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明乐帝四十二年五月初十无定河港
因为天柏的伤势乘船实在太容易出事,并且为了保住性命必须得及时行医,因而张朝阳与天柏也就在这无定河港耽搁了下来。
卫飞鸿一众大医其学识医理的确惊为天人,在这略显混乱的无定河港又从不缺病人,经验风丰富的骇人,在众人的努力下天柏的身体竟真的一日日的好了起来!
只是身体虽调养好了,体肤上的创口也不再因为感染发炎而逐渐恶化,但天柏却依旧站不起来。
手足筋断掉的切口极其恶劣,且因在大理寺狱中耽搁了太长时间,所以哪怕是卫飞鸿等人医术超凡入圣……亦是无力回天,无法将其接驳,令其愈合。
但在卫飞鸿等人对天柏说出这件事时,天柏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竟没有因此事而感到有如何的震惊或绝望。
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躺在那张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服侍,没人比他能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些大理寺的刑官在他的眼前,狞笑着将那柄薄如蝉翼的刮骨刀刺进他的身躯时,他有多绝望。
如今对他来说,不过是将一件早已知晓的事,重新体验过一次罢了。
这期间张朝阳也已传信去了关内道,通知正在关内道的九华等人。
期间九华冒着极大的风险来见过一次天柏,他的脸已经被划花,就仿佛是一块被砍的稀碎的猪肉,但九华却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原话便是:我这人爱钱,我又不爱面子,一张脸而已,纯当这些年我在乾元城行商给的利息好了,总有一日会收回来的。
而那时随九华一同来到关内道的,还有桃十三。自乾元城一别,天柏已经许久都没有见到她了,但天柏知道,他还能苟命活到今日,全靠了桃十三。
当日桃十三在乾元城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天柏归来,便知道怕是出事了。
那些押送他们的金吾卫得的命令是不让天柏逃走,但却并未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女官。所以在等不到天柏之后,桃十三便立即回去了府邸,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后便径直上路了。
因为桃十三知道,此时她留在乾元城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尽早上路,尽早将此时告知远在关内道的九华与张朝阳,这样天柏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她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却硬是耗时半月,孤身一人闯过了一道三洲,一千七八里地,到了九华等人的隐身地,将天柏的消息带给了张朝阳!
桃十三在路上遭遇的威胁太多,但她提起来的时候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比如为求自保而扮作乞儿沿路乞讨,比如差点死在流匪的刀下,比如被路上食人的猎狗追赶,比如因为争抢粮食而亲手杀过人,比如因无水无粮苦走五日倒在九华等人隐身的暗门时才被他们发现。
但据九华所说,那时的桃十三身上有伤、有血,身体大部分器官都因长期缺水缺粮而开始衰竭,是九华不顾钱财凭着宝药才吊住了她的命,昏迷了数天,又在关内道休养了半月有余才能勉强下地。
桃十三是聪明的,在接近关内道时桃十三就有预感自己恐怕是撑不住了,所以她在进入州城前将需要传达的信息以血代墨,尽数写在了唯一完好的衣服内侧,还是侍女给桃十三更衣时才发现,因而张朝阳才能尽快调配人手,入乾元城营救天柏。
可以说不是桃十三,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只怕天柏被杖毙在府门,朝廷贴榜,昭告天下后他们才会知道。
而后为了避免被朝廷的发现的风险,九华带着人先行回了关内道,桃十三则留了下来,留在了天柏的身边,也是从此日起,照顾天柏的工作,皆由桃十三负责。
清晨,天柏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此时他的眼神还有些朦胧,梦中那些刺耳的尖叫、鲜血、怒吼与疯狂还在他的脑中萦绕。
他又梦到了,自进入黑狱的那一刻起,他每一日都会不断重复的做这样相同的噩梦。
梦中有滔天的鲜血,有如精美的瓷器般摔的粉碎的懿昭容,有高高在上的天师,有漠然举刀的皇帝。
当然最后的还是那座不见天日的黑狱,以及其中囚犯永无休止的尖叫。
他努力的挣了睁眼,他床边有一个人的朦胧影子,只是他还有些看不清。
那人温柔的伸出手,为他将缠的有些窒息的麻布解开,然后捧着细柔的绸布,一寸寸的开始擦拭他的身体。那人的动作极轻,如同温润的水淌过,仅仅是手掌上的温度就令天柏因噩梦而极速跳动的心脏平稳下来。
——那是桃十三。
桃十三轻轻的擦拭着天柏的身躯,柔声问:“殿下,有又做那些可怖的梦了吗?”
天柏勉力点了点头:“是啊,又梦到些不好的东西了。”
“殿下不要如此忧心了,如果养好身体才是当务之急。”桃十三暂时放下手中浸了水的绸布,坐到了天柏的床头,将天柏的头温柔的托起,放到了自己腿上,双手则抚上了他的太阳穴,轻轻的按压着。
天柏舒服的哼了一声,嗅闻着桃十三身体上传来的幽香,竟是又传来了些昏沉的睡意。
“我现在哪有什么忧心的?成了这幅模样,将来怕不是就只能守着张床混吃等死一辈子了。”天柏哼哼道。
“那打什么紧。”桃十三打趣道:“殿下等死,十三就陪殿下混吃,殿下若守着张床一辈子,十三就坐在殿下床头一辈子。
左右十三都得陪着殿下。”
天柏难得笑了笑。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左右也有你陪着我,混吃等死就混吃等死吧!”
桃十三也笑了起来:“十三看殿下怕是过不上混吃等死的日子了,似殿下这般的人,定然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与天齐高的人物!”
天柏愣了愣,嘶哑的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桃十三,你说的与天齐高,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现在可躺在床上动都不能动,你这马屁拍的可不怎么样!”
可桃十三的模样却十分的认真,她目光灼灼的看着天柏:“十三字字句句真心实意,殿下必定是与天齐高,能遮世间半世风雨,庇护万民的人!”
天柏的笑声逐渐转小,看着桃十三那不似作假的神情,又哭笑起来:“我哪有你说的那般摸样,有那般情操的,那等心胸的,只怕真的是再世神灵,谪仙转世了。”
天柏叹了口气不想再说,桃十三也沉默了下来。见桃十三不说话了,天柏便也在桃十三的腿上闭上了眼睛,想着要不要再睡会儿。
这段时日,随着他身体的伤势逐渐愈合,他变得愈发的疲懒,躺在床上的大半时日竟都是觉得困倦的。
就在这时,桃十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坚定的话语恍若掷地有声。
“可是殿下……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天柏只是耳朵动了动,并未出声。
……
天柏又做起那个熟悉的噩梦了。
他看到尘世燃起大火,那火焰自乾元城而起,无尽魂灵在火焰中高歌,在火焰中哀嚎,他随着乾元城那一道青烟直入天穹三千里,万物冰凉,一切静谧无声。
然后他又忽然从天穹上坠落了下来,周身燃起火焰,如一只展翅的鸟,泪水都被火焰蒸发,从天上陨落。
随后他落入了人间,落入了漆黑的大理寺狱之中。那些刑官面容扭曲的拿着各式刑具等着他,宛如炼狱中的妖魔,只是看到他就欣喜的尖叫起来。
漆黑的刑房中有许多天柏熟悉的面孔躺在血泊之中,懿昭容、桃十三、九华、张朝阳、白兰。
所有人都死去了,就连面容都碎成一地的瓷片,而活着的只有他。
天柏漠然的凝视着那些神情扭曲的刑官,此时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一股奇异的轻蔑。
——就仿佛是望着一群蝼蚁。
他透过那些刑官,看到了遥远皇城中的明乐帝,看到了久居占星阁中的长苏天师,然后他回头,忽然看到了一只猴子。
那猴子长得极丑,嘴脸又长,张嘴的时候就能看到两个尖锐的兽齿,浑身的猴毛都肮脏不堪,一缕一缕的虬结在了一起。
可那猴子此时却眼含泪水,双手抓着天柏的衣领想要说些什么,却好似因为什么缘故,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就这么过了许久,那猴子忽然从后脑拔了几根猴毛袭来,匆忙按在了天柏的胸口,然后……天柏醒了。
他猛地张开眼,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天柏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喉头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梗在了那里,令他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桃十三赶忙附身在床前,为天柏拭去了额头上层叠的汗珠,看天柏说不出话的模样就又去倒了些水来。
将天柏从床上扶起,桃十三捧着茶碗一口口给天柏喂了些水润喉,这才问道:“殿下,你又梦见了什么吗?”
天柏咽下几口水,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长了张嘴,本想将那只猴子的事告诉桃十三,可随即心里就嗤笑了一声住口了。
不过是噩梦稍稍有了些变化,看到了些别的东西罢了,有什么可说的呢?即便如今身体已经成了这幅模样,天柏也不想让自己看的那么软弱,只能依靠桃十三。
叹了口气,天柏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的倚靠在桃十三的膝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天柏这个样子,桃十三也没什么好办法,心中虽然心疼,但有些话说出来反而听着更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桃十三在房里又稍微陪了会儿天柏便去准备早上要吃的膳食了,只留了天柏一个人在房子里。
桃十三一走,整个房间就静了下来,厢房里只有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在呼呼作响。
那风带着河水天然的腥臭味,第一次闻到可能会觉得有点不适,但闻的久了就觉得那气味也没什么,反而让人极为舒服。
此时已是立夏,太阳也变得毒辣起来,在这无定河港天柏可没有在乾元城里避暑的享受。那时到了夏日便有从冰寒极地送来的万年寒冰,小山一样的冰块跨越了近万里的路途被送往了乾元城。耗费数不胜数的人力钱银后,那冰山到乾元城时还是便百不存一。
但就对于皇城里的人来说,省着点还算是勉强够用的。
其中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冰块要供给明乐帝与皇后,剩下的则是赏给皇帝的太子、妃子、皇子,以及公主们。而再剩下的那些边角料,则是留给皇城里那些酒楼与销金窟。
那些人会出天价来买这些凝固的水,然后再以一个更夸张,或者该说匪夷所思的价格去卖给那些来享受的老爷们。
哪怕冰块小了些,但只要装满一盆字,再差个下人扇扇子,房子照样也是凉快的,这可是皇城里的皇族子嗣才能享受的东西,对那些只有钱的人来说,花点钱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但此时天柏吹着自河面上吹来的风倒也凉爽,何况之前桃十三怕他热着,还特地在他身下铺了用竹编的凉席。
嗅闻着带着腐烂腥味的风,天柏脑子里不断胡思乱想的回忆着。
有时回忆起儿时在乾元城的生活,有时回忆起与明乐帝年轻时的模样,但更多时候他都在思考自己对于长苏天师到底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地方,重要到需要被如此对待。
并非是感觉有什么憋屈,也不是有所困惑,更不是有什么所谓的不甘,怨天尤人。
如今他成了这幅模样,生母惨死,亲族灭门,百年传承基业转眼间毁于一旦。
这是不死不休的仇恨,血海一般翻腾的愤怒熔岩,没有什么可以浇熄它,除了复仇。
除此之外,对于天柏来说,其他任何令自己软弱的情绪都是无关紧要的。
此时的天柏极为冷静的思考着,甚至凭借着他非人般的神智,从他出生开始一点一滴的回忆。
这件事,他从被囚禁到大理寺狱的第一天就开始做了,一直到现在,从没有停止过。
但是……直到现在,他也看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是值得那个长苏天师耗费如此多的力量去终点‘对待’的。
毕竟,对于那位天师来说,要碾死一个皇子实在太简单了,甚至连劳什子的借口都不需要。
皇帝的儿子那么多,以长苏超然的身份,哪怕随手杀上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想来皇帝懒得说上半个字,甚至还会帮他随意安一个罪名上去。
——就似如今这样。
这就是到现在为止,一直困惑天柏的疑点了。长苏天师似乎并非只是简单的想让他死,或者并非简单的以折磨他为乐趣。
从长苏之前所有的态度以及手段来看,长苏似乎对天柏抱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某些超然于世间的人,他们的乐趣便是以折磨世人为乐,但长苏明显不是这样。
他一面在天柏为家族谋出路时帮了一把,可随即便将座下童子派上了门敲打他。
一面明面暗面表示他乃是天柏的支持者,乃至庇护者,可转眼间便不知为何将他从皇城打入了地狱。
这态度极为矛盾,令天柏不得不深思。他心中有个猜想,一个令人诧异,没有丝毫可信度的猜想。
可这个念头一从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天柏就止不住的想这个猜想的可能性。
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长苏也不过是听命行事,只是一颗棋子呢?
甚至那个飘然欲仙的谪仙人所作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以他为中心,为他布好的局呢?
天柏没有再想下去。
因为其中值得深思的东西太可怖,也太荒谬,或许说自恋也可以。
不过,对如今的天柏来说,其实长苏为何这么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能否找到其中的关键,并且利用起来。
或许只有这样,他才有资格回去那座皇城,站在长苏的对立面,以此为弱点,将那个高居占星阁的‘谪仙’从天上拉下来!
但回去皇城,他首先就要跨过这世间最大的一座山,那座山叫做——明乐帝。
天柏深吸了一口气。
光是想起那个苍老的皇帝天柏的心脏就开始止不住的跳动,某些极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中翻涌着。
困惑、憎恶、愤怒、失望、漠然。
然后天柏屏住了呼吸。
因为原本带着鱼虾腐烂味道的风力传来了极细微的,如铁锈般的腥腻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在大理寺黑狱的时候,天柏每一天都在嗅闻这股甜腻中带着腥臭的液体。
有时是他自己的,有时是其他人的,有时候是干涸的,有时候是新鲜的。
这股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不应该是他这个皇子应该去熟悉的东西。换成长期混迹江湖的张朝阳,或者从市井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九华也许会很熟悉,但这些却不应该是一个皇子应该知道的。
——这是刚刚流出的鲜血味道。
带着这细微血腥味而来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也并没有太过在意味道这种小问题,毕竟就他所知,如今的三皇子殿下已经是个废人了。
手足筋尽断,整天只能跟只米虫一样躺在床上过活,说实在的,如果不是那一位的命令,他根本就不屑于这样跟梁上宵小一样偷跑进来,就只是为了宰了天柏而已。
他大可以带些兵过来将这无定河港给围了,到时候便是苍蝇都跑不出去一只,何须如此麻烦?
虽然如此想着,这人还是老老实实的从窗子里翻了进来,从腰间悄无声息的抽了一把匕首。他手中的匕首的刀刃上泛着奇异的墨绿色,明显是不知涂抹了什么烈性毒在上面。
天柏冷冷的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那人笑了笑,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变得扭曲了起来,眉角高高的挑起,笑容狰狞而丑恶,与他原本在朝堂那副英武正气的模样没有半分相似。
——赵夜华。
他缓缓走到天柏床边,极温柔体贴的替天柏拉了拉滑落的被子,然后就坐在了天柏的身边,手中的匕首抵在了天柏的脖子上。
他俯首至天柏的耳边,声如蚊鸣:“你看,天柏殿下,当日在大理寺狱你就不该惹我,现在是不是觉得……报应来了?”
他抬起头,脸色是极快意的扭曲笑容:“没人可以在侮辱我之后活下去,谁都不行!上一个跟你这个小畜生胆子一样大的人,我已经把他剁成肉糜喂了狗!”
说着,他脸色就泛起一丝遗憾:“可惜我没时间亲自动手把你一寸寸的剁碎了,真是太可惜了天柏殿下……”他叹了口气,随即又装模作样的开心道:“但你不用担心,你看……我这刀子上涂的是我亲手调配的烈毒,只要轻轻给你划上一道口子,保证能让殿下你欲仙欲死,至少也得被折磨七日才会周身溃烂而亡!”
絮絮叨叨的说着,他手中的刀子抵在天柏的脖子上轻轻的比划、移动着,“到时候殿下你连屎尿可都憋不住,都得拉在床上,不过嘛……我想殿下你到时候也没工夫管这点小事了。我在军中的时候,那那些敢忤逆我的下属毒发的时候,可都是求着人杀他们的,哪里还有空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赵夜华一边说,一边仔细的观察着天柏的表情,渴望在天柏的脸上找到他期待的那种神情。
这是他的一大乐趣。
这么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市井走贩,哪怕是那些百战不死的老兵老将也没一个熬的过这烈毒的。
最后脸色都露出那种会令赵夜华兴奋的、愉悦的,让他觉得高高在上的神情。
一种混杂了恐惧、憎恨、绝望、哀求的表情。
他仔细的看着天柏,想要在杀死他之前先收点利息,至少让他能高兴一下。
天柏的表情变了,没有恐惧,也没有无助,他细薄的嘴唇拉起一个弧度,眼瞳讥讽而鄙夷的看着他:“赵夜华,你藏着的这幅疯狗模样,你老子赵熠和知道吗?”
赵夜华的眼瞳缩了缩,面色狰狞的闷声咆哮起来:“闭嘴!不许提他!”
他额上的青色经络都因愤怒而涨动,如同扭曲的蚯蚓一样爬了出来,同时他的手也下意识的用了力,锋利的刀刃顿时浅浅的割破了天柏脖颈的皮肤,一丝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润湿了枕头。
也是这一瞬间,天柏知道,方才赵夜华所说的一切都所言非虚,他手上那把刀的毒的确异常的猛烈,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感到半个身子都麻痹了。
原本他是因骨骼与手足筋络受创无法动弹,但至少还有感觉,但如今他大半个身子已经没有了半点感觉,只有异样的麻痹与从身体深处蔓延出来的痛楚。
而这时候赵夜华还在絮絮叨叨的说这话,似乎这样扭曲的模样才是他真正的模样,平日那正直到有些鲁莽的样子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赵夜华死死盯着天柏,闷声咆哮:“你懂什么?!你这样的废物生来就是皇子,我却是一个低贱的女人的孩子!我身体里有一半的血都是脏的,脏的你懂吗?!”
他面色极度的扭曲,似乎恨极了他体内属于母族的另一半血液。
“那个老不死的,把我扔在那群渣滓里呆了五年!如果他能早点去接我,如果他当时就能狠下心把那个下贱的女人杀了,我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谁都不会知道我身体里那一半的脏血,就连我自己都不会知道!都怪他,都是那个老不死的错!”
他沉声怒吼着,与其说是在说给天柏听,不如是在忘我的发泄苦闷罢了。
天柏体内的麻痹感越来越重了,但他还是扯动着嘴角,轻蔑而不屑的开口:“赵夜华……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疯的这么厉害……怎么样,当一条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疯狗……很开心吧?”
赵夜华愣了愣,他没想到,天柏此时已经中毒,甚至即将就要死去的时刻,竟然还敢这么和他说话。
他沉下了脸,眼瞳渗出骇人的杀气,但很快杀气消散,他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无所谓……随你怎么说吧,天柏‘殿下’你马上就要死了,而我则会活着,你侮辱我的代价我也收到了,怎么样都是我赢了。”
他裂开嘴:“哪怕我是一条疯狗也无所谓,我这条疯狗还能活着去咬别人,可是你……”
他残忍而快意的笑着:“你这条动都动不了的狗马上就要死啦!”
说完,他便把刀从天柏的脖颈上拿了下来,刀尖朝下,精准的对着天柏被子中的心脏,手腕用力间便要刺下去!
就在此时,一把刀鞘凌空飞了过来,狠狠打在了赵夜华的手腕上!
赵夜华避之不及,痛哼一声手中的短刃便落了下来,整个人也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也在此时,一个人影如鹰隼般扑了上来,没有半点犹豫,合身撞进了赵夜华的怀里,一柄长刀极凶险的贴身就要送进赵夜华的胸膛之中!
赵夜华一时间面色狰狞如兽,嘶声吼道:“张朝阳?!你现在应该在那些大夫那里拿药!”
张朝阳沉默不语,持刀撞了上去,方寸之间他与赵夜华已是生死一线之间!
匆忙之下,赵夜华也只能勉力侧过了身子,一捧血水飞出,张朝阳手中长刀错过了赵夜华的胸腹,而是从他的肩膀贯穿了过去!
这一下,赵夜华也被激起了杀意,一手抓住了肩上长刀,一手竟是从腰间又掏出了一柄与方才无二的匕首出来,狠狠一刀便捅进了张朝阳的腰里!
张朝阳闷哼一声,却不管不顾的埋头前冲,竟就这么用刀抵着赵夜华以蛮力三两步撞到了厢房的窗户上,一举撞碎了窗户,将赵夜华从楼上甩了出去!
只见赵夜华在半空中怪叫一声,咬着牙捂住肩部伤口在半空中就是一个翻身落到了地上,滚了两圈卸了力之后才站了起来。
死死的盯着天柏所在的厢房看了一眼,赵夜华此时已经知道大事不成了。既然张朝阳能提刀闯进来,那就代表他在驿站里留下的那些暗手都已经被根除,此时他再孤身一人带着这等伤势闯进去……
别说见不见得到天柏,恐怕没进门就得被张朝阳的那些手下给当场拿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
赵夜华露出一个冷笑,虽然没能一刀刺到天柏的心脏,但他的刀刃也已经划破了天柏的皮,染了他的血。
这烈毒可是他耗费了数年的时间,不知抓了多少毒物,死了多少人手。不知请了多少药理大师父,以死囚反复验证药性才配出来的。
这毒见血封喉,只要染上了,周身的血液便会在七日之内逐渐凝固,最后剖开肌骨,那血液就如加了水的面团,甚至能直接从人体里抽出来!
同时,染毒之人亦会在七日内受尽苦楚。
肌骨溃烂,发脓生疮,心肺都会萎缩下去,变的跟核桃一个大小,最活染毒之人的死状会极为惨烈……
因为是被不再流动的血给活活憋死的。
这毒无药可解,便是赵夜华自己用的时候都得极为小心,身上不能有任何伤口,哪怕是最为细小的也不行。
否则伤口一旦碰到了刃上的毒,他便只能与那些中毒之人一个下场!
一手按着伤口,赵夜华一手将掌中的匕首小心的放回了腰间的刀鞘里,这才离开,准备与那些接应他的人汇合。
而此时,在厢房内,张朝阳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他半跪在地,双手杵刀钉在了地面上让自己保持平稳,可腰间创口上鲜血却如溪泉般滚滚流了出来。
可很快,张朝阳的伤口里便没有血液再流出来了,那些流到地上的血液已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开始凝固,变作软泥一般的事物。
张朝阳看了看那些软泥一般的血液,双手用力,强行让自己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天柏的床边。
“殿……殿下,您没有大碍吧?!”
原本虽有些沧桑,但还算意气风发的张朝阳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便好似时光在他身上的疾驰起来,他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惨白的光,仿佛转瞬之间就已衰老。
天柏看了看张朝阳腰间那足有两指宽的创口,又看了看张朝阳此时已经变得浑浊的眼瞳,勉力点了点头:“我没事,刚才赵夜华准备杀我,但只是割破了点皮而已,并无大碍。
倒是你,受伤这么重,先去疗伤吧……卫飞鸿那些大夫就住在附近,现在去疗伤还来得及!”
张朝阳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是清楚的,方才赵夜华一刀刺的太深,现在那刀上的毒恐怕已经流遍全身了……我已经没救了。”
张朝阳此时一对眼瞳上仿佛蒙了一层氤氲的云翳,眼珠子开始泛白,虽然在对着天柏说话,但视线却转向了其他方向。
——他已经看不到了。
“不过属下没事的,只要殿下安好,属下便安心了。”张朝阳笑了起来,说话说的极快,似乎想要将所有想说的话现在全部说完。
“只是属下怕是不能再护卫殿下左右了,不过殿下也无需忧虑……属下……属下已经将一切人手都安排好了。
等殿下身体稍微好些后,殿下便能直入关内道……到时候……属下便是在阴曹地府,也能安心了!
只是……只是要劳烦殿下……帮属下……帮属下……”
张朝阳越是说着,他的声音便越轻,连最后想说的话都没说完,就这么跪坐在地上,趴在了天柏的床沿上,仿佛一具凝固的雕塑般,一动也不动了。
再无声息。
天柏目眦欲裂,体内的麻痹与废掉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被某种力量所压制、掌控。
他咬着牙,浑身颤抖的从床上一寸一寸的坐了起来,伸出的手剧烈的颤抖着,想要触碰张朝阳一动不动的身体。
天柏喉头咯咯作响,额头青色的筋络都如蚯蚓一样爬了出来,但只是微微坐起,对他来说却已是极限了。
他的指尖距离张朝阳最近的一根发丝还有那么一寸的距离。
可就是那么一寸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无论天柏如何调动全身的力量,都不得寸进。
天柏就这么咬着牙坚持了半响,忽然,周身的力道消退,麻痹与剧烈的痛楚再次袭来,天柏身子一软,又倒回了床上。
在那么一瞬,天柏仿佛觉得自己不是倒在了床上,而是从天空落下,掉进了深海,落入了岩浆,耳边剧烈的轰鸣着,带着他心中疯狂的尖叫与泪水。
他昏过去了。
也是在昏过去的那个瞬间,天柏似有所觉,他胸腹间,他手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蓦然碎了。
就仿佛枷锁被打破,种子破土而出,什么东西带着如海涛般的情感汹涌而来,想要升入天际……
……
“这……这真是令人不敢置信!”
依稀朦胧中天柏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如此说着。
“如此伤势竟能开始复原,这已不是汤药调理可以解释的了,而且……这烈毒竟然解了?!
老朽……老朽不知为何,只能说是上苍庇佑,小少爷福德深厚了吧……”
卫飞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中只能喟叹,眼前这一切已是异常,哪怕他行医多年,亦无法理解。
就在他打开药箱,准备再拿些麻布伤药出来给天柏换上时,他忽然看到天柏动了动,他大惊,赶忙俯身过去,仔细查看。
只见天柏眼皮微微颤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看到了卫飞鸿,然后他便下意识的抬起了手,挡了挡有些刺眼的烛光。
天柏愣了愣,一旁的桃十三,卫飞鸿等人也愣住了。天柏看了看自己的手,此时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除了身子还有些无力外,他竟然可以动了,不再如之前那般只能躺在床上,除了眼珠子能动之外,想做什么都不行。
但现在并不是关心这些的时候,在愣神之后,天柏迅速的反应过来:“张朝阳呢?他现在……在哪里?!”
桃十三沉默了会儿,开口道:“我们把他葬在了无定河的边上,立了碑,不过碑上的字没写,等着您去……这也是张朝阳以前提过的,他说如若有一日他遭了什么不测,他希望他……您能为他题字。”
“是吗……”天柏低下了头,口中模糊不清的呢喃。
“带我去看看张朝阳下葬的地方吧,我……还有些话想跟他说说。”
不顾桃十三卫飞鸿等人的反对,天柏锤了锤膝盖,勉力从床上爬了下来。
此时距离赵夜华袭杀,张朝阳身死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卫飞鸿大夫费尽浑身解数也没能缓解天柏身中的烈毒,他们几乎都要绝望了。
反而是在这第四天的时候,天柏身中的奇毒竟开始缓解,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甚至天柏原本已经再不能使用,已彻底断裂的手足经都被重新接上。
但这事被桃十三严令禁止包括卫飞鸿在内的任何一个人透露出去,围着便视作背叛。
此事太过惊为天人,当时的天柏几乎已经可以视作死亡,可谁知他竟又活了过来,将仿佛他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了一样。
经过赵夜华袭杀之后,桃十三等人便在张朝阳原本的手下带领下,连夜搬离了驿站,重新换了处隐蔽的位置躲藏。
但令人奇怪的是,接连数天,无定河港依旧风平浪,既不见搜捕的府兵,也不见带着将士卷土重来的赵夜华。
除了身死的张朝阳,就好似所有人都将这件事遗忘了一样。
张朝阳的墓被桃十三安置在了无定河港附近的一处小林子里,坟墓挖的极深,桃十三带着四五个人不眠不休的挖了一整日才将张朝阳下墓。
这样,哪怕他们走了,张朝阳的遗骸也不会被那些豺狼野狗挖出来。
坟堆并不大,看去不过一个小小的土包,天柏走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面约三尺高的黑石碑,碑上无字,等着天柏去写。
天柏让除了桃十三以外的所有人都离开警戒,他则带了两壶三人酒,两只酒樽,一把石凿,一柄锤子坐在了张朝阳的墓前。
“张朝阳,相识多年,还从未与你对饮过,今日我便与你好好喝上一杯……”
天柏倒上两杯酒,朝张朝阳的墓碑敬了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剩余的一杯则倒进了褐黄的土壤里,看着那些干涸的泥土被酒水润湿。
桃十三也不阻拦,只是默默的站在天柏的身旁,他看就这么一杯一饮的喝了下去,从天明至沉暮,直至将两壶三人酒都喝了干净。
此时天色已晚,雾气降了下来,林子里湿气重,哪怕是五月的时节竟也让人觉得有些寒意。
但天柏没管,他只是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握紧了石凿与锤子,就这么一锤锤的敲在石凿上,为张朝阳刻下碑文。
他伤势堪堪开始痊愈,周身烈毒虽开始退去但终究还有所残留,此时正是体质虚弱的时刻,光是举起锤子敲下去就能耗费天柏大半的力气。
但天柏并没有停下来,他只是举着锤子,在坚硬的黑石上一锤锤,一字字的凿出张朝阳的名字,张朝阳的生辰与事迹。
很快,天柏便满头虚汗,手臂酸疼的几乎要抬不起来,但他也只是放下锤子稍稍喘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随后便再次举了起来。
一时间,静谧的林子里只有天柏手中不断响起的敲击声。
天柏凿碑的时间很长,花了近三个时辰,当天际再次出现一缕微光的时候,天柏才彻底停下了手中的锤子,仰面往后倒去。
桃十三适时的在天柏身后托住了他,眼眶泛红的朝周围摆了摆手,这才有许多持刀的人走了过来,将天柏接过去放在了马车上。
这时的天柏竟是已脱力到再次晕了过去。
将天柏小心的送上了马车,桃十三这才回过头深深的看了一眼天柏刻下的碑文。
此时的黑石碑上已经以工整的楷书刻下了张朝阳的生辰、逝日,以及关于张朝阳生平事迹的字句,而石碑下是厚厚一层石屑,其中有些还沾着血——那是天柏挥舞石凿时磨出的血泡,血泡再次磨破后滴落的鲜血。
桃十三朝张朝阳的墓碑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此时日出东方,晨光微熹,长夜已然过去,天亮了。
自天柏开始痊愈之后一些,他便没有在无定河港再作耽搁,此地已经发生了太多意外,给张朝阳刻完碑之后,天柏便直接乘船前往了关内道的朔州。
……
关内道多牧民,草原上风沙极大,一般初入关内道的人多少都会有些不适,更别提坐船了。
但万幸,天柏等人在无定河港已经呆了许久,如今再入朔州时倒也还好,没多出现多大反应。
天柏顺着冰凉的无定河水走了约七日的时间,等下船的时候已是盛夏。
朔州城外的风沙极大,哪怕酷热难耐,天柏等人在入城钱也需以厚实的麻布遮面,以防风沙渗入耳鼻喉之中。
九华此时已在朔州建了一处据点,对外乃是售布匹的商铺,内在实则已挖空了地基,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在深达数米的地下建起了一处庞大的密室,为的便是若再生祸事,众人也有个逃命之处。
天柏一入朔州,九华便已差人来接了。一入朔州,无暇去看朔州城内那与乾元城迥异的风土人情,天柏就径直去见了九华。
入了朔州城的密室,刚到大厅九华便带着几个小厮长笑着迎了上去,满面都是喜色。
“前几日手下人以飞鹰传信说殿下旧伤已经痊愈时,九华欣喜之余还有些不信,可如今见到殿下安好,九华实在……太高兴了!”
天柏微微摇头:“客套话就不用讲了,你我之间如今也算是经历过生死,都是从皇帝的手里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人,还是说正事吧。”
九华颔首:“殿下说的是,那先请进来说话吧。”
一路前行,天柏与九华到密室的内房坐定,九华又差人弄了些清淡的零嘴与茶点备着。
两人自乾元城一别已经是近两个月前的事了,明明没多少只见,可如今再见却只感物是人非。
九华满面刀疤,天柏面色苍白,一者如今已被南朝通缉,商铺尽毁,已从大商贾沦落朝廷钦犯;一者自天堂打入地狱,亲族被父亲尽数屠灭,如今更是沦落到要逃往关内道躲命的境地。
九华叹息一声:“上次殿下与九华谈的事,九华本来是有些半信半疑的,怎么着都觉得太过荒谬。可如今……
九华只能说殿下神机妙算了。”
九华苦笑。
天柏知道九华说的,乃是那日从他们占星阁归来后,他与九华密谈说的那些话。
在他二人前往占星阁之后,长苏天师不知是出于什么谋算,在他与九华的心中放了一把刀,竖了一堵墙。
如果不解决,只怕天柏与九华别说未来的同舟共济,只怕为了自保,九华立时便会倒向他的其他兄弟,甚至因为恐惧而与天柏互为仇敌。
当时回去府邸,天柏便立刻拉着九华聊了许久。
虽然说的多,但实际要说的事情也不过那么几件,在占星阁的时候,长苏天师问九华,他到底为何要答应天柏的请求,为他开仓售粮。
当时九华的回答是因为长苏天师对天柏的另眼相看,因而九华才会答应天柏的请求——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九华也是这么打算的。
虽然不知道长苏天师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他的用心却极其险恶,哪怕两人都知道长苏是个什么打算,但人心却他们不由自主的互相提防,再无可能与之前一样。
当时长苏已经将他对天柏的恶意表现的淋漓尽致,而在那个时候说出那一番话……无疑对在告诉天柏,九华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而你这小小的皇子……不过是个添头罢了。
而关键在于,九华的确是这么做的,甚至他那些宫里的老友都被长苏天师一口道破。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只会觉得九华此人别有用心,再不敢与予九华半点信任了。
毕竟……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你的人,你怎么会知道他会不会被因为他原本的选择而将你毫不犹豫的出卖掉呢?
长苏利用的便是这一点。
天柏要如何信任九华呢?如果长苏拉拢九华,九华会不会扭头便投奔长苏?要知道,在任何人看来,一个地位超然的天师可是比他这落魄皇子好的太多。
所以,当长苏将这话说出口后,无论如何天柏都再难以信任九华,而察觉到这一点的九华也会为求自保,而不得不与天柏决裂。
因为他知道,从此往后,天柏再不会给他半点信任,甚至会时时提防他,必要时将他作为一颗可以牺牲的棋子,而不是同舟共济同伴。
这就是长苏一席话毒辣的地方。
这事看着简单,解决方法也无非是信任二字罢了。
可……一个闻名天下的无利不起早的大商贾,与一个从尔虞我诈的皇宫里成长起来的皇子……
他们之间可能互相信任吗?
所以,长苏设下的这个局面,天柏与九华解不了,甚至哪怕知道,也无法解。
还是那句话,无非信任二字罢了。
只是,对于长苏设下的这个局,天柏其实却有些不同的看法。
因为在他看来,九华在与他相识后,话里话外,明里暗里曾多次警告过他,长苏天师对他的态度很是奇怪。
所以天柏又问了九华一次,九华的回答便与在占星阁时截然不同了。
九华的回答很简短。
他答应天柏初时的确是因为宫内的老友告诉他,长苏对天柏的不同对待,但之后,却是因为九华发现了天柏不同。
与那些王公贵族,本质上的不同。
天柏懂得人心。
九华告诉天柏,他而后答应天柏甚至是愿意以极微小的代价把自己和天柏绑在一个绳子上,都是因为天柏了解人心,甚至知道如何引导人心。
他是逐利之人,按理来说,或许拥有整个南朝的各大商道,击败南朝几大商会成为南朝最大,也是最富有的大商贾,应当是足以满足的……
但天柏不同,九华从天柏身上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
一个荒谬绝伦,大逆不道的可能性。
因为对于九华来说,他的逐利,他所追求的,其实从他当年在学堂时就没变过,只是他也从未成功过。
他想当赢家,想做那个可一言而决,可随意驱使权利的赢家。
他羡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挤掉他名额的同窗,而是那位御史台的大人。
无论他赚多少钱银,无论他有多么广阔的人脉,在那些老爷,那些大官的眼里,他也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商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哪怕他有钱,哪怕他的钱多到足以令那些人不得不讨好他。
而在他看来……天柏有让他成为赢家的可能。
而想要当一个赢家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跟着另一个赢家走,在如今九华的心中,天柏就是那个他笃定的最后赢家!
这话其他任何一个商贾说出来,天柏都不会相信,但这话由九华说,天柏却是信的。
所以作为交换,天柏告诉了九华一件事。
关于……他煽动万民倾灭南朝几大商会之后留下的一系列手段。
如此,两人才缓解了心中的那点芥蒂。
或许就连长苏也未曾想到,天柏与九华,这一个皇子,一个商贾,居然真的可以在短短时间内就做到这种程度的推心置腹,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信任。
也正是这样的信任,才让天柏感到可能会出某些祸事之后,将整个亲族的性命尽数交到了九华手中。
但,在与九华消除了那些许芥蒂后,天柏就将自己某些不安尽数告知了九华。
——他预感恐怕长苏天师会在近日便对他出手,甚至会祸及他的亲族,乃至九华!
只是当时的九华是有些不信的,无凭无据的便要对一位如今名满天下的皇子动手,这怎么看都是一件极为不智的事。
可惜事到如今,一切都证明天柏当初的猜测是对的,长苏不仅出手了,他甚至极为狠辣的让明乐帝亲自动手将天柏押入了宫中,然后数出了一系列的罪状,将他当场下狱,甚至是杖毙府门!
而如果不是九华跑的快,只怕九华的下场与天柏也相差不多,要知道,当日一同入占星阁面见长苏时,他二人可是一起去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只是当九华苦笑着说完,天柏却沉重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也就在这时,九华一掀起衣袍下摆便跪在了地上:“当初殿下嘱咐九华之事,九华并未办成,甚至因此令懿昭容命丧他乡,望殿下宽恕九华!”
天柏看了看九华,半响,摆了摆手:“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你我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到底应该如何走好了。”
虽然天柏说不用如此,但九华还是狠狠的磕了几个响头之后才又坐在了椅子上。
等九华再次坐下之后,天柏才道:“虽然当初在乾元城没想过有这么快就要用到这些,但如今想来,我当时留下的这些后手还真是些明智之举,不然只怕你我都得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可不中日了。”
九华苦笑:“现在我们和丧家之犬可没太大区别……不过,如今我身家性命都在此处,我也只能寄希望于殿下了……
诶……其他倒是还是,只是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那蠢笨的孩儿。”
天柏:“先生的义子刘三不是还在乾元城过的好好的吗?如今您手中明面上的东西都已经交给了他,他与我等也彻底断了关系,您无需太过挂念。”
“说是这么说,不过天底下哪有坐爹娘不挂念自己孩子的,今次与他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何日了。”九华叹息。
“我们会回去的。”天柏微笑起来,眼中带着某种九华看不懂的光芒:
“我们一定会回去。
堂堂正正的回去!”
……
“所以说……你失败了?”
长苏冷淡的看着跪在药炉旁的赵夜华:“你可知,我给皇上炼的这炉丹,可还差一味人药,你是想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
赵夜华身子颤了颤,看也不敢看那柴火烧的滋滋作响的炉子:“小……小人也不是失败,三皇子已中了小人调配烈毒,此时……想来应该已经死了!未能提头来见,望天师赎罪!”
长苏冷冷的看着他:“赎罪?你拿什么赎罪?你这蝼蚁一般肮脏的东西有什么资格给本座赎罪?”
长苏冷眼扫了他一眼:“本座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些毒又算什么?做人做不好,做狗学不会,多看你一眼都浪费本座的时间!”
长苏懒得再看他,一挥袖子,赵夜华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地上,原本缝合的伤口刹那间裂开,鲜血从他的肩膀止不住的涌出,将地面大片染红。
但赵夜华也声也不敢出,哪怕是被砸在地上的时候,他也紧紧咬着牙,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捂着伤口磕了头,跌跌撞撞的下楼去了。
现在他得赶紧找大夫将伤口重新包扎,并且不能被赵熠和看出端倪,长苏差他去刺杀天柏这件事,赵熠和是不知道的。
方才若是只有他父亲赵熠和在,或许他还会装装愤不畏死的样子,但如今这里只有他和长苏,他断不敢如此做。
否则便是在找死。
等赵夜华走了,长苏沉吟片刻,低声呢喃:“快了……就快了……
我杀不了你,但等你身边的人都死绝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你一个小小的棋子,要如何才能斗的过这天呢?
如今你已是一个残废,连动都不能动,你还能做什么呢,若寻个地界就此心灰意冷的藏下去,说不得便能多活些时日,我也能少费些功夫……
但若你真的便如传说一样的蹦出来了……”
长苏望着天穹,眼瞳冰凉如生铁,久久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