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人已为土
傍晚的辽河被夕阳覆上一层金色,残阳倒映在河面上,令人无端生出些思乡之感,李世民负手站在岸边,瞧着前路大军趁河水尚平静时,前赴后继的淌过河水,心中却无端牵挂起留在涿郡的窦氏与观音婢两人。
窦氏的身子实在吃不消赶路,在大军到达涿郡前又晕过去几次,在最后一次晕厥后,不待李世民与观音婢开口相劝,窦氏自己便主动要求在涿郡落脚将养,只因怕拖累李渊父子。
李世民将两人安顿在了蓟县一处安静的小城,此处出行便利,环境又清幽,且冬暖夏凉,称得上是将养之所。窦氏与观音婢下船后,照顾窦氏的担子便落在了观音婢的肩上。观音婢依然如往日那般为窦氏药补,只是观音婢心中清楚,因多日的担惊受怕,忧思过度,窦氏至多撑不过半年,只是这事她眼下不敢与李世民说,或许窦氏也清楚自己的身子怕是要撑不住了,在与观音婢闲来谈天时也曾多次叮嘱,让观音婢对此保密。
观音婢蹲在水缸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灶坑里的火,现如今不比以往在家时,凡事都需观音婢亲力亲为,对此观音婢倒也没什么怨言,之前在军中那裤腿上裹着泥的日子都过来了,现下眼前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观音婢扇风点火,扇的正起劲,忽听门口传来了些声响,她起身去到院外,将门板上的小窗打了开来,抬眼朝外一瞧,惊的她半晌没动地方。
李建成透过小窗与观音婢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的对视,见观音婢怔愣原地似乎没有要将门打开之意,这才出声提醒:“观音?”观音婢回身,手脚麻利将门打开,而后让出了进屋的一条小路,问:“大哥怎么会来?”李建成的手仍吊在身前,瞧起来却并不滑稽,他道:“我此番有事要与父亲禀报,凑巧途经蓟县,听闻母亲身子有些不好,是以来瞧瞧。”“母亲正在午休,你若不着急也先歇会吧,母亲起了我叫你。”观音婢拍了拍手上的灰,指着东面的厢房:“这院子不大,房间也只有这么几间,这间还算整洁。”李建成点头:“我不着急,大概会在这歇上几日。”说话间人已走到灶房,他偏头瞧了眼灶上的药罐子:“你在给母亲熬药?母亲的身子到底如何了?”“母亲需要静养。”在窦氏的病情方面,观音婢不想与李建成多说,她有意岔开话题:“大哥可曾吃过饭了?”李建成其实早已吃过,但他想了想,摇头道:“还不曾,方才赶路走得急还未觉得有什么,现下你一问,好像当真有些饿了。”观音婢想说你饿了便忍着等晚上母亲起来一起吃吧,再不行便去街上找家小饭馆解决一下,要来不趁早,现在这会她刚将碗筷洗过。但这也只是想想,观音婢瞧了李建成一眼,笑道:“那大哥便进屋去等着吧,家里只剩些面条了,我去下一碗面,大哥先将就一下。”李建成其实不怎么喜欢吃面条,可见观音婢身上罩着件围裙的模样,实在有些居家,鬼使神差的便想瞧瞧她下厨的样子。
李建成的房间斜对着灶房,观音婢在灶房烧水时,李建成便坐在房里瞧。一段时间不见,观音婢比之前在洛阳时黑了些,原本青葱般的手指也变得有些粗糙,毕竟日日风餐露宿,不得保养,观音婢能保持住这般模样,已是万幸。
观音婢将锅盖立在一边,调好了一锅高汤,又抖开早上刚刚擀出来的面条下到锅内,装碗后再撒上些葱姜香菜,一碗连荷包蛋都没有的素面便出锅了。
李建成盯着眼前这碗面条,内心有点无力,他不爱吃的东西今日算是云集在这碗中了,无奈观音婢忙活了半天,此时又在一边瞧着,他只好低头吃了起来,总算是知道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观音婢见李建成吃的斯文秀气,不想出声打扰,刚要去瞧瞧窦氏,便听李建成道:“你与母亲便待在这了么?”观音婢点头:“母亲的身子不适合赶路,是以会在这长住。”李建成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这地方有些偏,你与母亲两个弱女子在此怕是不安全,而且母亲抱恙,若当真忙活起来你一个人也顾不了其它事了,凑巧我眼下没旁的事做,还能与你轮换一下。”观音婢直接拒绝道:“实不相瞒,大哥你在此处实在有些不方便,眼下战事将近,国事要紧,你还是莫要分心,尽力辅佐父亲才是。”李建成拨着碗里的面:“一位是我母亲,一位是我弟妹,同是一家人,哪来不方便之说?
尽孝之时从来没有不方便,再者说来,我并非要时时跟在父亲身边才能辅助父亲。”观音婢无法反驳,她确实无法阻挡人家嫡长子尽孝道,再多说下去反而显得她心中有鬼了,于是她扯了扯嘴角:“那便不打扰大哥了。”观音婢走后,李建成便将先前在黎阳时所得到的有关杨玄感的情报一并书信给李渊,这些情报多是与杨玄感的布防与作战计划有关,而杨玄感在与众人议事拟定相关作战计划时,李建成一直积极在旁为其分析利弊,一副杨玄感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与杨玄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模样。
李渊收到李建成的书信已是两日后,他看罢书信,浑身不寒而栗,来不及与正在带兵排查周边地形的李世民商量,便去找了杨广。
杨广此时正倚在软塌上闭目养神,有婢女跪在软塌边动作轻柔的捶腿,杨广听说李渊求见,眼睛都未睁,有些不耐的道:“他又来做什么?一日来三遍,他不烦寡人都烦了。”来通报的小黄门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想着先去回绝了李渊。
“你让他进来吧。”杨广见小黄门要走,又将人叫住,眼下这节骨眼他万不能再得罪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位高权重的李渊。
甫一进门,李渊便闻到了屋中女子身上的胭脂气味,他原本便紧锁的眉头更是皱成个“川”字,李渊掩鼻往前走了几步,见杨广斜倚在软塌上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身边伺候的侍女亦是一脸媚态的瞧着自己。
李渊板着脸收回视线,对杨广一拱手:“陛下,杨玄感在黎阳欲反的罪证已在臣手中,他欲断了我军粮草,此人狼子野心,不可多留。”李渊话落,却闻头顶传来杨广的一声轻笑,他道:“表兄啊,你是否多虑了?虽然寡人对杨卿有诸多怀疑,但有些事不可信口胡言。实不相瞒,早在你来之前,杨尚书便来了书信,告诉寡人粮草已在路上,寡人已派人去查,杨卿所说不假。”比起杨玄感,李渊自然还是信自家儿子的,他坚持道:“陛下不可被这表象所蒙骗,定要对杨玄感多加防范,以免有朝一日后悔莫及。”杨广这时显露出来些不悦:“表兄这话寡人便不爱听了,难不成在表兄心中,寡人便是那昏庸之辈?”李渊实在想点头,他忍了半晌,才平心静气道:“大军已渡过辽河,粮草供应问题一定要重视,稍有不慎极有可能带来无法想像之后果。”杨广倏然从软塌上坐起身,将捶腿的侍女拨到了一边,怒道:“李渊,这些年寡人对你已是仁慈至极,现如今你这般命令寡人,不如寡人这皇位由你来坐好了。”李渊未成想自己这肺腑之言竟能引得杨广说出此话,不由神情一震,继而撩袍跪在地上:“陛下明察,臣绝无此意,只是忧心此番征辽之势。”杨广先前虽已告诫自己不可得罪李渊,但今日李渊这话在他听来实在刺耳,过往朝中那些拥戴李渊的声浪突然响在耳畔,杨广气极,朗声大笑:“听听,听听,寡人的好表兄眼下都已操心起苍生之事来了,寡人瞧你才是那狼子野心之人,你以为你们李家那点心思寡人不知道么?”“陛下,臣实在冤枉。”李渊前额抵地,一股无力之感突然在心头蔓延开来,高呼冤枉过后便一语不发。
“寡人是否冤枉你,你自己心中清楚,若非念在你与寡人乃是表亲的份上,寡人早将你的爵位削了。”杨广说罢便朝门外走去,临出门前,他回头对李渊道:“寡人的好表兄便好生在这反省吧。”李世民排查回来时已是半夜,他进屋时,一直跟在李渊身边的近侍正在屋中焦急踱着步子,李世民右眼皮跳了好几下,他问:“怎么了?父亲人呢?”近侍道:“今日大人收到大公子的书信后便去找了陛下,至今未归。”李世民一听自家父亲与陛下扯到一起便知定然没好事,他卸下腰间重剑,拍在桌子上,但听桌脚似承受不住这剑的重量一般“吱呀”一声,李世民连铠甲都未来得及换,转头便去了杨广的寝房。
李渊仍在屋中跪着,但杨广却未见人影,瞧见自己往日里意气风发的父亲此时脊梁微弯,李世民不禁寒了脸,他朝闻声出来的小黄门拱手,问:“高公公,敢问陛下现在何处?”小黄门在杨广近前服侍久了,见谁都是一张笑颜,只是其上缺乏真诚,他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线,道:“陛下今日紧急召集了众位将领议会。”说罢抬头瞧了眼天上的朦胧月色:“此时怕是还未结束,小将军不妨稍等片刻。”李渊此行做为副帅,陛下议事竟未让他参与,李世民心越发的沉,他又遥遥望了一眼屋子的父亲,转头便朝众人议会房走。
跳跃的火光将屋中一干人等的身影拉长,李世民请门口侍卫通传,得到应允后迈步进了屋。李世民身着厚重铠甲,高大的身影将火光挡去了一半,杨广莫名察觉到压迫之意,遂噤了声看向他,众人也跟着噤若寒蝉。
须臾,杨广笑了一下,而后道:“原来是寡人的抚军将军,今日去查看地形,结果如何?”李世民朝杨广行礼,略过他的问题,直接问:“不知唐国公犯了何错?”李世民态度不卑不亢,让杨广想发火却寻不到由头,他只得为自己找台阶道:“唔,你瞧寡人这记性,今日一整日都在忙着议事,竟将寡人的爱卿忘在脑后。”杨广皮笑肉不笑:“快让人将寡人的爱卿请过来,今日少了爱卿在场,寡人的其他爱卿发言都不怎么积极了。”今日原本便因李渊不在,顿觉有些群龙无首之感的众人被杨广这么亦真亦假的一打趣,心立时提了起来,忙硬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却是不知该接什么话好。
李世民闻言又朝杨广行了一礼:“臣这便去请唐国公。”杨广背对着众人目送李世民远去,见他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不禁冷了脸色,他隐隐觉得李家再如此下去,定会威胁到自己的帝位,隐在广袖中的手不禁紧攥成拳,眸子略微敛了起来。
辽东城外部署已完毕,进攻高句丽之事指日可待。
杨玄感在李建成的帮助之下,对隋军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为避免杨广对自己起疑,在李建成的建议之下,临时改变心意,决定在两军交战时再切断粮草供应,对此,他的僚属表示赞同。目前杨玄感早已将诸事安排妥当,余下他要做的便是在坊间煽风点火,勾起百姓对杨广的仇恨,是以这几日他闲时便差几个人在街头巷尾处慷慨激昂的呼吁百姓们反杨广,并不时站在百姓的角度,再掺杂些个人情怀,以此来引起众人的共鸣,接连数月呼吁下来,收效显著,百姓们提起杨广,无不是咬牙切齿。杨玄感生怕功夫做的不到位,又花钱请了些人扮作贼匪,有事没事便假意进城掠夺百姓一番,百姓大多为老老实实的本分人,三五不时受一次惊吓,经年累月便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起来。
杨玄感对此结局十分满意,正要想法再令百姓对杨广的民怨再上一层楼时,大隋再伐高句丽之役爆发了。
李渊与李世民父子亲率部下冲锋陷阵,隋军气势如虹,接连破五城,直抵平壤城外。杨广又命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军从东莱入海,与陆军夹击,包抄平壤城。
杨玄感收到李建成的来信,觉得绝不能使来护儿的水军如东莱接应隋军,若两军相遇,那必然是如虎添翼,届时伐高句丽班师后,杨广反应过来,哪还有自己好果子吃?杨玄感紧急召集众人议事,欲趁眼下来护儿大军还未动身时,直接将大军前路堵死,并挥军攻洛阳。
“大人,此番我们的兵力,攻洛阳已是吃力,若再分神与荣国公的军队抵抗,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杨玄感正是于此处有顾及,他抚着下巴沉思,屋中十数人皆一语不发,场面一度十分紧张,众人自打决定跟着杨玄感谋事,这脑袋可便是系在了裤腰上,眼下一步错便是全盘皆输,届时莫要说满门抄斩,只怕是祖宗都得让人从底下挖出来鞭尸。
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着杨玄感,瞧得他一阵心烦,心道这帮老家伙,明明心中都有对策却都缄口不语,不就是想让自己说出众人所想?但此时正值紧要时期,他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沉思片刻后便道:“若要阻止来护儿又要在短时内征集兵力防御隋军突击,只能行这步棋了。”这几日窦氏的身子日渐不好,竟已不能自行走动。尤其是每每听到有关前线战报时,面上更是覆了层青色。观音婢见状,直接紧闭大门,不再让窦氏接触外界,又请李建成收好他的战报,对窦氏只报喜不报忧。
眼下荣国公来护儿已造反,杨玄感在黎阳拥兵自重,黎阳仓供应前线的粮草也已切断,此时正值隋军攻城之时,未成想众人竟又面临着初征高句丽时的窘境,那种被疲累所支配的恐惧感又在众将士心中升起,军心一散,横竖瞧隋军都是凶多吉少,观音婢虽人在涿郡,但心却恨不能飞到李世民身边。
李建成自打途经涿郡歇脚后,便一直未曾离开过,尤其眼下窦氏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更是无法抽身,只能以书信与李渊联络,两边互相交流消息。李建成做为游走在李渊与杨玄感中间的人,两边的消息他都有所掌握,有时为使杨玄感更有紧迫感,他也会出卖自己的父亲,将隋军的情报如实告诉他一些。
杨玄感此时以来护儿反叛之借口,关闭黎阳大门,又借此向邻州邻郡送文书借兵,不出几日,集结在黎阳仓的部众已有万余。眼下万事俱备,摆在杨玄感面前的路有三条。
其一,北据幽州,将隋军的后路堵死。
其二,西入大兴,将潼关攻下。
其三便是原计划,直接挥兵攻洛阳,但此时洛阳城中斛斯政发出文书,称城中似乎已有人察觉到不对,布防三五不时便换一波,若此时杨玄感带兵攻克,只怕胜负难测,此乃下下策,令杨玄感三思而行。
杨玄感此时已是箭在弦上,欲收也来不及,李建成发来的书信中,隋军形势大好,若自己再不加紧行动,只怕会出什么岔子。杨玄感遂长臂一挥,决定以下下策为上上策,不日便攻回洛阳。
这几日,少了战报,窦氏的情绪平和了不少,凑巧家中有许多用品需要采买,观音婢便趁窦氏歇息时,外出置办。这几日李建成也是日日不见人影,有时半夜了,才会从外面回来。
观音婢对李建成不怎么上心,除去为李建成添置平时必要的消耗品外,她从不会踏进李建成的屋子。
一日,李建成又在天还未亮时出了门,观音婢趁机将外出时采买的宣纸送到他的房中,观音婢将纸放在李建成案头,正要走,眼睛一扫案面,却瞧见其上摆着封未封口的信,信封上书“唐国公亲启”几字。观音婢初始未想瞧,却于不经意间瞧见了“世民”二字,她咬了嘴唇,虽知道偷看旁人信件乃是件极为不妥的举动,但因与李世民许久未曾联络,她实在想知道哪怕只言片语的有关李世民的消息,是以纠结良久,终于将信展了开来。
信中倒是未有什么机密之事,提到的最多的乃是杨玄感命家奴扮作自东方而来的使者,四处散播来护儿造反使众人信服之事,有关李世民的消息也只是寥寥几笔,而且都是向李渊询问。
观音婢将信以原样放回原处,眼前闪过的全是以往与李世民在洛阳时的画面,李世民的喜,李世民的怒,竟都让她记忆犹新。观音婢忧思过后,一转身,正对上李建成的眼,她面色一变,带着做贼般的心虚,脚下不由向后撤了几步。
李建成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他面色平静的瞧了眼桌上的信,又瞧了眼观音婢,嘴角挑起抹意味不明的笑:“二弟率部攻城,不出三日便能使城破,你便不要担心他了,你要担心的是你哥哥,眼下杨玄感已攻回洛阳了。”观音婢整理好情绪,早已面色如常,洛阳的情况其实她也有所掌握。自打从洛阳离开,观音婢与长孙无忌的书信从未断过,最后一次与长孙无忌通信时,长孙无忌便道这几日便会迎战,大约没有工夫与她再联络,教她好生照顾自己。
如长孙无忌所说,这几日东都戒备森严,城门紧闭,城楼上将士们宛若一条游龙,神情肃穆。箭塔中,重机弩与投石床早已就位,方向直逼城外,几步十余步便有一架,似是在静待叛军。
这几日军中有令,全城戒严,未有公事在身的百姓皆不可随意出门走动。长街上毫无人气,冷冷清清,偶尔有人家透过窗子打探外面的情形,若是瞧见巡逻军士整队而过,则会如避蛇蝎般立马甩上窗子。街上四处皆是粮草储备仓,水井亦都封了起来,以备军需充足,若大军战时不利,也好退而防守。长孙无忌带队在城中各守备区穿梭,不时与下属换线,谁都摸不到洛阳城的守备到底如何。
在杨玄感率十几万大军朝东都来时,长孙无忌也修书去找前领导搬救兵,刑部尚书卫玄接到消息后,立马集结骑兵与步兵两万从关中赶来支援,最后却仍是被杨玄感一部捷足先登,杨军先卫玄一步抵达洛阳东边的上春门。
长孙无忌身着铠甲,护心镜上刻着雄鹰纹,鹰眼坚毅,一如长孙无忌的面庞。他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俯视杨玄感一部,并未给杨玄感喘息的机会,待见杨玄感亲自率兵抵达门外时,便命手下放箭。
城外的荒地中撒满了马刺,战马吃痛发毛,有不少叛军自马上摔下,城外登时乱作一团。
长孙无忌随手从身边下属手中接过重型弓,敛起一边眸子,调整好方向后,三箭齐发,六人应声倒地,长箭当喉穿过,几人抽搐不止。
杨玄感于慌乱之中抬头望向高大的城门,眼中闪过丝渴望,似乎已透过这厚重的城门瞧见了紫微宫的龙椅。忽然,他见位于城墙之上,先前三箭齐发的那把重弓对向了他,那道持弓的年轻身影如天神一般横在洛阳城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隔着千军万马与长孙无忌对上了视线,虽然他瞧不清长孙无忌此时是何表情,但他就是觉得长孙无忌此时定然一脸漠然,嘴角挂着轻蔑笑意。
杨玄感勒马朝旁边移了些许,兵荒马乱,他嘶吼着命部下攻城,大有势必拿下皇位之意。
杨玄感强攻十数日,长孙无忌自然不会让他有机可乘,他一边调遣城中军进攻,一边又从百姓中征召五十以下的男子为辅助军,每团隋军与辅助军各占一半,由此一来,隋军的军队便又扩大近一半。云茶亦效仿他法,征集娘子辅助军,娘子军负责后勤军需供应以及水井等的守备,如此又腾出更多辅助军。
半夜时分,又一轮守卫战结束。云茶扛了一整日的兵器,自然是腰酸背痛,她一转头,见身后一干娘子辅助军还精神奕奕的盯着她,不由倒抽几口冷气,她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这些妇女们往日是练了什么神功,又是搬米袋又是搬兵器的,忙活了近一整日竟还一点未显疲态。有人似乎读懂了云茶面上之意,笑道:“大人还未成家吧?”云茶瞠目结舌:“我未出阁的特征很明显么?”那人又笑:“若是大人有了自己的家便知我们为何不累了,虽说自古女子为弱,但若你为人妻为人母后,便再也弱不起了,男人是家中顶梁柱,需要外出养家,其实咱们女人也不差,日日照顾老少,得空还要去地里瞧瞧收成,尤其是到了秋季,家家都忙,谁又顾得上谁?
还不是一边抱着小的,一边拖着成袋的收成一趟趟走,时日久了也便练出来了,这些米面武器的,实在不值一提,比这更沉的我都背过。”云茶闻言一愣,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觉得自己方才又是甩胳膊又是踢腿的,实在有些大惊小怪,那大姐一番话倒是让她生出了些感慨,人活在这世上,又有几个是称心如意的?只不过是大家都不说,你便以为一切安好罢了。
云茶正沉思,又听大姐道:“大人,长孙大人是来接你的吧?”她眼中生出了些艳羡:“说出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家男人前些年被抓壮丁抓走了,至今也没有一点消息传来,我觉得他是凶多吉少了。”大姐眼中积了些泪花:“之前他在时,我总嫌他窝囊,两人没少吵架,那时半夜起来瞧见他睡在身边时,都恨不得掐死他,后来他走了,这家也差不多散了,这才知道那时人全多幸福。现在我睡不着时也会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回来了,我再也不罗嗦他。”大姐略微低了头,极快擦去眼角的泪水:“是以大人啊,你定要好生珍惜眼下这一切,毕竟这人生在世,变数太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云茶心里有些难受,她顺着大姐晶亮的眸子朝后瞧了一眼,正见长孙无忌抱肩倚在一处拐角处,战盔将他眉眼掩去了一些,此时烟火缭绕,他在轻烟中,身前立着他随身带着的那把大宝剑。
“大人你累了一天了,快些去歇着吧,我们姐几个在这守着便好。”大姐笑着向云茶身后抬了抬下巴:“莫要让大人等急了。”云茶现下也摸不准自己与长孙无忌的关系,因为这几日长孙无忌那张千年寒冰似的脸在对着她时,只会更冷,是以她觉得两人之间很是纯洁,但这份纯洁之情在大姐们眼中瞧来似乎变得不怎么纯洁起来,云茶有些为难的搔了搔头,她想解释:“大姐,其实我与……”“你还不快过来?”一直安静如空气的长孙无忌突然发了声,嗓音平淡,但语气却带了淡淡的威胁。
云茶又回头瞧了长孙无忌一眼,这才对众人尴尬一笑,而后拖着步子朝长孙无忌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这几日也不知长孙无忌抽了什么风,哪怕原本是在与人谈笑风生,转头一瞧见她便板着张脸,可以说是非常无情了。平心而论,云茶此时瞧见长孙无忌,也有些笑不出来,毕竟热脸总贴着冷屁股不怎么舒服。
长孙无忌见云茶走近,这才站直身体,将大宝剑朝腰上一挂:“我不能来么?”云茶被噎的胸口隐隐发疼,她皱眉嘀咕:“我并没有说你不能来。”长孙无忌低头瞧她:“你说什么?”云茶挑眉:“没说什么。”身边不时路过一队巡逻将士,众人瞧见长孙无忌后皆驻足行礼,长孙无忌浅浅点头,算是回应。
等人走过后,云茶才问长孙无忌:“听闻你已好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了,眼下何不趁杨玄感喘息的工夫补上一觉?你是在等李世民?”自打杨玄感攻洛阳以来,长孙无忌将消息传与李世民后,便一直亲守城门上,大有长死在城墙上之意。云茶听长孙无忌说,现下辽东那面的局势与李世民当初的顾忌一样,隋军攻了一半便被迫撤军,所有的一切都前功尽弃,幸好李世民当时留了一手,与长孙无忌事先拟定了守城之计,现下叛军已长驱直入洛阳,李世民奉杨广之命,率军赶回洛阳救都,长孙无忌闲时掐指一算,李世民这两日便会抵达洛阳城外。
“听闻我有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你是在何处听闻的?”长孙无忌的语气越发的冷淡了起来,云茶从中听出了些许挑衅之意。
“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没有交代下去,你先回去吧。”云茶不想再与长孙无忌多费口舌,遂停了脚步。
长孙无忌也倏然止步,他回头瞧着云茶,不等开口便听另一道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云茶?原来你在这。”来人是云茶先前在宫中便交好的一个典法大臣,名为常尹,现已是御史大夫。前些年云茶在宫中当差时,两人因公事曾共事过,因脾气相投,是以走得也近些,只是后来云茶诈死出宫,为避免麻烦,便一直没与常尹联络过,直到此次叛军攻城,常尹于人群中发现了云茶,任其百般否认无果后,两人相认。
云茶举步表朝常尹走,口中打着招呼:“今晚又是你当值啊?”常尹有些无奈的点头:“是啊,让刘大人多睡一会,他夫人刚生长子,这么两头跑已是累极。”常尹与李建成年纪相当,相貌英气,尤其是一双眸子如炬如星,一语不发盯着你时,你总会不自觉便想招些自己曾犯下的荒唐事。
常尹虽常年在宫中当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但肤色却有些偏麦色,他长云茶近十岁,只是面相生的好,瞧起来很是年轻,长孙无忌一直木着脸在一旁听着两人寒暄,从两人的交谈中不难听出这两人这几日一直都在接触。长孙无忌放在大宝剑上的手紧了紧,是以这几日他心中一直不舒坦,云茶才没察觉出来,她只顾着跟常尹谈笑,又怎么会关心自己。
每每思及此,长孙无忌心中更是郁气难忍,他又在原地站了会,见云茶与常尹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正尽兴,转身便走了。
察觉到门神一般伫立在云茶身后的长孙无忌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常尹这才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方才长孙大人好像要吃了我一般,实在是有些吓人。”云茶一直僵着的身子也有放松迹象,她回头瞧了一眼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让他有话憋在心里,憋不死他。”常尹叹气:“你啊,还是那个脾气,你明知长孙大人对你有意,何必非要执着那一句话?”云茶冷哼了一声:“常大人这便不懂了吧?这可不单是一句话的问题,他这闷葫芦的性子,有什么都憋在心里,若不替他板一板脾气,日后我与他也长久不了的。”“你说的也有道理。”常尹笑了笑:“我方才见你们二人一起走,是有什么要事要做么?”云茶撇嘴:“我说常大人啊,即便是有要事,也被你这一嗓子给喊得没有了啊。”她抿唇一笑:“天快亮了,我先回去睡一觉,你巡守时注意箭塔拐角,老兵油子全在那里,眼下趁闲时大家伙聚在一起解解闷,你也莫要太过严苛了,届时大家都尴尬。”常尹的性子一直有些不知变通,但老兵们可不吃他这一套,若是想卯着劲与他对着干,手腕一套套的,常尹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就只有长孙无忌能治得了那些人了。一想到长孙无忌,云茶心里一沉,走了走了,回家睡觉,为何要想那个闷葫芦。
云茶摸黑回到营帐,和衣朝床上一躺,鼻前满是火箭燃尽后的糊味。她枕着手臂,愣愣得盯着帐顶,只想放空思绪,好生歇一歇,可无奈脑中总是跳出长孙无忌的身影。
想起方才他一声不响的便离开,云茶觉得心中有些发毛,依他那性子,应当会甩脸子给她瞧的,但这次似乎很平静,静到不同寻常。云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她还是决定去瞧一眼长孙无忌。
街道两边灯火通明,将士巡守次数密集,两队人马不时便在街上擦肩。云茶拦住一人,问:“可瞧见长孙无忌大人了?”被拦住那人一指正门:“长孙大人在那边。”云茶道过谢,小跑着朝长孙无忌的方向而去。
此时长孙无忌正在一旁瞧着守卫换班,面上一贯的不见什么表情,许是余光里瞧见有人站在他身边,他侧头瞧了一眼,见来人是云茶后,又面无表情的收回视线。
云茶沉默,还是长孙无忌的同僚顺着长孙无忌的视线瞧见云茶后主动过来打招呼。
“这不是我们长孙公子的小跟班么?”云茶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些年她这嘴皮子越发怠惰,是以并没有给这些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加之战事不断,待人接物也比先前亲切了许多,这些人自然不曾领教过她当年的风范,是以说话时便也没有顾忌。云茶觉得他这招呼还不如不打,她生硬的扯了嘴角,问:“怎么你们两个人一同值守?”同僚有些嫌弃的瞧了长孙无忌一眼,回:“他都已下值了,谁知道又来抽什么风,睡觉不积极,脑袋有问题。”长孙无忌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在阴影中,表情不甚清晰。
同僚哆嗦了一下,压低声音与云茶耳语:“罢了,我瞧他今日心情不怎么好,还是不去惹他了,我劝你也离他远一些吧。”说完便上下搓着手臂,举步离开。
云茶早已习惯长孙无忌这模样,她倒是没打退堂鼓,反而上前几步,在长孙无忌身前站定:“你怎么不去歇着?”长孙无忌瞟了云茶一眼,而后将视线移开,也没回话,转身便要走。云茶既然来了,自然不会让他这般轻易便甩下自己,她上前几步挡在长孙无忌身前:“我跟你说话呢,你若是没听清我再跟你说一遍。”长孙无忌深深盯着云茶:“我听清了,只是不想理你而已。”云茶被长孙无忌的耿直给震惊到了,她微张着嘴,正要指着长孙无忌的鼻子无理取闹一番,忽然被长孙无忌拉住了手臂,继而被他推到了城门死角的阴影中。
“不要说话。”长孙无忌回头瞧了她一眼。
云茶站稳后,这才瞧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朝城门处而来。
马蹄声杂乱,随着夜风渐近。
“让!”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对面便嘶吼开了。
长孙无忌卸下腰间重剑,双手往剑鞘上一搭,将剑稳稳立于地上,他懒懒得抬眼瞧着渐近的众人,身形不动如峰,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之态。
“前方是何人?还不速速让开,延误了军机你担得起责任么?”大队人马如潮,蜂拥而至,未有收势,踏碎了这满地的静谧。
为首之人并未下令身后属下停止行进,这人数再加上这速度,若当真冲过来,长孙无忌定会被踏成肉泥。
云茶在暗处,见长孙无忌很是淡定的站在原地,有些忍不住,正要上前将人拉开,忽见长孙无忌微微偏了头,眉头皱得极紧,虽然他全程未言语,但云茶知道,他这是不让自己出来,因不确定他是否自有打算,是以云茶只好揪着心又躲了回去。她失神的瞧着对面的队伍,似乎已闻到了马身上草原的气息。
对面的呵斥声越发清晰,那人连声喊了几句“开城门!”长孙无忌无动于衷,只静静的等待着众人的到来。
队伍渐近,马蹄声沉重,眼见着最前面那人的坐骑前蹄高扬,已快踢到长孙无忌,大队终于在长孙无忌身前戛然止步。云茶已经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稍稍落了地,她放开早已被自己揉出褶子的衣摆,身上瑟瑟发抖。
为首那人一脸横肉,双眼如黄豆粒般大小,此时因欲做出一副凶神恶煞之态,更显袖珍。
“你这是找死!”长孙无忌置若罔闻,周身满是悠闲之态,他立在原地:“担得起。”“你!”为首那人反应过来长孙无忌这是在答他上一句问话之后,脸上显现出一副“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的模样,他手持马鞭,二话不说便朝长孙无忌抽了过去。
云茶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却见长孙无忌重剑一起,手腕几个翻转,而后那马鞭便缠绕于剑身之上,长孙无忌微微顿了下,轻蔑的笑笑,继而向后一拉,眨眼之间,那原本位于高头大马之上的人便一头栽倒在长孙无忌脚下,摔了个狗啃泥。
对面一阵骚动,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目眦欲裂,想上前去与长孙无忌拼命,目光扫见他身前那把重剑,又有些胆怯,他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虚张声势道:“他爷爷的,老子这是带人去接应陛下,你这般阻拦究竟意欲为何!”说罢一挥手,对他身后的众人道:“此人意欲谋害陛下,还不将人速速拿下。”人群一阵嘈杂,拔刀的凌厉声划破夜空,长孙无忌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明显,他漫不经心掸了掸铠甲上的灰:“卿本佳人。”为首之人一愣,还不等回神便觉得街道两边忽然之间灯火如昼,他定眼一瞧,见两边的屋顶之上,一把把长弓正对着自己,他皱了眉:“你究竟是何人?”长孙无忌淡淡道:“取你狗命之人。”说罢右手微微扬起。
那为首之人知道只要长孙无忌这手一放,下一瞬他们便免不了被射成筛子的结局。这才略微有些慌了神,他忙制止住长孙无忌,从怀中掏出一支令牌:“见此令牌者如见圣上,今日我等奉命去接驾,你还不让开?”长孙无忌的手终是没有放下,但也没有行礼,他直接伸手从那人手里拿过令牌,拿在手中把玩:“这令牌做工倒是精致,斛斯大人没少费心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人面上这才显出些慌乱,他声音又大了几分:“你竟对陛下如此不敬,当真是胆大包天!”“你聒噪了一晚上,若再废话我便将你尸首挂在城门上给杨玄感瞧瞧。”长孙无忌将令牌朝地上一扔:“斛斯政勾结杨玄感之事陛下早已知悉,尔等叛国,今日难逃一死,安心上路吧,下辈子莫要再做这败坏门风之事。”长孙无忌话落,不再给众人说话的机会,正要下令放箭,却见对面人马中,有不少人跪地求饶,乞怜声此起彼伏,皆道自己亦是被逼无奈,希望长孙无忌能放自己一条生路,他们定洗心革面云云。
长孙无忌从来都不喜这场面,也不信破镜能重圆,人一旦生出了某种心思,时日久了之后,那心思只会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并不会消匿。他面色平静望着身前跪了一地的众人,道:“大家都是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血腥味在夜幕中蔓延开来,云茶眼中映着火光,她瞧见先前在长孙无忌身前耀武扬威,要取其首级之人在眨眼间便倒在地上抽搐,一时有些怔愣。
她眼前突然一黑,是长孙无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长孙无忌道:“云茶,别看。”云茶双手紧握成拳,她听话的闭上眼,喃喃道:“不看,我不看。”今日这伙叛军乃是斛斯政为诈开城门迎杨玄感大军入内而特意派出的属下。这几日他听闻杨广扔下攻了一半的辽东正往回赶,便想借着这空子,祭出前去接应陛下的由头,欲将叛军放入洛阳,原本一切都计划的天衣无缝,怪就怪斛斯政算漏了长孙无忌这清奇之人。
斛斯政既然决心要反,那必然不会只走一条路。早在这批人马出发之前,他便控制住了紫微宫各个大门,将宫中守卫悉数换成自己人,使得整个后宫都陷于他的掌握之中。
长孙无忌这几日日夜未眠,只因他早已掌握了斛斯政那边的动态,费尽心机欲将紫微宫救回。
街道复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长孙无忌一直站在云茶身后,他一双手原本是覆住了云茶的眼,片刻之后,察觉到掌心有些湿润,他微微一愣,而后直接将人拥入怀中。
“你怎么哭了?”云茶岂止是哭了,她觉得自己无言的悲伤都已逆流成河了,她并不是伤春悲秋,怜悯那些叛军,她是吓的,被那蜿蜒了一地的血河给吓哭了,但她不好意思承认,只能一语不发的掉着眼泪。
方才面对铁蹄践踏,眼都未眨一下的长孙无忌见云茶越哭越伤心,面上露出慌乱之色,他忙将云茶的身子转了过来,微微俯身,尽量将嗓音放得轻柔:“别哭了,嗯?”云茶哭得抽抽搭搭,她说:“你不懂。”长孙无忌确实不懂,不敢贸然说话,只是又将人揽在怀中,一手搭在云茶的头顶:“我的确不懂你。”云茶后知后觉被长孙无忌抱在怀中,也忘了哭,愣愣的张着嘴,少顷才想起来得挣扎,于是抬手支在长孙无忌的护心镜上,局促道:“你……你抱着我做什么,放开。”长孙无忌非但没放,将手又收紧了些,嘴角终是挂了些笑意:“别想着跑了,又跑不了,我都没嫌弃过你身上带着泥。”云茶:“……”另一边,杨广此时已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声道:“杨玄感他竟然真的敢!枉费寡人的信任。”说罢又推了推一直伴驾的李渊:“表兄,你怎么不说话?”李渊面色凝重的瞧着辽东的满目疮痍,那攻了一半的城孤零零矗立在被大隋白白送了性命的众军士的尸骨之中。
李渊忍了半晌,终于问出口:“陛下,您都不心痛么?”那些为国捐躯之士,有的上有老下有小,有的甚至还未及冠,他们为大隋冲锋陷阵,甘愿奉上自己的一生,您都不心痛的么?
杨广愣了一下,偷眼打量了李渊片刻,而后作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自然是心痛啊,都是寡人的疏忽才将事情推到此步,寡人愧对列祖列宗啊。”李渊并没有从这话中听出什么诚意,良久,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眼下李世民已率军日夜兼程往回赶,大军走水路,较之来时的速度要快些。他原本想同李世民一道率军先一步赶回东都救城,无奈杨广命他留下伴驾,也不知眼下都城情况如何了。
“表兄留步。”李渊正要踏出门槛,又被杨广给叫了住。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李渊转头瞧着他。
杨广笑了笑,讨好道:“听闻嫂夫人在涿郡将养,我们此行去,便将嫂夫人一并接上吧。”李世民率军回到洛阳界,先在洛阳郊安营,而后派人偷偷给长孙无忌送去了信。这几日杨玄感烊败,引得卫玄中了圈套,隋军伤亡惨重,正处元气大伤的阶段,长孙无忌一边守城,一边与斛斯政抢夺紫微宫,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是以此番李世民宛如及时雨,解了长孙无忌的燃眉之急。
李世民与部下在帐篷中议事,众人瞧着桌上那旗帜颜色各异的沙盘,绛色为外围,黄色在中心,绛色与黄色之间乃是一片赤色,其余异色则遍布四处角落。
“这几日武卫将军屈突通会渡黄河增援卫玄卫尚书,杨玄感势必会阻拦,今日洛阳会开城门迎叛军入城,再由我们瓦解其另一半兵力,如此他的兵分崩离析,也便成不了大气候了,事不宜迟,今日夜袭,一会大家下去做好准备。”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细雨,无根之水没入松软的土地,没一会便泥泞起来。李世民站在队列最前方,雨水沿着战盔缓缓向下蜿蜒。他静静瞧着主城方向,少顷,见城的上方燃起袅袅轻烟,他高举长刀,面向紫微宫的方向:“杀!”五日之后。
杨玄感不敌四面埋伏,落荒而逃,最终死在葭芦戍,并非战死,而是死在了他弟弟的手中,只因他不愿被捕受辱,便央求弟弟给他一个痛快。
隋的江山保住了,但百姓的民心却涣散了,听闻在当初杨玄感败逃时,沿途有不少百姓接济,甚至在杨玄感死后,亦有不少百姓自发悼念,许是彼时大家心中都揣着改朝换代后对新生活的向往罢。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站在城楼上,俯视着洛阳城内外,见走在街上的百姓们皆有些无精打采。因刚刚经历过生死,两人都有些沉默,最后还是来找长孙无忌的云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寂。
“长……”云茶在瞧见李世民之后,原本便有些沉重的脚步更是一顿,她忙噤了声,抿着薄唇,见背对着自己站着的两个人并未发现她,本想转头下城,不料被一路远远瞧着她朝自己跑来的长孙无忌给叫了住。
“来都来了,又要去哪?”云茶僵在原地,回头时正好对上李世民的视线,她慌忙将视线移开,不自在的对长孙无忌道:“我瞧你们在看风景,便想着不要打扰你们。”长孙无忌睨了她一眼:“唔,你可真贴心。”云茶做贼心虚般又瞧了李世民一眼,见他没注意自己,正要对长孙无忌摆摆手让他借一步说话,未成想这边手刚抬,那边李世民刚好转过身来。他瞧见云茶对长孙无忌挤眉弄眼的,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那眼睛中风了?”因长孙无忌与观音婢的关系,李世民与云茶也十分熟稔,是以毫不客气的开口打趣。
云茶摸摸额前的碎发,嗫嚅道:“你才是中风了。”云茶的脾气虽火爆,但是性子还是极好的,李世民见状不由大笑了几声:“观音这几日便要回来了,届时你们定然要来府上聚聚。”这几日满朝文武忙着打扫战后的狼藉以及重建都城,个个都分身乏术,唯有他们这些在前线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得以歇息一些时日,李世民心中惦记着母亲与妻子,想着自己正好能歇上一些时日,凑巧家人不日便会回城,正好能好生陪一陪她们,心情自然是舒畅,眉眼间都生动了许多。
云茶生硬的扯了扯嘴角:“那是自然。”她想了想又朝李世民发问:“将军这几日心情似乎不错?”长孙无忌方才便觉云茶今日举止有些奇怪,这在一旁一听,越发的觉得云茶有些不正常起来,他赶在李世民回话前,将李世民拉到了一边,道:“我才想起昨日答应陪她去城南采药,她今次来大约是来催的,我便先不陪你了。”李世民撇嘴:“有异性没人性说得大约便是大哥你了吧?”他抬手在长孙无忌胸口处捶了一拳:“去吧,好容易死里逃生,好好陪陪她。”长孙无忌点了点头,回头见云茶有些心不在焉的趴在城墙上向下看,遂皱了眉,他朝李世民道:“我走了。”从城墙上下来时,云茶脚一歪,整个人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幸而一旁的长孙无忌眼疾手快,直接伸手将人捞到了怀中。
待人站稳后,长孙无忌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云茶闻言,抬头瞧了眼城墙上,见李世民仍站在原处发呆,想了想,拉着长孙无忌疾行了几步,待行至街中,确保李世民听不见自己说话时,这才期期艾艾开了口:“唐国公夫人……没了……”长孙无忌脚步一顿,他皱眉:“你说什么?”云茶艰难道:“李世民的娘,没了,算算时间,正好是他刚到洛阳那日。”想到这几日李世民说等唐国公夫人与观音回来,势必要请众人去府上一叙之事,还有战事告捷时,他曾忧心唐国公夫人的身体,已遍寻天下名医来给唐国公夫人瞧病的事,长孙无忌心狠狠的缩了一下,眼下大夫都已被李世民请到了府上,李世民本想唐国公夫人一回来便瞧病的。
云茶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有些接受不了?其实我刚刚收到观音的信时,也有些不敢相信。你我二人不算唐国公夫人的至亲,听闻噩耗都如此,你说李世民……他能否接受的了?”长孙无忌无意识将手搭在剑尾:“会的,他还不能倒下。”唐国公夫人窦氏驾鹤一事,三日后便随着杨广一行人的归来而遍传城内外。在远远瞧见马车上那具棺椁时,李世民原本扬着笑意的脸毫无预兆的便僵在那里,他站在城门外,整个人仿佛在转瞬间便被抽空了力气。
车队在他脚前停了下来,杨广亲下马车,他快步走向李世民,而后握住他的手,面上堆出些悲恸:“孩子,事出突然,你要节哀啊。”李世民失魂落魄的朝那具棺椁走过去,观音婢与李建成此时正在棺椁边站着,瞧见李世民猩红的眼底时,观音婢深深低下了头,一直未干的泪水极快滴入地面,转瞬不见。
李世民跳上马车,抬手便要将那棺椁掀开,被一边的李建成抬手制止:“老二!”李世民转头瞪着李建成,嗓音嘶哑:“滚。”李建成自然不能放任李世民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掀开棺材,便难得当面与他起了争执:“我知道你眼下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李世民这才后知后觉朝四周瞧了一眼,见风尘仆仆,身上裹满沧桑的众军士皆一脸肃穆的站在原地,他这才罢手,软软靠着棺椁滑坐在马车上,一手无意识的抚着光亮的紫檀棺,喃喃道:“怎么会呢?”观音婢从未见过李世民如此落寞,心更是拧成一团,窦氏临走前特意叮嘱过观音婢,有关自己的一切事宜,定要等战事结束后再告知李世民,以免他分心,再发出错误的指令,使得洛阳城陷入危难,眼下大隋正是风雨飘摇,窦氏带给李世民的最后一句话便是。
守家卫国,莫负苍生。
窦氏走时很安详,那日细雨纷纷,院中的梨花朵朵,忽然之间便全数绽放,白的夺目,观音婢跪在窦氏床前,整个人都有些麻木,她握着窦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道:“母亲,这些日子您想必已是累极,好生歇息。”李世民在灵堂中跪了好些日,似是要将之前那些未曾陪在窦氏身边的日子都补回来,观音婢一直在旁边陪着,整日不吃不喝。观音婢知道李世民心情不好,期间也一直未交谈。最后还是李渊看不过下去,亲自来将两个人赶回了屋中。
李世民的情绪一直不高,跪了几日下来,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观音婢担心他身子撑不住,每日便吩咐下人熬一锅补汤送过来。李世民虽情绪不佳,但对观音婢还是言听计从的,观音婢让他喝汤他便喝,只是整个人仍是死气沉沉。
“母亲走时并未遭罪。”观音婢见李世民将一碗汤喝得见了底,这才开口说话。
李世民握着碗的手一紧,他清淡的应了一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观音婢回来时,其实早已做好迎接李世民的狂风暴雨的准备,观音婢想,李世民心中多多少少会怨她,但眼下瞧来,这些忧心似乎都是多余的,甚至有关窦氏的所有事,李世民都没问过。
观音婢想了想,主动上前将高出她一个头的李世民拥入怀中,她轻声道:“心中若难受便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李世民没出声,片刻之后,观音婢感觉背上传来股力道,李世民的身子有些颤抖,观音婢的肩上随之蔓延开一股湿意。李世民似乎将身上全部的力气都压在了观音婢的肩上,他道:“我好没用。”他守护百姓安危,为了天下奔波,最后却连自己的母亲都未守住。
观音婢知道此时李世民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依靠和发泄的怀抱而已,是以并未出声,只是轻轻拍着李世民的背,似是安抚婴儿那般。
李建成站在门口时,撞见的正是夫妻二人拥在一起的场面。李建成脚步一顿,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这样的场景在他瞧来过于刺眼,以致他再也不想瞧见。他又站了半晌,才咳嗽了一声。
相拥的二人应声分开,李世民瞧见李建成时,面色寡淡:“有事么?”李建成先是瞧了一眼观音婢,极力将心中的那抹快感压下去,他面色本就有些惨淡,此时瞧起来很是痛心疾首,他顿了片刻,道:“你们还不知道么?高士廉高达人被流放了,今日早朝陛下刚下的命令。”“你说什么?”观音婢上前一步,声音微微上扬:“我舅舅他犯了什么错?陛下为何下令流放?”李建成也跟着蹙眉:“听闻高大人与斛斯政与杨玄感走得过近,是以此番杨玄感与斛斯政反,高大人被连坐了,最初陛下下令高大人满门抄斩,后因父亲求情,以及长孙无忌此番守城抢夺紫微宫有功,这才免了死罪。”观音婢呆住了:“我舅舅何时与杨玄感走得近了?”“不知,只知道有人将杨玄感与高大人来往的证据呈给了陛下。”李建成低头,淡淡扯了扯嘴角,再抬头时又是一脸担忧:“我今次来是特意告知你此事的,长孙无忌眼下还跪在殿外求情,但陛下并未改变主意,高大人怕是在收拾东西了,你还是回去瞧一眼吧。”高士廉的府门外,有不少侍卫把守,先前一直在高府伺候的下人被分了工钱,各个皆抹着眼泪陆陆续续从府上出来,想必对高府极是不舍。观音婢在李世民的陪同下进了府中。高士廉与张氏正在收拾着衣裳,一见观音婢与李世民来,高士廉与张氏忙上前去行礼。
观音婢将两人扶起,问道:“舅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高士廉嘴角仍挂着和蔼的笑,似乎被流放岭南被贬为朱鸢县主簿一事并未影响到他,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关于唐国公夫人过世一事,我深表遗憾,你乃是堂堂男儿,肩负重任,定然要撑下去。”李世民点头:“舅父说的是,世民定然会牢记在心。”高士廉满意的点头:“此去经年,许是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了,我这外甥女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待她。”说罢又将观音婢的手拉过来:“岭南瘴疠太过严重,我便不带你外祖一同过去了,再说这路途遥远,老人家的身子骨也受不住,我已托人带话,让你舅母留在大兴伺候,我这一走,你母亲又没有了家,是以这宅子我给卖了,给你母亲换了个小宅子,其余还剩些钱,除去给你外祖留的那些外,都由你母亲保存着,省得她想去瞧你外祖都没有盘缠。”观音婢张了几次嘴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只好拼命点头,而后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一股脑塞到高士廉怀中:“舅父这些你拿着,路上也好有打点的。”高士廉朗声一笑:“带这些身外之物做什么?那边虽是条件艰苦,但也不至于让我饿着肚子,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吧,眼下你婆婆故去,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儿媳,不可再像以往时那般任性了,凡事要以世民为重,知道了么?”高士廉将家中所有事宜安排好后,便与张氏轻装启程了。观音婢站在城门口处眺望许久,直到马车行过之地的尘土散去,含在眼眶中的眼泪这才掉了下来。
李世民此时的神色倒不像前几日那般麻木了,他伸手拂去观音婢眼角的泪,平静的说了一句:“莫要哭了,舅父会回来的。”半夜时分,观音婢躺在床上,仍久久无眠,之前在涿郡时,她因担心隔壁窦氏身子不舒服,自己来不及救治,直接搬去了窦氏屋内,她原本便浅眠,后来因心中一直惦记着窦氏,更是整夜整夜不敢入睡,只有白天李建成在时,她才敢放心大胆的补一觉,这数十个日夜下来,她早已习惯了那种心惊胆战,眼下身处静室,反而睡不着了。
“李二哥,你睡了么?”观音婢朝不远处李世民的方向发问。
李世民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而后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观音婢床前,他掀被上了床,很是自然的将观音婢搂在怀中:“是想舅父了么?”观音婢抿唇:“想,也想母亲。”李世民垫在观音婢颈下的手臂收了收:“都过去了,好日子总会来的。”想到眼下大隋国库虚空,民心涣散,此番征辽又损兵折将,大隋可以说是早已元气大伤,这恢复又要恢复多久?
“好日子当真会来么?”观音婢突然有些茫然了:“我小时,舅舅也总与我说往日定然会国泰昌盛的,但是并没有,大隋……迟早要毁在陛下手里。”观音婢犹豫了许久,终于向李世民问出了一直憋在心中的一句话:“若有朝一日这天下易主,你认为……”李世民一直很安静,观音婢没敢将话说完。之前瞧着窦氏发病面色紫青时,希望天下易主的念头惯常疯狂充斥在观音婢脑海,她今次实在是鼓起了很多勇气才敢将此话问出口,但问出口后,她又觉得依李世民那性子,只要他不呵斥自己便算自己讨了便宜了。
见李世民久久不语,观音婢反倒松了口气,她道:“很晚了,还是早些歇着吧。”李世民还是没有出声,观音婢以为李世民定然已是累极,此时大约睡过去了,便转头瞧了一眼,这一瞧却正撞入李世民的眼底。李世民定定盯着观音婢,一字一句,语气铿锵,他道:“若有朝一日这天下易主,非我李唐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