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碰瓷儿和“偶遇”
当晚薛畅就给家里打了电话。
待机铃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来,仿佛对方正是在这大半夜里,刻意守在电话机旁。
接电话的是薛畅的妈妈,她一听见儿子的声音,顿时泣不成声。
“你这几个月到底去哪儿了?!你奶奶和我都快急疯了……”
薛畅把遭遇告诉了妈妈,又宽慰她说,自己此刻就在公安局里,已经安全了。
其实被关起来的这段时间,薛畅不是没有机会和家里通话,但那必须是在传销骨干的监督之下,而且只能找家里要钱,还得给家人洗脑、最好把他们也给骗过来……薛畅说什么都不肯,他知道只要打电话,母亲和祖母就算是卖房子,也会把钱凑上,说不定她们还会亲自过来——那怎么行!
情绪稳定下来,薛畅妈妈又告诉他,因为这几个月家里联系不上薛畅,她太着急了,于是到处求人帮忙,能求的亲戚都找了一遍,甚至还报了警。
“后来是你舅爷爷说,这事儿交给他,他一定把你找回来。”
薛畅有些意外。
“你舅爷爷还说,顺利的话,今晚你就能来电话……果然,不枉费我守了这大半夜。”
薛畅又和祖母通了两句话,把惊慌失措的老太太好好安慰了一番,这才挂了电话。
薛畅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他是被母亲和祖母拉扯大的。婆媳两代寡妇,就这一根独苗,就算她们自己不惯孩子,外头人看在眼里,也认定了薛畅是被惯坏的。所以薛畅当初说什么也要考外地大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个。
薛家人丁稀薄,亲戚不多,薛畅母亲说的舅爷爷,是薛畅祖母的表弟,那人姓邵,在民政厅门工作,但是薛畅记忆中,这位舅爷爷似乎也不是什么大官儿,更不可能跨省指挥公安来救他。
舅爷爷是怎么知道他今晚就能逃出来的呢?
薛畅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糊涂着,隔壁传来秦勇的哭声,大概也是在和家里打电话,薛畅听着那动静,自己忍不住跟着鼻子发酸。
毕业到现在都快一年了,啥钱没赚到,还差点把命给搭进去……
薛畅满心惭愧,但他没埋怨过命运,更没憎恨过老天爷。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运气不好。
等到天亮了,薛畅和秦勇才从公安局出来,他们找酒店进去洗澡理发换衣服。钱是秦勇父亲临时给他们打过来的,薛畅说,等回了家就还给他。
“说这个干吗!”秦勇赶紧道,“咱这交情,能和别人一样吗!”
“那,往后有什么打算?”薛畅小心翼翼地问,“过了年,还出来吗?”
秦勇是小地方考出来的,当初信誓旦旦“就算在街上要饭!我也不回那小县城去!”他和薛畅一样,毕了业死活不肯回故乡,总想靠自己的力量。
此刻薛畅问起,秦勇却坐在酒店雪白的床上,低着头,一声不响擦头发。
薛畅想了想,又问:“不如咱们再去别的地方?上次你不是说,越往南越发财吗?那,上海深圳,你选一个!我和你一块儿!”
“我可能……去不了了。”秦勇放下擦头发的毛巾,他的神色有点尴尬,“老头儿在他们乡镇的文化局里,给我找了个事儿。”
薛畅一怔!
“有编制。”
最后这三个字,终于把薛畅的神志给拉了回来。
他回过神,努力笑了一下:“那挺好的呀!”
秦勇脸上神色却愈发赧然,他叹了口气:“我现在算想通了,我爸说得没错:咱这种二本生,想靠自己创出一份事业,出人头地,还是太难了。”
次日,直至上了火车,薛畅还在想着秦勇说的这句话。
他没觉得秦勇的选择就是错的,但他自己不会走这条路。
那天薛畅坐的是高铁,车厢里非常热闹,一群大包小包、嬉笑打闹的大一新生,似乎趁着放寒假,约出来一起旅游。还有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四五岁的胖男孩,男孩手里举着一柄绿莹莹的塑料“光剑”,满车厢的狼奔豕突,嘴里发出高音贝呐喊:“打死你!打死你!”
薛畅有点儿懵,这一路五个小时,他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凄惨了。
隔着过道,就在薛畅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肤色非常白,显得那双剑眉更是黑如鸦翅,五官极俊极美,如玉生辉,美得近乎不合时宜,以至于令人心生不安。
那人并不健硕,个头虽高,但整体看上去却有种脆弱之感,薛畅不懂时尚,但也看得出男人身上那件黑衣剪裁十分精致,线条异常流畅,恐怕是个挺贵的牌子。男人已经放好了行李,此刻正拿着一本书翻看,四周围沸反盈天,他却仿佛置身暴风眼中,稳如泰山。
薛畅一时心生好奇,他弯下腰一瞧,啧啧,是本红楼梦。
男人似有所察,抬起眼,冲着薛畅微微一笑。
薛畅慌忙坐直,脸也跟着红了。
怎么搞的?他在心里嘀咕,我这儿脸红个什么劲儿啊!又不是大姑娘家!
但那人就是有这样的能耐,薛畅感觉得到,别说扫一眼就让他脸红,如果这男人站起身来,从车厢头走到尾,群雌粥粥立马就能变成鸦雀无声。
然而此人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没有兴趣,他甚至没有像一般人那样歪着靠在椅背上。即便是坐着,男人的腰背也是笔直的,线条优雅。就好像他不是随便找本书打发几小时无聊的旅程,而是来认真研究红学的。男人与周遭气氛形成的强烈违和感,就如同,街拐角的苍蝇馆子里挂着一幅莫奈的真迹。
……格格不入。
按理说,这种人应该去坐商务座的,为什么也来挤二等座?
薛畅心生异样,他能肯定他没见过这个人,但却莫名有一种奇妙的熟悉之感,就好像他在哪儿和这人打过交道。
车缓缓开动,薛畅没好意思继续观察人家,他掏出耳机,打算抵御一下这车厢里的喧嚣。
……糟糕,不灵!
车厢内太嘈杂了,那群大学生前前后后加起来将近二十个,分成三四摊子打牌,一个个挤在别的旅客的座位跟前,时不时爆发惊叫和大笑,出牌声,七嘴八舌给人支招的声音,还有骂娘声,此起彼伏。
薛畅徒然地挣扎了半晌,还是关掉了音频,他已经把音量调到很大了,再大就要对耳膜造成损伤了。歌声无法屏蔽外头的吵闹,反而添了一层噪音,倒不如不听。
正要把耳机线收起来,薛畅眼前一花,就觉得肩膀上挨了重重一下!
“打!”
他一回头,是那个拿着塑料剑满世界乱窜的男孩,男孩见薛畅看他,不光没有逃,竟然又在薛畅身上来了一下!
第二下,男孩的塑料剑和薛畅的耳机线直接来个亲密接触,缠在了一起!
男孩晃了晃,没把“宝剑”晃出来,于是小胖子双手用力,使劲儿一挑!
薛畅的手机飞起来摔在了小桌板上,又高高弹起,继而跌在地上!
“我的手机!”
他一把抓起手机,再一看,黑屏了!
薛畅的心在滴血!这台5S是个二手货,是他昨天在旧货市场用五百块钱淘来的,本来就满是划痕又破又旧,再这么一摔,好了,直接见乔布斯去了。
薛畅顿时急了!
“这谁家的熊孩子!爸妈也不管管!把我手机弄坏了!”
话音未落,前排传来一个高亢激烈的老年妇女的嗓音:“你骂谁呢?!”
与此同时,熊孩子的奶奶一头窜出来,指着薛畅破口大骂:“我家小宝是手碰了你的手机,还是脚踩了你的手机?你自己没把手机拿好,怪我孙子!我看是你眼瞎!”
老太婆这么一骂,把那群打牌的学生都给压住了,好些人抬头往这边看。
但是没人出声。
薛畅气得手发抖!
“明明是你孙子……”
“我孙子怎么你了?!你倒是说说看!冤枉这么小的孩子!你没良心!我今天非要找地方评评理不可!”
列车员——是位穿着紫红色礼服的小姑娘——赶紧走出来,轻言细语道:“大家别吵架,有话好好说,这是在列车上……”
话还没说完,那熊孩子“嘿”的一声大叫,抡起塑料光剑狠狠一下,正打在列车员小姑娘的手背上!
虽然是塑料玩具,但男孩手劲不小,列车员白皙的手背顿时起了一道红印子!
老太婆一见孙子打了列车员,这下有点慌了,她赶紧一把拉过男孩:“小宝,你怎么这么不当心!快和阿姨说对不起!阿姨脾气最好了!阿姨不会怪你的,对不对?”
说罢,还抬起一双狡猾的眼睛,直瞅着列车员。
列车员没辙,只好忍着痛,轻声道:“小朋友,列车车厢里面是不能玩玩具的。”
老太婆马上笑逐颜开:“没有玩!咱们没有玩!咱们就是拿在手上!你看,哪儿玩了?”
薛畅胸口一阵阵起伏,但他明白,论骂架,他肯定不是老太婆的对手,要是动起手来,人家只会说他大人打小孩,年轻人打老人,搞不好还会把乘警招来。
列车员走了,小男孩见没人管,更加放肆,抓着宝剑到处乱挥,吓得几个年轻女乘客连声尖叫,小男孩更得意,胖胖的小脸上竟然浮现一层凶狠之意。
“打死你!打死你!”
他一排排打过去,忽然,男孩停住了。
薛畅定睛一看,原来那柄塑料剑正打在那看红楼梦的黑衣男子身边的扶手上,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寸,剑身牢牢卡在了扶手和椅子间的缝隙上!
男孩双手抓着剑柄,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胖脸涨得通红!
但那剑身严丝合缝卡在扶手上,他怎么用力也无效。
宝剑死活拔不出来,小男孩急得嗷嗷叫,男孩的奶奶赶紧过来:“怎么了?哟!怎么把玩具卡在这儿了!”
老太婆也帮着孙儿拔那柄塑料剑,但仍旧拔不出来。
薛畅从一开始的快意,到现在,忽然心头有了点疑惑:就那么一点窄缝隙,怎么会卡得那么死呢?
旁边的旅客嗤嗤笑起来,那意思很明显。老太婆脸上挂不住了,她嘟囔着:“坐在旁边就干看着!也不帮一下!”
指桑骂槐,说的就是那个黑衣男人。
那黑衣的男人自始至终都在阅读,到了此刻,才仿佛意识到旁边的事,他抬起眼,淡淡看了那老太婆一眼:“要我帮忙吗?”
老太婆喜上眉梢:“我们娘俩手上劲儿小,您给帮一把!”
黑衣男人放下手里的红楼梦,伸手抓住那柄剑,就听咔的一声。
剑是拔出来了,可是,断成了两截。
车厢安静下来。
男孩一看自己的“宝剑”断了,嗷一嗓子哭起来!
老太婆气得脸发青!
“你怎么把它给掰断了!”
“要我赔吗?”
黑衣男人的声音很淡,嗓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平静地看着那老太婆,态度里既无愤怒也无惊慌。
薛畅忽然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劲。
那老太婆的表情,分明是积攒了一肚子骂街脏话,但是她竟然一声都没响。她伸手牵过嚎啕的男孩,往自己的座位拽过去,嘴里喃喃道:“算我们倒霉!”
黑衣男人没事人似的,重新坐下来,再度捧起了书。
薛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还记得刚才那一瞬,男人望向那老太婆的眼神。
明明是极为平静、甚至有点儿漫不经心的眼神,但却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慑,像高大的墙壁阻挡过来。
一眼望过去,对方连吭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气场竟如此强大!
他一时走神,都没留意到前面那男孩哭声何时停下来的。大概已经接受了失去玩具的现实,男孩又开始在车厢里窜来窜去。这是个正好处在“狗也嫌”阶段的孩子,不耐烦的程度赶上了多动症,他走了两三排,停在一个女大学生面前。
那是个单独旅行的女学生,和那群打牌的不是一伙,长得白白净净十分文静,此刻姑娘的面前,放着一只刚洗干净,用白手绢儿擦过的红苹果。
男孩目不转睛盯着苹果,突然伸手抓起苹果,咔嚓一大口!
女孩吃惊地叫起来!
“那……那是我的……”她小声争辩着,手足无措。
大概女学生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写过“苹果会被抢走”这种事。
熊孩子大口啃着苹果,又奔回到老太婆面前:“奶奶!苹果!”
“哦哦,是人家给的吧?快谢谢阿姨!”老太婆睁眼说瞎话。
胖男孩又跑回到女学生面前,冲着她嚣张地吐了吐舌头。
女孩的薄脸皮涨得血红,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薛畅见到这一幕,再忍不下去,冷冷道:“抢人家的苹果,真好意思!”
老太太立马接招,抬起头高声骂道:“关你屁事!人家姑娘心好!愿意给我孙子水果吃!”
“那是人家愿意的吗?”薛畅忍着愤怒道,“一点教养也没有,打人骂人,弄坏人家东西,还抢人家的食物……”
老太婆像头下山猛虎,三两步窜到薛畅面前,虎视眈眈盯着他:“你说什么!”
薛畅毫不畏惧,抬头静静看着她:“你说我说了什么?”
这下,就连打牌的都停下来了,一车厢的人,无数双眼睛,紧张万分地盯着他们俩!
就在这时,让薛畅万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老太婆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他打人!打老人!大家快看啊!这个小伙子仗着年轻,竟然打老年人!哎哟我的心口疼!我的心脏病……”
全场哗然!
薛畅腾地站起身,他握着拳头,拼命克制着想动手的冲动!
有个老大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插嘴说:“人家哪儿打你了?人小伙子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你!”
“呸!”老太婆眼睛圆睁,唾沫星子喷得四溅,“那是你眼瞎!他明明就打我了!”
“你这老太婆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好啊!你们想干什么!一群人打我这个老婆子吗!”
就在一片鸡飞狗跳中,那黑衣人放下手里的书,他弯下腰来,对着那老太婆耳语了两句。
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下一秒,老太婆突然,不叫了。
她飞快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拉过自己的孙子,老老实实回到座位上。
薛畅好奇极了!
车厢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很多人窃窃私语,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那黑衣人身上,可是黑衣人似乎对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全无感觉,大概是有点饿了,他放下书,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看了看。
男人皱了皱眉,似乎对巧克力哪里不满意,他并没有吃,就这么放在了小桌板上。
那不肯接受教训的男孩看见了,他挣脱了奶奶的手,走过来,盯着黑衣男人。
男孩伸手一把抓过巧克力,狠狠咬了一大口!
同时,他挑衅地盯着那男人,身体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防范对方发作。
然而,没有。
黑衣的男人就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依然低头读着书,将那男孩视若无物。
男孩在他面前戒备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于是走回到祖母跟前坐下来。
不多时,男孩睡着了。
高铁到站,要下车的旅客纷纷拿下自己的行李,从狭窄的走道里鱼贯而出。列车喇叭里播放着安全提示:“因本站只停一分钟,请各位没到站的旅客不要下车。”
就听嗷的一声惨叫!
是那个男孩。
他大声哭叫,手舞足蹈:“有蛇!有大蛇!蛇在我的床底下!”
老太婆赶紧抱住他:“什么蛇?哪来的蛇?小宝你做噩梦了!这孩子,小时候就容易梦见床底有蛇——咱这是在火车上!小宝!火车上没有蛇!”
“有!就是有!”男孩高声尖叫,疯了一样挣扎,老太婆一个没抓住,男孩推开她,跳起来就往车门处跑!
老太婆这下慌了,快步撵上去,想抓住孙子。然而男孩跑得太快,就像躲避可怕的怪兽,竟然从开着的车门处跳了下去!
“卧槽!”
很多人发出惊呼,好些人扑到了车窗边上往外看。只见男孩跳出车厢,朝着月台跑去,老太婆在后面边追边喊,很快,祖孙俩就看不见踪迹了。
刚才那个列车员不知所措地站在车门口,喃喃道:“都说了不要下车呀!”
但是已经晚了,车门关上,车身缓缓前行,薛畅透过车窗,看见那老太婆一手抓着孙子,一手拼命向火车挥动,叫喊着,试图让车停下来。
……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加速的高铁给抛至远方。
“这下麻烦了,”有人语气里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行李估计还在车上呢!”
“活该!”有人恨恨道,“太嚣张了就是这个下场!”
大家议论纷纷,仿佛看了一出好戏。
唯有黑衣男人,依然低头看书,神色专注,好像与周围的任何事情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