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意外总是比明天先来

第四章 意外总是比明天先来

顾余川特意在万能的淘宝上买了几大本芬兰语自学书,结合手机网络开始认真地学习芬兰语言。

当初有这个决定的时候,苏凡就开始嘲笑他,没想到顾余川居然是认真的。苏凡对着面前那些根本看不懂半个字的书,一脸惊愕。

“你要干什么?移民去芬兰?”苏凡感觉自己可能眼瞎看错了,不然他怎么看到顾余川已经开始做蹩脚的笔记了呢?

“学你的医吧!”顾余川头也不抬地回他。

“一直以为你只对计算机有兴趣,没想到你还有这个喜好。”苏凡从座位上站起来,颀长的身形立在灯下,他经过顾余川身后,“我还是回家继承我爹的衣钵比较靠谱。”

“嗯,毕竟你只跟精神病合得来。”顾余川盯着繁杂的字符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出声。

“你最好祈祷你生病时不要落在我手里!”苏凡咬牙愤愤地推开门走了。

程念找过来的时候,顾余川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他提着电脑走了一段,在楼下看到程念弯着腰逗弄着不知从哪里跑进来的流浪狗。

顾余川走到程念身后,程念都没发觉,她撕开香肠的包装,把一根香肠放在流浪狗面前,流浪狗一下就叼着跑远了。

程念直起上半身,看到顾余川时明显吃了一惊,她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要吓死我啊?”

顾余川莞尔一笑,举手认输。

程念从口袋里掏出厨师证递给顾余川:“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面前的人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说:“无聊,就去学了。”

“我好想尝尝你做的菜是什么味道,顾余川,你做几道给我吃呗!学校食堂的都吃腻了,好吃的菜窗口总排长队……”程念用手夸张地比画了一下队伍的长度,紧接着又露出一副可怜的神情,“打菜的阿姨总是手抖,明明那么大一份辣椒炒肉,她都能把肉给抖完,最后剩下一大勺辣椒。”

顾余川被小声告状的程念逗笑了,他说:“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话虽这么说,顾余川仍旧把程念的话放在了心里,他开始在网站上找附近的房子,一连几天,他都奔波在校外看房,但总是不满意。

一个星期过去,他几乎把周围的小区看了个遍。被这件事连累的还有苏凡,他当时还在医院给人做检查,顺便偷学一下他家老爹的技术,结果被顾余川一个电话给轰炸了过来。

苏凡捶着自己酸痛的小腿肚:“你说你好好的宿舍不住,非要租什么房啊?又麻烦又费钱的。”

顾余川罕见地没有怼他,这让苏凡很吃惊。他在顾余川的脸上只看到了认真和坚定,连眉毛都散发着一股严肃的味道。

“先是芬兰语,后是租房的,顾余川,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苏凡直起身体,越来越觉得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顾余川不回答,严肃的表情却有了松动的痕迹。

程念泡在图书馆很久了,她所在的芬兰话社团和友好邻团话剧社要表演一个新颖的芬兰话剧,连剧本都选好了,选的是风靡整个校园的小说《海》的片段。据说这本小说的作者就在校园里,为了不受打扰选择了隐姓埋名。

作为芬兰话社团里唯一一个根正苗红的新锐翻译,社长便对程念委以重任,让她担任《海》的翻译,负责把中文内容翻译成芬兰话内容,至于后期上台,就找几个语言天赋好点的去表演。但她学芬兰语也不久,很多都不能理解,所以即使小说只是节选,翻译起来也十分困难。

到了晚上饭点,程念的肚子终于发出了抗议。她原本打算去食堂吃,但是这个时候手机进了条消息。

——我在图书馆门口等你。

程念往上滑,发现几天前顾余川发的话,可能是因为之前和余白哥聊天,不小心清空了界面的联系人会话,所以错过了顾余川给她发的那些消息。

顾余川连发了几条,大意都是在澄清他和那个学姐的关系,程念点了关闭,心里纳罕,顾余川为什么跟她解释呢?

程念将打印出来的小说片段的稿子,和备注了笔记的资料一起收拾好,顺便还了几天前借的书,一切都处理好后才悠悠然地往楼下走。

“今天吃什么菜?”顾余川顺手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目光在首页的纸张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再度发问,“这是什么?”

“小说《海》的节选,要把它翻译成芬兰语,打算用来表演的。”程念简单说了几句,她捏了捏自己因为握笔太久而酸痛的手指,“要吃红烧鱼。”

程念跟在顾余川后面走了一段才发觉他们走的根本不是去食堂的路,她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忍不住提醒道:“再走就出校门了。”

顾余川头也没回,步子依旧不快不慢。程念跟在他的身后,被他的影子笼罩着,感觉到了属于初夏的一抹阴凉。

程念一脸懵懂地被顾余川带去菜市场,各种水产品和倒挂在案台上的肉类,混杂着刚洒过水的果蔬,味道交织在一起变得格外难闻。

程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菜市场,很快她就被熏得面露苦瓜色。

顾余川递过来一张纸,程念拿纸捂着鼻子,尽量避开随时会碰到的东西,可被阻隔在外的腥气还是钻进了鼻腔。四周喧闹,有人抓着一把小葱和摊贩讨价还价。

他们在卖鱼的摊位前站定,顾余川蹲下身子,总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可他看起来却很熟练,像是做了无数次这些事。

最后,顾余川提了一条大鱼,买好了葱姜蒜和辣椒,和程念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程念贪婪地大口呼吸,像是水坑里濒死的鱼一样。

进小区、上楼、开锁,一切都无比自然地完成,看得程念目瞪口呆。她站在不大的客厅里,原地转了个圈。

“顾余川,你什么时候住在这儿了?”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余川忙着处理手中的鱼,但他仍旧抽出空来回答程念的问题:“前几天才租好的。”

像是为了防止程念再问,顾余川又加上一句:“最近要设计一款软件,在外面住清静一些也会更有灵感。”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程念抱着厨房的门框,看到顾余川系着灰色的围裙,白色衬衣的袖子挽上去一大截,露出白皙的手臂。

程念忍不住抬起自己的手臂,隔空和顾余川比对了一下肤色,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口气。

红烧鱼上桌,飘着的香味让程念忍不住垂涎三尺,顾余川盛好米饭,把围裙带子一解,随意地丢在了椅子上。

客厅墙壁上挂着的电子钟到了点,兴奋地唱起歌来。程念发觉顾余川长眉拢了拢,果然下一秒就见他起身,直接把电子钟的插头拔了甩在表盘上……

自从尝过顾余川的做饭手艺以后,程念每次跟顾余川的聊天也开始变得频繁。

程念开始“吾日三省吾身”——

早上吃什么?

中午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有了吃饭的地方,程念几乎每个周六周日都窝在顾余川的房子里。翻译的进度也在一点点加快,她的签字笔笔芯用完了,于是去顾余川的房间换了一支,看到他摊开在桌面的纸。

上面只有几笔简单着墨,可是每段故事却能展开不一样的世界。是存在于顾余川脑海许久的思路。

是顾余川最初定名为“Encounter”的软件。

遇见。

程念换了一支笔芯,再回到客厅,饭菜都已经上桌了。

“每天这么吃,我都胖了不止十斤了。”程念一边抱怨,一边将筷子伸向面前那一盘香菇炒肉。

顾余川倒了杯水,午间的阳光已经落到了桌面上。

他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晕开一抹温和的笑意:“那以后别来了,正好我省事又省钱。”

“你这人……心胸都狭隘到纳米级别了!”程念愤愤不平地吃了一口香菇,浓郁醇香的味道瞬间让她湮没在美食的海洋里。

顾余川现在庆幸的只有一件事,去学了烧菜。

为了不使自己无止境发胖,程念在校外一家健身房办了两张季卡,每天下午都要拉着顾余川去里面跑上一个小时的步。

天长日久,顾余川腹部出现了硬块。

程念不愿相信自己没什么成果,反倒让顾余川练了个好身材。为此,程念大受打击,化悲愤为食欲,饭量开始直线上升。

顾余川在图书馆找到人,每日例行的一句嘲笑还没出口,便发现程念在头顶瓦数不高的白炽灯下翻书翻得认真。

放在桌面的手机亮了好几下,大概是被调了静音,程念没注意,所以手机亮了几秒,又暗了下去。

顾余川站在书架旁许久,随意抽了本书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他看了眼程念在做的东西,看到某一处时伸手指着纠正道:“这里错了。”

“嗯?”程念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她怎么不知道顾余川还有这方面的兴趣了?

接下来的时间,顾余川伏在桌面上,帮程念一起翻译那篇《海》。程念不明白的,顾余川知道;顾余川不懂的,程念知道,两人互补着翻译起来竟然格外顺利。

“顾余川,你怎么会芬兰语的?”程念两指夹着签字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圈,她稍微侧过头,就能看到顾余川清俊的侧脸和嘴角抿着成直线的一端。

“无聊,学着玩。”顾余川镇定自若地撒着谎,但紧握笔的手却泄漏了他的一丝慌乱。

好在程念没有怀疑和多想。图书馆关闭的前几分钟,程念和顾余川从里面走出来,各自抱着一沓翻译资料。

程念的脸上不小心蹭上黑色墨水,从嘴角蔓延至下巴。顾余川看了一会儿,履行了“每日一嘲”的职责。

“程念,你这样真的挺丑的。”

“顾余川,你这个只看外表的肤浅男人。”

程念走到宿舍楼下,把顾余川手里抱的那一沓资料接过来,她躺在口袋里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响起,周杰伦的歌在大晚上一遍又一遍地唱着。

程念走进铁门,抽出一只手去掏手机,她的背影隐没在黑暗里,声音却仍然清晰可辨:“余白哥,还没休息呀?”

顾余川的表情变得阴暗,但他终究只能放下因为过于用力而被铁门划出痕迹的手。

程念,就算是在一旁守着你,我也愿意。

顾余白给家里打了个视频电话,他刚整理完行李洗完澡,发尾还有点湿。

赵青安非得把顾余川拉过来,说是兄弟俩半年没见了,让顾余川来看看,和哥哥说几句话。

顾余川刚从浴室出来,随便套了件短袖坐在沙发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对着视频里含笑的顾余白喊了句:“哥。”

“我给爸妈还有你带了礼物。”顾余白从桌上顺过来几个礼物盒,“明天晚上就能到家。”

顾余川还没来得及拒绝那份礼物,赵青安就已经抢过话头:“余白啊,妈明天就去买你爱吃的菜,回来就能吃上了。”

“妈,我想跟你商量件事。”顾余白突然严肃起来,顾余川正在抓头发的动作猛地一顿。顾余川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不由得开始紧张,抓着毛巾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我这次提前回来,是想跟念念求婚。”随着顾余白的声音响起,顾余川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断了。

“也好,念念那丫头性格不错,你们又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赵青安说着。

顾余白清浅的笑声隔着屏幕像是要溢出来:“她会同意的,她前些天还跟我说起过这件事。我已经计划好了,我和念念先订婚,等她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

顾余川走路有些摇晃,这句话总是回荡在他脑海里。

顾余川躺回自己床上,又想起程念。

程念那么喜欢顾余白,一定会同意的吧?可是他心里,怎么那么不好受呢?他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怎么转眼就要和人订婚了呢?

顾余川打开相册,一张张看下去,眼中柔情万分。

程念,我喜欢你,可你再也不会知道了。

第二天,程念赶在晚七点前到达机场,顺便还拉着顾余川,两个人坐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程念坐在最显眼的地方,为了能让余白哥看到她,她出门之前特意换了件红色的裙子。

航班预计到达的时间已经过去,程念坐不住,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把顾余川烦得不行。

正前方的巨大屏幕还在放着暑期神剧《还珠格格》,顾余川跷着二郎腿,视线却落在程念身上。他终于看不过去,起身把人按在座位上:“坐好了,不就是航班晚点吗?”

程念有些坐立不安,她心里总是很慌乱。

“我右眼皮跳得很厉害……”

顾余川塞给她一包薯片,安慰道:“再等等。”

晚间的气氛很压抑,浓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就连平时最吵闹的夏蝉也好像噤声一般,躲进了树叶里。

不知不觉间,程念后背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机场里依旧人来人往,空调一吹,她浑身打战。

“很冷吗?”顾余川皱了眉头,他去摸程念的手才发觉已经冰凉一片,他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

手机铃声猝然在这个时间响起,程念感觉自己脑袋突然“嗡”了一声。

是赵青安的电话。

顾余川按下接听,那边的女声从听筒里传过来:“余川,余白应该是晚点了,还不知道晚几个小时,你们先回来吃饭吧。”

顾余川应了声“好”,然后起身对程念说:“我们先回去,飞机晚点一般会比较久,等吃了饭再过来。”

程念被顾余川拉着坐上了回家的车,心里一直有些不安。程家父母刚好出差了,顾余川不放心程念一个人在家,拉着她到了自己家。

门刚打开,程念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扇得头晕目眩,她后退几步,脑子里一片混沌,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

“妈,你干什么?”顾余川也被吓住,他连忙去扶程念。

程念的右脸已经肿了起来,嘴角隐约藏着点红。她抬起头,看到赵青安愤怒地维持着刚才的动作,顾成则脸色苍白地坐在餐桌旁。程念当即心里便漏跳了一拍,她目光越过顾成,直直地盯着电视屏幕。

“最新报道,于今日上午十时二十六分左右,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飞往我国潼溪市一架型号为A331的飞机在飞行途中突遇强烈气流导致坠机,目前伤亡情况不明……”

程念现在什么都听不见,只知道两耳轰鸣。

“A331……”程念声音细如蚊蚋,喃喃地念了好几遍。

她拽着顾余川的手臂,像是急着寻求一个答案:“是余白哥坐的那架飞机的型号吗?”

顾余川显然也愣住了,听着电视里的报道,脑子里一片空白。

“余川你给我过来!要不是因为她,余白也不会遇上这种事!”赵青安拽着程念,呵斥顾余川让他远离程念。

程念挣扎着甩开赵青安的手,眼圈通红,喉咙哽咽着,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赵阿姨,你什么意思?”

“余白要不是为了提前回来跟你求婚,怎么会飞机失事?”赵青安说着,又要去拽她。

顾余川眼疾手快地挡在程念面前,硬生生被赵青安抓花了脸。

“这怎么能怪她?飞机失事这种事谁能控制得了?”

赵青安大概第一次听到顾余川反驳她,心底猛地涌出一股怒意,一巴掌打在顾余川的脸上:“你个混账东西!出事的是你哥哥,你竟然还袒护她,你们兄弟俩都被她下了迷魂药了?”

程念脑袋里总是来回响起那篇报道,她抱着脑袋,感觉到顾余白的脸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很远。她不停摇着头,脚步后退,后背抵住了对门住户家的墙壁。

可是透过那面厚厚的墙壁,她好像听见那家的电视也在说这件事。声音似乎被无限放大,不管她怎样堵住耳朵,还是能听见。

余白哥……

程念是被顾余川送回家的,程家父母接到顾余川的电话连夜赶了回来。那时候程念已经把自己锁在了房间,谁敲门都不开。她颤抖着打开新闻,一遍一遍地看着视频。

已经有救援部队下海了,两百多名乘客现只捞到了几截残骸。程念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她不知道有没有顾余白的在里面,她的余白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念就这样挨到了天明。程家父母没有办法,只能把房门撬开。

程念的房间没开灯,灰蒙蒙的一片,她抱着手机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她脸上的伤口还没有处理,疼痛已经麻木,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像是经历了一场艰难的浩劫。

徐紫安一下子就哭了,冲进去抱着程念,用下巴蹭着程念的发顶,低声安慰:“念念,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自责。”

徐紫安说着,自己也心酸。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远在另一个城市,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陪在程念身边,让程念遭受了那么多。

“妈……”程念双目呆滞地盯着徐紫安,“余白哥还活着对不对?”

徐紫安捂着自己的嘴,把哽咽声吞了回去。飞机失事存活率那么低,只要发生,几乎……但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程念:“对,余白还活着。”

程念抱着手机,号啕大哭。她看到了视频,飞机几乎整个从天上掉下去,“砰”的一声坠进碧蓝的海里。

那个画面像一张网,死死地困住了程念,她开始每晚做梦。

她总能梦到余白哥坐在飞机上,突然飞机开始左右摇晃,里面的人开始慌张大叫,可是没有用,飞机在空中失去平衡,直直地朝着大海坠去。

夜里总有人抓着她的手,像是余白哥的手一样温暖,那人在她耳边用温柔又缱绻的声音喊她:“念念……”

“余白哥……”

程念不敢醒过来,她怕自己一醒,余白哥就消失了。可是她等天亮起来,她的床边根本没有人。

搜救展开的第九天,海浪冲上沙滩的尸体残骸被找到。

顾余川看到面前几截断肢的那一刻,整个人好像被雷电击中,全身僵硬得不知该作何动作,他喉咙里像是卡了好几根鱼刺,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整个顾家被悲痛笼罩,被安排在殡仪馆的尸体遮盖着一块白布。赵青安颤颤巍巍地揭开那块白布,只一眼,便哭出声:“我的余白……”

顾成抱着赵青安,眼底弥漫着悲痛。

顾余川不知该说什么,他好几次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哭泣声总是不停,这让顾余川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前几天还通过视频的人,现在却了无生气地躺在自己面前。顾余川手指有些发抖,搭在白布上,大脑一片混沌。

殡仪馆外面有些吵,顾成去开门,发现门口站着颓废不已的程念。

“顾叔叔……”程念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赵青安原本跪坐在地上,听见声音立刻撑着身体跑到门口:“你还有脸来,你还我儿子来!”

顾成使劲抱住赵青安:“青安,青安你别冲动,念念还是个孩子。”

顾余川突然吼了一声:“吵够了没有?能不能让哥安静地走?”

程昱最终还是劝着程念回去了,他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女儿被人这样大吼大叫地指责。程念还小,她才大一,不能让这件事给她留下阴影。

可是程昱不知道,现在的程念,每晚都被噩梦缠身。

飞机坠毁、尸体残骸、赵青安突如其来的耳光,每一次,都会出现在程念的梦里,这是她一生也逃脱不了的梦魇。

黎明将至,却再没有什么能够救赎她。

程念夜里从家里溜出来,打车直接去了殡仪馆。明早顾余白的遗体就要被火化,程念捂着自己的嘴巴坐在后座,不知不觉早已泪眼蒙眬。她的右手虎口处被自己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下车时脚步踉跄。

程念推开门进去,只感觉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她硬生生将自己的哽咽逼了回去。顾阿姨不让她看余白哥,她只能偷偷地进来。

她找到顾余白的位置,“扑通”一声脱力跪了下去。

“余白哥……”程念断断续续地叫了顾余白很多次,她颤巍巍地去揭开蒙在顾余白身上的白布。

被海水泡得发烂的皮肤散发出恶心难闻的味道,只有头和右手安静地摆放着,面容已经模糊得像是没有五官的怪物,她拼命捂住嘴巴,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她双手颤抖着去牵他的手,却在他残缺的手指上发现了一枚钻戒。和照片里的那枚一模一样,尽管被海水泡过,却仍然闪着光。

程念张开五指,和顾余白的手十指紧扣,她把脸贴在顾余白的手上,温热的泪水顺着手背滑落指尖。

顾余川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便抬脚离开,他在夜里没有人的街道上踱步,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映照在他没什么表情却更显冷峻的侧脸上。最终,他坐在了小花园里的凳子上,扶着有些沉重的脑袋闭着眼假寐。

顾余川在程念出来后,打车跟着她坐的车回到家,目送她进入小区才放下心。

意外总是比明天先来,但是念念,你一定要坚强。

顾余川盯着16楼的阳台,有风吹拂着挂在栏杆上的衣服,摇摇晃晃的。

念念,晚安。

顾余白骨灰入土的那天,程念偷偷地跟在后面,一路到了墓园。

等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她才走近。

她散开的头发覆盖了半张毫无血色的脸,手里捧着一束路上采摘的野花,嘴唇枯白,嗫嚅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程念离开的时候,七月的天气居然变得阴翳,雷声猛然敲在心上,天空骤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淋了她一身。

徐紫安打开门,看到浑身滴着水的程念,心像是被人用针扎了一下又一下:“念念,你说你……”

到底是说不出责备的话,徐紫安转身去拿干毛巾。

程家人在这件事过去的第二天买好了补品上17楼,却被赵青安拒之门外,他们不得不又提着东西下楼。

晚间顾成来过程家一次,只说多包涵,坐了没多久,便叹着气离开。

程念如今最常做的事便是沉默和发呆,就连对着徐紫安和程昱也不愿意说话,时常对着墙壁,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没有心思吃饭,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圈。做噩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时常哭喊着从梦中惊醒,然后再也睡不着,让程家父母心疼不已。

徐紫安为此还特意跟程念睡在一起,但是并没有用,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程念都会立刻惊醒,最后整夜难眠。

最让程家父母担心的是只要提到顾余白,程念就会条件反射地后退,惊叫出声。

徐紫安开始绝口不提顾余白,她意识到事情似乎变得很严重,原本以为程念只是受了打击,过几天就会好,可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

程昱带着程念去了镇上的医院,检查出她患上了创伤性应激障碍症,并且已经很严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后期可能会做出有关自残的事情。

程念双目呆滞地坐在冰凉的椅子上,根本听不见医生和程昱说了什么。医院里开着空调,冷气钻进程念的衣领,冻得她手臂上、腿上全是鸡皮疙瘩,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依旧沉默无言。

程昱开始和徐紫安商量着搬家,徐紫安抹着眼泪,两人很快地收拾好了东西。

搬家公司来得很快,程念被扶着坐上去,车厢里的味道差点让她呕吐出来。她极力忍住喉咙里翻江倒海涌上来的东西,扭头看向窗外时,眼眶已经开始湿润。

顾余川从芬兰回来时,下意识地按了16楼的电梯。

他去敲程念家的门,里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久,房门从里推开,一个剪着平头的男人探身出来,疑惑地问他:“你是谁啊?”

顾余川惊了一下,才仔细看看门牌号,确认自己没有记错后,他问:“这里……不是程念的家吗?”

不好的想法才刚涌现,又被他狠狠掐断。顾余川清楚地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心跳开始加快,眨眼间他脑门上便冒出一串汗珠。

“哦,你是说程家啊,他们前几天把房子转卖给我了。”男人眯着眼睛笑的时候,脸上的肉一颤一颤的,看起来很是凶煞。

“那你知道他们搬去哪儿了吗?”顾余川急切地想知道程念现在在哪儿,他甚至无视掉了男人手臂上的龙形文身,抓着男人的双肩,“告诉我……”

“你这人有病吧?”可能是顾余川表现得太过激动,男人不复刚才的温和,语气不耐,“非亲非故的,我怎么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

顾余川似乎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他不知道程念在哪里……

他有种感觉,程念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他打开手机,尝试着给程念发信息,没有人回他;他又打电话,听到了比平时听到最多的“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更让他难过的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他失魂落魄地从16楼爬到17楼,短短百米的路程,他却走了好几分钟。

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久违的一丝清凉。

顾余川再没有了程念的消息,她的手机号变成了空号,微信大约也不用了。

“你哥的东西都带回来了吧?”赵青安端着玻璃杯站在阳台上,云霞将天际染成彩色,落日的最后一点余光也不见了。

“带回来了。”顾余川声音突然顿了顿,他把桌子上的冰水一口饮尽,才又开口说话,“程念搬家了你知道吗?”

赵青安听到“程念”两个字,身形猛地震了一下。

滔天骇浪从心里升腾至脑门,赵青安随手把玻璃杯砸在顾余川脚边,剧烈的碰撞声把玻璃溅开的声音掩盖过去。

“顾余川,我警告你,不许再和程念来往!”赵青安说完,带着一身怒气回房。

赵青安是个很温柔的人,很少有什么事会让她失控,露出另外的一面。顾余川眼底暗了暗,拿过一旁的扫把,把玻璃碴儿一点点扫到一起,再用簸箕盛着丢进垃圾桶。

顾余川躺在床上,反复想着最近发生的事。

从小顾余白做什么都让着他,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一定会先给他留着,可是世事怎么能这么无常呢……

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了程念。

程念那么喜欢顾余白,现在一定特别、特别难受。

顾余川重返校园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程念的班级去。一天、两天、三天,无数天,顾余川满怀希望地来,再失望地回去。

他询问过程念的班主任老师,老师遗憾地摇摇头。

他也问过程念的室友,没有一个人知道程念去了哪里。

程念好像突然间,就人间蒸发了。

顾余川在这期间去找校长,才知道前几天有人替程念办理了休学手续,为期一年。根据校长的描述,那个人大概是程念的爸爸。

程念的父母也都换了联系方式,顾余川根本无从找起。

苏凡好不容易从医院出来,在落满了叶子的香樟大道上找到顾余川,他伸手搭上顾余川的肩膀,安抚道:“你把她照片给我看看,医院人多,我帮你留意留意。”

“你诅咒她进医院?”顾余川拧着眉,眼睛里泄露出一抹不悦。

“别别别,兄弟,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苏凡连忙把手举过头顶,样子简直不能再诚恳。

说归说,顾余川还是把程念的照片发给了苏凡。

苏凡看了一眼,忍不住赞许道:“长得挺漂亮啊!”

顾余川头也没回地消失在道路尽头:“记得发挥你的作用!”

啧……苏凡摇摇头,盯着照片里的程念看。

乍一看不觉得,细看怎么有点眼熟呢?

苏凡使劲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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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暖过一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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