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黄昏[日]铃木三重吉
你正在寻我么?我刚才到后边的庭园里来的。从后边栗树上,蜘蛛沿了丝,下到水面来,而且在水上结着网了。你虽然瞒着我,不久你就要回到那里去了罢?在晚间,蜘蛛下到水面来,人家说,必定有谁将要远行了。不,这是真的。这海边的人们所说的话,无论什么,都是确中的。--小小的蜘蛛。……你也去看了来。你即使没有穿着下驮[1],因为是草地的上面,脚也不会弄脏的。就是我也只穿着单袜呢。
因为觉得离别不好,所以默着的罢?无论怎样,再五天你未必还在这里罢。……从那边也看得见罢?在那无花果树的底下。已经暗了,所以忙着结网哩,黄的蜘蛛。
姨母么?怎么样呢?对你说过什么话么?或者想着什么,也说不定。就是这两天里缝着衣服的时候,忽然的说,总之是女人到底吃亏;我便问是什么事情,伊回答说,女人只要一回想着别人,到死不会忘记的,所以可怕。我装着不懂的样子听着,姨母也除了这几句话以外,不再说什么了。
我有什么事瞒了你呢?〔你说的是〕前天说起又止住了的那件事情么?并不是瞒着。我想是终要说出的。那并不是我的事情,是在我还小的时候过去的母亲的事情。姨母当作没有什么似的说给我听,我觉得起了异样的感情。姨母说母亲担受了许多苦辛,随即死了,很是可怜,便将我还没有生下来以前的种种事情说给我听。就在这两天里,才听说我的母亲正和现在的我同一的年纪,将要嫁去的那个晚上,忽然地自尽了,--在嫁去的晚上呢。
这时候,母亲的娘家也还很富裕,所以母亲的妆奁办得十分讲究。到了出嫁的那一天的晚上,家里的人正在忙乱的时候,给母亲穿衣服的女人,嘴里说着现在哪里去了呢,到各处找寻母亲。但是母亲到处都不在,伊便同姨母两个人去搜寻;梳头的女人说,母亲刚才梳了头,妆饰好了以后,便一直跑到库楼那边去了,两个人寻往库楼,却正在那楼上呢。姨母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道是因为害羞,逃来躲着的;拿了烛台上得楼来,看见微暗的对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副两折的屏风,便笑了起来。“出来罢,这是什么呢。”说着,走到旁边去一望,只见母亲全身穿着白无垢的装束[2],俯伏在那里,--切断了咽喉,已经死了。
我听了,飒地打了个寒颤。我便说请不要再讲下去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姨母说:“我错了,这些话本来是不应该说的。”伊自己也含着眼泪了。
我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很是悲哀了,自此以后,正如窥探可怕的物事一般,常常想起这件事,感到血都变黑似的悲哀,所以心里只想怎的能够忘记了,不要再想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缘故,近来无端的觉得那个并不是母亲,却是我自己;仿佛只觉得我穿着全白的衣服,染了鲜血倒在那里。
虽然也觉得对别人说了,要被母亲申斥,但是不知怎的总想将这件事悄悄的说给你听;现在说罢,现在说罢,这样的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无论什么时候离别了,也没有别的要说的话了。--我么?并没有哭着。只是说说罢了。
但是,现在讲别的话罢。你看,天这样的暗下来了。蜘蛛的窠已经看不见了。看去在中间的黑的一点,是蜘蛛罢?--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呀,水草的叶流下来了。哪,等着,……人们要看见的。
[1]下驮即木屐之和名。
[2]白无垢是日本女子出嫁时的衬服,又为入殓时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