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紧箍咒
过了两天,班里恢复平静,魏晓天也恢复了正常生活。
江欣怡有时会跟他发短信,楚明月则会分给他零食。
她们都是很好的女孩,魏晓天想。
他也经常想起荟,想起荟的眼睛。
现在的他无比珍惜安静的校园生活,在以前,他认为上课、下课、写作业、上自习、考试这样的生活是恶性循环且腐朽的。他心有不甘,却无法反抗。可是自从眼前有了那个身影,他学会了感谢。
感谢这个世界,感谢校园,他常常在心里默念。
下节是数学课,课代表于梦瑶忽然走过来,说:“班主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魏晓天一时间心砰砰跳起来,世上最令人恐惧的话便是这句:“老师找你。”
短短几个字能让人瞬间精神崩溃,从天堂堕入地狱。
魏晓天压着发抖的声音,问:“叫我干什么?”
“我哪知道,你过去不就得了。”于梦瑶懒得多说一句,回了位。
魏晓天顿时明白那些将领为何控制不住气愤,怒斩来使的原因。现在的他正害怕,又受到这“来使”不屑的语气,愿意和萧明辰一同恨她。
魏晓天安慰自己肯定跟前几天打架的事没关系,自己能应付。暗中打着气,也不知道怎么走到的办公室门口。
推开门进去,就看到班主任戴着眼镜坐在桌前批改作业,头也不抬。
魏晓天走到旁边,说:“老师……你叫我?”
班主任看他一眼,不耐烦地把手边单独放着的一个作业本翻开,指着上面的题说:“你最近学了什么?就这样糊弄老师?这几道题怎么写的,不会写不知道问?”
越说越气,手一扬,作业本砸在魏晓天胸膛上,说:“拿回去重做。”
魏晓天被几句话说得形神俱灭,不但精神被摧毁,连肉体的存在也感受不到了。这一砸,顿时回光返照,心里的气从天灵盖冒出来,能直升九霄,令天上众仙动容,灵魂都欲跳出来与其决一死战。
想自己犯了多大罪,值得这样欺侮。等了几秒钟,才蹲下捡起作业本。
班主任还是批改着作业,又扔下一个作业本,说:“这个也是,那道题昨天上午刚讲过,还写错,你给他拿回去。”
魏晓天又捡起一本,想着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心里立时好受许多。
忽然班主任把笔放下,抬头看着他。
魏晓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刚才见她全是低着头,自己唯唯诺诺还能躲过去,现在看样子要正式开刀。
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进来,大概是碰着了门把,手里抱着的书啪嗒几声掉落在地。
班主任回头看了一眼,魏晓天紧张的心弦登时松了些,没时间感激那名学生,只望老师一直看下去。更希望那书本掉落声不绝,阻挡老师说话。
初中的时候他的本子就曾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甩出去过,直到现在那句话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你看看自己写的字,写得不好看就把字写小点!”
后来他写的字又丑又小,以前虽也不大好看,却能看出骨骼脉络。现在全部扭到一起,让人难以分辨究竟是字还是符号。
想改成原先的大字体,却怎么也写不出,写几个字又渐渐变小,一只手全不听自己使唤。
而那摔出的本子和这次砸在自己身上的,有着同样的疼痛。
门边的学生不好意思地道声谦,把书捡起来。
如果不是魏晓天正处于危险边缘,此刻肯定已经叫道:“快快请起!来人,赏!”
“魏晓天,我知道你喜欢写文章,但是写文章能考上大学吗?!”班主任突然转头盯着他,语气严厉得让人以为更年期到了。
“魏晓天”三个字里像被灌注进了无尽的仇恨,他头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都感到如此可怕,恨不得无名无姓。只摇了摇头。
“要是写文章能进大学我真不会去管你,我管你干什么?还得给你批改作业,还得给你讲课!”
魏晓天听得说不出话,身体像堕入冰窖,大脑都麻木起来。潜意识里怪自己写文章的事传了出去,如果没人知道,也就没有老师拿写文章说事。
想起这几天一直觉得对不起爸妈,课都没怎么听,心思全放在别的地方。有时候觉得学习枯燥,有时候觉得未来无望,有时候想逃离学校。
他几次上课的时候看小说,被老师盯到,后来也不敢看了。
班主任继续道:“你要想写文章完全可以回家写,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你不学习来这里干什么?”
魏晓天恨不得也有一个因喜欢读课外书或写文章的人站在身边受罚,平摊痛苦,相互依靠。眼睛的余光看到其他几门课的老师也在旁边,有人喝着茶,有人上着网,全不顾念自己的死活。还有的看了自己一眼,像是叹了口气。
“几次上课我都发现你在底下看小说,刚才几个老师都在说你,你知道不知道?”
班主任眼睛盯着他,说话加上“几个老师”,威力倍增,魏晓天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击垮。而且顿时想到年级主任说的那句“老师们都夸孩子老实”是假话、空话、套话,心里痛苦万分。
“你要不想听课可以走,没必要待在学校,学校还限制了你的发展。”
“走吧,书都不用拿,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直接回家。”
等说到这的时候,魏晓天才发现自己已经流出了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哭的,只觉那话中的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打得自己身上、心里火辣辣地疼。
他身子有些发抖,他在害怕。不知道是怕老师,还是怕爸妈知道了这些事,或者是怕自己真的像老师说得那样没有了将来。
如果被开除,自己该怎么办?他想都不敢想,心里只有快要溢出来的害怕。他不喜欢学校,可又怎么敢真的离开。
“我知道错了……老师……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的这句话。
班主任气消得差不多了,说话变得慈悲而语重心长:“晓天,写文章可以,但是不能耽误学习,你不算例外,咱们学校出过不少偏才怪才,但是很少有不听课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我也知道,就不提了。”
魏晓天感到这最后一句有和提了一样的效果,知道说的是和方轩扬打架的事,心里更是难受。
“以后记得好好完成作业,把题都做对,上课认真听讲。等考上个好大学你高兴,你爸妈也高兴,知道了么?”班主任说着。
魏晓天哽咽着说:“知道了老师……”
“好了,回去吧,把题重做一遍,不会了来问我或者问成绩好的同学。”
魏晓天点点头。这一点头,几滴泪珠又落在了地上。
“别站在这了,马上上课了。”班主任收拾了下课件。
魏晓天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觉得别人的目光都那么冰冷,路边学生的谈笑声都那么刺耳。正要回班,忽然想起自己脸上全是泪痕,用袖子擦了擦,又去厕所洗了把脸。
到了班门口,楚明月正要进教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他笑了一下。他也觉得这笑凉丝丝的,自己丝毫笑不出来。
楚明月有些奇怪,等魏晓天回了位,问:“怎么了?”
魏晓天摇摇头,强挤出一丝笑,没有说话,真正做到了“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过了两分钟,上课铃响起,班主任走进来讲课。
以后的课魏晓天一直认真听,只望能赎些罪。文章方面的事想也不敢想。
这样的情形延续了近一个星期。
“你这些天究竟怎么了?”这天楚明月下课后递给他一个苹果,问。
被老师批评的事渐渐淡然了,魏晓天摆了摆手,示意不要,苦笑了一下:“上次被班主任吵了,要认真学习。”
楚明月“嘁”了一声,说:“那么听老师的话,我还等着看你新写的文章呢。”
又把苹果推过去:“拿着。”
魏晓天只好接过苹果。想起来贾纳水每次让写作文,自己写完后都会有同学要去看,现在却连提笔的勇气也没有,摇了摇头,说:“现在水平不行了,不会写了。”
楚明月拍了一下他的背,笑着说:“大作家,你如果不行那我们就更不行了。”
魏晓天知道她在鼓励自己,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那都是随便写的,我就发表过一篇文章,后来就没有了。”
楚明月说:“那有什么,发表过一篇也是发表啊。我要能发表一篇文章,不,哪怕是一句话,我都得高兴大半年。”
魏晓天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说:“那……我会继续努力。”
楚明月又是一拍他:“这才对嘛!”
其实在上学期间,他不仅怕老师的严厉,更怕爸妈伤心的目光。
他想起蔡智恒写的《檞寄生》中的一段话:“我总觉得背负着某些东西在过日子,那些东西很沉很重。最沉的,大概是一种叫做期望的东西。通常是别人给的。然后是道德。不过在学校时,道德很重,出社会后,道德就变轻了。它们总是压着我的肩,控制我的心,堵住我的口。于是我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用双脚夹在地上。因为我不希望这时身上再有任何负担。”
老师也不过是在尽职尽责地提高学生成绩,爸妈也不过是想让自己走上一条“正路”。他不知道离开了学校还能做什么,自己写文章又没办法赚钱。
一提到赚钱,魏晓天就觉得写作毫无意义,甚至毫无乐趣。背负着名利心去写作,能写成什么样?不论写成什么样,都不会是最初想写的样子。
如果他连做喜欢之事的乐趣都丧失了,那钱对自己来说又有何用?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活一辈子又有何意义?
并且,他始终坚信着上学不是为了找工作赚钱,也不是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分数和文凭。学校里一定有更重要的东西。
上完课,魏晓天独自出了教室,下楼走向校门。
刚放学的中午学生拥挤,魏晓天随着人群走出学校。
在校门口转了一圈,看到旁边有家书店。正想进去看书,突然脑海中强迫症似的响起了老师的那句话:“写文章能考上大学吗?要是写文章能进大学我真不会去管你,我管你干什么?还得给你批改作业,还得给你讲课!”
这些话像是紧箍咒,他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身边的学生学生渐渐稀少。
等缓过神来,魏晓天又回到学校,肚里还不觉得饿。
中午的时候走读生很多回了家,住校生则回到寝室。魏晓天去了教学楼一楼,站在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班门口。
一想起她,被老师批评的事情就像得到了稀释和化解。
后门开了一半,他站在门外能看到里面的座位,有几个不回去的学生在那里学习,还有的在吃饭。
他的嘴角缓缓划出一道弧线,像是平静的水面落下了一片树叶,轻轻地荡出几圈波纹。
她不在班,可能回了家。他想。
但他知道自己会再见到她,没有急切,也没有强烈而沉重的想念。
只知道自己一定会见到她。
站了大约十分钟,他准备回去,刚一转身,面前就看到一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