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开始
钱子寅到达咖啡馆的时候,领导已经等在那里。对于钱子寅的迟到,领导表现出略带一丝关切的不满,可在钱子寅看来,对方这种态度正是最让他拿捏不准的。他不清楚对方表现出来的关心和不满的混合,到底是因为他某些行为上的失误,还是其他原因,而这直接导致了钱子寅对于领导的态度始终处于一种忐忑的状态之中。
“来了就坐吧。”
领导的问候与其说是温和的关切,倒不如说是官样的开场白。
“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找我呀?”
看到钱子寅忐忑的样子,领导最终收起了自己轻微的不满,用招牌式的微笑看着钱子寅,那样子就仿佛对方是自己某个亲密的下属或者是晚辈。
“公司出问题了,贷款还是没下来,说是国家收紧调控,省行那边不放,所以我寻思能不能找您帮忙解决一下。”
钱子寅隐晦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他话里另外一层意思也是在暗示领导,事情已经到了有点儿无法控制的地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想必领导应该比他明白。
“您也知道,公司最近比较紧张,各方面压力也很大,资金方面单靠我自己解决实在有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这也是怕咱们的利益都受损,所以才过来麻烦您。”
听到钱子寅的话,领导皱了皱眉头,表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在思索一会儿之后他抬头看向钱子寅。
“我知道了,贷款这件事你先不用管,我来和他们接触,毕竟要经过省行,解决起来需要时间。本来今天你不找我,我也想和你沟通一下这个问题。我听小刘说,你们那边有闹事的了?”
领导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原本的和蔼瞬间被严肃取代,这看起来与电视上的他有几分相似。
“其实,原本之前没什么,只是拖延了一期的兑付,可谁知道,下面的人处理得不好,结果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钱子寅无奈地说道。
“他们现在闹得有点儿大了,如果真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恐怕连我也挡不住,国家的国情你是知道的,涉及老百姓抗议的事情就是大事了。所以,无论如何你要把这件事平息下来,只要事情平息了,贷款也好,资金也好,地皮也好,都不是问题。”
领导的话语在笃定与模棱两可之间轻微地转换着,但这样的口吻却让钱子寅心里惴惴不安。
在以往,钱子寅如果有什么问题,领导通常的态度都是真实而有效的,或者愤怒,或者喜悦,但无论是愤怒还是喜悦之后,问题都会被解决。可这一次,领导与其是在与自己交谈,倒不如说是在做一场即兴的工作报告,钱子寅从他的嘴里听不到任何承诺或者是与承诺有关的东西。
长期与政府官员打交道的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领导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能解决眼前的问题的话,那么他只剩下唯一一条路可走了。
想明白了这点,钱子寅觉得,与其继续在这里和领导互相试探,倒不如给对方一个警告。至少,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就是个很好的警钟,反正瞒不住是真的,倒不如直接告诉他。至于有什么后果,他无法预料,也不想去预料,作为一条绳上的蚂蚱,也该轮到他为这根绳子蹦跶蹦跶了。
“嗯,我想跟您说个事儿,就是今天发生的……”
钱子寅挠了挠脑门儿,同时整理了一下措辞。
“咱门口不是有闹事的嘛,结果谁知道,有个保安疏忽,不小心把一个老太太放进来了,谁知道她怎么就摸进了我的办公室,然后就……”
钱子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看向领导。
“然后怎么了?”
领导终于露出关注的神色,能让钱子寅欲言又止的事情,显然不是小事。
看到领导关切的样子,钱子寅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满足感,能让领导认真起来,这让他找到了一些主动权。看着领导略带焦急的样子,钱子寅觉得没必要继续吊胃口了,他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将实情讲了出来。
“那什么,她跳楼了!”
“什么?跳楼了,人死了吗?情况怎么样?有没有马上送医院,死了的话,尸体在哪里?”
领导平稳的情绪终于失常了,站起来连声质问道,他出格的动作惊起远处服务员的注意,在看了好久之后,才明白似乎和他们无关。
领导出格的反应,让钱子寅都有点儿迷茫了。在他看来,死个人而已,况且是自杀,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在管理上有些担待,何至于如此激动?
可是领导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把问题过于轻描淡写了,如果说之前他还把这当作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的话,那么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
“嗯,具体事情我还不太了解,保安正在处理,人可能没死吧?”
钱子寅编了个谎,其实人在砸到车上的时候已经没气了,尸体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僵硬成一团,保安队长刚刚电话告诉他,医生只是大概摸了摸那人的脉就让他们直接送到火葬场去了,估计现在车还在路上。虽然在他看来,死了一个人,而且是自杀,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仍然本能地觉得,这事不该直接告诉领导。
“那还不快去,在这里等什么?一旦真出了人命问题,公安局必然会介入,到时候你我谁都处理不了?知道吗?记得,一定记得,无论如何务必让她活下去,懂了吗?哪怕隔几天再死也可以。”
领导的紧张终于让钱子寅也重视到这个问题,他似乎明白点儿什么,人命或许不值钱,甚至可以说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如果公司的财务纠纷牵扯人命,那么一直游离在公司外面,如同豺狗一样的公安局就会有合理合法的理由介入调查。钱子寅现在谁都不怕,他就怕公安局,这三个字的威力,在他看来比紧箍咒还有分量。
“那……如果人死了呢?我是说,万一不小心死了呢?”
钱子寅真的有点儿担心了,于是忐忑地看向领导,为了怕对方看出自己的心虚,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不禁看向别处。听到钱子寅的话,领导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几遍,最后停留在他的面孔上,虽然领导没说什么,但钱子寅明白,对方已经知道事情的结果了。
“生要见人,死不见尸!”
领导抓着杯子的手紧了又松,然后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马上去!”
钱子寅慌忙地站起身,随手伸进口袋,才想起自己的钱包已经空空如也,看到他尴尬的样子,领导不耐烦地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钱子寅略带歉意地笑了笑,快步走出咖啡厅钻进车里。在他的催促下,车子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公司。
目送着钱子寅离开的身影,领导终于放下面具,皱起眉头。虽然事情还没爆发,但是却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为钱子寅解决掉一个又一个的麻烦,而是要考虑和钱子寅这个麻烦脱离关系。
林峰觉得自己刚刚进入睡梦中,就被人一把从梦里揪了出来。他抬手看了看手表,上面的指针显示着他只奢侈地睡了两个小时,对于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他来说,两个小时的时间等于给一个已经饿了两天的人一口米汤,除了能让人更加饥饿和困倦之外,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揉了揉昏昏沉沉的头,仍然感觉木木的,林峰用眼角的余光看向茶几,上面放着昨天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林峰随手拿起来,摇晃着洒在脸上,冰冷的感觉顿时如阳光驱散阴霾一般,一扫脑中的昏沉,让人变得清醒起来。
“说吧,又出什么事儿了?”
林峰揉了揉被冷水激得有点儿发青的脸,刺痛的感觉终于压住疲倦。
“济源大厦出事了,有个人跳楼。”
同事小陈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机递了过来,小小的屏幕上呈现出一个人从楼上跳下来的画面,虽然视频晃得厉害,但仍然可以辨认出跳楼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女。
“目前什么情况?”
林峰问这话的时候,随手脱掉身上已经三四天没换的衬衫,闻了闻之后,嫌恶地扔在一边,套上一旁的警服。
“刑侦大队的人已经去了,但杨队长那边说情况有点儿复杂。局长让我们过去看看,他的意思是,无论谁插手,最后都要轮到我们经侦科接手。”小陈看着林峰,迟疑着说道。
“现场什么情况,跳楼的人身份查清楚了吗?谁报的案?”
林峰询问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宿舍,从脚踏出宿舍门的刹那,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一样,一扫之前的疲惫,目光似乎也亮了几分。
“从视频上看,应该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但问题是,人不见了,杨队长他们说连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陈看向林峰,虽然隶属经侦科,侦查的多是经济犯罪,但同为警察,大家都很清楚,人不见了对案件意味着什么,通常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对方手眼通天;第二,对方胆大妄为。
“局长什么态度?”
走过走廊,林峰从一旁经过的同事手里拿过半杯喝剩下的豆浆,掀开盖子一饮而尽,就当充作不知道哪一顿的餐饭,同事笑着想要递给他一个烧饼,却被他摆手拒绝。
“局长的意思是,这应该和济源公司非法集资的事情有点儿关系。”
同事说得很隐晦,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不少。
“济源公司,到底还是来了!”
济源公司的事情林峰两年前就知道,社会上的疯传让林峰早就将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但是因为没有报案人,加上从上面莫名而来的压力,让林峰他们只能眼看着,却不能插手处理。但林峰很清楚,济源公司闹得太凶了,早晚要出事的。早在两年之前,林峰一直在搜集着与济源公司相关的资料,因为他相信,只要是疖子,肯定有冒头儿的一天,他只是没想到在眼前这个时候。
“准备车,我马上过去。”走到电梯门口,见电梯仍然缓慢地上升着,林峰索性转到安全梯,一边快步向下走,一边对身后的小陈说道。
公安局大厅里,刘局早已等在那里,看到林峰过来,立刻快步迎上来。
刘局全名刘援朝,虽然身为公安局的局长,但却有一副与职业毫不相称的外貌,如果脱下警服换上汗衫和蒲扇,刘局长的样子更像是化装的弥勒佛,而此刻,他正用与弥勒一样的笑容注视着林峰,但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感色彩。
“大林子,济源的事情可以动了!”
长期的接触中,这样的态度代表什么,林峰很清楚。他没有回话,而是点了点头,然后就快步跑到楼门口。
门口刚刚叫来的车子还未停稳,林峰已经一头钻进车内,尚未熄火的发动机随即发出一阵压抑的轰鸣声,推动着车子驶出大门。
车上,林峰仍然回味着局长刚刚的话。作为直属领导,刘局一直以来比他承担着大得多的压力,有数次,林峰为了收集济源公司的相关证据碰到了某些无形的压力,都是刘局帮他承担下来,而这一次,局长直接开了口,那意味着两种可能:第一,济源公司的事情确实很大;第二,上面的人恐怕也已经罩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