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眉梢上心头
充满着浓烈酱油味的厂子一角,一女子着对襟青衣,头发全部披落在后面绾成一个好看的发髻,只余左侧一条细细的辫子自然落于胸前。她弯着腰,挑拣着面前用竹篮盛满的大颗圆润饱满的黄豆。不时弯腰的动作使她胸前的那根辫子也垂落下来。她站直轻轻拢了拢发,看着这根细辫,不禁笑了起来。
“少奶奶,这出嫁的女子是不能绾成这样的。”
“没关系,他不会说我!”
想起赵妈为难的样子,她笑了笑,又继续手上挑拣黄豆的工作。
“少奶奶,您今天真好看!”对面的小狐子脸色微红,傻笑着说。
同半蹲在一旁挑拣黄豆的小鞠不乐意了,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小狐子,扁着嘴道:“你这傻小子,是说我家小姐平常不好看吗?”
小狐子立马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一双手堪堪左放不是右摆不是,急急转向诺澜,委屈解释:“少奶奶,不是的,我的意思是说您今天特别好看…哦!不不不!”
“啊,你还这样说不是!”小鞠在一旁憋着笑,形色却依旧严肃的模样。
“不不不……少奶奶,我不是这……”
诺澜手上捞起一把黄豆,眉眼笑开:“小鞠,好了。小狐子,小鞠姐姐跟你开玩笑呢!”
小狐子一转头,果见那丫头一手捂着嘴巴忍笑的模样,好不搞怪。
小狐子气急,顿时胸有气势地指着小鞠说道:“你这个坏姑娘,以后是没人敢娶你的!”
小鞠噗的一声大笑出声。听到小狐子的那句话后,脸色顿时发黑,皱起五官,嘴巴一撇,拽着小狐子的耳朵就是一揪,骂道:“你说什么呢?”
“啊,啊,啊,小鞠姐姐谋杀我啊!”两人在小小的院落里一阵乱跑,一旁的工人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说起小狐子,便是一个月前来花园里寻诺澜救他阿婶的那个男童,诺澜是有些记忆的。刚嫁过来不久的一个冬日,他那一身圆滚滚的夹袄在众多工人中异常突出,让人影响深刻。本以为是个肥硕的大小子,没想到脱去那一身夹袄,竟是个眉清目秀的清瘦男孩儿。
这孩子身世倒是可怜,本生活在乡下过安宁生活,然而一场意外的大火使他丧失了双亲,只能同阿婶相依为命,两人没有出路,不得已来城里投靠亲戚。可这亲戚没找到,机缘巧合下被陈家工厂所收留。荣管家见这阿婶年纪大了些,便找了个容易的工作交于她。
一个月前。
诺澜急忙忙地来到医院,一群熟悉的陈家工人都急忙地围着倒在医院长椅上脸色苍白的阿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少奶奶来了!”大家纷纷让开路来,脸上还遗留着那担惊受怕的神情。
诺澜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尽管心里是紧张和不安,但此刻她需要更大的勇气来解救无援的阿婶,还有这群工人。
在小阵喧杂中,她有条不紊地坚柔话语让每个人像吃了镇定药般安稳下来:“你们不要靠得这么近,尽量让空气多流通一下,快把医生喊来。”诺澜紧接着道,“小刘,你先去交钱!”
一阵慌乱下,医生匆匆赶到,嘴角上仍残余着白沫的阿婶终于被抬去救治室救治了。
总算一切安定,再看向大家,皆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苏打水的味道浓郁地充斥着整个医院,跨着大步子白色制服的医生和一群在走廊上来回匆匆的护士,脸上都凝着一股焦急的神色。
诺澜站在巧茹身旁,手心里不觉竟冒出细细的汗。巧茹握着诺澜的肩,两人安慰地相视一笑。
一位医生出来,说了句:“病人需要洗胃,是食物中毒!”便脚步匆忙地向前走去。
诺澜也是一脸焦急,见那小狐子哭得愈发厉害,便上前安慰:“没事的,你阿婶会好的,只是你阿婶可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会中毒?”
看向小狐子,有了些镇定,只见他将袖子往脸上一抹。诺澜继续道:“你且认真想一想。”
小狐子抬了抬头,见少奶奶一关心的模样,他有些感动,努力使自己抛却慌乱,脑里闪现过那天阿婶吃了的东西,仍有一丝抽泣的声音:“阿婶那天吃了……吃了……”
众人望着小狐子,等待他口中的话。
小狐子也心急,他一拍脑门:“啊,是野蘑菇,阿婶吃了前几日李伯送的野蘑菇!”
巧茹不禁问道:“你应该同你阿婶一块儿吃的,怎地你就没事!”众人附和,是这理不错。
小狐子愧疚极了:“我一向不喜欢吃蘑菇,阿婶当是别人好心送的,也不好放在那,就自己煮着吃了。”
众人了然,原是一顿蘑菇起的事。
“好了,你也别哭了,既然知道了病因,以后叫你阿婶不要乱吃东西就好,你阿婶很快就会好的!”巧茹一旁道。
小狐子心里痛,阿婶是他最亲的亲人了,怎么能让她受这等苦。但此时他应该更尽心照顾,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
诺澜等人也松了口气。荣管家赶到,在诺澜身边一屈礼,脸上带着歉意:“少奶奶,对不起,我去码头帮少爷赶一批货,所以……”
诺澜道:“没事,现在人在里面做手术。”
“是,少奶奶,少爷明天就会赶回来了。”荣管家稍稍安定下来,一脸的恭敬。
小狐子的阿婶需要休息,于是诺澜有空时便经常过来接替这位阿婶的工作。
小狐子年纪虽小,却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他眼里,少爷收留了他是他的恩人,少奶奶救了他阿婶,也是他的恩人。他们都是好人,小狐子内心善良醇厚,他只觉得只有好好工作才足以报答这份恩情。
记忆拉回,诺澜眉眼舒展,淡雅的容貌平添一丝清新怡人。
手中的黄豆皆是上层之品,是来自东城专门出售黄豆的杂粮铺华老板之处。但为了精益求精,作为生产酱油的主要原料,绝不允许有一丝杂质,才有了人工挑拣黄豆的这道工序。
诺澜进门许久,常听到一些经商之理,在商言商,要获取最大的利润,首相要建立相互信任的原则。难怪这陈家生意做得非比寻常,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把手,从不含糊。
诺澜正想着,一道霸气中带着妩媚的嗓音传入耳际:“哟,这陈家莫不是缺钱了,连尊贵的大少奶奶都需要自己动手了。”
嘲弄的语气,诺澜不禁抬头望向来人:娇美的容貌,妖娆的身姿,一袭大红开衩旗袍完美地嵌在身上,妆容并不清淡,浓郁得很,却并不给人反感之意,反而同那与生俱来的气质完美融合,带来一种风华绝代的美感。只是…这说话的态度硬生生地给这十全十美的外貌大打了折扣。
一群工人皆被这声音所扰,纷纷侧目而望。
这人……诺澜记得,是去年的乞巧节中那名演绎“霸王别姬”的红衣女子——曹都府曹顺之女曹婉琴。一眼之缘,想必谁也不会忘记这般貌美的女子。
但,那时候在舞台上出演的她给人的感觉分明是英姿潇洒的“花木兰”,霸气豪爽,可此时的她却带着一股高傲逼人之气。
诺澜揉了揉眉心,放下手中的豆子,甚是礼节地问候道:“你好,请问你……”
曹婉琴被一时而来的温柔摄住,但很快又抬出自己的气势,未等诺澜话毕,她已眉目高扬着:“你不认识我吗,我父亲乃是安城最大的司令长官。我是来找陈随生的!”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傲气。
诺澜的脑中突然闪现过一句话:“这大少奶奶啊!果然是个美人儿,难怪那曹府之女前来搭亲,少爷也不要呢!”
原来当初娶她前就已经有这曹司令来谋和这段婚姻,可是……怎么会这般!想嫁的人在门外,不想嫁的人却在门里。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这不是同一个理吗?诺澜自己觉得好笑,不经意之中竟清婉地笑了出来。
当初的她也许毫不在意,她想陈随生娶谁与她温诺澜都没关系,她不在乎。可是现在,心里怎么会有一股别样的情绪,是什么,她不知道。
眼前的曹婉琴双目瞪圆,朱唇一张。美人果然是美人,即使怒气十足,也是怒中带美:“你…胆敢嘲笑我曹家,信不信我叫我爸爸端了你这窝!”双手攥得紧紧。
诺澜干净的眸子微转,毫无情绪波动,淡淡一笑:“曹小姐别动怒,我一届普通女子,怎敢嘲笑曹司令。只是突然想到我家衣服没收,不知道随生会不会帮我收了,想到他收衣服的模样有些别样故而笑的。小姐可千万别生这冤枉气。再说,我陈家一没干什么坏事,二不作犯法的生意,我想曹司令如此制法严明,定然不会无端搅了我这窝的吧!”
一旁的小鞠和小狐子早已停下打打闹闹,此刻两人双双站在一旁捂嘴笑着,颇有一番同仇敌忾联合的架势。
身姿挺拔的荣管家不知何时来的,素日里严肃的脸竟显露出一丝有意无意的笑,可望了去,依旧一副泰山岿来我不动的神色。
曹婉琴环视着一圈大大小小忍笑模样的工人,气得直直跺脚,细手一指诺澜:“你给我等着,早晚有一天我定嫁入这陈家,叫你跪着给我道歉!。”美目一瞪,转身便走。
诺澜望着那背影,高傲而宣扬,她呼地松了一口气。
荣管家对着一众工人说道:“别看了,大家快工作!”紧接着走至诺澜身边,“少奶奶,您累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
诺澜撑起精神,笑道:“没事,我把剩下的做完!”
“少奶奶,你真厉害!就要给这种人点颜色瞧瞧!”小狐子一旁啧啧赞叹。
诺澜笑得灿烂,眉眼弯,眉梢里都藏着俏丽。可是心底却泛着一股苦涩,慢慢晕开。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眉梢上心头。谁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