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圆立将铜棍横在胸前,跨步而立,少林棍法最讲究气势法度,他这一横如怒目金刚,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场内不由响起一阵叫好。江又南嘿嘿一笑,不见他举手投足,空气间倏然便似划过一阵冷风,直寒到人心底,只听得咔嚓一声铁器交接的声响,却是江又南的剑已然搭在了圆立的铜棍之上。千秋雪不由骇然,他只知江又南剑法高超,却不知竟而一精至斯,他那一剑飘忽无常,千秋雪不由想若是这一剑划在我身上,我却当如何,不由心下一颤。
江又南一剑既出,虽招式迅捷若雷,圆立却凭兵刃优势,将棍轻轻一转,卸去了江又南剑上的力道,少林功夫虽以刚猛见长,却也不乏精巧的妙招,圆立此刻信手拈来,刚中有柔,一时间将一根数十斤的熟铜棍舞得密不透风,江又南虽剑法精巧却一时占不到便宜。二人又斗了数十回合,江又南忽手腕一抖,剑尖霎时间如若炸开,分作七八点寒光,灿若星辰,正是天一剑法中的天女散花。这招千秋雪当时只是硬搬董一川的样式,内在却仍是本门武功,他当时觉得这招华而不实,此刻见江又南使来顿时惊呆,江又南的剑法中竟看不出剑柄,只能见到银光闪闪的剑尖在不住颤动,且那七八点银光竟能相互呼应,攻其一点则为其余所刺,若一举攻其所有则其势如网,难以割裂,千秋雪将目光投向圆立,不知他有何破解之法。
“剑招繁琐,不如无招,既无招,何须破。”场内忽想起一声温和的声音,江又南眉头一皱,看向场内,竟是那个同千秋雪一道的那个神秘黑衣人,那黑衣人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江又南手中那柄剑。圆立听了愣在原地,半晌哈哈大笑,将棍子立在一旁,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提醒。”黑衣人嘿嘿笑了一声,垂首不语。千秋雪顿时明了,原来这招天女散花虽犀利,看似是攻,实则是以守为攻的一招幌子,须得是对手主动上前索战方能转守为攻,发挥其威力来,若是对手退而为守,则这七八个剑花便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这招便算是破了。
江又南朝那黑衣人瞟了一眼,冷冷道:“阁下见识惊人,正要请教几招。”黑衣人摆手道:“我说话还行,打架就算了,我早说了,我可不是来打架的。”圆立功夫虽强,实战经验却是不多,渡过适才那一劫后信心倍增,将铜棍往前奋力一顶,棍头去刺江又南的胸膛,江又南不敢硬扛,剑尖在棍头上一抵,借力弹开,这一手轻飘飘不着痕迹,看似简单却要求力道准头拿捏无误,已是大巧若拙的一招。圆立嘿的一身低喝,乘势握住棍子另一端,浑身肌肉暴起,将一根铜棍如握刀剑般握住,朝江又南劈头砸下,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天下棍法似这般以单手握棍直劈而下的却只怕仅此一家。江又南亦是一惊,但对方招式来的实在过急,他刚刚借力落地,此刻无处可凭,无奈将剑一横,脸上青光一闪,衣衫鼓荡,竟是硬碰硬的打法。
千秋雪见了心情稍缓,他知圆立膂力天下罕有敌手,即便江又南内力再强,似这般硬碰硬的打,他也决计无法与圆立相抗衡。众人衣衫轻轻飘动,竟是二人劲风所至,眼看剑棍即要相交,众人眼前忽然一花,千秋雪心下咯噔一声,宛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时间好似在一瞬间静止了,不知为何圆立的动作像是忽然慢了下来,滞涩无比,像是拖着的不是一根铜棍,而是一颗参天大树。
“好快!”殷素霓怔怔道。
经她一说,千秋雪方才意识到不是圆立的动作变慢了,而是江又南的动作忽然间变得奇快无比,整个人忽然间宛若成为一团黑色魅影,从圆立的铜棍下倏然穿过,并顺着那根棍子攀到了圆立身前,他这套动作做得奇快,众人尚未明白过来便见场内情势已成为江又南提剑立在圆立的铜棍上,而圆立则举着一棍一人,愣在当场。江又南忽露出一丝鬼魅般的笑,身子平平向后倒去,竟躺在了圆立的铜棍之上。圆立从未见过这一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天下剑法中哪家有这么一招,手臂一挥,欲要将江又南震开。
“不好!”千秋雪暗呼一声,江又南知硬碰硬绝非圆立对手,此刻圆立将力气用在别处却是正合他意。圆立将一根铜棍舞得呼呼生风,江又南却如黏在了铜棍上,纹丝不动,圆立心下急躁,将铜棍呼的一声朝地上砸去,欲要逼江又南下来,眼看铜棍便要贴近地面,江又南忽尖啸一声,伸手抓住圆立握棍的那只手,身子从圆立定门上翻过,长剑颤动,直指后心。这一招在电光火石之间使出,千秋雪等人几乎来不及反应。
忽见一道淡蓝色的弧光一闪,搭在了江又南的剑上,那弧光看似轻飘飘,却像有着千钧之重,江又南面色一变,竟托不住那道蓝光,剑身一转,抽身后退。场内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人,身着青色道袍,一双眼中看不出是无奈还是落寞。
“江怒?”
那人正是灭剑阁现任阁主,江又南的亲弟弟江怒,江怒一挥袖,那道蓝光倏然间弹到他手中,竟是一柄通体幽蓝的宝剑,那剑与江又南的剑长得极像,只是那股剑气却截然相反,一个是冷冰冰的杀气,另一个却是一股冲虚恬淡之气。江怒收了剑,撇嘴道:“千少侠,你可食言了,我说了不打架,最后还是要动手。”他一开口众人立时明了,原来他就是适才与千秋雪假装比斗,并出口提醒圆立的那个黑衣人,想不到竟然就是灭剑阁阁主江怒。
千秋雪报以歉然一笑,抱拳道:“江兄宅心仁厚,救人心切而已。”江怒摇头叹息:“看来果真如你所说,我这个哥哥当真杀了人了。”江又南见了江怒,却似无丝毫兄弟情谊,怒道:“原来是你,你给我滚,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江怒挨了他的骂却不还口,叹道:“哥哥,那日不是我不来救嫂嫂,只是,只是……”江又南仰头大笑:“只是什么?你既不能与我同生共死,又何须认我这个哥哥?滚,滚!”江又南倏然出剑,直取江怒心口,江怒一愣,竟未加避让,只听噗嗤一声,江又南天霜剑直直扎在江怒胸口,却不见血液流出,异变陡生,聪慧如千秋雪一时间亦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与江怒定下协议,江怒不信江又南杀人,坚持江又南已死,千秋雪便让他乔装而入,千秋雪让江又南现身,而江怒则负责将江又南制服,因为千秋雪知道,如果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胜过江又南手中的剑的话,那一定是江怒。
江又南冲手下冷冷道:“抬出去,抬得越远越好。”两三人领命而去。法相等人怕他耍什么花招,纷纷亮出兵刃,将江又南与戚明刀等人围在中央,而屋外的其余灭剑阁弟子亦被一些小门小派的人制服,江又南缓缓掉过头,将场内众人一一看了个遍,忽纵声长啸,声音尖锐刺耳,半晌停住,凄然道:“千少侠,我不服,你知道吗?”
千秋雪不愿去看江又南脸上那簌簌掉落的粉妆,侧过脸道:“你有什么不服的,无心师太等人已被你杀害,再大的仇也报了,你死了不正如你所愿,去与韶柳前辈相会吗?这些年来这一带常有情人无故失踪,地方官府几番彻查都无定论,最后无一不定为私奔草草结案,我若没说错的话,这些也都是江老阁主你的杰作吧。你年轻时曾去西域,一局灭了自在堂等邪教,痴心花当世间仅存于西域自在堂中。你灭了自在堂后便偷偷取走了痴心花的花种。‘痴心种,心田种,一分血,一片叶,痴心衰,痴心花开’药房中有四本医书《黄帝内经》,《青囊经》,《内经》,《外经》,别人不知,我却知道除了这四本应当还有一本《大泽医典》,而有关痴心花的记载俱在那本医典之中。那些死在你手中的情侣都被你挖去心脏,将痴心花种播种在里面,至于那些碎金,我若没猜错的话是因为韶柳曾说她最爱碎金,所以你便在死者身上撒上金沙。”
场内众人听得千秋雪解释这一番,只觉这其中诸多环节俱是难以想象之事,可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他们身边,不由唏嘘不已,祖如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看不出是怒是悲是惊,他沉声道:“江又南,你还有什么不服的?”
江又南听了千秋雪竟将他所作所为说得条条不差,面如死灰,半晌吸了口气道:“我不是不服这个,我是不服命运,凭什么我江又南要落得一个这样的命运?女人女人保不住,孩子孩子不能认,好不容易有了这天大的机会,我谋算了十余年今日却毁在了你这个小毛孩手里,你说上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
千秋雪摇头道:“你错了,你不是输给了我,而是输给了自己,是你自己对自己不公,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做事,偌大江湖,凭你天下第一的本事,快意恩仇本不是难事,你却选择了这条懦夫的路。”
江又南忽然变得怒不可遏,嘶声道:“住口!光明正大?我连我自己都做不了,还谈什么光明正大,我告诉你,十八年来,活着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痛苦,都是折磨,我要死,我要,我要你们都跟着我一起死……”他说道最后身子忽然一颤,整个人如同筛子一般发抖,豆大的汗粒从脸上滑落,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千秋雪忽然一惊,脑海中转过几个画面,蓦地看向江又南,愕然不语。
江又南看出了千秋雪的异样,狂笑道:“怎么样,你没想到吧,哈哈哈……”他忽纵身而起,刷的一声亮出天霜剑,剑尖一抖,正是一招天女散花,众人见他拔剑纷纷后退,他嗤笑一声,不理会众人目光,独自在场内舞剑,只见一柄剑在他手中越舞越快,最后竟化作一团幽蓝的光芒,将他包裹在其中。江又南舞着舞着忽开口,一首歌悠悠然自他口中飘出: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唱的是李商银的一首《无题》,凄切哀转,良久不觉。千秋雪忽想起了那句在药房中发现的那首江又南写的诗:十万飞蛾扑天火,不见灯纱为谁掩!江又南虽杀了无心师太等人,手段之狠辣,谋算之深不得不令人侧目,但他一身凄苦却绝非虚妄,孰是孰非,当真是难以说清,千秋雪看着场内江又南舞剑,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风流倜傥,逸兴遄飞的少年剑客,那个在泰山之巅力挫群雄的少年英豪。
“江又南,你杀人无数,还我师弟命来!”祖如海身旁忽冲出一剑客,却是天一七剑中的一剑,他一脸悲愤,仗剑朝江又南冲去。江又南却不理会他,转过头对千秋雪道:“便是你三年前破了纯阳观的案子,你本该十分出名,今后江湖上传出去三手妙医千秋雪识破灭剑阁江又南阴谋,破了这碎金案,朝廷要赏赐你,江湖你也能流芳百世,啧啧啧,我江又南却要尘归尘土归土,哈哈哈,老天爷总该是要公平一回的,戚明刀!”
门外戚明刀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手中正握着一支点燃的火把,他听得江又南号令,面色一冷,大手一推,将那火把朝江又南掷去,火光灼灼,江又南忽一扬手,撒出一团黑影,乃是那些淬了痴心花香的毒针,那些木头一遇火把,在半空便被点燃,顿时那团暗器化为一只巨大的火球,呼的一声蓬散开来,那团火如同烟火般,刹那即逝,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薄烟在厅内。
“天琴蜂,人间梦,痴心花开,天琴蜂现,天琴起,梦魇生……”江又南的声音宛若在天边,又似就在耳侧,他缓缓道:“千秋雪啊千秋雪,你为何要与我作对,我早说过,你这么聪明,死了可惜了,可惜你非要来陪我死,你既看过《大泽医典》,应当知道这天琴蜂为何物。”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靠近六阳厅门槛前的一位中年汉子忽跪倒在地,在地上不断翻滚,面目狰狞,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众人目光被他吸引过去,殷素霓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尖叫道:“蜜蜂,蜜蜂,他身上有蜜蜂!”果然,那人手上,脸上,脖颈上一片通红,乍一看像是血,细看却是一只只体态微小的虫子,像是蜜蜂,却又比蜜蜂凶悍,那人在地上挣扎了半晌便即没了声响,再看他面目干枯,嘴唇煞白,竟是被吸干了血,而那些虫子却不知去往了何处。
千秋雪面色一变,喝道:“快将刀剑舞起来,天琴蜂怕风!”众人听得此语纷纷将手中兵刃舞了起来,顿时满厅上都是劲风,法相一面挥舞袖子一面沉声道:“千少侠,这是何物。”千秋雪凛然道:“他说的不错,这的确是天琴蜂,也是生于西域的一种蜂种,本身无毒,却能吸人兽鲜血,群起而动,所过之处无一活口。”
江又南冷笑道:“千秋雪,你自以为把什么都算到了,其实关于我的一切你都只说对了一半,任凭你如何聪明,你都无法想到那另一半,你只知道我杀人取心种植痴心花,痴心花花粉固然有毒,但痴心花花粉提取极为不易,杀一个人要花费两三株花,太靡费了。痴心花的真正用途可不是杀人的,你们可知这天琴蜂最爱的便是这痴心花的花香了,哪里有痴心花香哪里便有天琴蜂,你以为我十八年来在这底下暗无天日是为了什么?十八年了,我是在养蜂呢,我要的不是一人两人的命,我要你们所有人的命,用你们所有人的血去祭奠我的柳儿!”
众人一听此语俱是变色,祖如海听得此语勃然变色,戟指道:“江又南……”下半句却为一声怪叫所取代,千秋雪双足一点,手中长剑带出一阵剑风掠至祖如海身边,祖如海手中捏着一只天琴蜂,那天琴蜂已被所吸取的鲜血撑大了不止一倍,整个肚子里都晃荡这琥珀色的鲜血,便适才片刻功夫他已被吸取了这么多的血,祖如海再不敢懈怠,只顾舞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