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谁

第二章 你是谁

乔茜这种难以形容的尴尬很快就被疼痛赶跑。这种辅助复健看似简单,不过是被人捏一捏,扎几针,但对于受了伤的人来说痛苦并不小。之前几次来的时候,周寒雨都会主动和她聊天分散注意力。可现在面对着程钺……乔茜觉得原本就难以忍受的痛苦更加放大了,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

乔茜疼得有些发蒙。她闭了闭眼,等到眩晕感稍稍退去后,主动开口打破了平静。“你和周医生是同学?”她发现程钺的手法和周寒雨很相似,而且更加熟练出挑。程钺没说话,呃……乔茜被他的沉默噎到。正以为自己讨了个没趣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说了两个字,“亲戚。”亲戚?!乔茜快速在脑袋里对比了一下两人的样貌,并没有找出任何基因留下的相似痕迹,“远亲吗?”

“不算很远。”程钺说道。乔茜微微感叹:“所以你们这是祖传的技法?医学世家?”程钺用余光扫她一眼,“我祖父的确是个医生。”这答案给得模棱两可。可乔茜没想到他会和自己继续这种问答形式,小小的意外后,忽然有些兴奋,“那你父亲呢?”

“我父亲不是。”乔茜“哦”了声,短暂的犹豫后还是问了出来,“你说你以前是医生,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改行……”腿上的力道骤然消失,程钺动作一顿,停了下来。那一瞬间,乔茜明显感觉到他身上迸发出的低气压,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染上了几分冷意。

她愣愣地看着他,双唇微张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好在程钺的不正常只维持了很短的几秒。他直起身,转头看向她,语气平静,既没有不悦也不像在开玩笑,“放心,就算现在改行了,也不会让你出医疗事故的。”说完离开床前,去了处置台边,空气随着他的离去重新流动。

她昨天就发现了,这人计较起来挺吓人的。乔茜翻着白眼儿看向天花板,下意识松了口气。腿上的疼痛渐渐消失,血脉倏然通畅,有种说不出的舒爽。她没有注意到程钺在转身时,略显烦躁地抬手扯了扯领口。他今天实在不该穿这件衬衫出来,领子太小,勒得人难受。

程钺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长方形的小塑料盒,那里面装的是长短不一的银针。他在床边站定,垂眸看着乔茜并没有说话。可后者却十分意外地秒懂了他的意思,乔茜头皮一阵发麻,欲哭无泪。前面的推拿再怎么样也只是被他捏捏腿,可这个针灸……她有几个需要施针的穴位在腰胯上。有那么极短的一刹那,乔茜恨不得时间能够倒流回到早上。要是早知道今天是这样的情况,她就不穿连体裤了,尤其今天还是只贴了胸贴。

“今天的针灸能不能先算了。”她咬着牙开口。“不行。”程钺拒绝得十分干脆,“这套复健的手法是配套的,推拿活络后不疏通穴位,可能会静脉栓塞。”乔茜语塞,认命道:“麻烦你转过去。”

“病人不避医。”程钺一脸的波澜不兴,越发显得她想太多,既矫情又思想不纯。可话虽这么说,人却还是动作起来,转过身去,只留给床上的人一个后背。乔茜看着他宽阔的背影烦躁地揪了下头发,然后还是快速脱下了那条倒霉催的连体裤。她将衣服展平,躺下的时候把它当成被子盖在身上,倒也能堪堪遮住些地方。

“好了。”她斜视着他的背影,没有好气儿。程钺没有立刻转身。乔茜眼见着他抬起胳膊,背对着自己动了几下。紧接着,宽大的白大褂“唰——”地被他脱了下来,程钺背过手,将衣服递给了她。“你用这个盖一下。”乔茜愕然,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她看着他手中的白大褂,略有迟疑,“那个……注射室那边应该有,你……”

“医疗场所的公用物品,不要直接贴上皮肤。”程钺打断了她,“脏。”她也知道不干净,但就算是白大褂,也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啊。她一个年轻女人贴身盖着,难道就不奇怪?乔茜想拒绝,但又有些犹豫。程钺维持着那个背手递衣服的姿势没动,语气隐约带了丝不耐烦,“快一点。”乔茜眉梢突了突,一边默念着“偷包贼是医生没有性别”,一边伸手接过那件白大褂替自己盖好。“谢谢,你可以转过来了。”

程钺闻言转身,仍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淡定模样。他打开塑料盒盖子,放到一旁,从里面捡出银针,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乔茜看他一眼,干脆两眼一合,闭目养神去了。酒精棉擦过皮肤时的清凉,还有针尖刺入皮肤时的轻微痛感,时不时地从腿上某个地方传来。

白大褂上有种独特的青草香气,贴得近了才能闻到。气味似有若无地钻进鼻子里,再缓慢蔓延至脏腑,竟说不出的舒服。乔茜感觉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抚摸着自己的神经,力道轻缓柔和,带着神秘的安抚力量,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施针的人这时弯腰靠近,独特的气味微微加重。难得的困意竟也同时排山倒海而来,乔茜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意识开始模糊。彻底陷入沉睡前,她脑袋里隐约浮现出一双漆黑的眼眸……

“先生,你抽的什么烟?味道很独特。”

“我抽的不是烟。”

床上的人呼吸均匀轻缓,眨眼间就睡得无知无觉。程钺将银针缓缓刺入她腰间最后的一处穴位,迅速地站直了身体,男人宽阔的额头上隐约布了层薄汗。他垂眼扫了一下已经进入梦乡的女人,边长吁一口气,边抬手解开了衬衫领口那粒扣子。然后转身出门,回到了医生办公室。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已经进入休眠状态,他摁下回车键,敲上密码确认。屏幕很快就显示出之前使用的文档程序,那上面依然还是一片空白。程钺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刚好是十二点三十分。他记得乔茜是十点多一点来的,竟然就这么磨蹭了两个小时。诊所的护士还有药房的药师到现在还没来上班,程钺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几个人今天都不会来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周寒雨搞的这一出,更大的目的应该是在变相安排自己和乔茜相亲。今早她有意无意在电话里夸赞乔茜的时候,他就觉得哪里不对,没想到还真是。程钺下意识往处置室那边看去,心头慢慢滋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漆黑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烁而过,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了昨晚那条微博私信——“那场灾难,你也经历过吗?”你是谁?修长的手指快速敲下三个字,又一一删除。程钺点开设置,清空消息记录,又将这个账号拉入了黑名单。

乔茜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暮色低垂。屋子里没开灯,只有夕阳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光线昏黄。她躺在床上打了个呵欠,呆滞了几秒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乔茜又惊又窘,急忙转头看了一圈,发现整个处置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程钺并不在。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针早就被拔掉,白大褂依旧压着连体裤盖得和她睡前几乎无二。

她迅速地穿衣下床,拎着那件白大褂快步走了出去。程钺这会儿就站在外面那条小走廊里。一手抄进西裤口袋,一手握着手机,看架势像是刚刚打完电话。两人四目相对,乔茜步伐一顿,看着他面色微窘,“那个……”

“你醒了。”程钺低声开口,语气清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乔茜头皮一阵发麻,“抱歉,我昨晚失眠。”她每天都失眠,也从来没想到今天睡这么快。之前周寒雨倒是建议过她,行针时可以小睡一觉,但这么在人家诊所里一睡一下午,“那个,我没耽误其他病人诊治吧。”

“除了你,今天没有其他患者。”程钺答道。“哦。”乔茜僵硬地笑了笑,“你拔针的时候应该叫醒我。”程钺看着她,神色忽然变得微妙,“我叫了,你没醒。”

呃……乔茜一窒,脸色瞬间涨红成猪肝。她真是嘴贱啊!自己这一尴尬就喜欢没话找话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那个你随意处理吧。”程钺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抬手虚指了一下乔茜手里的白大褂,“我今早路过医疗用品商店时现买的,只穿了两个小时不到,应该还算不上医疗垃圾。”

“好。”乔茜点点头,不再没话找话,“再见。”说完抬脚继续前行,狭窄的走廊无法并排容纳两人。“再见。”程钺边礼貌道别,边侧身让开去路。擦身而过时,那股类似青草的香气再次钻入乔茜鼻子里,比刚才浓郁了几分。她猛地想起什么,抬眸看向他,“程先生,你抽烟吗?”程钺一愣,“不。”

乔茜下午这一觉睡眠质量格外高。从诊所出来后竟有灵台清明、通体舒畅之感。回去的路上正遇见晚高峰。原本十来分钟的车程,硬是堵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家。车子入库的时候,沈嘉航来了电话。乔茜紧了紧油门儿,熟练地驶入停车位,这才接通。“喂。”

“呵……”听筒另一端的人敏锐地察觉到她心情不错,也跟着笑了出来,“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

“刚听了个段子,挺有意思的。”乔茜眼皮不眨地胡乱扯了个谎。她总不能说自己心情好,是因为在人家诊所里睡了一下午,醒来精神不错。“什么段子那么好笑?”沈嘉航又问了一句。“听完就忘了。”乔茜解了安全带,推门下车。沈嘉航在那边听见她关车门的声音,疑惑道:“你在外面?今天去复健了吗?”

“去了,我刚回家。”她边说着,边走向电梯。系带凉鞋的鞋跟敲击着地面,在空旷的地下车库中发出清脆的回响。眼看着快到电梯门前,她猛然想起什么,又转身走回了车边。

乔茜重新开了车门,从副驾驶位置上拿了那件白大褂,然后折返。沈嘉航这期间一直没说话,听筒里明显有窸窸窣窣的纸张翻动声传来,乔茜估摸着,他应该是一边浏览文件,一边给自己打电话。

液晶屏上的显示数字这时蹦到了-1,随即锃亮的电梯金属门缓缓开启。乔茜抬脚走进去的同时,耳边听见他叫了自己一声,“乔茜……”

下一秒突然通话中断,没了信号。她将手机从耳旁移开,看了一眼。信号显示此刻又恢复了满格,乔茜不甚在意地关掉了屏幕,没有再回拨过去。沈嘉航如果有事的话,待会儿肯定会再拨过来。果然,这边她刚进了屋子,回手关上房门,手机铃声便又响了起来。

乔茜看也没看直接接通,结果这次却换了个女人。“接得挺快的嘛!”是她的经纪人兰颖。乔茜微微一怔,笑了出来,“兰姐,怎么想起来联系我了。”那边的人啐了她一声,“你少废话,我前天找你听歌剧你不去。”

“太高雅,欣赏不来。”乔茜走到宽大的懒人沙发前,将自己舒舒服服地扔了进去,随手把那件白大褂也撇到了一旁。兰颖忽然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严肃了几分:“小茜,你和沈公子真没在一起?”乔茜迷惑地反问了一句:“哪个沈公子?”兰颖咬牙:“除了沈嘉航,宣城还有哪位沈公子!”

“沈嘉航还有个弟弟,叫沈嘉木,人称小沈公子。”兰颖结结实实被噎了一下,却只能叹气,“凌洁连续两台晚会坐了冷板凳,听说是沈公子和台长过了话。”

“真的假的!”乔茜惊讶。“第一句是真,第二句不知真假,向你求证。”

“假的吧!”乔茜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沈嘉航那么大个老总,闲得没事去找一个小主持人麻烦?”而且凌洁那人八面玲珑,怎么可能会去得罪这么尊大神?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兰颖说道,“不过我听说,好像是凌洁在前几天的一次饭局上和台长说了你什么,传到了沈公子耳朵里。”乔茜一阵哑然,不知道该感叹凌洁嘴碎,还是该佩服沈嘉航耳朵长。

“兰姐,会议还有两分钟开始。”助理小妹的声音突然乱入进来。“好,我知道了。”那边的人应了声,继续和她说道:“光顾着八卦,差点正事都忘了。”

“什么正事?”乔茜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明天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去台里一趟吧。中秋晚会有个集体舞动作编排有问题,你去帮忙看看。”

“好。”乔茜应声,切断了通话,偌大的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半个小时一晃过去,手机没有再响起来。乔茜解开屏锁,看着通话记录上的第二个名字,几经犹豫后还是没有回拨过去。她动了动,在懒人沙发里换了个姿势。然后望着墙上的小熊挂饰,忍不住蹙起了细眉……

兰颖这个人向来八面玲珑,消息灵通,但捕风捉影的事却从来不往外说。既然她能把这件事问出口,十有八九已经做准了是沈嘉航的手笔。她其实挺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沈嘉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隐隐约约她又有种直觉,对方不会告诉她,不如不问。

究竟是因为什么啊?如果仔细追究起来,她其实不算宣城电视台的员工。而且凌洁是主持人,自己是个跳舞的,工作上根本不发生竞争关系。至于私下里……自己应该没抢过她男朋友,也没撬过她金主才对。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那女人就是看她不顺眼,打从她到台里第一天便如此。起初她也躲避退让了两次,结果没能息事宁人,后来干脆也不再客气。

所以两人面和心不合,在台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们两个不对付早不是一天两天了,明里暗里互相捅刀也不止一次。之前也没见沈嘉航过问这些,怎么这回就突然插手了?她倒真是有点好奇,凌洁这一次到底在台长面前说了自己什么?能让沈公子大动干戈地亲自出面,而且还绕过了自己这个当事人。

程钺在诊所待了一整天,就只接待了乔茜一个患者。晚上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8点。结果发现高盛竟然还在,高大助理身上系着条围裙,袖子挽到手肘以上。见门开了,立刻笑着迎了上去,“程哥您回来啦,辛苦辛苦。”程钺看着他这副贤惠的模样,忍不住抖了抖。再放眼扫视了一圈,原本就整洁的屋子更加窗明几净。开放式餐厅的桌上,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这场面……实在是怎么看都觉得诡异。程钺低头换了鞋,皱着眉头一路走进客厅,有些不耐道:“高盛,郑导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卖力替他说情。”高盛闻言瞬间变了脸,“冤枉啊程哥!”在C.Y还没像现在这般名声大噪的时候,他就替他处理各种杂物,两人合作七年,他最了解程钺忌讳什么,“你给我的薪水够多,我怎么可能干这种吃里爬外的事!我连他杯水都没喝过。”

程钺揉了揉额心,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了几分,“我不过说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新作品迟迟无法敲定满意的开头,早已经让他烦的火气飙升。自打昨天从电影院回来后,莫名地又开始时不时头疼。他叹口气,洗了手走到桌边坐下,“先吃饭吧,我正好饿了。”

高盛赶紧颠颠儿地跑过去就坐。拿起筷子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程哥,我前天去裕美国际的时候,发现你家对面那户搬来人住了。”

“是什么人?”程钺随口问道。“是个女人,我就看见个背影。”高盛皱眉,回忆了两秒,“个子挺高,挺瘦。听大堂保安说,已经搬来半年多了。”

“嗯。”程钺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没有再说什么。然而脑袋里莫名地又浮现出某个身影……那个叫乔茜的女人个子也不矮,也挺瘦。他今天给她推拿的时候捏着她的腿,感觉自己随便一掐就能轻松圈住那只纤细的脚踝。她的腰也挺细的,两只手肯定能环住。程钺被自己的想法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但他却没有强迫自己停下来。

饭桌上一时冷场。高盛暗搓搓地看着桌对面貌似专心吃饭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光在走神,而且眼神里还有些微妙的东西在隐隐闪烁。

他急忙垂了眼,迅速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假装没看见,像是发现了什么不能知晓的秘密。过了一会儿,失神的人恢复正常,漆黑的眼中渐渐有了焦距,“高盛,你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呃……”被点名的人微微一愣,犹豫了几秒后,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那个……程哥,我的确有事……”高盛咽了口唾沫,“我听说光影传媒最近要招几个新人。”

“不知道。日常运作我不参与,你是知道的。”程钺抬头看他,“有话直说。”

“我表妹毕业了,想去光影。能不能在您这儿走个后门?”程钺没什么表情,只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咀嚼下咽后才低声说道:“你让她准备好简历,我明天给人事部打个电话。”高盛立刻笑开了花,感谢的话还不等出口,就听见桌对面的人低低地叫了自己一声:“高盛,帮我查一个人。”高盛愣住,眼神里有一丝愕然。程钺停顿两秒,在助理越发惊诧的眼神下,继续缓缓说道:“我想知道,她这两年都经历过什么。”

白天睡得太多,乔茜不出意外地晚上又失眠了。卧室里昏暗寂静,只有香薰蜡烛燃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时不时地左右晃动一下。清淡的香气弥散了整个室内,却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困意。骗人的!乔茜清醒的脑袋里像弹幕一样,飘过三个大字。这蜡烛是她受伤之前,去摩洛哥旅行时带回来的。那个长着当地人面孔的老板把它形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调配了多少种精油,安神助眠十分有效。

“唉……”清浅的叹息声从女人的口中溢出。乔茜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怀念起今天下午闻见的那股青草味道。紧接着,那张棱角分明、神情淡漠的英俊面容也跟着闪过脑海。“程先生,你抽烟吗?”“不。”熟悉的对话回荡在耳边。乔茜心头一阵烦躁,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他分明就在说谎!“大骗子。”乔茜自言自语了一句,掀开被子,光脚跳下地,一路走出了卧室。

门外就是客厅。宽大空旷的空间里,除了靠窗那里的两只超大懒人沙发和一张小茶几,再无多余摆设。今夜月色格外明亮,皎白的光线透过落地窗照射进来,铺了满地银霜,竟透出几分寂寥之感。说起来这间公寓格局有些奇怪。总共一百一十平方米的使用面积,其中客厅就占了将近七十平方米。厨房和餐厅开放连通,卫生间面积很大。只有一间卧室,并没有客房。而乔茜当初却是一眼就相中了这里。

厨房什么样无所谓,反正一年到头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客房有了也是多余,她朋友不多,就算有也不习惯邀请别人来家里过夜,只要有自己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宽敞的大客厅反倒用途最大,装修的时候她特意让设计师在墙上加装了暗格,里面再镶嵌一面超大的落地镜。平时镜子藏在里面,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打开,俨然就是一间标准的练功房。

乔茜站在卧室门口杵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踮脚,旋转,接着再一个跳跃,从阴影中转移进光亮落地的瞬间,左脚踝上的韧带抽痛了两下。她停下动作,烦闷地吁了口气,皱眉走到窗边,矮身坐进了沙发里。

那件从诊所带回来的白大褂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乔茜伸手将它捞起,举在鼻端轻嗅了嗅,本就浅淡的青草香气早散发殆尽。衣服上明明已经没有了什么气味,但她仿佛依旧能闻见。那应该是存在记忆深处的味道……这个念头突然钻进脑海。乔茜惊诧了一秒,转头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瞧瞧她现在像什么样子!拿着件男人穿过的衣服在鼻子下面闻,就像是传说中有恋物癖的变态。

她轻笑着,随手把白大褂又扔回了地上。然后眼见着一张对折好的红色纸张从口袋里钻出来,飘落在了衣服旁边,是张百元大钞。乔茜一怔,俯过身去在衣服口袋里翻了翻,竟然又找出几张纸币和三枚钢镚,连同地上那张一起,一共两百四十五块三毛。所以这人都不知道自己衣服口袋里还有钱,就让她随意处置。

她歪头看着手里的钞票,撇了撇嘴:“还真是够土豪的!”说完起身走到门口的柜子边上,拉开了抽屉。乔茜从里面拿出个钱包,将那四十五块三毛塞进去,又抽出一张五十元的和另外两百元放在了一起。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聊。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凑个整,明天给你送回去!”

结果乔茜第二天跑去诊所,却扑了个空。药房的药师,还有两名护士今天倒是来得齐全。负责接待的小护士去年刚毕业,见她进门立刻笑得热情。“乔小姐,周医生有事去了外地,她没和你说吗?”

乔茜点点头,“哦,我知道,我是来找程钺的。”小护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程医生啊,他出去了。”乔茜诧异:“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小护士咬唇思索了一下,“有半个多小时了吧。”乔茜追问道:“那他有没有说去了哪里,多久回来?”小护士摇头,看着乔茜的目光终于多了丝狐疑:“这个倒没有,乔小姐,要不你坐这里等等,程医生估计过会儿就能回来了。”乔茜笑笑:“不了,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小护士又问:“那需要我转告吗?”乔茜犹豫了一下:“不用,谢谢。”说完转身离开。

这个时间刚好是正午。烈日当空,晒得道路泛着热浪,仿佛快要融化扭曲。乔茜来到台里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外出午休去了。她受伤之后不常露面,进门就遇见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熟人,寒暄片刻才上了电梯。

排练的地方在八楼,整个舞蹈团竟然中午也没休息。负责编舞的老师四十岁出头,身高将近一米八,留了一脸络腮胡,然而举手投足却妖气十足,比女人还女人,他还有个洋名儿叫Alen。乔茜推门进去,就见他正冲两个小演员发脾气,“我说了多少次,注意协调!协调!!这不是让你们两个单独表演,懂不懂什么叫合作!你们两个没长眼睛还是没长心……我告诉你们,不想跳滚蛋!”

当着十几个人的面,一句比一句戳心。两个年轻小姑娘默不作声地低垂着脑袋,也不知是哭了还是没哭。乔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咳……”这一声音量不大,但屋子里回音好,显得清晰而突兀。Alen正骂到兴头上,被打断了自然不爽。等转过头发现来人是乔茜,立刻变了脸,拧着柔软的腰肢笑靥如花地迎了上去:“哟,亲爱的,你这是来了多久了?吃午饭了没?”乔茜顿时在这三伏天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一边回手关门,一边略显僵硬地笑笑:“我刚到。”说着又冲队伍里的熟人点点头:“好久不见。”

“的确好久不见了。”Alen横跨一步,整个人挡在乔茜身前,一脸关切道:“你腿怎么样了?听兰姐说你恢复不错,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想你了。”乔茜满身的鸡皮疙瘩落地,瞬间又起一层:“我好多了。”她不愿和他多谈自己,便转移话题:“大中午的饭也不吃,你们要不要这么拼啊。”

“有什么办法啊。唉……”Alen很是忧伤地叹了口气,“眼见着下周一就要第一次彩排。怎么都跳不好,我都愁死了,哪还吃得下去饭。”乔茜眼皮微不可察地突了突……你吃不下,别人也跟你一起饿着!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虎背熊腰,扛饿!她懒得再和他多废话,“让大家从头走一遍,我看看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好。”Alen喜笑颜开,再看向刚才挨训的两个小演员时,又冷了脸,“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归队吧。”那两个人站在原地没动,耷拉着脑袋,明显有抵触情绪。Alen黑了脸,赶在他发作前,乔茜开了口,“严师出高徒,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刚刚犯了什么错,但老师肯批评,在某种角度来说也是种认可。否则直接撵你们走人就好了,何必多费口舌。”其中一个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垂眸。

通红的眼圈被她看了个清楚,乔茜忍不住暗叹口气。自己年少成名,一直受人追捧。师父又是小有名气的舞蹈家,部队编制挂着军衔。所以她刚出道的时候,受了不少长辈关系的荫庇,周围的人就算有微词或者不满,也都还客气。后来跟兰颖合作,按照商业模式包装运作,不说一炮而红,也积累了不少粉丝人气。所以出道至今,还真没人对自己这么不客气过。Alen工作上严苛在台里是出了名的,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也是出了名的。估计这两个姑娘也是没什么背景,他才敢这样。

想到这里,乔茜心里生出一丝同情。再开口时,语气也越发柔和,“受得住批评才能有进步。讲点大道理:你们今天受的每一分委屈,其实都是来日成功路上的动力和基石。当然有人生来就可以拥有一切,但谁能说你们来日不会是万众瞩目的巨星呢?”说到这里,她状似无意地扫了Alen一眼,才继续说道:“你们归队吧,什么地方有不足,多多努力就是了。”两人抬头看向乔茜,情绪明显好了些。再看了眼络腮胡子的Alen,见他完全没有异议,低声说了句“谢谢老师”,才转身归队。

Alen拍了拍手,一边重新整队,一边问乔茜:“需要音乐吗?”她点头,“放音乐吧。”话音落下,乐声响起。乔茜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专注地盯着十几个人。于是没有注意到练功房的玻璃门外,高大的男人静静伫立在那里,一双漆黑的眼眸闪动着幽深的光,眨也不眨地锁定在她身上。

程钺其实就比乔茜早来十分钟。出了电梯后,他先去楼梯间打了个电话。再回来时,正好看见乔茜走出电梯,往右手边拐去。程钺当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喊她打声招呼。但就是这几秒钟的工夫,她人已经推门进了排练室。这一次行动快于大脑,他想也没想直接抬脚走了过去,然后站在门外,干起了偷窥的勾当。

“阿钺。”轻柔的女音从走廊一端传来,带着几分意外,“什么时候来的?”程钺闻声转头,冲着来人略一颔首:“我也是刚到。”女人轻笑着朝他走来,高跟鞋敲击走廊地面,发出节奏均匀的响声,“你怎么跑这儿站着来了,我还在办公室等你呢!”说话间人已经到了他近前,也好奇地隔着玻璃往排练室里看了两眼,“你在看什么?”程钺杵在一旁,并没有回答。可她立刻就锁定了目标,几乎笃定道:“你在看乔茜。”怕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哪一位,紧跟着又解释了一句,“哦,就是身材高瘦,白衬衫黑西裤的那个。”

“我认识她。”程钺淡淡地吐出四个字。“你认识她?!”女人倏地转头,看着他的眼神先是诧异,随即又变得微妙。两秒钟后,她仿佛悟到什么,别有深意道:“她长得挺漂亮的。你看过她的表演吧,舞台上的人更美。”程钺垂眸看她:“让你失望了程姗姗,我没看过她的表演。”女人无所谓地笑笑:“那真遗憾,她受了伤,恐怕你最近都看不到她的演出了。”程钺递给了她一个无聊的眼神,转身离开排练室门口,往走廊一侧走去。女人又看了屋内一眼,急忙拔腿跟上。

程姗姗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倒数第二间,程钺轻车熟路地推门进去。刚在沙发上坐定,就听见女人说了一句:“阿钺,她是沈公子的人。”程钺浓眉微皱:“沈公子,沈嘉航?”

“除了沈嘉航,宣城还有几个沈公子。”程姗姗语气无奈,边说着边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程钺低声笑了出来:“不可能。”程姗姗听着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不由微怔。

程家这一辈孩子不少,但是年龄相仿的就他们两个,所以她和程钺走动的比较频繁。她这个堂弟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事情只有他想不想做好,没有能不能。但天才往往都有那么点怪癖,程钺的怪癖就是只注意自己感兴趣的事物,而他感兴趣的事物很多,天文地理,历史军事,甚至民间传说都能研究一阵。只不过这庞杂的知识网里,唯独不包括女人。

或者更标准地说,他对女人的兴趣从来不包括生物本能这一项。他会留意乔茜,本身就不正常。而且他刚才隔着玻璃往排练室看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比平时柔和了几百倍,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这一点。而按照她对程钺性格的了解,一旦他对一个女人产生某种生物本能的想法,就会表现出强烈的侵占性。

所以程姗姗觉得,程钺最该有的回答是反问她一句“那又怎么样”,可他却说的是“不可能”。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程姗姗却隐约从里面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可能?”她斜眼看程钺,语气半是挑衅半是怀疑。程钺并不吃她这一套,只往沙发上一靠,低声说道:“沈嘉航搞不定她。”程姗姗愕然瞠目,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对方却不再给她机会。程钺颇为不耐烦地皱了眉:“你有事快说,我等下还要去帮周寒雨看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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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失眠症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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