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弟弟
楔子
她原本是盘膝打坐在这山洞里的,可是洞外雷声隆隆,震天撼地,闪电如蛇一般,活活地游动击刺,要从那洞口向内深入。她怕极了,两条腿抖抖战战地盘不住,搭在膝上的双手也死死地环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强光倏忽间在她眼角一闪,她吓得“呜”了一声——一嗓子惊呼被她硬咽了回去,只从鼻子里流出了那一声“呜”。
山洞已经到了尽头,她要躲也是无处可躲。后背紧紧靠住山洞石壁,她闭了眼睛坐正身体,心想生死有命,死便死吧!
横竖她活了这许多年,经了这许多世,凡人没见过的,她见了,凡人没吃过没用过的,她也吃了用了。那逍遥快活的日子,她也度过许多了。
无论如何,都是够本了。
气息渐渐下沉进了丹田,腹中内丹缓缓散出热力,流入四肢百骸。她不再动了,也不再看了。鼻端有硫磺的气味,最后一声巨雷劈中了这座石山。
山上的古树燃起了冲天大火,山腹石洞中的她睁开眼睛,轻轻地、怯怯地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七日的最后一日,这一日若能平安地度过去,她便又有了两千年的寿命。
一劫后重生
北宋淳化二年,春。
清晨时分,雨收天晴,那天空一碧如洗,只在远方飘了几缕小云彩。连日的雷电暴雨把这一处桃源冲洗得山清水秀。残树野花从大雷雨中死里逃生,此刻被那阳光照耀着,绿的又绿了,粉的红的,也都又粉了红了。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对着这一片花团锦簇的颜色鸣叫,就在这鸟叫声中,一个人分花拂柳,跳跃着从一眼山洞中跑了出来。
她是个姑娘,周身满是尘土污渍,看不出本来面目,长发挽了一半散了一半,发梢还卷着一片鹅黄嫩叶。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溪水旁,她先弯腰掀开溪边的一块大石,取出了石头下面的一个油纸包。
油纸包泥水淋漓,然而包得严密,护住了里面那一套粗布女衣。把布衣抖开来挂在溪边的矮树枝上,她起身胡乱扯开自己的脏衣,赤着身体踢着水花,她分明是个大姑娘了,然而因为狂喜,所以举动退化成了小丫头。欢呼一声纵身一跃,她跳入溪水中央最深处。大鱼似的在水中盘旋周游了几圈,她露出头来,抬手向后一捋水淋淋的长发,露出了一张明眸皓齿的如玉面庞。
她叫夜明,是个妖精,两千岁了。昨夜度过了雷劫一场,所以还能再活两千岁。
雪白牙齿咬着下嘴唇,她眉飞色舞地又像是笑,又像是咬牙切齿,撩了溪水洗脖子洗肩膀,忽然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凉气,她倏忽间将身体扭曲向后,看到了自己后腰中央上一弯黑色新月般的灼伤。
这是她在逃入山洞之前,被雷火击打出来的。
夜明,人如其名,她的本体,是一颗夜明珠。
这夜明珠生于何时何处,已经不可考,但从她修炼出人形到如今,确实已有两千年。妖物一类,自成妖起,每隔两千年便要遭一场雷劫,逃过的,脱胎换骨,智慧与力量都能精进一层;逃不过的,被雷电劈成齑粉,也不算太冤,毕竟凡人寿命不过百年,而它已经活了两千岁,不算吃亏了。
夜明,兴许因为是件宝物变化成的,天生便比其他小妖多些灵性。雷劫将至之时,妖精气运衰败,往往变得虚弱迟钝,躲也不知躲,逃也无力逃。夜明预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许久便做准备。饶是准备得这样充分,她还是险伶伶地死里逃生,在身上留下了这一处记号。
在溪水中将自己洗刷洁净了,她挽起湿发穿起布衣,也不在意后腰上那一点小小的灼伤,兴高采烈地便往山外走去了——别看她是个妖精,她在山外的小县城里,还有个家呢!
夜明很爱她这个家。
家是一座很洁净的小院,院内房舍整齐,左邻是一家富户,右舍原本住着一位举人,那举人去年拖家带口到临县县衙里当师爷去了,房屋锁起来,倒是清静了个彻底。夜明贪恋这世间的人情与繁华,不爱过那来无影无去踪的鬼魅生活,所以扮了个小媳妇的模样,在这家里一住两年,对外只说自己丈夫到江西经商去了,不知何时回来。
大姑娘是不便一个人撑起门户过日子的,小媳妇却是无妨。鬼鬼祟祟地翻墙回了家,她进房之后先扑到床上打了个滚儿——床铺干爽柔软,正适合她这劫后余生的人打滚撒欢!
撒欢撒够了,她坐起身来对着铜镜,重新梳了头擦了脸。这回再走进院子推开大门,她伸出头去,等那卖炊饼包子的小贩挑担子过来。
然而她刚一露面,左邻的大门也开了,一位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走了出来。出门之后,他先往夜明这边望,猛地瞧见夜明了,他登时一乐,赶过来对着她拱手一拜:“啊呀嫂嫂,怎么连着许久都不见了?”
夜明瞧着这位公子,不由得一撇嘴。
这位公子姓张,生得身姿潇洒,肥头大耳——肥头大耳倒也罢了,偏他还不满足于此,又长了一对滴溜乱转的母狗眼,两只宽阔朝天的大鼻孔,嘴唇并非上下两片,而是油润丰满的一圈。五官这样具体,眉毛却又是抽象的写意画,是似有似无的两抹八字眉。总而言之,这位张公子唯有把脑袋掐去,才有做美男子的希望。
张公子平素在家读书,苦读若许年,成绩斐然,斗大的字数一数,也识了有半箩筐。自从隔壁住进了夜明这样一位佳人之后,张公子越发地无心向学,一天八遍地开门出去,从早到晚神魂颠倒,只盼着能和夜明多偶遇几次。此刻见了夜明,他乐得心花怒放,耍着一圈丰满红唇谈笑风生:“几日不见嫂嫂,嫂嫂瞧着清减了几分,可是最近天气寒暖不定,嫂嫂身体不爽乎?”
夜明把嘴撇得像鲶鱼似的:“哼,奴家爽着呢,不劳公子惦念了。”
这话说完,她要往回退,偏巧那卖包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过来了,夜明连忙数出几枚铜板,买了几只肉包子。张公子在旁边看着她伸手递铜板拿包子,舔嘴咂舌地感慨:“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凝霜雪啊凝霜雪。”
夜明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拿着包子转身就走,“哐当”一声关了大门。然而张公子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认定夜明是向自己飞了个眼儿,乐得昏陶陶的,回家之后也不吃喝,隔着一堵院墙嗷嗷地吟诗,字字句句,全要送入夜明耳中。夜明被他吵得坐不住,干脆搓了两个纸团塞了耳朵,大口大口地吃热包子。
热包子吃到最后一口,她忽然一怔。含着包子回过头,她发现自家后窗开着,正有一人往房里跳。慌忙抠出耳中的纸团,她咽了肉包子站起身,发现这位不速之客,自己竟然是认识的。
“哟,狐君?”她开了口,“你怎么来了?”
所谓狐君者,乃是一只狐狸精。世人常用狐狸精三字来代替那勾魂的美人,仿佛狐狸精都是美的,其实不然,比如眼下这位狐君,看面貌,生着一张见棱见角的方脸,方脸的上部左右开了两道细缝,算是眼睛,方脸的下部开了一道细缝,算是嘴巴,瞧着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再看身材,也是五短横宽。笑盈盈地看着夜明,她拜了一拜:“姐姐,我是给你道喜来了。恭喜你逃过雷劫,又得了两千年的寿命呀!”
夜明慌忙上前捂了她的嘴:“你小点儿声,仔细让人听见。”然后她放下手,又问道,“你平时和我也没什么交情,我不信你是专门为了祝贺我而来的。说吧,你要打什么主意?”
狐君伸手一指旁边墙壁:“姐姐,我这几个月留意观察,发现隔壁的张生对你十分有意,你若看不上他,那就把他让给妹妹吧!”
夜明反问道:“你要干什么?又要害人吗?我告诉你,那张公子虽然举止轻浮,但不是恶人,你若害他,便是作孽。原本人妖殊途,我们和人类各活各的,各得其乐,全是你这种妖精,好端端地非要去害人,结果连带着污了整个妖界的名声。”
狐君听了这话,当即龇出牙齿:“你也知道人妖殊途,那我们管他们人类做什么?”
“反正我不许你在我这里兴风作浪!况且你这模样,那个姓张的也不会受你的迷惑。”
狐君登时不乐意了:“我这样子怎么啦?我原本是吐蕃来的藏狐,相貌自然和中原的狐狸不大一样。我和你们中原狐狸不是一个美法,你懂个屁!”说完这话,她一甩袖子,跳窗便走,夜明追过去看时,发现这狐君已经溜了个无影无踪。
夜明靠墙站着,叹了一口气。人间有繁华,人间也有烦恼。据她所看,这位狐君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今夜,有得忙了。
二午夜有佳人
午夜时分,张宅。
夜明高踞在一只书架子上头,居高临下地俯瞰房屋。若问一只书架为何能够经得住她高踞,是因为她此刻变回本来面目,成了一枚浑圆大珠。将周身的光芒收敛了,她虽然瞧着没有七窍,但房内发生的一切,都尽在她的眼中。
这房屋陈设华丽,乃是张公子的卧室,此刻卧室床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公子,另一个,则是她夜明。两人此刻紧挨在一起,“夜明”穿着一身时兴的彩绸衣裙,这时便扯松领口袒露肩膀,娇声嫩气地说道:“张公子,奴家这一回舍身前来,可见奴家对公子,何等的情深。”
张公子嘻开一圈厚唇:“佳人这等厚爱,真让小生万死不能报其一了。依我看,横竖你那汉子也总不回来,不如你我二人两家合一家,做一对白头鸳鸯,岂不快活?”
那“夜明”以袖掩口,做了个娇羞的模样。张公子见状,乐得脸上放出油光,噘起嘴唇就要去亲,夜明放下袖子,也将一点朱唇伸了个又尖又长。
书架上的夜明又气又笑,也不变化,只将收敛着的光芒骤然放出,满屋子里瞬间亮了一下,而床上那“夜明”正要吸人阳气,如今在这光芒之中猛地显露了真面目,张公子看得清楚,就见她忽然变得方脸细眼短脖子,完全不是佳人夜明,当即惊得向后一退:“你是什么人?”
方脸细眼短脖子的家伙也是怔了怔,随即转动眼珠满屋子里扫了一圈,怒道:“定是那个贱人藏在房里,坏了本姑奶奶的好事!”
然后她转向张公子,又嬉笑道:“那夜明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又何必对她痴心一片?不如与我狐君同做好事,一样能够同登极乐。”
张公子愤然起身:“别做梦了!我张某人英俊潇洒,一表人才,谁要和你这等丑货相好?”说完这话,他脸色一变,后知后觉,“不对!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妖精?是鬼怪?”
说完这话,他不等狐君回答,转身撒腿就要往外跑:“救命啊!闹鬼啦……”
他只喊出了半句话,因为那狐君追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拉拉扯扯地就要把他往床上带。张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回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子,扇得狐君眼珠子直晃。狐君急了,索性要把张公子往床上摁,又呼地向他脸上喷出一股迷魂毒烟。偏偏屋子里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小风,将这股毒烟斜斜吹开。张公子也火了,扯着她的衣襟挥拳就打,同时拿出白天吟诗的气力,嗷嗷地高叫:“救命啊!来人啊!闹妖精啦!女鬼非礼我啦!”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他这叫声格外震人。一边叫,他一边同狐君对打,肥头大耳的一张脸几乎被狐君挠成花瓜,而狐君也遭了他的毒手,被他扯得衣衫零落。张家众人闻声赶来,撞开房门,迎面只见一个人光着白白的膀子,跳了后窗户逃了个无影无踪,而自家公子坐在床上,还在连哭带骂地狂吼。
张家众人安慰公子,忙得彻夜不眠,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颗珠子悄悄飞出了卧室。
那珠子越过围墙,落下地去。一团白光随之一闪,光中走出了赤条条的夜明。夜明捂着嘴巴忍着笑,小跑着推开房门进了卧室,抓起床上的白色亵衣往身上一套。然后系着衣带转过身,她随即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因为她看见一名少年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是个陌生面孔,瞧着也就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短衣,赤手空拳,披散着头发。她瞪着少年,少年也瞪着她。两人面面相觑,直僵持了好一阵子,夜明才先开了口:“你是谁?谁许你夜里到我家里来的?”
少年也说了话:“你是妖精吗?”
夜明心中一惊,随即单手叉腰,做了个泼妇的样子:“放屁!你才是妖精!你小小年纪夜闯民宅,再不滚蛋,看我不报官抓了你去!”
少年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只又问:“你是什么妖精?”
问完这句话,他绕着夜明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审视着她,目光直通通的没有感情:“我今夜从你家门前路过,发现这里妖气很重,所以才走了进来。”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了。夜明穿着一身单薄衣裳,无缘无故地被他这么转圈盯着看,又被他一口咬定是妖精,真是又生气又心虚,无奈之下,索性先发制人,一伸手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好哇!还放屁!你说,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你的爹娘去!”
少年被她揪得歪了脑袋,也不叫痛,而是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
夜明松了手,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外撵:“怪道你这么没规矩,原来是个野孩子!识相就快给我滚蛋,要不然我吵闹起来,管你有没有爹娘,一样把你抓进衙门里去打板子!”
她手上的力气很大,三下五除二地就将那少年赶出了院子。关闭大门又上了门闩,她心中恼火,回头对着大门又啐了一口,然后才一路小跑着回房去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上午,张家请了个道士来驱邪,闹哄哄的还是不消停。夜明并不怕道士们的本领,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她挎了个小篮子,在道士做法之时,出门上集市去了。
这一座县城算是繁华热闹的,集市街上商铺林立,她买了一只熏鸡、半只烧鹅,瞧见街上已经提前有了卖粽子的,便又想去买几个粽子回家吃。然而粽子没到手,她先被一场闹剧拦住了去路。
这一场闹剧,看起来强弱悬殊,是个大孩子在打小孩子。夜明之所以被这场闹剧绊住了腿,是因为她发现那大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昨夜被自己赶出家去的少年。那少年依旧是披头散发赤手空拳的,薅着那小孩子头上的一簇短发,没死没活地往死里捶打那孩子。那小孩子先是呜呜地哭骂,后来被他打得动弹不得了,他便松了手,转身又从围观人群中拖出了个妇人来。那妇人鼻青脸肿的,似是已经被他打过了一顿,挣扎着要逃,可随即被他一个扫堂腿撂倒,又挨了一顿好揍。这时人群外挤进一名大汉,分明和那妇人小孩是一家的,因为二话不说,抄了刀子就要砍那少年。少年如同后背生了眼睛,随那刀子劈下,也不回头,直到那刀子将要挨到他的头发了,他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转身,抡起胳膊挥出一拳,正凿中了那大汉的太阳穴,打得那大汉一声没出,直接便昏了过去。
夜明看到这里,气得攥了拳头——欺负人也没有这样欺负的,她早就看这少年不是好东西!
她没有匡扶天下正义的壮志,可是路见如此不平,也一定要拔刀相助了。推开众人走上前去,她一手拎着篮子,一手抓住那少年的腕子:“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凶恶?”
那少年抬头一见她,先是一怔,然后竟像是有点欢喜一样,大声喊道:“妖精!是你?”
夜明也不和他废话,只使了一招移形换影的法术。街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与少年便已无影无踪了。
三小石头
在城外的一处小树林子里,夜明放开了那名少年。
弯腰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她沉了脸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答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我。”
夜明又问:“谁许你那么欺负人的?你仗着有点本事,就可以打完大人打小孩了?你自己知不知道羞耻?”
少年拧起了两道眉毛:“他们是该打的!那孩子掀翻了邻家铺子的开水锅,烫伤了好几个人,铺子的掌柜找到他家里去,却被他母亲反咬一口,说是伙计吵闹,吓坏了她的孩子。那孩子闯了祸,反倒洋洋得意,实在是可恨。我这样做,是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也不是你这样做的!况且谁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妖精,我没有撒谎,你为什么不信我?”
夜明听了他这一句话,登时柳眉倒竖:“好哇!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可好,几次三番地说我是妖精!你再嘴贱,看我不揍你!”
少年提高了声音:“那我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是个妖精!”
夜明瞧出这少年并非凡人了——不是凡人,但很气人,故而也硬下心肠,决定请他吃一记耳光。力气运到右手掌上,她骤然出了手。而那少年见势不妙,当即脑袋一歪胳膊一抬,正好挡住了她这狠狠一掌。
然后,他的胳膊齐根飞了出去。
夜明吓了一大跳——她只想让这少年吃点苦头,可没想打残他的身体。慌忙弯腰去看地上,她没找到对方的断臂,抬头再去看那少年,少年端然站着,断臂之处也没有流血。
“你……”她的声音都哆嗦了,“你疼不疼?你的胳膊呢?”
少年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一小块白石头:“在这里。”
“胳膊都没了,你还有心思胡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把白石头往断臂处一按,然后一松手。白石头随即落了下去,他不在乎,将白石头捡起来重新紧贴了断臂处,又告诉夜明道:“我是石头变的,变得还不大好。”
然后他看了夜明一眼,本是个平平无奇的少年相貌,目光却是冷淡锐利,有了千百年的沧桑:“不过,以后会好起来的。”
说完这话,他一松手,这一次,那白石头紧贴着他的残肢,没有再掉。然而夜明伸了一只手在下面,随时预备去接那块石头:“石头变的?哪里的石头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哪里的石头成精了?”
少年答道:“我从昆仑山来,你当然不会听闻。”
夜明立刻抬了头:“昆仑山?难道——难道你是补天之石?”
少年笑了一下,显出了一点得意样子:“不敢当。”
夜明将少年盘问了一个时辰,终于弄清楚了他的来历。原来远古之时,女娲娘娘在昆仑山上炼石补天,一些残余石浆凝固成了小小一堆碎石。这堆碎石来历非凡,天生的富有神性,又历经风吹雨打,吸取日精月华,年岁久了,竟也成精通灵,化作了如今她眼前的这位少年。这少年自然不能算人,可若说他是妖,也不确切,他自己更是不肯承认。他自从有了人形、懂了人语之后,便下山进入人间,想要游历一番。然而因他是个石头脑袋,笨拙孤介,到了人间之后,不但没能领略人间的妙处,反而是处处碰壁,苦不堪言,脾气也日益乖戾暴躁起来。
他对人类是灰了心,所以昨日经过夜明的家门时,嗅到门内有妖气,便像个贼似的潜了进去,想要和这家里的妖精交个朋友。结果交谈不过三言两语,他直接被妖精撵了出去。
“我无非是想看看你是怎样的一个妖精。”他冷着脸说话,分明是含了满腔怨气,“可你比人类待我还坏!”
夜明轻轻摸了摸那块白石头,发现那白石头纹丝不动,竟是已经和他的残肢长成了一体:“好啦好啦,我也不是故意要待你坏。你也不想想,你自己为什么到了哪里都不讨人爱?”
“我不想!”
夜明看他沉着脸鼓着嘴,眼神偶尔很老,神情却还幼稚得很,就有点哭笑不得:“我要回家去了,你呢?你往哪儿去?”
“不知道!”
他若是好手好脚的,夜明也不管他,可他现在少了一条胳膊,多了一块白石头,瞧着实在是有点吓人,放他跑去哪里都不合适。思来想去的,她叹了口气:“罢了,你跟我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她拉他那条好胳膊:“走。”
拉了一下,他不动,拉了第二下,他迈了步,依然鼓着脸和嘴。夜明一边拽着他往城里走,一边又道:“咱们约定好了,等你到了我家,别人问起你的来历,你就说是我的娘家弟弟。你呢,也跟着我好好学学,我就不觉得人间有什么不好。我在人间活得快乐着呢!”
说到这里,她回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那我就叫你小石头吧!”说到这里,她一皱眉头,“小石头,你总瞪着我干什么?先前我对你坏,你怨我,现在我对你好了,你还瞪我?”
小石头认认真真地反驳:“我没瞪你,我是看你。”
“看也不行。好端端的,看我干什么?”
“你好看。”
夜明咬牙骂他:“贫嘴的坏东西!再胡说就不要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松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然而小石头快跑几步追上了她,非常严肃地又道:“你真的好看。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是。”
“你是的,你一定是。”
夜明加快了脚步,强忍着不笑:“不理你了!”
夜明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捡了个小石头回家。
她的本意,乃是怜惜小石头不通人间生存之道,有心教导教导他,然而教了没有三天,她发现这小石头瞧着干净秀气,本质上竟然是个大笨蛋!一个字,教他十遍八遍,他也记不住,拿了书本读给他听,也和对牛弹琴差不多。她气急了,骂他:“你比隔壁的张公子还笨!人家张公子学了十几年,还把一本《三字经》学完了呢!”
小石头疑惑地看着她:“三什么经?那是什么?”
“你啊,只懂得吃和睡。”
她气得脸都红了,恶狠狠地骂他,他却不在乎。于是她换了战术,闭了嘴不理他。这回他慌了神,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她,她躺在床上睡午觉,他也上了床,面对面地和她躺着。她慌忙坐了起来,攥了拳头乱打他:“小不要脸的!我们既然有了个人的样子,就也得讲讲人的礼教。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小石头被她打得乱晃,却是笑了:“不懂。”
然后他向前一扑,扑到了她的怀里:“你总算又肯和我说话了。”
面颊蹭过她的衣裳,他侧过脸斜了眼睛看她,很奇异的,面色通红,又不说话,单只是抿着嘴笑。夜明低着头看他,看他忽然退化成了个不大一点的小男孩,便觉得哭笑不得,气得用力打了他的左肩一下:“你还装——”
话没说完,因为小石头左肩一沉,左臂——先前掉过一次的——又掉了。
小石头愣眉愣眼地坐直了身体,又成了个独臂人。而夜明从床上捡起一小块白石头,也是目瞪口呆。两人对视了片刻,小石头先笑了:“你力气真大!”
“你还笑?!疼不疼啊?”
“不疼。”
夜明把那一小块白石头往他手里塞:“快,你快把它接回去!”
小石头摇摇头:“不要它了,我自己还会长出新的胳膊来。”
夜明当即正色说道:“傻瓜!你现在的肉身,不是你真正的身体,那一小堆石头,才是你的真身。”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条手帕,把那块白石头包裹了,塞到小石头怀里,“这是你真身的一部分,你千万要把它珍重收好。”
“我要它有什么用?”
“它才是你真正的胳膊腿儿。我们做妖精的,每过两千年都要遭遇一场雷劫,到时候,你说是那全须全尾的身体结实,还是你这缺胳膊少腿的身体结实?”
“我不是妖精,我是神。”
“小小年纪还学会吹牛了。我管你是什么,反正这东西你一定要收好了,你这笨蛋,连你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
小石头接过那个手帕包,忽然把它又递向了夜明:“给你。”
“给我干什么?”
“我把我给你。”
夜明不敢再打他,只将他的手一推:“呸,谁要你这个臭石头!”
天黑之前,小石头的新左臂长了出来——或者说,是被他用法力“变”了出来。
他乖乖地跟着夜明过日子,夜明夜里上床睡觉,他在外间用椅子搭了一张床铺,也像个人似的睡觉。如此睡到了半夜,他忽然醒了过来,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了摸,摸出了那只手帕包嗅了嗅。上面有淡淡的脂粉气,他觉得,这气味很香。
然后他坐起了身,听见了窗外后院有呶呶的声音。不动声色地下地穿鞋,他悄悄地摸到后窗,顺着窗缝向外望去,却是看到了夜明和一名女子相对而立。夜明衣衫不整,分明是仓促跑出去的,而那女子穿着一身灰黄衣裙,方脸细眼,妖气冲天,对着夜明叫骂:“你这假仁假义的东西,故意搅我好事,毁我姻缘,我今日就是找你来算账的!”
夜明压低声音怒道:“狐君!你那算是什么姻缘?你分明就是想害人!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把嘴巴伸得那么长,分明是想吸男子的阳气!”
“胡说!我天生就是嘴巴长一点!以我的姿色,想吸男子阳气,还不是易如反掌,为何偏要去找张公子。我是——我是——”
夜明睁大了眼睛:“难不成,你还真看上了那姓张的?”
“我与他郎才女貌,看上他了又怎的?”
她这回答出乎了夜明的意料,夜明张口结舌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而狐君腾空一跃,双眼红光闪烁:“今日我就要让你尝尝苦头,知道本君的厉害!”
说完这话,她双手十指弯曲如钩,自上而下抓向夜明,夜明侧身一躲,让她抓了个空,又小声说道:“有本事我们出城去打!在这里闹出了动静,吓着了人怎么算?”
狐君狞笑一声,转身又是一爪。夜明不肯和她大动干戈,一味的只是闪避腾挪,忽听“刺啦”一声,正是衣袖被狐君撕下了一块,露出的胳膊赫然印着三道血痕。
夜明也急了,正要反击,然而未等她出手,狐君忽然停了动作。
狐君停了,她也停了,因为春夜微凉的空气正在波动升温,妖类的感官素来最敏锐,夜明不安地后退一步,狐君的头发则是一起立了起来。
房屋的后窗开了,小石头跳了出来。
他看了夜明一眼,然后慢慢走向了狐君,面沉似水,眼神寒冷,如同一尊活了的石雕。狐君惊恐地望着他,想要逃,然而双脚却失了控。
幸而,他只走了几步,就不再走了。
然后他抬起双手,在空中猛地一撕扯!
他与狐君没有一丝一毫的接触,然而狐君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分崩离析、血肉横飞!一颗昏黄的珠子包着光芒,从狐君的尸身之中激射出来,他一招手,把那珠子吸进了自己手中。
转身对着夜明伸出手去,他摊开手:“那狐狸的内丹,你要吗?”
夜明惊骇地摇头。
他缓缓合拢五指,把那内丹攥了个粉碎。
四弟弟
夜明收拾后院,清理血迹。小石头在一旁要帮忙,她摇摇头,不让他帮。
等到把一切都掩埋完毕了,她回了房。小石头眼巴巴地跟着她:“那狐狸要杀你,我把她宰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夜明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小石头讲,可小石头天性愚顽,自己纵是讲了,他又能够听懂几分?
所以,她只是摇头:“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被你吓了一跳。”
“我怎么了?”
“狐狸不好,你把她赶走也就是了,何必要下这样的狠手?”
小石头不说话了,只看着她。她心里明白,小石头不懂自己的意思——小石头只是有了个人的样子,还没长出人的心来。
她安排小石头睡下,自己也回了卧室,然而心中纷乱,直到清晨才蒙眬睡下。刚睡了不过片刻,她依稀听见院子里有小石头的声音,立刻心中一慌,猛地坐了起来。下床推窗向外一望,她见自家的大门开了,小石头站在院里,正在和门外的张公子说话。
连忙跑出门去,她一边理着鬓发,一边把小石头拉扯到了一旁,又对着张公子一点头:“好多日子不见,您身体大好了?”
张公子那一夜和狐狸打架,虽然小胜,但第二天就发起烧来,养到如今方好。这一场病让他又瘦了些许,身姿越发苗条了,显得脸也越发大了。对着夜明嘻嘻一笑,他拿眼睛去找小石头:“那位小兄弟是——”
“哦,是我的娘家弟弟。因我家相公总不在家,所以母亲让他过来,帮我看看门户。”
张公子收回目光,又去看夜明:“原来如此,嫂嫂,您也真是客气,有我这样的邻居在,还怕没人替您看家不成?有什么事情,您叫我一声,就和叫自家兄弟是一样的。”
夜明郑重其事地答道:“多谢公子。”
然后她也不多说,只道:“恕我厨房里还煮着粥饭,不能久离。改天我家相公回来了,再请张公子叙一叙吧。”
说完这话,她要关院门,哪知张公子伸进一条腿来,竟不许她关:“哎呀嫂嫂,您又何必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难不成大哥不回来,嫂嫂就不肯理我了不成?”
这时,小石头忽然走过来,扳起他的那条大腿向外一放,然后“咣”的一声,关闭了院门。转身走到夜明面前,他问道:“他是谁?”
夜明把他拽进了房内,三言两语地讲清了那张公子的身份来历。小石头听了,恍然大悟:“哦……”
“哦”完之后,他告诉夜明:“我夜里去杀了他。”
夜明大吃一惊:“你还杀出瘾了?这张公子和那狐狸还不一样,张公子只是讨人厌而已,并没有伤害我,你怎么能无缘无故地就要人性命?”
小石头鼓着嘴,垂眼对着地面说话:“狐狸可杀可不杀,张公子,一定要杀。”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你。”
夜明拉着他坐下来:“他喜欢我怎么了?”
小石头抬眼注视了她:“只许我喜欢你,别的人,无论是人是妖,都不许喜欢你。”
夜明听了这话,觉出了不对劲:“小石头,你别……你别乱想啊,我只当你是我的弟弟。”
她说她的,小石头说小石头的:“我还会继续长大,等我能够长成男人模样了,我就娶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娶?”他凝神地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他也要教导她,“我娶了你,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你只能喜欢我,我也只能喜欢你。”
夜明怔怔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说道:“早知道你存了这个心,我当初就不会捡你回来。我当你还是个小孩子……”
她站起身走开,不看他。弟弟就是弟弟,他长到墙高了,长到山高了,她看他依然只是个弟弟。
但他一定不会听她的话。
夜明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一如既往地烧火做饭,缝衣洗涤。一夜过后,小石头在椅子搭成的床铺上睁开眼睛,忽然感觉这个家变得很静。
他跳下地去,跑进卧室,看到了空空的一张床。
床褥平整,一点温度都没有。他赤脚又跑去厨房,厨房里米面俱全,蓄了满满一缸的净水。
一切都是异常的齐全,唯独少了一个夜明。他手扶门框呆呆地站着,不明白夜明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为什么她知道了自己喜欢她,反倒要走?
他不明白——此刻不明白,后来又过了几十年,几百年,也还是不明白。他是顽石,他不开窍。
夜明自由自在地活惯了,不愿卷入红尘情网,尤其那对象还是她心中的一个小弟弟。想一想都觉得乱,索性一走了之,留他一个人,慢慢地忘了自己。
她没想到,自己只过了五十多年,便又和他见了面。
那是在一处悬崖峭壁下,她是云游客,漫不经心地走过,却听见草丛里有痛苦的喘息声。觅声寻找过去,她看到了一名仰面朝天瘫倒在地的青年。
青年体态修长,面貌俊俏,不是她认识的人,然而说不上是哪里熟悉,让她瞧着似曾相识。那青年呆望着她,先开了口,迟迟疑疑地:“夜明……姐姐?”
她也愣了:“你是……小石头?”
青年立刻连连点头。
她又问:“你长大了?”
青年继续连连点头,傻瓜似的,脸上带着惊喜的微笑。
小石头是失足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没摔死,但也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半会儿地爬不起来。夜明又把他“捡”了回去——这一回,她的家在山林边缘,她是个半隐居的逍遥人。
她背着小石头往家里走,小石头在她耳边喃喃地说话,说他这五十年里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的人,认识了很多的字。他的胳膊腿儿全长结实了,如果夜明现在再打他,他也不怕了。
等到进了夜明的木屋,他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给她看:“好不好?是我自己刻的!”
夜明看过去,就见那是八块莹润的小白石头,打磨成了方正的形状,上面规规整整地分别刻了八卦,瞧着像是印章。小石头向她笑了笑:“我的字不好看,所以就刻了八卦。”
夜明托着这八枚印章,不知所措:“这石头是……”
“是我。”
夜明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是曾经受了多少次伤,支离破碎了多少次。收回目光,她勉强一笑:“好,你这手啊,还挺巧的。”
小石头随即又道:“送给你。”
“什么?”
“送给你。这是我,送给你。”
这话没说错,这是他那石头躯体的一部分,这的确是他。于是她匆匆把它包裹了,塞回到他手里:“我不要。这么要紧的东西,你自己收好。”
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一定要走了,她受不得他那又痴傻又欢喜的目光。他那样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也受不了。五十多年了,一代人都老了,偏他这石头脑袋不知悔改,还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她不走怎么办?
一定得走,五十年不够,那就再躲一百年。一百年后,若是有缘再见,她不信他还爱她。推开房门迈过门槛,她听见小石头在后方喊自己姐姐——先是喊姐姐,她不回头,于是他急了,改喊夜明,凶神恶煞地喊夜明。
她还是不回头,他把那八枚印章一把丢了出来,像一把碎骨头似的洒落草丛。她回了头,把它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收好,放在门内的空地上。
然后她还是走了。
一百三十年后,他们真有缘,竟然又相见。
他不再是那个小石头了,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学会了翩翩公子的做派。见了她,认出她,不喊姐姐了,直接叫她夜明,叫得含冤带恨,像是要向她讨一笔血债。她不理他,由他爱去,由他恨去。
她没想到这一场爱恨,会纠缠千年。天下会有这样又痴又傻的东西,对自己竟是不死不休。
五千年一瞬
民国某年某月,杭州。
午夜时分,大上海歌舞厅的后门开了,夜明洗去满脸铅华——没洗干净,嘴唇脸蛋上还有胭脂的残痕。偕着几名女伴走下后门台阶,她们一路瑟缩着往家里走。
自从恢复了自由身之后,她在天津逛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便一路南下,到了上海。此刻她的身份是当红歌女,上海的歌舞厅经理把生意铺到了杭州,她受了经理的邀请,便也来了杭州,做这家新歌舞厅的台柱。此刻同着几个小姐妹走在街上,夜明尽管不畏寒暑,但也打了几个假冷战。有人抽了抽鼻子,笑道:“我猜,前头街上有炸臭豆腐的。要是有的话,我要吃,你们吃不吃?”
夜明也抽了抽鼻子,但她嗅到的不是那臭气。忽然一拍巴掌,她笑道:“哎呀,不得了。我把皮夹子落到后台了。”
小姐妹们立刻惊呼,让她赶紧回去找找。于是夜明挥别众人,匆匆地独自踏上了来路。飞快地在街口一转弯,她没有回后台去,而是拐进了一条小弄堂。
因为就在方才,她嗅到了金性坚的气味。
从小石头到金性坚,他换了无数个名字,无数个身份,纠缠了她无数载,她忘了谁也忘不了他,他纵是死了、烧了,她也认得他的灰。她确定金性坚此刻就在自己的附近,可他又追过来做什么?
这回他要是再来同她捣乱,她肯定饶不了他。十年前在杭州,自己一时不小心,被他错手打伤,几乎搭上了一条性命。这回她加了千万倍的小心,定然不会重犯旧错。寻寻觅觅地在弄堂里又拐了几个弯,末了,她猛地收住了脚步。
她发现前方是条死弄堂,无路可走。而一个人靠着那墙垂头坐在地上,正是金性坚。金性坚前方站着个绿衣女子,正要作势对他下杀手。
夜明犹豫了一下。
随即她一转身,原地消失不见。而一团光芒从天而降悬在绿衣女子面前,光芒流转拉长,成为人形,正是夜明现了身:“喂!哪里来的——”她辨认出了绿衣女子的真身,“小青虫?”
绿衣女子一见夜明,像是吓了一跳,当即转身就逃。夜明也不追逐,只收敛光芒转向金性坚,蹲了下去:“石头脑袋!你怎么了?连只小青虫都能欺负你了?”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起身要走,可是金性坚的沉默让她在起身过后,又蹲了回来。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她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那面孔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耳根嘴角有浅淡的纹路,像是石像将要绽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于是一惊:“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喃喃说了话:“我从天津到了上海……上海的朋友……”
他的声音很低,她须得凝神细听,才能听清。原来他到了上海之后,一位旧友——还是青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听闻他在天津遭了难,便决定给他撑撑门面,亲自护送他来杭州。
有这位青帮大佬护驾,他和莲玄在上海前呼后拥地上了火车,很是风光,却不料刚到杭州,就遭到了伏击。敌人是冲着他那位嚣张的旧友来的,但他和莲玄也受了连累。一群人在半路四散奔逃,他一时找不到莲玄的踪影,只得独自藏进了这条弄堂里。而他先前在来上海的船上,曾经收服了一条虫妖,如今那小妖精趁机逃了出来,想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夜明听到这里,不听了:“笨蛋!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怎么变成了——变成了这个样子?”
金性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了良久,答道:“我的雷劫,要到了。”
“那你还不快做准备?”夜明惊愕地问,“你这样东奔西走的干什么?”
金性坚轻声答道:“我在找我的身体……我把我自己……弄丢了。”
“什么——”
夜明听到这里,全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那八枚印章,你没留住?”然后她把他向后一搡,“你这个不听话的石头脑袋!你活活傻死算了!你等着被天打雷劈吧!”
金性坚靠着身后一堵石墙,半晌不动。空中无星无月,他没有声音,夜明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于是将一只手抬到他面前,那只手缓缓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他照亮。
天上无星,星星闪烁在他眼中的泪光里。
“你哭什么?”夜明的声音柔和了些许,可依然是咬牙切齿的,“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了?笨蛋!死蠢!活了两千年,还学不出个人脑子来!这世界的人还说你是什么洋场才子,说你是什么金石大家,真是瞎了眼,真是让我笑掉牙齿!你知不知道你丢了自己的胳膊腿儿?你知不知道你丢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你个不开窍的石头脑袋,再给你一万年,也是白活。傻瓜!傻透了!”
那星光从他眼中流淌出来,于是她继续骂:“还哭?不听我的话,还有脸哭?”
他开了口,哽咽着,幼稚着,气若游丝:“夜明,你很久没有这样和我说过话了。你总不理我。”
“烦你,懒得理你!”
她对他依旧是没好气,他把一只寒冷干燥的手伸过来,伸到她的手里去。她握了握,感觉自己是握了冰。
“那些印章,都丢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嫌弃的问。
他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那你接下来,是想死还是想活?”
他不回答。她只好换了个问法:“怕不怕死?”
这回,他点了点头。
夜明叹了口气:“好啦,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找找。可是咱们有话在先,你这回若是逃过雷劫了,可不许再纠缠我!答应不答应?”
一分钟后,夜明没有等到回答,于是硬把他拉扯了起来:“我当你是答应了。如果说了不算,看我不揍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