盖上两片桑叶,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结果可想而知,一条蚕虫也没有孵化出来。
狗蛋接着送蚕虫,照样一命呜呼,最后就只能坐等别人家的蚕蛹、蚕茧的问世了。
刚子和栓子的结局也差不多,只有毛丫家的硕果仅存。
男娃们在养蚕、手工这块,向来缺少点灵气。
让他们规规矩矩的干成一桩事情比登天还难,可搞起破坏来却是一顶一的好手,做些递砖递瓦跑腿的差事,也是不在话下。
用江淮地区的土话来形容这帮娃们,全是戳死蛤蟆闹死猴的年纪。
破坏好动是他们的天性,太温良恭顺的男娃,反而更令人担心了。
毛丫选择的蚕床是家里的筛子,竹篾编成,通风透气。
一场春雨下过,蚕床上沙沙一片,那是春蚕觅食的声音。
毛丫喊来手下的喽啰们,共同分享胜利的成果。
阴暗的农具间里,看着筛子里隐隐蠕动的白色蚕虫,大成子首先想到的是茅坑里的粪蛆,不由得一阵恶心。
“这些小蚕每天都要采桑叶喂它们,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要帮我!”
毛丫帮主看着托下巴流着口水的小伙伴们,开始下命令了。
筛子里的春蚕幼虫在拼命觅食,也让这几个小娃馋的不行,恨不能也取一片桑叶放嘴里,尝尝其中的味道。
“狗蛋家的大黄狗咬人,我前些天就挨咬了!”
刚子第一个推卸责任,采桑养蚕他不感兴趣。
树上的桑葚都还是青的,他已经尝过了,一点也不好吃。
“狗蛋老爹每天都在围子边上纳凉,看见我们偷他家的桑叶,非锤死我们。”栓子补充道。
狗蛋的祖上从前是地主,他家的祖屋当地人称为“田家围子”。
三面水塘,只有一个出口与外边相连。
狗蛋老爹因为富农地主的成分,挨整了半辈子,大队、公社每一次批斗会都有他的份儿。
围子里的房产,也被其他几户贫下中农共享了。
但这个老头骨子里剥削阶级的基因,似乎一点也没有改变。
勤劳吝啬,视钱如命。
尤其是这两年国家的政策开始放宽,老头的腰板也愈加挺直了起来。
成天杵着木棍在庄前屋后溜达,围子里的一草一木,未经他的容许,别人也休想拿出去。
栓子的脑壳,肯定挨过狗蛋老爹的招呼,所以一讲到去田家围子偷桑叶,这小娃就胆寒了起来。
可整个油坊生产队,只有田家围子有几棵老桑,眼看娃们养蚕的大业就坚持不下去了。
“狗蛋,你每天出来捎带一点不就行了!这么点蚕虫,也要不掉多少叶子!”毛丫建议说。
筛子里白色的幼虫,无聊的娃们刚刚清数了一遍,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二十条。
目前每天只要十几片桑叶,就够吃了。
“不照不照!昨天我妈揍我了,往后我一根针都带不出来了!”
狗蛋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前额上还有一颗蚕豆大的乌包,肯定是他妈妈的杰作。
这家伙只穿了一条红布短裤,光赤着上身,晒的像个黑驴蛋儿。
就算他能摘下桑叶,也没有地方放了,总不能光着腚用裤衩做提篮吧。
况且还有他老虎一般的老爹,一天到晚在围子边上坐镇呢!
“成子,你去吧!狗蛋妈是你表姨娘,她肯定不会捶你!”
几个小娃一时之间没了注意,刚子瞅着大成子,鬼点子又出来了。
“好!”
无知无畏的大成子到是爽快,挺着肚子慨然领命。
为了博取大孩们的欢心,刷一下自己在皮娃中间的存在感,基本上每次毛丫、刚子交代的差事,成子都会抢着去做的。
尽管他笨手笨脚,更多时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成子去一两次还行,天天去我家老爹肯定会烦他!,不行!”
狗蛋最了解他守财奴的老爹,儿媳娘家的亲戚来家里蹭饭蹭物,会滴他一鼻子醋,更不要说天天去了。
成子老是往田家围子跑,最终会殃及他这条可怜的池鱼。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不养了!狗蛋!你把这些蚕虫拿回家吧!”
毛丫是个恶丫头,见几个娃们拿不定注意,就撂挑子了。
怕黄狗咬、怕老娘捶,怕翻身地主老头的拐棍。
这几个向来搞破坏不知啥叫怕的操皮,突然之间多出了这么多怕来,是身为孩子王的毛丫头没有想到的。
可养蚕大业关系到他们一个美好的夏天,岂能半途而废。
没有蚕蛹和蚕茧,六月天里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失去了许多的色彩。
大别山区70后的娃们,每年夏天都会自己制作一件很特别的玩具。
一根五尺长的竹竿,砍去头部的竹节,插入一弯椭圆形的竹篾,就变成了长柄网球拍的形状。
然后找一个硕大的蛛网,伸上去胡缠一气,一件捕虫的利器就做成了。
用它来网蜻蜓、捉知了、逮蝴蝶、捕蚂蚱,总是会无往而不胜。
那个时候乡间的午后或是黄昏,当你看到一群光腚赤膊的农家小娃们,挥舞着竹竿在林间或野地上跑来跑去,十有八九都是在做这样的勾当。
再用这些战利品去钓鱼钓虾,用钓来的鱼虾喂猫喂狗,其中的乐趣无穷无尽也!
但蛛网有个缺点,就是太细太不结实了,遇到大一点的知了或蜻蜓就会穿网而过。
漫长的夏天,不知会有多少张可怜的蛛网,惨遭顽童们的毒手。
在油坊生产队的王家大庄,谁家小娃想出了独创的点子,用没有去胶的蚕丝结网。
这样的捕虫神器经久耐用,十天半月都不会损坏。
但肯定不是狗蛋想出来的,以他的智商,还做不出这样的新鲜玩意。
而蚕蛹的料理,也早已从田家围子传遍了整个油坊生产队,小娃们还做了很多的创新。
稻田埂放水的缺口作为锅灶,蚕蛹、知了、蜻蜓、河蟹用竹枝串联,下面燃起一堆野火。
几缕黑烟过后,没有油盐、半生半熟的野味大餐就造好了。
成子、刚子、狗蛋、栓子,个个吃的满头满脸的黑灰,其中的味道,定是胜过了任何的山珍。
所以听毛丫说不养蚕了,有着美好憧憬的小娃们一时茫然,个个生无可恋的看着他们的统领。
没有头领带队,接下来的日子就没法混了。
“要不我来打信号,你们从码头那边凫水过来,我老爹看不见!”
每天上午和下午,田家围子的大人们出工之后,只剩狗蛋老爹和另外两个老头,在围子边上的老柳树下纳凉。
只要能绕开他们,就万事大吉了。
在众位玩伴的白眼和威胁声中,狗蛋终于想出了一个可行的方略。
“什个信号?”毛丫又来了精神。
“我学狗叫,家里有大人,你们不能过来!我学猫叫,是大人们都上工去了!”
狗蛋的主意逗得大伙前仰后合,大成子干脆乐得在满是鸡粪的地上打起滚来。
这个主意不错,很合娃们的胃口。
田家围子的池塘也就三丈来宽,会狗刨的刚子和毛丫,在上面游个来回不在话下。
大成子与栓子不会凫水,可在边上接应。
五人还约好以生产队长老罗头的出工哨子为信号,哨声过后,便是毛丫、大成子他们出发的时间。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个诸葛亮。
几个不懂世事的小娃凑到一块,有时也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就如今天的大人与家中沉迷网游的娃们斗智斗勇一样,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的。
“好臭!成子,你身上哪来的鸡屎啊!”
大事商量完毕,大家才注意到成子身上的臭味。
毛丫捏着鼻子,在堂弟的光脑袋上狠狠来了一巴掌。
刚子、狗蛋他们一哄而散冲出了房门,生怕成子满身的臭鸡屎,擦到了他们身上。
大成子这下可来了劲,拼命追逐着每个躲他的小娃,也乐翻了天儿。
曾几何时,往小伙伴们身上擦牛粪鸡粪,也成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童年的快乐无处不在,纯真无忌的笑声洒满了故乡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种欢乐已经越来越远了,变成了一缕无法遣怀的乡愁,洒在我们早生的华发上。
接下来的日子里,成子他们的养蚕大业进展顺利。
毛丫家的蚕床由筛子变成了更大的竹席,每天从田家围子涉水采桑的盛器,也由小篓变成了竹篮。
一个月后,稻草做成的蚕山上终于结满了白花花的茧子。
春蚕化蛹成蝶,乌赤酸甜的桑葚引来了满树的黄鹂。
也让刚子、大成子这些馋嘴的猫儿,又有了新的追求和希望。
坐在田家围子的老桑树下,大把的桑果塞进嘴里,吃的满嘴流墨,那就是过年了吧。
就像古诗里说的那样:黄鹂啄紫葚,五月鸣桑枝。我行不记日,误作阳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