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朝有意抱琴来
方扣的父亲住进了医院,康乔陪方扣去了银行,取了六万给她。她原想都取出来,但方扣谢绝了,涨红了脸说:“我能开口的,都没钱;有钱的,我都开不了口。还好有你,但太多了,我怕还不上。”
康乔给她宽心:“我不会时刻以债主自居的,这些钱不是我的血汗钱,借出去会相对轻易些,没啥。”
方扣这些天在医院和家里来回奔波,脸都瘦尖了,康乔捋捋她的头发:“别硬撑,碰着合适的就处处看吧,你还是得找个男人的。”
“男人都不如你仗义。”
“可我不是男人。”康乔也去医院探望过方父,多亏顾医生帮忙,他住的病房条件尚可,每天都有护士给他输液,药也在吃着。顾医生安排了时间给他做心脏血管造影,一下子,五万块就没了。方扣拿着缴费单,手都在发抖,康乔摁住她的肩膀,陪她等在介入治疗科门口,方母睁着无神的眼睛,虚软地坐在木椅上。
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位医生推门出来喊家属,三人慌忙过去看情况。治疗科内部很大,方父躺在床上,周身都是仪器,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心脏和血管跳动情况,顾医生招手唤过方扣,开门见山地说:“你父亲有两根主动脉血管都有严重堵塞了,只适合做血管搭桥了。”
医生有双很修长的手,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着,指导众人看多方位的显示画面,又道:“他可真幸运,这种情况随时有梗塞的危险。”
方扣急:“你尽快给我爸安排手术吧!”
医生答应了,让人用担架车将方父推回了病房,又打了几通电话,将他直接安排住进了监护室。方母拉着康乔的手泪眼婆娑:“我早就听人说,在大城看病不容易,要排好久的队,这回要不是通过你的关系,我们可真走投无路了!”
康乔也挺意外的,顾医生是同事介绍给她的,素不相识却关照有加,实在让人感激。她问过同事,同事说他也只在他手上治过病,不算熟人,但医生医德很高尚,让人受宠若惊。康乔遂对医生说了不少好话,医生却问:“救死扶伤不该是我们的分内事吗?”
“不添乱就算帮忙了。”康乔答,“所以您真是在治病,倒叫我们不知所错了。”
方扣也不知所措,医生给父亲下了病危通知书,她藏着掖着不敢让母亲看到,医生说:“这几日要打艰苦战了,你回家把被单和毛毯拿来吧,你父亲夜里需要看护。”
监护室的费用很高,但医生从中周旋,方扣向康乔透了底儿:“他人很好,说手术费省不了,但该争取的会帮我们争取,手术也是他亲自操刀,让我放心。”
不光如此,医生甚至开车将方扣送回家拿被褥过来,康乔也蹭了他的车去位于北郊的一处别墅,和《女王派》的拍摄组会合。这一期拍的是赵鹿,刚好和医生顺路,但她和医生没话说,就缩在后排跟薄荷糖发短信。她遇事只爱打电话,最不耐饭一个字一个字地摁来摁去了,但她很愿意和薄荷糖说话,聊一些平素绝不会说的话,阅读、音乐和旅行,她和他,在意趣上,那么相似。
和医生道了谢,下了车,赵鹿已等在别墅门口了。工装裤,骆驼烟,背靠一堵斑驳的浮雕,像一张动态的硬照。康乔在很多年前就说过,赵鹿比一般小明星都出色。
赵鹿抽着烟,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康乔走来,康乔劈手夺过她的烟,扔到垃圾桶里:“干什么不好,学人家玩颓废!”
“心里堵。”赵鹿丢给她一个“你懂什么”的眼神。
“你跟从前也不同了,那时的你,喜蹦喜蹦的。”康乔跟她并排走,不住地侧过头端详着赵鹿。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赵鹿说。
康乔轻轻地问:“因为什么事?”
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让赵鹿也添上了愁意?但她头也不抬,只顾看着地,粗声粗气地答:“你管不着。”
康乔一怔,边上已有人拍起了掌:“好极了,等下就拿出对付康小姐的气势来。”
是摄影师,他同康乔解释:“赵小姐半天入不了戏,你来了正好。”
“包在我身上。”康乔被《星期八》的编辑们称为调情高手,调动情绪她很拿手,拉着赵鹿到一边,“嫌太open了?海归派,你不至于吧?”
赵鹿甩开她的手,情绪很恶劣,厌恶地指着服饰:“你要死啊,高跟鞋!我这辈子就没穿过!”
康乔忍住笑:“好好好,为我破一次例成吗?也算支持我的工作。”
赵鹿一听更生气:“你这个破工作,有什么好支持的!”
“喂喂喂,三十多岁的女人,请你说话顾点场合,好歹它养活了我。”康乔径直走到一旁,拿过道具交到赵鹿手里,软语道,“完工后,我陪你喝酒好吗?”
她一服软,赵鹿就没辙了,学生时代就是如此。她不算是爱撒娇的人,干什么都直来直去,但一到赵鹿面前,她就嗲兮兮,因为赵鹿只吃这一套。论刚硬,她拼不过赵鹿,那就曲线救国,以柔克刚。
陈曦从里屋走出来,全身脱得只剩裤衩。美少年的健身运动还不够,尚不到展露六块腹肌的地步,但青春的身体本身已很诱人。他揪着腰间的一点肉给康乔看:“唉,康姐,你允许我在这儿绑条浴巾就好了。”
“没关系,我会让美编把你的身材PS成最完美的倒三角形。别说小瑕疵了,连大缺陷都不是问题。”
赵鹿也换上行头了,黑衣黑裤,鲜红的漆皮高跟鞋,手执银色皮鞭,嘴唇被画得鲜红欲滴,和高跟鞋呼应。见了陈曦,扬手一甩皮鞭,陈曦张口就来:“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好极了!”摄影师拍手,示意陈曦躺在样板间的木地板上,双手抓住床沿,作臣服状。赵鹿光脚蹬进高跟鞋,踩上陈曦的背,摄影助理跑前跑后地打光,力求突出情欲之光,玉足是白色的,鞋根是尖锐的,肉体是鲜美的,虐恋的隐喻是不言自明的。摄影师不断地移动着支架,寻求尽可能到位的角度,“赵小姐,表情还可以再酷些,对,对,就是这样。”
康乔从镜头里观看,画面很辣,她能想象成型的效果了,叹服道:“师姐,把男人踩在脚底下,也只有你的气势才压得住了。”
高大的陈曦在瘦弱的赵鹿脚下,如广目天王脚踏的小鬼,绝无还手之力。这一幕和康乔画出的构图丝丝入扣,尽善尽美,连广告的植入都不动声色:楼盘、彩妆、鞋,以及角落里若隐若现的梳妆台上搁置的各式香水瓶。而透过梳妆镜,床品和男士的服装堆得凌而不乱,层次分明。
摄影师对这次的照片也自恋到家:“男有《男人装》,女有《女王派》,哈哈!模特也请得好!赵小姐的感觉是我见过最棒的,精髓把握得相当好啊!”
“她是真的不把男人当回事。”康乔谢却了摄影师递来的烟,笑道,“我这师姐啊,另类惯了。从前我们学校流行一句话,说‘嫁人当嫁赵帅鹿’。”
赵鹿诧异,斜眼看她:“哦?还记得?”
“记得。还说你会组装音响,修电路,开快车,赚大钱……总之男人那些事,你可以干得更牛。”
陈曦看着赵鹿:“赵姐,怎么做到的?”
“读工科,你也会。”赵鹿踢掉高跟鞋,换回靴子,“你试过有三个月时间待在实验室里,拿焊枪焊各种芯片、接线路,你就什么都会了。”
“……那我还是演戏吧。”陈曦托着腮。他还没换回衣服,裸身男人精壮上身,很勾人。他在众目睽睽下裸露惯了,不以为意,但摄影助理当中有个小姑娘这会儿顾上羞涩了,把衣服丢过来,“喂,你没穿衣服!”
“穿了啊。”陈曦弹弹内裤边,好委屈。
“那也算?”
“梦露还说穿香水睡觉呢,算吗?”
谢之晖开了车来接陈曦,陈曦和康乔握别:“康姐,拍封面比话剧好玩!下次你给我安排什么角色?提前通知我啊。”故意说给谢之晖听,“拍《女王派》有拍电影的感觉!体验不同的角色和人生!”
康乔笑:“只有一种角色啊……”
“哪种?”
“男宠。”话一出口,康乔就有点后悔,但谢之晖连脸色都不变,颇有风度道,“康小姐,送你们回城?”
赵鹿插话了:“我开了车来,你们送摄影师吧。”
谢之晖望着她:“下次到我们家中聚一聚吧,你二人,我二人……正好一桌麻将。”
康乔又笑了:“读书时,我师姐人称H大第一雀后,纵横麻坛,风头无两。”
“小乔!一下午你都在给我征婚,不停给我扣高帽子。”赵鹿面露不悦,“当心我灌倒你!”
“我一个女的,灌倒我你也不能怎么样啊,还得打扫卫生,多麻烦。”手机滴滴响,康乔摸出来一看,是薄荷糖发来的短信,就三个字:想你了。
她竟然,极为难得的,心一乱。想回复他,但终是止住了,将手机扔回包,和赵鹿向别克走去。师姐的座驾是SUV,她早就该想到的,越野才符合赵鹿的性格,若是跑车,倒不像她了。
一上车,康乔就往后座一倒,补觉。再颠簸的车,她都能睡个痛快好觉,赵鹿见识过太多次。这姑娘!她回头看了康乔一眼,嘴角噙个笑,将音箱的声音调小些,稳当当地开回了住处的楼下。
赵鹿租处的地段很贵,临着一座公园,被称为城市天然氧吧,是难得的闹中取静的所在。到了家门口了,康乔还未醒来,她就将车停在临时车位里,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
十多年了,康乔还能轻而易举地就让她心情变得不好。那年,她兴高采烈地跑去找赵鹿:“嘿,师姐!我男朋友来了,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她知道,她怎能不知道?康乔是学校里出了名的艳女,十月初还在穿低胸连衣裙,头发挽成髻,别一朵遮住大半个后脑勺的花,并且花还是桃红色的,坠着绿莹莹的孔雀羽毛,惹得一堆人回过头去看她。
她们学艺术的本就张扬,但康乔又比一般女生爱打扮,当然了,她很懂打扮。有一回,她的一幅作品拿了全国重彩画大展的学术奖,校刊采访她,记者形容她时,用了八个字,到现在赵鹿还记得,忘不了。
桃红柳绿,云鬓花颜。
这是赵鹿见过的,形容康乔最恰如其分的词汇。她有本事把葱绿和桃红这类极难穿的色彩都邀请到身上来,并撞出惊艳的美感,而非乡气。这样一个人谈恋爱,自是天雷勾地火的,洗了头发,香香的、湿漉漉的披在肩上,穿双带小水钻的凉鞋,花枝招展地挽着男孩子,娉婷地走过校园,像优美的鹤。
男孩子也是出色的,个子很高,短发,常穿黑衬衫,但眼神很桀骜,赵鹿一瞥就不喜欢。后来连康乔都看出来了,郁闷极了:“师姐,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你有偏见!”
“我讨厌黑衬衫穿得比我还好看的人。”赵鹿回答。
恋爱中的人智商很低,康乔笑,捶她的背,很轻易地就被糊弄过去了。至于真实的原因,赵鹿也说过,这个男孩子不适合你,你跟他在一起,会伤心的。但康乔不信,说什么也不信:“因为他好看?靠不住?”
“他的性格,他的性格里有很危险的东西。”赵鹿没有跟那个男孩子直接打过交道,但那双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那男孩有双烈如刀锋的眼睛,冷冷的,硬硬的。有这种眼神的人,他的内心绝不温暖。可康乔在恋爱,半点听不进去:“他对我不知多好,师姐,你看错人了。”
“好,但愿是我错。那样,你就是幸福的。”屡劝不听,赵鹿很无力,临出国前,她对康乔说。
几年后,她果然听说康乔和男孩子分开了,而且分得极之惨烈,证实了她当初的预感。她相信第一眼的直觉,但康乔却固执地认为,他待她是不同的。最终,她以她血荐轩辕。
重逢后,赵鹿对康乔是惊诧的,她没料到昔日明艳照人的师妹,会随波逐流成那样一副鬼样子。她是仍旧把自己收拾得很得体,但她的气场一泄千里地沦丧了,只是一场失恋,她就意志消沉了,强撑出虚假繁荣的壳子示人,并假装唬住了所有人。
她认识的康乔,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那天告别后,她静静地走了很久,她看得出康乔很想跟她诉说从前,诉说那一段她见证过的时光。但她不想,她心疼的是她的际遇,而那个男孩子,是必须被抛却到流光背后的。
她扭过头看看康乔,即便是梦中,她也攥着手机,生怕错过了任何一条短信,一个电话。她不由得叹息,一份鸡肋工作,她却投入了全部的热忱,这就是那位艺术系系花的这十年?
她想,她得想想办法。
康乔是被薄荷糖的短信吵醒的,这回是七个字了:我醉欲眠卿且去。康乔一激灵,醒了。她很熟这首诗,曾经为自己的水粉画题词,用的就是它。薄荷糖想表达的意思,她也再清楚不过了,对方想说:“我有点儿沉醉于你我的交往了,你若无意就请归去吧。”
若有意,那康乔就得将下一句送给他了——明朝有意抱琴来。她瞪着短信,苦恼该给予怎样的对白,赵鹿摁了一下喇叭,她回过神:“啊,师姐,我睡着了。”
“眼睛睡了,心却是醒的,抱着手机不放手。”赵鹿笑叹,“你啊,公事即私事。”
“这回是私事。”康乔又看了看短信,决心先搁着。但坦白说,这句诗共鸣了她。长久以来,她的生活是身陷三教九流的恶俗娱乐新闻的,终日推敲的也只是用哪个字眼更阴狠更情色,从未有人和她谈论诗歌、音律和绘画……这些原本非常可以取悦她的美好事物。薄荷糖的短信,让她有种一再徜徉在少女时代的感觉,那时天高云淡,她是意气风发地走在夏日街的美术生,明眸皓齿,前程似锦。
是的,前程于她,是闪着金光的锦绣大道,摸上去又似锦缎般的华美。而不是多年后,摆在她眼前的活生生的冰冷而丧气的现实。她热爱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她热爱她的少年停留在她身边的岁月,蜜糖般的金黄和柔软,像幸福的真相——她总爱这么形容。
蜜糖的感觉,好像又一点点地回来了,一点点地接近了。摊在赵鹿家的大沙发上,喝着加了冰的伏特加,康乔有微醺之感,不仅来源于酒精,也来源于短信。她觉得自己怕是疯了,被陌生人的短信就撩拨得春心荡漾,是寂寞得太久了吗?
不,不是陌生人,敌暗我明。他是谁?为什么偏偏是他,让自己的心听到一些动静,偏偏不是旁别的人?
赵鹿租住的这套两室一厅比康乔和方扣的房子好得多,客厅很大很敞亮,电视是背投的,碟片堆在CD架上,灯光下,是一个很温馨的小影院。康乔盘腿坐在舒适的布艺沙发上,欠着身和赵鹿碰碰杯:“两人对酌山花开!”
赵鹿笑她酸气,却还是接了下去:“一杯一杯复一杯。”
康乔继续:“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来。”康乔是学过一段时间古筝的,特意去买了一架便宜的,有天大张旗鼓地背到赵鹿寝室,浮夸不已,“我会弹曲子了!自学成才呢!快,有请康姬露一手!”
“好,朕洗耳恭听。”
寝室很窄,古筝很长,康乔的架势摆得足足的,但一出手,赵鹿和室友们都笑开了:“明朝有意抱琴来,一曲小兔子乖乖。”
“我练了三天,才实现了流畅,你们懂不懂艺术啊!”康乔气呼呼。
这就是赵鹿心中的康乔了,很天真,很恣意,很做作,很招人恨。她知道,从小被父亲漠视的孩子,得不到像样的关注,需要很多很多赞美。但她老不成全她,只以打击她为乐,康乔这人什么都很顺,不压压她的气焰,她会越活越嚣张。
一些年过去了。赵鹿再见着康乔,就只想反悔了。早知道她从“桃红柳绿云鬓花颜”活成了“惊弓之鸟丧家之犬”,那时候,为什么不对她好些呢?若她能预料,康乔将会在人世浮沉,吃尽苦头。
“师姐,这些年来,你爱过哪个人吗?”
“要你管。”
这是康乔醉过去之前,和赵鹿的对话。她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正睡在赵鹿家的沙发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赵鹿坐在一旁,没有开灯,窗外路灯光淡淡地照进室内,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来看康乔,长长地凝视着她,眼神非常平静,清明得没有任何悲喜。
康乔头痛欲裂,挣扎着坐起来:“师姐,你怎么不去睡?”
“要你管。”赵鹿不客气地推过半杯橙汁,“喝水。”
康乔听话地拿杯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又去摸手机查看短信,但薄荷糖不曾再发来。这下连赵鹿也看出来了:“你恋爱了?”
“还没。”康乔实事求是。
赵鹿摇着头:“你的情商一向偏低。”
康乔学她的语气:“要你管。”好奇心又上来,坐得离赵鹿近些,“别告诉我,你单身了31年,就没谈过恋爱。”
赵鹿不理她,康乔又道:“你长得……呃,一表人才……”她知道赵鹿最不爱听别人夸她漂亮了,其实她根本称得上是英俊,“又不是我室友方扣那种被动性子,你若没谈过恋爱,我第一个不信。”
“爱信不信。”赵鹿嫌康乔太无聊,“我谈过又怎样,你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如今我独身,你非要往伤口上撒盐吗?”
康乔肯定地点头:“对,还要用热油两面煎,焦黄薄脆。”
赵鹿抬腕看了看表:“3点19分,你打车回去吧。”
康乔一听就求饶:“行行好,我打车回家要50块!”
“我付。”赵鹿存心想送走瘟神。
康乔急了:“我还不是关心你嘛!你看你正值虎狼之年……”
说话时,她完全忘记自己也空窗好几年了,赵鹿白她一眼,一字一顿,送了她一句至理名言:“双手是万能的。”
“哇!”康乔肃然起敬。
赵鹿也只是说说而已,给康乔找了新毛巾和牙刷,扔到她面前:“自助啊,双手是万能的。”
康乔笑得鬼鬼祟祟,钻进了洗漱间,剩下赵鹿留在客厅里抽着烟。其实她知道康乔的那个他在何方,康乔遍寻不获,但她在出差的城市偶遇过他,24小时便利店里,她买烟,男人也买烟,声音很耳熟,她认出他来了。但他的帽沿很低,走得匆忙,他没看到她。
看到也不认识,赵鹿只和他见过两次,都是在校园时,他不是本校的,又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架势,眼里除了康乔再无旁人。事隔多年后,一看装束,就知道他过得不算好,普通的小衬衫,胡子拉碴,买的是极便宜的本地烟,在一条和一包中抉择了半天,选了一包。
大概就是这个举动,让赵鹿放弃将线索告诉康乔。20岁男人潦倒在情理当中,30岁混迹小城也未尝不可,但康乔已太辛苦,她不想将重担重又扛到她的肩上,她隐瞒了这件事,虽然她仍在煎熬,不知是否应该将实情和盘托出。
说起来没人要信的,康乔的他,失踪于四年前。那是一个冬天,他赋闲在家,康乔和他吻别,拎上饭盒去上班,黄昏归家时,一推门,人去楼空。桌子上是热饭好菜,一碗红豆沙下压着小纸条,是他的笔迹:我的境况太糟了,不能连累你,若好起来,会回来找你。即使你另嫁他人,我也会王老虎抢亲。
康乔被这当头一棒砸得不辨东西,简直要一头跌倒。这一倒就是几年,直到她认识了薄荷糖。她知道对方是个男人,有次她用了赵鹿的手机拨过去,他接了,她忽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默默地挂了电话。
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或许她的潜意识里,是真的想要拥有正式的、像样的新恋情了,她得顺其自然,慢慢来。
短信情缘持续着,薄荷糖很善解人意,不间断地给康乔寄来念慈庵川贝枇杷膏、洋甘菊茶和各种小零食,澳门的肉松蛋卷,越南的榴莲干和阿根廷的葡萄干。一只只包裹,是某个人的心意,康乔问过:“你到底是谁,这年头还玩暗恋不成?”
对方不回答。康乔又说:“给我一个答谢你的机会。”为此赵鹿笑,“头一次听说被暗恋的人还占据不了主动权,但放心吧,他熬不了太久的,一定会窜出来。”
但薄荷糖的耐心比女人们都足,赵鹿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小乔,他挑逗了你的好奇心,你会玩完的。”
很多爱情的产生来源于想象,中学时代,班里的好事者将某个男生指派给了康乔,宣称他暗恋她,但她并不觉得。可这之后,她开始关注那个男生,留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举动很像恋爱那回事儿,才果断地打住。男生到底喜不喜欢她,她没问过,但在那些时候,她确实想象过他,即使他不是她的那盘菜。
但薄荷糖不同,他像是康乔的老友,发短信给她解闷,寄礼物讨她花心,像一场发生在十八岁时的恋爱,每每使康乔有错觉,回到了和阿令谈恋爱的年代。
康乔的那个他,是被叫作阿令的。她和他的一生,始于高二那年。那时的康乔,喜欢穿裙子,喜欢喝橙汁,喜欢收集钥匙扣和发圈,对一切文体活动都不感兴趣。但体育委员在讲台上强行摊派了:“运动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要雪洗前耻,摘掉弱旅的头衔!十三妹,就靠你们了!你们人人都得参加!”
美术班,区区十三个女生,纷纷苦着脸在报名表上勾勾划划,想挑个省心的项目。传到康乔时,就只剩下一些吃力不讨好的项目了,800米啦、4×100接力赛之类的。盘算起来,只有跳高还算简便,不需要付出太多体力,迅速地被淘汰后,可以偷偷翻杂志,了无牵挂地去吃冰。
跳高赛场人头攒动,康乔往运动服上别号码牌,她怀疑这帮顶着大太阳观战的女孩们都是冲着裁判来的。蓝天下,那个高三男生穿白衣,脖子上挂着口哨,手中拿着测量尺,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打在他脸上一晃一晃的,虽然称不上帅得惊天动地,倒也叫人过目难忘。
白球鞋,黑头发,手腕上绑了一根红色的发带,体育盲康乔跑到竹竿跟前,以跳橡皮筋的方式跳过了0.8米。裁判觉得滑稽,笑出了声,康乔气愤地瞪他一眼,暗想下一轮就进行自杀式出局。
然而当高度升至1米时,康乔的独门秘笈运转不灵了,她转身,起跳,然后——竹杆应声而裂,断成两截,尖利地戳进了她的胳膊。
女孩子们的惊呼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飞奔过来,背起了她,往操场南端的校医处冲。
那是个橙色的午后,林荫道上奔跑着19岁的黑眼睛少年,和他怀抱里心跳如鼓的姑娘。所幸并无大碍,校医为康乔稍作包扎,她就又活过来了,见有人围观,她有点窘,冲男生道:“我又没摔了腿,你干嘛背我?”
“啧啧,真是不识好人心哪。”男生阿令笑得鬼头鬼脑的,“原来你是想要抱抱。”
真是越说越离谱,康乔跺脚:“我是说,扶住我就行了!你,你调戏人呐!”
“好说,那换你来调戏我。”阿令吹了一声口哨,跑远了。没一会儿,他跑回来,到看台上找康乔,拎着一兜零食抛给她,“嗟,来食!”
酸奶、瓜子、巧克力、鲜橙多和核桃酥,一股脑儿摊在面前。早有嘴馋的同班男生不客气地拆开一包,笑话阿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原来他们是相识的,阿令笑眯眯地承认:“没错,采花盗。”又转向康乔,“牡丹花,快吃吧,压压惊。”
“油腔滑调!”康乔嗔怒,却抓起一块巧克力掰开就吃,心里一点儿也不恼恨他。眼前的少年有种柔软的草莽之气,一望即知家教良好,苦恼着如何长大,于是去偷老爸的烟抽,还学着说糙话,但本质多么纯良。
后来他就时常来找康乔,有时带两本漫画,有时是红豆沙,装在扣得紧紧的杯子里,有时则是两只新鲜莲蓬。好友们都来怂恿康乔:“摆明了在追你嘛!长得不赖,学习又好,还很有趣,你不答应我们可就扑上去了哟!”
“切,他又没表白。”
话音刚落,阿令就神出鬼没地接腔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我都下了这么久的聘礼了你还不放在眼里,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后来,康乔问过阿令:“你又不是吸血鬼,为什么看到我负伤流血了就被吸引了?”
阿令笑:“姑娘,因为我英雄救美,你以身相许,我们构成了一段佳话!”
康乔把手任由他握着,十指紧扣,闲过午后阳光和身后目光,赞同道:“良缘天定,一对璧人,哈哈哈。”
爱情来得迅疾而热烈,但多得意。当晚,康乔就和大叔摊了牌:“我爱上别人了,我要离开你了。”她就此一去不回头,和阿令相携成长,度过了高中时代,走过了大学校园。大学毕业后,阿令在公司上了一年班,觑到户外用品方面的商机,不顾康乔和家人的反对,和人合伙投资做生意,开了一间店。
康乔劝过多次,他却总说工字不出头,户外运动是趋势,他和同伴经过大量考察,前景可观,还反过来说服康乔:“乖,赚到钱了,我们就有一个家了,装修风格你说了算。”
初识时,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但生活的风刀霜剑使他越来越看清真相,仅靠薪水,他不足以为康乔打下一片江山的,即使她从不希望他为她负累,她总认为,有钱是一种过法,没钱是一种活法。但他的想法终是不同了,那些暴富的例子刺激了他,他穷怕了,满脑子都是功利的赚钱经,常在半睡半醒的夜里抱着康乔说:“乖,你要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大笔钱,给咱们安置一个家。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二十几岁的三个年轻人带着堂吉诃德式的天真,醉醺醺的想去博第一桶金,但他们在商场上还是太嫩了,半年后,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各自负债累累奄奄一息。是从那时起,阿令就开始消沉了吗?生活给了他沉甸甸血淋淋的教训,他痛恨自己的急功近利,但借款需要偿还,他家境平平,帮不上忙,康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想过动用大叔给予的银行卡,但区区十万,还是不够。
未等到康乔和他商量先还十万时,他就消失了,因为他看不过眼康乔为了帮她,日日在办公室加班,还偷偷接外活儿,赚一个是一个。他不想连累她,他走了。
他本是飞扬跋扈的少年,人生最大的理想不过是想给康乔一个家,然后带她策马行天下,若干年后再归来,梨花树下,共看晚霞。他背负了太多不属于他年龄的责任了,终有一天梦想崩了盘,他一走了之,避而不见。
这一场快意的爱情,痛痛快快相识,深深刻刻相爱,轻轻率率相离。爱得太用力,弦绷得太紧,断掉了。阿令走后,世界在康乔眼里就只剩下黑白二色,黑夜入睡,白昼上班,她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单调和乏味,并开始惧怕独处。为此她在网上找了一套二居室当中的一间,和陌生人合住,虽然没什么话题,也没有过多的交集,但有人在她眼前晃着,已可安慰。两年前,她找房子时碰到了方扣,一见就投缘,合住到了今天。
最开始的一段时日,康乔总在幻想,阿令会回来,但他没有。她打电话去他家试探过他的父母,但他们毫不知情,还问她:“阿令被派到国外三年,丫头,你也担心吧?”
康乔颓然。他连家人都未说实话,看来存心不想拖累任何人。她只得被动地等在原地,连手机号都不敢换,她怕当他回来,找不着她。
她不能被他找不着。三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回来,六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他没有回来。那年秋天认识的阿令,就这样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连康乔生日当天,他也没出现,这让她心头残存的希望轰然破灭了。那个生日,康乔是独自过的,朋友们给她送了礼物,但她只想清净一下,靠在床头发了好久的呆,甚至有冲动去电视台发个寻人启事,但理智战胜了情感。
相恋几年,她是了解他的,他骄傲而别扭,认准的事就轻易不回头,他若不想出现,她找不着他。他在父母面前连说辞都换了:“我出国年限太长,她等不了我,嫁给别人了。我在这边也碰着合适的了,回国时带给你们看。如果她再打电话问起我,你们就敷衍她几句吧。”
一年到头,他只回家一次,还选在非节假日,让康乔没法堵住他。她也没法将真相告诉他的父母,她够难受了,不能再殃及无辜的老人。
他苦心孤诣,不过是想让她找不着他,不过是想把所有的苦难都一力承担,而将她扔到安全地带。她觉得这件事让人哭笑不得,这叫她怎么说?她和他相爱,但他跑路了,成了一个失踪人口,这叫她怎么说?她宁可把这当成分手事件,离婚还有复婚的,分手也能复合,她告诉自己。
所以她谁也不找。
四年过去了,康乔愈发觉得无以为继。她了解他,可他竟是不了解她的呢,倘若他对她尚存怜爱,又何忍置她于此等境况——她爱的人消失得晴天霹雳,他竟能以为她能做到若无其事?
有的时候,她甚至是恨他的。是什么让他以为她强悍到坚不可摧,失去了爱人,还能毫发无损地应付繁琐工作和艰辛人生?是,他不曾负心,他独自背负了债务——他因此就能走得毫无愧疚?她恨他的自以为是,以至于渐渐地不相信他爱她,是的,一开始是爱的,后来就不那么爱了,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了她。
事到如今,他仍未出现,也许永不出现。他会不会偶尔将她想起?并认为她过得很好很快乐?康乔总在凄清的加班夜晚想要破口大骂,她从不是个皮实的人,但他凭什么以为她的心无坚不摧,失恋后还能歌照唱舞照跳,调调情喝喝酒做做爱。
他对她真是高估,或者只有高估,才让他心安理得。
自阿令别后,康乔在等着他,但等到后来,她决心不再等他了。她做了种种努力,使自己放下他,始终没能成功,直到薄荷糖的到来。她还没能爱上他,她做不到爱上一个幻像,但她已有期待。
当她收到薄荷糖寄给她的各式小玩意时,她是被打动的了。薛涛笺、白玉簪和熏香,都是不大贵的东西,却花心思,一样样地寄达,是极动人的情怀。在蝇营狗苟的职场,它显得尤为可贵,像纯真年代。
康乔在午夜的办公室整理着新一期杂志的菲林,在薛涛笺上流利地写下阿令的名字,很可惜,她喜欢的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很庆幸,如今的她,已经决定不再去喜欢他。
她想将一种崭新的生活献给自己,以对得起未来的岁月。
她不知道薄荷糖会不会是未来的那个人,但至少,他为她开启了一扇窗,带她从旧日恋情中,一步步走到阳光下,深深深呼吸。这种感觉,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她愿意去期待和相信,阿令之后,她还能够恢复爱一个人的能力,对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感情上,死灰复燃,恢复生机和向往。
这真好,世事如棋局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