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妒妇
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三有《妒非女人恶德论》,见识明达,其首节云:
“妒在士君子为恶德,谓女人妒为恶德者非通论也。古见官文书者,宋明帝以湖孰令袁慆妻妒忌赐死,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又以公主多妒,使人代江撰辞婚表,见《宋书·后妃传》。有云,姆奶争媚,相劝以严,妮媪竞前,相谄以急。声影才闻,少婢奔迸,裾袂向席,老丑丛来。”到底六朝人有风致,这些描写都很妙,唐人所著《黑心符》专讲怕老婆的,或者可以相比。我在这里不禁想到世上所称的妒妇之威实在只是惧内之一面,原来并不是两件事情。明谢肇淛著《五杂组》卷八有好些条都是论妒妇的,其一云:
“妒妇相守,似是宿冤。世有勇足以驭三军而威不行于闺房,智足以周六合而术不运于红粉,俛音低眉,甘为之下,或含愤茹叹,莫可谁何。此非人生之一大不幸哉。”谢氏的意思大约与魏元孝友仿佛,以为一夫多妻是天经地义,假如“举朝既是无妾,天下殆将一妻”,那就太不成话了,然而没有办法,其原因只是怕耳。平常既是怕了,到了这最有利害关系的问题上,一方面自然更是严急,一方面也就更弄不好,又怕又霸,往往闹得很糟。《五杂组》又有一条云:
“人有为妒妇解嘲者曰,士君子情欲无节,得一严妇约束之,亦动心忍性之一端也,故谚有曰,到老方知妒妇功。坐客不能难也。余笑谓之曰,君知人之爱六畜者乎?日则哺之,夜则防护栅栏,唯恐豺狸盗而啖之,此岂真爱其命哉,欲充己口腹耳,为畜者但知人之爱己而不知人之自为也。妒妇得无似之乎。众乃大笑。”《妒非女人恶德论》中亦有类似的一节云:
“《韩非子·内储说六微》二云,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意林》,《典论》云,上洛都尉王琰以功封侯,其妻泣于内,恐富贵更娶妻妾。《三国志·袁绍传》注鱼豢《典略》亦同。此其夫必素佻达者。”这两则都写得很幽默又很痛快,但比较起来,富买妾贵易妻的行为至少总是佻达,而合理的充口腹却还是人情耳。俞正燮论定之曰,妒者妇人之常情,正是明言。但明遗民徐树丕说得更妙,见所著《识小录》卷一,题曰“戏柬客”,原文云:
“有客与细君反目,戏柬贻之。——妇人不妒,百不得一,然而诚大难事。试作平等心论之,不妒妇人正与亡八对境。有一男子于此,帷薄微污,相与诋呵斥辱,去之唯恐不远。有一妇人于此,小星当户,相与叹羡称扬,不啻奇珍异瑞。岂思欲恶爱憎,男女未尝不同,何至宽严相反若是,恐周姥设律定不尔尔也。——投笔为之大噱。”活埋庵道人是三百年前人物,乃有此等见识,较俞氏尤为彻透,可谓难得矣,即如今智识界的权威辈亦岂能及,此辈盖只能说说投机话耳,其佻达故无异于老祖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