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入骨人生六味
温府。
“老爷!”一哭音娉娉而来,是三姨娘浮肿的眼睛和消瘦的脸颊出现在眼前,她掺扶着出狱归来的温父。
温向昭静静退出房门,在门转缝的那一瞬间,里面的话被淹没隔开。
“菁菁,跟着我你受委屈了。这里的生活太过繁琐,我也累了,过些日子我们就搬去你父亲的老宅生活,你可愿意和我一起归隐?”
“老爷,你这是什么话。老爷去哪我便去哪。”三姨娘侧头靠在温父的膝上,“只是,昭儿和澜儿呢?”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生活,反倒是我最担心你!若是日后我不在,你千万别像这般样子生活,你要开开心心地走完你的下半辈子!”
“老爷,你说什么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要一直陪着我。”
那一声低微到尘埃里的叹息,三姨娘终是没有听清。
“但愿吧!”这一世,我欠了太多的人,做错了太多事,到最后一切都要偿还,可是最让我记挂是你,最不舍的也是你。
风止在这里,停在这里。几年前的落水救美人,成就了一段别样的缘分。是谁的相思,谁的情愫,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满室花落尽,情思绕心间。眼角一滴冰凉,碎了残花满地。
寒霜退去,早春的气象越发浓重,土里蜷卷的枝丫全部吐露出青色,染了满园的生机。
温向昭同陈随生坐在园中小桌上,两人沉默不语。
“陈随生,要换也是我去换。那是我爹!”温向昭愤愤开口。
“如果你去便解决得了,我自然不会去。”那一深眸,淡如止水。
“你还真不客气!”
暗香在鼻尖隐隐浮动,温向昭嘴角勾起一抹笑:“还记得当时的‘将军百战竟不侯,伯良一斛得凉州’吗?”
陈随生看向温向昭:“印象深刻,怎会忘记!”
温向昭看到面前男子的眉高挑,他白了白眼:“你这人可真够小心眼的,这点事还记得。”
“可是大舅子你先提起的。”陈随生高扬着剑眉与挺拔的鼻梁。流转眼波,随性自然。
“算了,不与你一般计较。上次说好了共饮女儿红,怎样,大好春光,来一杯?”温向昭酒兴起,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等待酒友的同意。
岂料对面之人毫无陪伴之意,他起身:“我家夫人卧病在床,岂容自己的夫君在外喝酒。我可没你等闲功夫!你又哪能理解有妇之夫的‘苦’!”说罢,大步一趋,已远去。徒留身后白眼朝天的温向昭在园中孤寂一人吹着萧萧冷风。
风萧萧的园子里温向昭仅用两指便夹起了桌中的酒杯,仰头一动,满齿辛辣:“绍兴女儿红:入骨人生六味,太液暗浮香。”他望着手中杯,杯中酒,“听说女儿红中有酸甜苦辛鲜涩六味,五味我都尝到,怎么单单差了一味。”
远去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温向昭收起那副玩世不恭,褐色的眸幽深发亮:“诺澜,哥哥会护你幸福。”
最近的安城又添了几件热闹事。最大的莫过于这昔日的曹司令女儿终于要出嫁。只不过这新郎是谁,却是传言纷纷。有人道是那上任许久的新军曾子佩,有人道是那酱油事件的陈家大少,还有人道是温府大少温向昭!
另有一事,让安城上下忌惮,那便是安城竟有日本洋人的出没。于是当暮色才开始拉下,街上的店铺早已歇业关门。
诺澜病已大好。安城的那些传言她早就从下人口中听到。当即觉得好笑,这新郎怎么个个都和她有关系,所以她也更不希望是其中的任何一个。
说来也怪,自上次父亲被子佩救出来后,陈随生似乎对她留在曾子佩那的三日很不满。她本想和他解释,可是他似乎不愿意见她。他好像很忙,酱油的事件警局已给出声明,是有人蓄意而为,无中生有。工厂再次恢复原来的模样,他又开始忙碌起来。想想有些东西越想解释越说不清,既然他蓄意不见她,那也罢,本就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们的关系,诺澜越发凌乱了。但诺澜始终解不下手腕中的银链,更何况子佩哥虽逼她,可他做到了救了自己的父亲不是吗?
“少奶奶,温府那边来了消息,说是三姨娘思女心切,希望您能回府探望一番。”赵妈的声音传入耳际,终止了诺澜的思绪。
诺澜问道:“少爷出门了吗?”
“是!前脚刚走。”赵妈回道。
“小鞠,我们回去看看父亲和三娘。”顺道问问哥哥和巧茹的事。
温府。
诺澜还未进得大厅,里面的消息已让她震惊。
“父亲,三娘!你们这是要去哪?”诺澜看着这大小包的行囊。
三姨娘正和下人吩咐,这时转过头来,向诺澜走去。她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如以往的美丽动人,岁月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手中的柔咦被三娘握住,她将诺澜拉了进来,慢慢道:“你父亲经历了这场牢狱之灾,身子骨大不如前,我们就决定去乡下老家休养。这次喊你回来,也是怕日后见面不易,我们吃顿饭而已。”
诺澜鼻子早已泛了酸,眼睛红了一片,两行热泪忍不住流出。
“瞧你!”三姨娘用手绢细细为诺澜擦了起来。诺澜却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的一别却是永别。
“父亲,三娘,诺澜日后一定会和哥哥一同去看你们的。”话到尾音,诺澜的泪像绝了堤,她最敏感这种亲人的分离。
“乖孩子。”温父走到诺澜身边,将她搂进怀中,一下一下的安抚。他心里的痛他必须自己忍。就像一人所说:这是他要还的债!
“怎么不见哥哥?”诺澜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向父亲。
“你哥在你父亲房里拿行李,等会儿就出来了。”三姨娘回道。
“那我去喊他。”看着自己女儿踱步而去的背影,温父不禁泪上心头,眼圈泛了红。
身旁有人提醒:“老爷,我们先坐下来等他们兄妹。”
“嗯,好!”趁着三姨娘没注意,温父拭去眼角那滴泪。
诺澜循着门沿向里面探去,并未见到温向昭的身影,她正觉奇怪,转身的同时便撞上了温向昭:“哥!”她知道哥哥一定是故意的,果见那帅气的面孔浮现出一股得意劲来。
“好了吗?”诺澜问道。
兄妹两人走在悠长的亭台小榭中,诺澜不经意地问起:“哥,巧茹……”
身旁的人前一刻还是嬉笑地模样,此刻顿住了脚步,面色凝结。他缓缓说:“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那一跨步,诺澜再也追不上。诺澜知道,哥哥表面看起来虽是一副花花公子,何事都随心而欲的模样,但一旦认真,他比谁都执拗。
早春的安城下雨的日子似乎不多,人都如此秀丽娇美,雨似乎也是。最爱烟雾微朦的雨季,迷了景色也迷了人心。细雨蒙蒙,整个安城笼罩在一片嫩绿之中。如雾如烟飘飘洒洒了满地,青石古道上,一双青色绣鞋沾湿了脚尖。
一把青色油纸伞,一身嫩青色的旗袍,勾勒着女子袅袅娉娉的身姿。
她似乎很忙,左手要打伞,右手要抱一束含羞草。全身上下都是青色,却青得不突兀,不扎眼。好似女子与大地的万物融为一体,婷婷的身姿在一袭青色旗袍中婀娜多姿。这单单是个背影便如此,若看到正面,只怕会令万物失色。
手上的含羞草被细雨朦上几滴小水珠,倒是晶莹剔透在叶片上,甚是纯净好看。女子婉婉的笑在嘴边,一步一动,小心翼翼,步步生花。
“温向昭!”女子的声音悠扬而起,如在绚烂的花季青葱的怜音,婉转又低柔。
男子回头,眸光里一片惊艳之色。
四目相对的瞬间,女子笑颜更甚,她清楚地看到男子眼中的震惊。
“你作什么,这番打扮?”男子明明欢喜的脸上蹙起了眉,语气带着烦躁。
女子一笑,绕地旋转,长发在肩侧荡漾,她问男子:“好看吗”
她等着男子口中的回答,似乎很重要。可是男子只是呆呆望着她,并不答话。她不着急,她来找过他许多次,也被拒过许多次,这样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她就这般在细雨中俯视着站在屋檐下的他。
良久,连雨都下了一半,男子终于开了口:“很丑!”他别开头,语气淡淡。
女子的笑容凝在脸上,握在伞柄的力度紧了几分。她刻意去忽视刚才男子别过头时轻蔑的眼神,她再次展露笑颜,走近一步:“我知道你这人一向喜欢说反话对不对!你说不好看,那便是很好看了。好,我就当你在夸……”
话还未消散在绵绵细雨中,男子清晰的字句便打断了她:“是真的很丑!”不带一丝温度。
空中的雨似乎变得凌厉,一下一下扎在女子裸露的脚踝中,刺痛的感觉蔓延全身。她继续说道:“你骗人,出门前我问过小寒了,他说很漂亮;我也问过莉妈妈,她也说很漂亮;我几乎问过我们家所有的下人,他们都说很……”
“徐小姐!”男子的声音狠厉而决绝,“你来找我便是说这些事的吗?如果是,那你已经问完话了,我送你回去!”
巧茹的心里终于被撕裂,她却还想坚持:“你不是要娶那曹婉琴吗?你喜欢那样的旗袍女子吗?好啊,我也可以天天穿旗袍;我也可以很漂亮;我也踩这么高的高跟鞋走在你身边。你喜欢魅惑的女子,我也可以化浓妆,可以扮妩媚……”泪绝了堤,心口有了一个洞,牵一发而动全身,整颗心都在破碎。一滴一滴的血,男子却只是静静站立,没有一丝动容。“你娶我好不好,我爹让我嫁给我不认识的人,我不要嫁,我不想嫁。我只喜欢你,这辈子只想嫁给你……娶我好不好,娶我……”任巧茹哭得如何撕心裂肺,脸上混着不知是雨还是泪,雨那么小,脸上却像被大水冲刷,刚上的脂粉早已混乱在脸上。倒在一旁的青色油纸伞被风吹得很远。
她想自己现在这个模样像个鬼。很丑,就像他刚才所说的,是真的很丑!
她哭得蹲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但胸前那株含羞草她却不忘紧紧护着它。心痛到绝望,忽然模糊了一片的眼底看见一双黑色皮鞋,细小的水珠滴在上面。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打湿,有股寒意入体,却不如心寒到极点。
巧茹慢慢抬起头,她那副鬼样便这样撞进男子的眸中。他的脸不再像平时那样表情丰富,让人忍俊不禁,此刻的它,有种莫大的隔离。
慢慢地,男子从阶梯处踱步而下。他轻轻掺扶起巧茹,动作轻柔,似有一种疼惜的错觉。
巧茹止住哭声,怔怔看着男子的温柔神色。他毫不在意,就用自己的手去抹女子脸上的妆,从眉毛,眉心,睫毛,眼底,鼻子到嘴唇,一点一点的抹去,任手上粘腻的脂粉染上自己的手掌。他似乎在勾勒她的轮廓。
直到他捧着她的脸停下,眼里的深情巧茹看得一清二楚。却见男子动作优雅地取过她胸前的植株。他用手指轻轻去触碰它的叶子,顷刻间,在手刚触碰的瞬间,那叶柄就自发下垂,叶片也瞬间合闭上。就像他们的爱情,在温向昭的触碰中,那朵爱情之花早已零落凋谢。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每种植物皆有属于它自己的涵义,而花亦有花语。”男子捧花浅语,声音在细雨的微朦中似有一股空灵之感。
女子已经哭到无泪,她静静侧耳倾听。
男子一片片地抚摸着含羞叶,目光悠悠,那么漫不经心:“含羞草的花语——是忏悔!”
女子慢慢蹲下,拾起地上的青伞,渐渐绽开笑容:“忏悔,你要和我忏悔什么?”
良久,听他语气清浅温柔:“我不能娶你!”可我爱你……
酸甜苦辛鲜涩,酒的六味。
“对了,妈妈,舅姥爷说差了一味,是哪一味啊?”
妈妈轻轻望了我一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