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曲终人未散
转眼便是武德七年。
在经历了平定河西与河北以及江南的势力之后,大唐终是一统天下。这几年秦王府功不可没,对江山的贡献早已超过了太子府,是以今年大唐虽是达成了天下归一之愿,可太子府与秦王府也随之越发交恶,李建成已由最初的背后造事转为光明正大打压秦王。
这几年许是高处不胜寒,李渊瞧起来衰老了许多,尤其是膝下最为器重的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斗个你死我活,更让他觉得生活之可悲,这两个儿子都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手心手背都是肉,平心而论,对哪个他都狠不下心来,遂放任了他们的争斗,只想安安静静的度过余生。
秦王府在朝中的威望与日俱增,与太子府不分伯仲,是以有时观音婢带着孩子进宫探望万贵妃时,宫人们竟要看着观音婢的脸色说话。
“本宫听闻东宫的宿卫杨文干突然调往庆州任都督职了,调令不日便会颁下,本宫总觉得他走的太突然,陛下过几日便要去仁智宫避暑了,太子又借口身子不适不便前往,只让秦王伴驾,你不觉得奇怪?”以往李建成是十分忌讳李世民与陛下多做接触的,怎么此番避暑竟如此突然便说不去了?观音婢方才进宫时还瞧见李建成在湖边吹风呢,怎么瞧都不像是生病之意。
“多谢贵妃提点,观音自会多多注意东宫的动向。”观音婢回到秦王府,便将此事告诉了李世民,李世民眉头一皱:“这事我先前也觉得奇怪,此番我随父皇去仁智宫,会中途悄悄折返。”观音婢觉得此法可行:“也好,你让人假扮我,此番随你一同出行。”李世民皱眉:“什么意思?”观音婢道:“秦王府一个人都未留在京中,必定会使太子抓紧时机行动,届时我在暗中观察,总会抓到他的把柄。”“我已让辅机留在京中,眼下天太热,孩子也离不开母亲,而且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在这。”李世民不愿意让观音婢涉险,只好拿孩子做挡箭牌。
观音婢睨了李世民一眼:“那孩子日日跟着杨暎出去疯去,我怎么没瞧出来他哪离不开我了?”一提到这事,观音婢觉得自己这心疼的直抽,这死孩崽子被杨暎带的性子十分野,日日不着家,听说跟他爹小时一样。
话虽如此说,但观音婢却从未当真因此生过气,这么多年接触下来,杨暎是什么性子观音婢心中是清楚的,是以也从不拦着孩子去找杨暎玩。去年府上又进了个韦侧妃,阴月当年产下个双生子,而后便被李世民禁足,直到现下人还不能出她的院子,总感觉不过是一眨眼,却已是物是人非。
“而且哥哥此番也在城中,你还怕什么?他难不成还会眼睁睁看着我出事?”观音婢宽慰李世民:“父皇眼下都已对你和太子之间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便加紧行动罢,其余事我能做的,会尽力去做,你莫要担心我。”李世民沉默,这些年幸而得观音婢在背后鼎力支持,是以秦王府才得以走到今日,观音婢的确不用自己挂怀,他眼下要担心的是李建成要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五日后,李渊携皇室诸位前去仁智宫避暑,与李世民同行的乃是先前便代替过观音婢的那个宫人。观音婢与长孙无忌一同留在长安。先前一直称病不出的李建成在李渊走后又消停了几日,观音婢一直在暗处留意着太子府的动静,连守了五日,终是瞧出了点蛛丝马迹。
观音婢发现李建成一出宫便是一整日,通常是去往城外,出了城门后便不见了踪影。观音婢将这一现象告诉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二话没说,隔日便带人乔装守在了城门口,十数人一副镖局跟着富家子弟走镖一般,浩浩荡荡停在城门口,待观音婢命人送来李建成已出宫的信号,长孙无忌便下令缓速前进,一行人恨不得走三步退五步,乌龟爬也不过如此。很快,众人被李建成的车马给赶上,但见太子车骑留下一溜尘烟,转瞬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长孙无忌初始还坐在车里装装样子,车的行进速度缓慢,他也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在车里闭目养神,后见李建成快马加鞭赶到前面后,直接从车内飞身而出,带着三五个好手弃车前去追人。
出城大约走了又有十余里,李建成的马车一转,进了一处小村子。这村子房屋破败,像荒村又不是荒村。李建成见村口除去一条老狗在趴着晒太阳外,村中并没有其他人在,便与手下极快朝李建成消失的房屋处走了过去。
那房子语气说是房子,倒不如说一个破败的观,屋中的神龛上早已没有神像,只剩些残缺不全的板子,上面依稀有神像坐落的痕迹。长孙无忌离近瞧了一眼,见板子下面有灰尘摩擦的痕迹,这板子应当是被人挪开过,而后又恢复了原样。长孙无忌想也未想,手按上了那快板子,而后又轻轻敲了敲板子下面的石台,如预料之中,声音发空,此处应当是个机关。
“你们去到外面等我。”他回头瞧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众人,他不确定这板子挪开后,等待大家的是什么。
众人都是随长孙无忌出生入死多年的得力下属,平时便誓死与长孙无忌共存亡,眼下自然不会离开。
见大家都未动地方,长孙无忌眉头一皱:“你们是想全军覆灭?若我们今日都死在这,没人会知道太子究竟是何居心。”这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人道:“还请大人后退,属下来触动这机关。”几人执拗的挡在长孙无忌身前,长孙无忌无奈,只好侧身于一边站好。只见那人右手攥了攥拳,而后神色凝重的搭上那块木板,须臾,他将木板轻轻一推,众人呼吸在瞬间皆一滞。
箭雨骤然而至,从四面八方集中涌来,几人虽身手敏捷,立时拔剑去挡,但仍不敌纷纷箭雨攻势,身上多多少少都带了些伤。剑气使人眼花缭乱,箭雨停时,那石台忽然一分为二,仿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那甬道深不见底,黑黢黢的瞧起来十分瘆人。
长孙无忌从腰间摸出火折引燃,道:“三人与我下去,若半个时辰我们还未出来,你们两个便回去找裴相。”说罢又从袖中掏出一件雕着蟒纹的玉佩递给那人:“去时将这东西一并交给裴相,便说是在我们消失的地方找到的。”将所有事情交待过后,长孙无忌带着两个人便进了那暗室。初始是几乎垂直的一条石阶,几人皆是练武之人,是以脚步声几不可闻,只有几人的影子影影绰绰映在灰暗的墙壁上。几人下到石阶尽头,又听前方传来潺潺流水声。长孙无忌收了步子,几人停滞不前。这暗室中除去长孙无忌手中火折的微弱光亮外,四处漆黑一片。
“大人,这地方鸟不拉屎的,太子怎么会来这呢?”离长孙无忌最近的那人开口道:“这地方密不透风,久留怕是会窒息。”老天仿佛与这人过不去一般,他话音一落,便见长孙无忌手中火折的光亮微微倾斜了一下,是有微风拂过所致。那人脸一红,忙噤了声。长孙无忌也未多说什么,举步朝前走,大约又行了数十步,终是瞧见一丝光亮,随着光亮而来的还有阵阵操练声。
四个人心中一沉,这声音于众人而言并不陌生,以往在军府时,大家总是枕着这声音入睡。操练声并不可怕,只是出现这声音的地点太过诡异。长孙无忌上前几步,熄了火折,透过那条一人宽的缝隙向外瞧。入眼处是一望无际的荒野,有戎装加身的士兵操着马槊在比试,练场的另一边,数以千计的兵甲被装在一个个棺材样式的木箱中,盖子半开半合,日光照在那崭新发亮的兵甲之上,刺的人眼睛生疼。
“你们回去。”一直未说话的长孙无忌突然开口:“我在这守几日。”他眼下不敢打草惊蛇,须得先摸清李建成养兵作何用。
这几人担心长孙无忌,遂道:“卑职愿与大人一同留下,若届时有什么事,卑职与大人也好有个照应。”若紧要之时,替长孙无忌去死也不是不可。
长孙无忌瞧了他一眼:“你跑的有我快么?”“这……”论轻功,这么些年确实不见有人能比的上长孙无忌,尤其是瞧见京兆尹家的孙女时,他们大人可以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你们若留下,届时出了什么事,两个人行事必然是麻烦。”长孙无忌将火折朝他们手里一塞:“你们回去吧,我最晚三日必归,若是不归,便如我方才所说,带着那东西去找裴相,他自会知道该如何做。”长孙无忌守在黑暗处,待乌金西沉,外面天色已暗下来时,才从那缝隙处闪身钻了进去。
练场位于深山中,昏暗不见天日,此时又是晚饭时分,一群人只顾着排队盛饭,谁也未曾注意一边密林中的长孙无忌。他效仿先前的方法,躲在层层的绿叶中静待,片刻便见一人似乎是想解手,捂着胯下小跑着朝自己所在方向而来。
长孙无忌又向树后避了避,见人离近后,并没有急着动作,待那人方便过后要离开时,才突然伸手扼住那人的喉咙,将人禁锢在身前,一手捂上那人的嘴,沉声道:“莫要出声,我不杀你。”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惨白,虽是紧张,但却也尿不出来,感受到颈上的力道,他不敢随意动作,拼命朝长孙无忌点头,口中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那些战甲是怎么回事?”长孙无忌只问了三个问题,而后道:“你只有一次机会,莫要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说。”那人仍是拼命点头,根本停不下来,良久,感觉到嘴上的力道松开了些,这才咽了口唾沫:“大爷,小的……”那人说话声渐低,长孙无忌低头去听,却见那人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举手便朝长孙无忌刺了过去。长孙无忌本就防着他,此时见他手臂一抬,长腿一扫,瞬时将人放倒在地,双手贴上那人头侧,一用力,那人便没了声息,脖子处软塌塌的,没了支撑。
长孙无忌从这人身上扒下衣服套上,他原本不想杀他,但若将此人放回去,最后死的定然会是自己。
操练场上众人席地而坐,手中端着碗饭大快朵颐。长孙无忌将头上的战盔压得极低,随便混进了一处人群跟着坐下,听着身边人语速极快的说着话,长孙无忌一时只觉得眼前唾沫与饭粒齐飞,喷了一地。
“乔校尉不说兵甲都已安排妥当了么?怎么还不见启程?眼下陛下不在京中,他们非要拖到人回来么?届时送命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底下跑腿的,真他娘的,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拿咱们不当人看。”另一人道:“你懂个屁,杨都督那边此时正在庆州密招人马,光有兵甲没有人,这仗怎么打?把你家婆娘叫来一起打么?”长孙无忌端着饭碗,那庆州的杨都督,他倒知道是谁,可这乔校尉是哪号人物他还真未听说过,他想了想,问:“怎么不见乔校尉?”喷饭那人回头瞧了他一眼:“你怕是眼瞎,那帐篷里的不就是乔校尉么!”长孙无忌抬头一瞧,见正对着他的一个帐篷,门帘被挑开,依稀能瞧见几个人正坐在里面吃饭,因离得有些远,长孙无忌瞧不见那人具体的样貌,只能瞧出那人很是壮实,虎背蜂腰瞧着十分有力道。长孙无忌一直盯着帐篷不说话,身边那人又嚷嚷开了。
“你不吃饭一直瞧什么呢?莫要想着毛遂自荐了,乔校尉从来瞧不起我们这些大老粗,来之前不是给了咱们好些钱么?这钱就是用来买你的命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别想活着了。”长孙无忌回神,瞧着盘子里的豆腐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将饭碗一放,有人见状,问了句:“你不吃?”长孙无忌摇头,那人像恶犬扑食一般扑到碗前,一边护着碗一边踹着同伴:“滚!这是老子的。”长孙无忌跟着众人又在这深山中厮混了两日,这深山瞧起来是这伙人的盘踞之处,大家似乎从未想过要出山。众人每日除去训练便是训练,但随着日子的增加,原本堆在操练场上的兵甲与士兵越发的减少,应当是那个什么乔校尉趁着夜半时分组织这些人分批撤离深山,顺带将这些兵甲运到庆州。长孙无忌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凑巧今夜他夜巡,趁着与山脚边把守的侍卫交班时,留在了外面。他进来这深山时的那过道实在狭窄,兵甲运不过去,是以这山上定然有出路。
身边侍卫一个个呵欠连天,只能靠互相说话来提神,长孙无忌站了会,道:“我去那边解手。”那些人没有搭理他,似乎对此早习以为常。长孙无忌慢条斯理走向山脚,余光不停的打量着身后的人,见身后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稍微加快了脚步。夜晚的山间幽深且冷,抬头一望,看不见尽头。长孙无忌顺着山脚前的土路反复走了好几次,见这山前除去郁郁葱葱的草木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更别提什么山洞与出路了。他暗觉不对劲,这操练场四处皆是山,唯有此处有人把守,这出口定然是在这边。眼见着便要到校尉巡哨时,长孙无忌走到那些草木之中,一路走一路伸手拨着那些草丛,初始并没有什么异常,等行至深处时,长孙无忌觉得自己的指间传来了一阵凉意,他停了步子,将那处草丛拨开,终是见到了一处上了重锁的门,此门锈迹斑斑,可想而知这操练场并非近日才存在的。
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似乎是有些在呵斥着什么。长孙无忌抬头一看,这时候正是将领巡哨之时,想必自己跑出来被人发现了,他松手,草丛弹回原处,他向前走了一些距离,就地蹲下。
很快,有脚步声纷纷朝他所在的方向而来,火把的光亮将这黑夜照的如同白昼,长孙无忌抬手遮着眼睛,听眼前人呵斥道:“他妈的,懒驴上磨屎尿多,站哨你拉什么屎?”这话长孙无忌实在没法接,拉屎纯属上天的安排,实在不是他个人所能控制的,是以他沉默了会,道:“我忘带纸了。”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被人一嗓子给吼了回去:“笑你娘的头!”这一嗓子过后,夜更静了,长孙无忌默默蹲在原地,又说了句:“腿麻了,你们有纸么?”为首那人道:“没有,你自己想办法。”而后众人整齐有序的走了。见人走远,长孙无忌又磨蹭了一会才回到了军营,想必与他同哨之人已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见他回来,揶揄道:“没带纸?你没擦?”长孙无忌将手朝那人一伸:“都在这上面。”一整晚,长孙无忌身边二十步之处都瞧不见一个人影。长孙无忌下了哨,没有急着回帐篷,他去到了先前找到山门的地方,正摸着那把重锁沉思,忽闻身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有人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长孙无忌闪身躲进了草丛,不多时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朝山门走过去,手上拎着只手臂粗细的铁杵,两人费力将铁杵的一边插进那重锁之中,只听极其清脆一声响,重锁直接砸落在了地上。两人将那门缓缓打开,长孙无忌猫腰瞧了一眼,见山洞不深,那边的尽头是一片星空,想必正是众人搬运兵甲的出路。
门开后,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长孙无忌等了片刻,也举步跟了进去。夜风灌进这山洞中,刺骨的冷,长孙无忌加快脚步朝那片星空走去,发现一路竟无人把守,长孙无忌心中察觉有异,不敢做多耽搁,刚一出门,颈后便觉一阵风袭来,长孙无忌极快的向前跃了一步,转身一瞧,正见一队守卫环山,手持弓箭趴在密林中,那一把把泛着寒光的弓箭正齐刷刷的对着他,他微微一怔。怪不得方才一路都未见到一个人影,原来这些人早知情况不对,在这守株待兔呢。
这些人倒是不拖泥带水,见长孙无忌一出来,举箭便射,一支支箭矢带着破空的犀利声,精准的朝长孙无忌而来。长孙无忌常年征战,对各类兵器的伤害范围早了如指掌,此时不慌不忙又朝远处掠了几步,那箭矢一支支定在他的脚前,箭尾兀自颤动。
另一队人马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着这边的情形,众人皆以布覆面,只余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为首那人抬手示意身后众人莫要轻举妄动:“长孙大人能应付的了,便不必我们出面,若是被他们认出我们来,日后行事麻烦。”众人方才本已躬身准备冲出去,此时又老老实实的放松身体。只见方才那伙射箭之人见伤不到长孙无忌,弃了弓箭便追了过来。对方粗目一瞧也有二十人以上,长孙无忌觉得自己一打二十,先不说能赢与否,总是消耗体力的,是以也未恋战,转头脚底抹油般跑了。这路形他虽不熟,但是在哪藏身他还是可以准确分辨的。这些人怕是只当他是个逃兵,是以才未曾派重兵追击,这才给了长孙无忌可乘之机。
见长孙无忌毫发无损的跑出了追击,为首之人将手中的兵器一收:“走吧。”听闻长孙无忌归来,观音婢一直提着的心终是落回了腹中,她去找长孙无忌时,云茶告诉她,长孙无忌正在洗澡,观音婢问:“怎么样?我哥有没有受伤?”云茶摇头,撇嘴道:“你哥是这么说的。”说罢学着长孙无忌一脸严肃的模样:“区区几十个人还是追不上我的。”说完后与观音婢笑成了一团。大约半个时辰,长孙无忌才衣衫整洁的从浴房出来,瞧见观音婢后,问:“王爷何时归来可与你说了?”“此番去避暑,陛下之意是顺便讲个武狩个猎,日子不会短。”观音婢见长孙无忌面色肃穆,便问:“此番你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长孙无忌遂将自己这几日所见与观音婢说了说,他道:“太子将杨文干派去庆州,又为其送去兵甲,且私自屯兵,许是有与杨文干里应外合之意,陛下与秦王眼下处境危险,最好的办法是尽快回京,京中的布防稳妥,太子那些兵力不足撼动,只怕届时杨文干在庆州谋反,两相呼应,那局面便有些不好控制了。”观音婢道:“陛下眼下本就对秦王府有隔阂,前段日子裴相与刘文静闹了嫌隙,两人已分道扬镳,陛下明知刘文静是秦王府的人仍是抄了他的家,可想而知王爷眼下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若王爷此时开口劝说陛下回京,只会让陛下更是反感。”她揉了揉额角,问:“这些私兵的首领是何人?这些首领可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若是让这两人为我们开口向陛下告发太子,那必然是事半功倍。”长孙无忌想了想:“我知道有一个乔姓的校尉,其余一概不知。”既然知道姓氏那事情便简单许多,观音婢回府后,在王府的书房里翻出了满朝文武的花名册,挨个找下来,发现姓乔的人不过十几个,遂派人逐一排查,最后发现了一个叫乔公山的人,巧的是此人正是个校尉,还是在太子帐下讨差事的。
观音婢不敢打草惊蛇,准备暗中会会此人。她备好马车,正要出府,忽见杨暎从府外回来,瞧见观音婢后,杨暎脚步一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说来也奇怪,这么些年下来,两人的关系倒是逐渐亲近了,这些年杨暎未少帮衬李世民,眼下秦王府在朝中的地位盖过太子府,杨暎也有一半的功劳。
观音婢将要去会会乔公山的事与杨暎说了,杨暎听罢一挑眉:“乔公山?”听这口气,杨暎是认识此人的。果不其然,杨暎抄手靠在游廊的柱子上:“那人胆子小的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找他?”观音婢道:“届时我再与你细说,这些日子你准备准备,我若与那乔公山说不通,可能还得劳烦你出面。”眼下世人皆知秦王的王妃文能提笔安天下,侧妃武能马上定乾坤,是以太子府才会如此忌惮。
观音婢说完便急匆匆上了马车。
乔公山官卑职小,是以住处也不在正街,观音婢去到乔公山的居所,静静在车中候着,一连几日下来,没等来乔公山,倒是瞧见了乔公山的小孙子,观音婢将车帘一放,对王府护卫道:“乔大人既然不露面,就把那孩子带到车上来,而后再邀乔大人过府一叙吧。”有了这小孙子的帮忙,隔日乔公山便悄悄登了王府拜访。杨暎早已准备好了人手,见乔公山一进府,便带人将王府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使乔公山的右眼皮跳个没完。
观音婢正抱着乔公山的小孙子在堂中玩耍,身后还站着奶娘。小孩一见到乔公山,踉跄着便要去找乔公山,眼见着爷孙两人的手便要碰上,小孙子却又被观音婢拉到了怀中,她道:“姨姨有话要与爷爷说,宝宝乖乖在这等着姨姨。”院中戎甲加身的侍卫使得乔公山觉得胸口发闷,额角满是汗意,此时见自家小孙子在观音婢手里,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王妃有什么话便与卑职说好了,掠一个孩子成何体统?”观音婢笑了笑:“若乔大人配合,秦王府又何苦如此大费周章?”她指了指一边的椅子:“乔大人坐吧,今日请乔大人过来,乃是为了件小事。”王府下人给乔公山倒了茶,等人下去,观音婢才道:“我听闻太子托乔大人往庆州运了些东西过去,也不知道是否有此事。”观音婢话一出,乔公山面色忽的一变,他紧紧盯着观音婢,正要开口。观音婢抬手拦住了他的话。
“乔大人不必急着回答,你瞧瞧院中,再瞧瞧这孩子,有些话好生想好了再说,我们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观音婢一直笑意盈盈,瞧起来十分和善。
乔公山此时额前冷汗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淌,他知道自己今日只能说出一个答案,不然全家的性命都不保,他攥了攥拳,道:“确有此事,不过此事并非我一人所管,王妃只将我叫来,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真正的主事是尔朱焕,且我们两个往庆州运兵甲,不过是因庆州不太平,那边军备落后,需要兵甲罢了,卑职实在不知道为何牢得王妃如此兴师动众?”观音婢自然是不信乔公山的话,她伸手将乔公山的小孙子抱到膝上,笑着逗弄孩子:“宝宝,爷爷说不要我们了,日后便在姨姨这府上住下吧。”说罢看也不看乔公山,抱着小孩便要往后院走。
乔公山起身要去抢孩子,被院中的侍卫一拥而上,长刀架在脖子上,堂堂七尺男儿,此时急的眼眶通红。
观音婢驻足,回头瞧了一眼:“乔大人?”仁智宫中,李渊正与裴寂同李元吉坐在凉亭中说话。李世民独自在房中待着,盯着观音婢的画像细细瞧着,这些年他无论去哪,都有将观音婢的画像随身带着的习惯,如此才会觉得她一直在自己身边陪着。
“王爷,卑职有消息要报。”虎子其实已在门口站了许久,本想是等王爷发现自己,但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家王爷仍是愣愣的盯着画像瞧,压根没有朝他看的意思,虎子这才不得不出声找存在感。
李世民将画像收好,放在柜里,问:“什么消息?”虎子快步走了进来,将刚刚探到的杨文干在庆州招兵买马送往长安的消息告诉李世民,并将李建成运送兵甲给杨文干,两人意欲里应外合的证据呈给了李世民。
“前几日王妃将乔公山扣押在王府,并已劝说其投奔王府,想必此时他与尔朱焕的信已呈到御前了。”李世民觉得幸福来的太突然,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正要抬手掐虎子的手臂一下,便见李渊身边的内侍从院中急匆匆而入,而后跪倒在自己身前:“小的见过王爷,陛下请王爷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李世民瞧了虎子一眼,而后道:“好,本王这便过去。”路上又假装不知情般问:“你可知陛下传本王所为何事?”内侍身子一僵,没有抬头,只道:“陛下只吩咐小的过来请王爷,并没有同小的说是何事。”李世民听内侍如此一说,心中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与杨文干有关。待去到李渊的书房,李世民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给李渊请了安。李渊此时坐在椅中,面色凝重,半晌,他将乔公山与尔朱焕的认罪书推到李世民面前:“你看看吧。”李世民故作疑惑,从李渊的桌案上拿起那洋洋洒洒写了好些篇的纸,一目十行将认罪书读过,李世民还是没有说话。这些年但凡李世民在李渊面前多说什么话,换来的定然是李渊的猜疑,李世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经李建成的挑拨之后,都成了李渊的心头的一根刺,再加之李世民的确威名在外,日子久了,李渊早已忌惮自家二儿子。
“老二啊,这些年寡人也知道你心中有怨言,怪寡人偏袒太子。”李渊除去君主,还是李世民的父亲,自家孩子的想法,他还是知道的:“这点寡人不否认,隋时战乱,是你拼死保家卫国,然后来盛世之时,寡人却立了你的兄长为太子,这么些年,对于你,寡人一直问心有愧,眼下太子竟闹出如此不孝之事,有失储君之德,待这事平息后,寡人会废除他的储君之位,转立你为太子。”李世民并未因此而激动,他瞧了李渊一眼:“父皇,儿臣其实从未觊觎过储君之位,儿臣要的从来都是百姓安居,天下太平。”李渊叹气:“你们都是寡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些年寡人对你如此,并非是因怕你做出什么有失皇家体面之事,寡人只是气你对寡人不再如小时那般,或许也是一种对你独立的恐惧吧。”李世民知道,李渊的感觉许是像失控之感,他发现当他再也掌握不了自己时,本能的便会生出一种恐惧,李建成便是利用了李渊的这一心理,一边在他面前扮乖巧,一边挑拨离间两人的关系,最后李世民与李渊闹成这样,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了。
“寡人已派人去捉拿杨文干,并见太子召来仁智宫,余下的事,你便放手去做吧,待这些事了了,寡人自会履行先前的承诺。”李渊说了几句话,却像已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末了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李渊此番派去庆州捉拿杨文干的是他的心腹司农卿宇文颖,此人在李渊手下兢兢业业了十几年,办事一直很稳妥,只是他没想到,自打太子上位以来,早已将他身边的一干人等收买,是以宇文颖一收到消息后,立马去告诉了李元吉。李元吉惊觉此事不妙,飞鸽传书两封,一封去往长安,另一封自然是去了庆州。
杨文干原本以为自己与太子行事天衣无缝,此下见事情一败露,登时软了腿。书信从仁智宫送出来到眼下,已是耽搁了些时日,如此说来,朝廷的官兵也差不多到了庆州了。杨文干来不及与太子书信商量,左右眼下兵甲俱全,拼死一搏杀出重围也不是不可。
杨文干打定主意,组织手下兵马起反,在李建成一收到事情败露的消息后便八百里加急命他不可轻举妄动的命令到达他手里时,他已一路杀到了宁州。李建成气得一把掀翻了桌子,屋内的众位谋士登时跪了一地,在他们的印象中,太子一直温文尔雅,鲜少有如此失态之时。
李建成砸了屋内能砸的所有东西,眼底猩红,目眦欲裂。
跪了一地的人彼此间你瞧瞧我,我望望你,最后都拥着太子舍人徐师谟发声。徐师谟拧眉,耸开了这些怂人戳在自己后背的手,道:“太子,眼下事情既然已败露,那便是天意,不如趁胜追击,控制住京都,再命让杨文干快速支援长安。”李建成又砸了一只商周时的青铜器,不待他开口,跪在最后的詹事主簿赵弘智将徐师谟的话驳了回去:“徐大人,京中还有秦王与长孙无忌的人马,忠隋的那帮老东西一直对这储君之位虎视眈眈,此时此刻不管是于情于理都应请太子前去请罪才是吧?毕竟陛下这些年一直偏疼太子,只要太子态度诚恳,陛下消了气,还是不会怪罪太子的,若此时太子直接起反,陛下一气之下还指不准会做出什么来,毕竟眼下在陛下身边伴驾的可是秦王,殿下不会为太子添好言的。”李建成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后,终是冷静了下来,他垂眼看着乌泱泱一屋子的人,道:“赵大人说的有道理。李齐,你去准备车马,本宫这便前去仁智宫请罪。”李建成表面虽未表现出什么,但心底还是十分恐慌,东宫与大臣私下互通兵甲,本就是砍头之罪,只盼李渊念在这些年他懂事的份上,只当他是受了人挑唆,一时误入歧途才好。
李建成带了十多骑人马,当日便赶往仁智宫。李渊仿佛早便料到他会来,直接派了兵在门口把守,并未放行。李建成见此情况,觉得事情还有挽回余地,便不顾长途跋涉,直接撩袍跪在了地上。李渊身边的内侍与大臣,有不少早已被李建成买通,自是少不了在李渊面前替李建成说话。
李渊接连两日都睡得不安稳,有时半夜忽然便醒了,而后再也睡不着,他未惊动任何人,披着衣服去到屋外转了转,远远见李建成的身影仍在月色之中。如他自己所说,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李建成与杨文干私下里招兵买马,只要他举起的刀没砍在他这个当爹的脖子上,他都不忍心对他下手。转眼窦氏已走了十多年,也不知她在另一边过得好是不好。
李渊对月叹息。
“陛下,您怎么在这?”张婕妤也披着件外袍走了出来,仍是睡眼惺忪:“妾方才醒来时见陛下不在,想着出来找找。”张婕妤走到李渊身边,冷不防瞧见外面跪着的李建成,吓的一声惊呼:“那,那是谁?”李渊又瞧了那道影子一眼:“太子。”张婕妤暗地里观察着李渊的神色,见李渊未有再说话之意,顾自道:“妾听闻太子不吃不喝已跪了两日,几度接近晕厥,不顾旁人劝阻,仍是跪着,陛下,这些年太子为人如何陛下定然是清楚的,眼下出了这事,妾以为陛下还是要听听太子如何说。”话至此,见李渊面上未有不耐之意,继续道:“前些年太子痛失爱子,身子便已不怎么好,而且承宗那孩子究竟是如何死的,与秦王到底有没有关系,至今仍未有定论,妾以为,太子有此举,多半是心中对秦王有怨,但绝无谋反之意啊,不如陛下便先听听太子是如何说的,再做定夺也不晚。
太子总是跪在那,这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瞧着,终归不是办法。”李渊闻言,缓缓闭了眼,前尘往事不由漫上心头,这几日李建成的情况他自是有所掌握,自从丧子,太子身子越发不济,张婕妤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良久,李渊叹了口气。
“让他给寡人滚进来。”在第三日日暮四合之时,李渊终是发话让李建成进来。
李建成一路膝行,跪到了李渊的脚边,二话不说便伏地给李渊磕头,不过三五下,额前已是一片青紫,李建成道:“是儿臣一时鬼迷心窍,听信了杨文干的谗言,这才对王弟起了防范之心,儿臣招兵买马不假,但却从未想过要造反,儿臣只是怕王弟杀了儿臣而已。”李渊一脚踹在了李建成的肩窝,李建成几日不吃不喝哪里经得住李渊这全力踹出的一脚?当下呕出一口鲜血来,而后又爬回原处跪下:“只要父皇消气,怎么打骂儿臣都无所谓,若是父皇还不解气,杀了儿臣儿臣也毫无怨言。”李渊见李建成胸前的那一摊血实在触目惊心,心中不忍,强忍住想伸手去扶的动作,冷着脸道:“来人,将太子押下去关起来!没有寡人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望。”李世民得知此事,没有去见李建成,以他们兄弟二人眼下的关系,李世民多瞧李建成一眼都觉得恶心。
仁智宫在玉华山中,杨文干据守的庆、宁二州距玉华山不远,李世民担心杨文干救主心切,连夜攻到山中来,遂将此番随行的秦王府精兵全派去到李渊处,又命随后赶来的杨暎带兵南行数十里,潜伏在凤凰山,以备杨文干的人一近此处,他们的人马能赶在第一时间反击。
此时玉华山已是重重把守,可李渊仍不放心:“老二,此事兹事体大,我们只在这守着怕是无济于事,想当年我们起兵之时,可是一呼百应,不如你带兵前去宁州镇压,先下手为强啊。”李世民觉得李渊的担忧也非空穴来风,杨文干一日不除,这根针便始终插在李渊的肉中,是以李世民未做耽搁,隔日便带兵前往宁州平反。
观音婢远在长安,却将玉华山这边的情形掌握得很是透彻。李世民前脚刚一走,李元吉与众位太子府的大臣便开始在李渊耳边念叨起李世民的不是来,有人说这事是李世民一手促成的,李世民恃功而骄,一直未将太子府放在眼中,此时太子府一倒,倒是如了他的心愿。
众人如此说时,李渊未被动摇,他心中想着的是李世民这些年为大唐立下的汗马功劳,他那一身的伤,以及天气转凉时浑身僵直,各个关节不能弯曲时的痛苦。众人既然是李建成的说客,那自然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弃,李渊与李世民的芥蒂是一直存在的,眼下它可能暂时被李渊给压了下去,但并不会消失。
这些说客见没有成效,登时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光明正大在李渊面前挑拨,而是命这宫中的每一个人在任何地方,公然谈论秦王的谋反。人便是如此奇怪,有时有人将事情光明正大摆在你眼前,你可能不信,但若是你偶然在一处听到了这事,心中定会一直想着这事,听得多了,久而久之便会当真。
眼下李建成已被李渊关了数月,听闻他每日几乎不吃不喝,身子日渐羸弱,李渊心中的气早已消了一半,眼下又有有关李世民欲反的消息,李渊自然是想起了李建成的好来。李渊这几日正琢磨着找个借口将李建成放出来,便有人已将李渊的心思拿捏准确,主动送上门来,此人正是李世民所开军府的属官封德彝。
封德彝进门先给李渊叩首,而后道:“陛下,太子殿下又晕过去了,这若是再关下去,依臣之见,殿下的身子定然是吃不消的呀。”李渊心中本就在犹豫,此时听封德彝的话,觉得自己总算是找到了台阶,但面上却又得端着些,他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活该!”封德彝哪能听不出李渊的松口之意,忙趁着这时机,又将李建成的惨况说了说,李渊沉默后道:“罢了,若那孽子有知错之意,便将他放出来吧。”“太子每日在牢中都在抄经为百姓祈福消除业障,这些事臣等都是知道的。”封德彝不间歇的替李建成美言,这让李渊心中暗暗奇怪,他问:“寡人不信你不知道秦王府与太子府的矛盾,你既然是秦王之人,怎么字字句句都向着太子说话?”封德彝面色一僵,似有难言之隐,李渊自然没有放过他这般形容,皱眉道:“你做什么扭扭捏捏的?寡人问你话你便说!”封德彝这才道:“前些年臣辅佐秦王,是因秦王的确乃少年英雄,但近些年秦王立功心切,早已不是最初的那个秦王,眼下坊间遍传秦王欲取代太子之事,连百姓都知道的事,可想而知秦王这些年的举动是何等明显,反观太子,这些年虽是立功甚少,但却一直勤勤恳恳,始终如一,臣以为这才是大唐未来君主该有的信念,臣与秦王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是不便多说什么。”封德彝见李渊的面色不怎么好,假意未瞧出不妥,继续道:“此番陛下将太子关押了起来,秦王又借此时机表现自己,日后秦王归来时,百姓更是拥护他,也难怪他们传秦王当拥天下,这分明是秦王有意误导百姓啊,臣眼下就怕秦王归来逼太子退位,陛下您眼下在仁智宫,那京都里可都是秦王的兵马,这……这不得不防啊陛下。”李渊喝止住封德彝的话:“好了!你莫要再说了!去看看太子吧。”封德彝见好就收,识趣的没有再多言。他这一番话,可是让李渊好几个日夜都辗转难眠,秦王势力的确渐大,此番他从宁州归来,若是逼太子退位,下一步的矛头岂不是指向了他这个老子?李渊越想越觉得不对,干脆下了道圣旨,借着送李建成回京城养伤的名义,让他回去坐守长安。
李世民收到此消息时,正在凯旋的路上,此事许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听闻消息后他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只是道:“好,本王知道了。”当初他从仁智宫离开之时,便已想到今日的情景,倒是一边的杨暎忿忿不平。
“这个李建成是个什么东西,日日做戏来给人瞧,那坊间的传闻十有八九都是他命手下那些老狗散播出去的,眼下又跑到陛下面前惺惺作态,恶心。”李世民哭笑不得的瞧了她一眼:“他又不是第一日恶心,你才知道么?”杨暎一巴掌拍在了李世民的肩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依陛下的性子,你此番来他定然是允诺了你什么,我觉得十有八九是太子之位,你或许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但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你心中定然不舒坦,你若想发泄,我一会陪你喝几坛。”李世民朗声大笑:“好,待归京我们好生庆祝一下。”李世民从宁州往回赶的时候,李渊早已先一步往京中返,李世民只当是李渊觉得无法面对自己,是以也没放在心上。
观音婢收到消息后,便在府中张罗了一桌子的菜,陛下并没有在宫中设庆功宴,她自然要好生替李世民与杨暎庆祝一下。李世民与观音婢许久未见,杨暎知道李世民一直想着观音婢,是以吃完饭一直磨磨蹭蹭不肯离去。李世民暗地里甩了杨暎好几个眼刀,杨暎只当没瞧见,只道:“王妃的厨艺越发精进了,这道精烧大肠外酥里嫩的十分可口。”观音婢笑了:“难得听你夸奖我,再夸几句我听听。”杨暎瞪了观音婢一眼,端着那盘精烧大肠便走了。
李世民终于有机会将观音婢揽在怀中,他道:“我很想你。”观音婢回抱住他,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这些事我都听说了,委屈你了。”数月以来,李世民昼夜征战,难得闲暇时,在帐篷中倒头便睡,已是累极,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委屈与否,此时观音婢这极为简单的一句话,李世民突然觉得自己鼻尖一酸,他想,其实自己的确是委屈的吧。他一向敬重的父亲一直防着自己,他的一腔热血生生被浇的冰凉。
“在这个家里,你不是秦王,你只是我的丈夫,此番回来,若是累了,我们便歇歇。”观音婢察觉到肩窝处的湿意,道:“有些事的确很难做抉择,尤其是父与子、兄与弟、家与国,任何一样若是做不好,都会留下千古骂名。”李世民说话时带了鼻音,他道:“我在乎的只是天下百姓,并非名声好坏,只要天下久安,我背上骂名又如何?”此次从宁州归来,李世民一直提不起兴致,除去归京时进宫去给李渊报捷外,再也没入过宫,军府也未去,只是待在家中陪观音婢与孩子。观音婢绝口不提有关宫中之事,只有万贵妃三五不时派个人来关心一下王府的情况。
李世民这副消极怠工的模样,并没有使李建成那伙人放松警惕,相反,众人总以为李世民一定是在密谋着什么,为了不被秦王府打个措手不及,众人变着花样的在李渊面前含沙射影,因李世民这些日子确实一直未出府,李渊这心里便有些不踏实了。李世民对宫中的动向了如指掌,心中暗觉好笑,先前他大张旗鼓用兵时,这些人反倒不说什么,眼下他只想享受几天好日子,他们却是如此担惊受怕。
观音婢倒是觉得让那伙人心里不托底也好,省的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四处去散播谣言。
李世民在府中尽享天伦之乐,虎子跟在一边直咂舌:“老大啊,放眼全朝,眼下也就您过的最潇洒了。”李世民正带着儿子李承乾在院中射箭,转眼李承乾已五岁,个头堪堪及李世民的腰,手中抱着张长弓,废了好半天劲才拉开。
李世民蹲在一边,调整好儿子的姿势,又顺手揉了揉儿子的脸蛋,这才抬头瞧了虎子一眼:“羡慕么?”虎子嘴角有些抽搐,突厥近日起了内讧,似有分裂之势,分裂出来的那部对于唐,一直虎视眈眈,只是碍于被可汗压着,这才一直蛰伏观察行事,眼下许是他们羽翼渐丰,听闻已有蠢蠢欲动之势。
李渊此番倒是没有传李世民进宫,而后命他前去镇压,听说李渊早已听从了朝中大臣们的意见,准备迁都以减少战争,只是还未做最后决断罢了。
李世民一直以为突厥犯边这事,并不是逃避便能解决的,你需得将他们打怕了,他们才会祖祖辈辈忌惮你。
忠隋的那伙人听到了风向,连忙跑到李世民这来请示。
“依王爷之见,是迁都好还是派兵镇压好?”李世民正在案前提笔习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一个“伐”字龙飞凤舞于纸上。
众人听李世民说要镇压,心中便有了底,隔日上朝便与赞同迁都那伙人吵了起来,两方争得面红耳赤,仿佛男人养在外面的妾不当心与正室见了面一眼,瞪着眼睛比谁声量高,一旦一方占了上风,另一方定然是捂着胸口几近晕厥的模样,两方人吵了一整个早朝,也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下了朝,李渊将李建成叫到了书房,他问:“这事你先前一直未表态,寡人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李建成这些年一直跟在李渊身边,早便将李渊的心思摸了个透彻,他迟迟不肯下定论,就是因他心中想的与李世民相同,只是支持讨伐的声音还不够响亮,李渊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李建成自打从仁智宫回来,面色一直很苍白,每当一瞧见他如此,李渊的心中便有些心疼。李建成利用李渊的愧疚心理,成功将太子之位夺回,每每思及此,李建成的心中都很是淋漓畅快。他开口前咳嗽了几声,面色更加不好,他道:“儿臣以为应当震慑突厥,以绝后患才是。我朝中能人辈出,尤其是王弟,更是战无不胜,他威名赫赫,此番派王弟前去作战,定然事半功倍。”这些事李渊岂能不知道?只是他在这个二儿子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实在有些羞于面对他。
李渊逃避与李世民见面,李世民倒也乐得自在,每日帮着观音婢打打下手,晾些药材。
“老大,王大人求见。”虎子每日往返于门口与后院数百次,跑得气喘吁吁。观音婢借着低头摆放药材的动作瞧了一边挑拣的认真的李世民一眼,这些日子来府上游说李世民去上朝的大臣一波接着一波,皆是无功而返,李世民固执起来当真是连鬼都害怕。
虎子见李世民没有要见人的意思,叹了口气,又跑到门口去回绝。
观音婢接过李二手中的药材,似笑非笑:“气消了也该去宫里转转了,这些事早晚都需要你来决断,何不早些处理。”李世民就地在地上一坐:“先前未曾过过如此安稳的日子,人一闲下来便怠惰了,宫里倒真不怎么想去。”话虽是这么说,但隔日李世民还是进了宫。彼时满朝文武都等着李渊上朝,大家互相交谈,低声喧哗,但一见李世民的身影,大殿霎时便安静了,站在最前的李建成见状,向后看了一眼,见李世民正朝左边列首走来。李建成笑着向李世民颔首示意,李世民视线瞟都未向李建成瞟一眼,顾自在列前站好,整了整朝服。
李渊来时,又问了突厥一事如何解决,殿中又是两个声音一同响起,吵的李渊头疼欲裂。
“儿臣以为,这仗还是要打。”李世民的声量并不高,甚至比平时还要低,但是大殿却又于霎那间安静了下来,一时再无人敢出声。
李渊觉得灵台清明了些,他没看李世民,只是盯着红毯问:“此话怎讲?”李世民便将此事的利弊一条一条的分析出来,声音四平八稳,不怒自威。
李渊听罢,道:“秦王的话有道理,眼下突厥还未大规模起兵,既然决定要攻打,那便依秦王的意见为主,这事便这么定了,你们也莫要再吵了。”喧哗声渐起,李世民回头瞧了一眼身后众人,那些声量还未等放大,又压了回去,最后殿上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众人当着李世民的面,什么都不敢说,待转日,李渊岸边的奏折摞了有半人高。
李建成见李渊坐在一堆奏折中揉着眉心,识趣的没有说话,倒是一边的李元吉忍不住开口:“父皇,眼下朝中那帮大臣到底是听父皇的还是听王兄的?”李渊揉着眉心的动作一顿,他睁眼冷睨着李元吉,这个孩子自小心肠便坏,李渊不怎么待见他,此时又听他这般口无遮拦,一个砚台便朝他砸了过去:“还不滚!”从御书房出来,李元吉脑门上还顶着个包,他忿忿的瞧着李建成:“王兄,眼下李世民在朝中的势力越发扩大,若王兄再如此气定神闲下去,这太子之位迟早被他夺走。”李建成表面上仍是笑的和蔼,心中却已冷透了,这个李元吉说话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有时众人议事,李元吉当着众人的面便敢拂自己的面子,他这个弟弟怕是再不能久留了。他沉默了会,笑道:“近日我得了一匹性子极烈之马,赶巧父皇说过几日要去狩猎,届时将这马牵着吧,秦王得胜归来,我还未献贺礼呢。”李元吉挑起一边嘴角:“是啊,依李世民的性子,是要配上匹烈马才是。”每年临近秋季,李渊都会带着这几个儿子外出狩猎,登基后这一习惯也未改去。李世民不日便要出征突厥,军中事物繁忙,且他本身也不想与李建成等人做多接触,便欲借此拒绝此次狩猎。李渊神色带了不满,他直接颁旨斥责李世民目无尊长目无国君,又道他近些年性子越发乖张,翅膀硬了连他都不放在眼中。
宣旨的小黄门声音抑扬顿挫,十分有气势,整座王府的人都跪在院子里听训。李世民跪得笔直,面色淡淡,观音婢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去,眼下李渊虽对他不满,但打仗还用得上他,自然是不会太为难他,但这仗毕竟不能打一辈子,待天下太平了,秦王没用了,陛下自然会秋后与他算总帐。思及此,观音婢伸手拉了拉李世民的衣摆,小声示意他一会跟着小黄门进宫认错。杨暎也怕李世民当真犟起来后,不将李渊放在眼中,也频频朝他使着眼色。李世民被这两人一前一后夹击,觉得有些挺不住,在小黄门宣旨过后离开时,一并跟着他进了宫。
狩猎那日,李世民在观音婢与杨暎的催促之下,乘着马车晃晃悠悠的去了猎场。女眷与年幼的皇家子弟则在一边的小帐子中歇息。李世民不愿与众人搀和,便单独策马至一边去给孩子们猎些小兽玩耍。李建成一直将李世民的举动看在眼中,此时见他要走,便给身边的李元吉使了个眼色。李元吉会意,开口叫住了李世民:“王兄留步。”李渊正要上马,听到李元吉叫李世民,也停下了上马的动作,站在一边瞧着自家几个儿子。
李世民听到李元吉的声音,勒马回头,问:“何事?”李元吉抚着身边的红鬃烈马,那烈马不安分的嘶鸣了一声,前蹄高扬,似是想挣开这一身的束缚。李元吉道:“小弟近日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只是这马性子太烈,三胡技艺不精,这已数十日还未驯化这畜牲,听闻王兄府上宝马成群,不乏烈马,是以能否劳烦王兄帮小弟将这畜牲驯一驯?”似乎是为了配合李元吉,那马又剧烈的挣扎了一下,越发显得暴躁。
李世民眼皮一撂:“没空。”控马要走。
李渊又叫住了他:“世民啊,寡人还记得小时你替寡人驯服的那匹战马,这转眼近十年过去了,寡人也有些好奇,你还是不是以前的你了呢?”李世民微微一愣,抓住缰绳的手蓦然收紧,他平生最是厌烦说话转弯抹角,虽然对方是他的父亲,李世民冷着脸从马上下来,走到李元吉身前,他比李元吉要高半个手掌,此时在李元吉跟前一站,将李元吉眼底霎那间涌上的胆怯尽收眼底,他将手伸到李元吉跟前。
观音婢正在帐篷中给孩子们拿着糕点,忽见帐篷外面有不少宫人红着脸朝一边跑,她觉得事情有异,便命人去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片刻,王府的侍婢进来,道:“王爷正在东边驯马,大家伙都跑去看了。”侍婢说话时一双眸子亮晶晶的,难掩向往之意。
观音婢皱眉:“不是去狩猎?怎么好端端的驯起马来了?”侍婢便将陛下与李元吉逼迫李世民驯马之事与观音婢说了,一边的杨暎闻言将盘子摔在地上,面上带了铁青:“这些人当真是越发过分了。”观音婢瞧了杨暎一眼,道:“一起去瞧瞧吧。”观音婢到时,那马似乎已疲累至极,只见它原本应是晶亮的眸子此时尽显颓意,虽说那抹不羁尚在,但照初始已少了许多,再瞧李世民,仍是八风不动端坐在马背上,一手拉住缰绳,另一手紧扣在马颈,仔细一瞧,那马不时颤抖一下,似是痛苦至极,也难怪威风不再。
远处传来一阵鼓掌声,李元吉一边笑一边朝李世民走过去,口中道:“王兄果然不同凡响,再顽固不化的畜牲到了王兄手中都服服帖帖的,实在是让小弟佩服,要知道这马可是摔死过不少人。”话说到此,遗憾之意溢于言表。
李世民见马已不再狂躁,松开了扣在马颈上的手,轻巧从马上跳下,道:“畜牲就是畜牲,并不会因我这一时的驯化而服从,它不过是被抓到弱处,不敢再放肆罢了。”李世民定定盯着李元吉,直将他瞧的目光有些闪烁才继续道:“人活一世,生死由命,不该死之人到何时都会安然于世。”李元吉自然是听出来李世民在转弯抹角骂自己是畜牲,但他嘴皮子的确没有李世民利索,与他打嘴仗就只有吃亏的份,当下忿忿拂袖而去。
李世民见状,又叫住李元吉:“唉,畜牲,还没牵走呢。”李元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他甚至想与李世民拼个你死我活。李建成见李元吉手已搭在腰间的佩剑上,李世民的神色亦是渐冷,觉得气氛有些不对,适时出现,对着李世民笑了笑,道:“三胡不懂事,王弟莫要与他一般见识。”说罢便将人给带走了。
狩猎场一事,原本是太子与秦王之间的恩怨,但近日盯着秦王府的人实在太多,李世民的一言一语都被不断的放大,恶意的扭曲。那日李世民不过说了“生死由命”,这四个字传到李渊耳中时便成了“天命所归”,这让李渊气得登时跳了脚,他这个儿子眼下都已敢说出这混帐话来,不是视他这个父亲于无物是什么?
李渊与李世民的矛盾日益加深,父子两人去年连除夕夜都未曾见上一面。观音婢将这情况看在眼中,心中难免替李世民担心,眼见着今年的除夕将至,李渊与李世民却还是未有缓和之意,她不得不写信给万贵妃与宇文昭仪,求她在宫中再替李世民多说上几句好话。
这事即便观音婢不说,这两人也时时谨记,不然李渊或许一早便将李世民踢到岭南了。
这两年突厥一直在边境小规模的骚扰,采取的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策略,李渊烦恼不已,再一瞧见李世民,更是心烦的彻夜难眠。赶在除夕前夜,他一纸圣旨将李世民派去戍边,连在京中过年的机会都没留给他。
接到圣旨之后,李世民心中也是松了口气,他早便想出去透透气了,这些年若不是观音婢压着,他当真等不到时机成熟便要将李建成先杀而后快。
听闻李世民要走,李建成破天荒在东宫摆了送别宴。此消息一出,满朝哗然,都知这宴席恐怕是个鸿门宴,但又好奇秦王到底会不会赴约。
此番戍边,李世民是想带着观音婢一起走,杨暎许久未上战场,也嚷嚷着要同往。李世民觉得,或许此次的送别宴,恐怕是李建成,也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机会,他从开始便未想着要拒绝。
李建成设宴当晚,李世民穿了一身胡服便进了宫,胡服立领窄袖,腰身束着玉带,乍一眼瞧去,更显精壮,李世民本就生的贵气,不笑时,周身没有人敢靠前。李建成虽再三强调让李世民带着所有家眷同来,可李世民如意料之中的没有给李建成面子,他只带了脚程极快的杨暎,如此做法也是以备不时之需,届时若真出了什么事,杨暎跑得也快些。
李世民刚一落座,李建成便举了酒杯:“这些年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有负起照顾弟妹们的担子,这杯我先自罚。”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举起一杯:“眼见又要过除夕,父皇将你派去戍边实在是令我始料未及,虽然你我兄弟二人的关系一直不融洽,我今日这顿饭可能也落不得什么好,但我这个做兄长的还是想与你赔个不是,这几年是大哥做的不好,往后你不在京中了,我们前尘往事便一笔勾销了吧,待你戍边归来,我们重新做兄弟。”李建成一连干了五杯酒,将话说的十分动听。李世民虽不知李建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瞧出他是想走挽回亲情的路线,近二十年来,两人关系一直不亲近,李建成多次于暗中下死手,这脆弱的兄弟关系自然也不能指望这一顿饭便缓和,但该做的戏还是要做,李世民很是配合。
初始他面上还端着冷脸,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最后在李建成连干近十杯酒后,终是微红了眼眶,只是他仍是一语未发,略略端起酒杯,道:“这一杯酒过后,你我兄弟二人便恩断义绝,之前的事既往不咎。”杨暎觉得李世民大概是方才来的路上被夜风吹坏了脑袋,李建成这明显是在做戏,他怎么就上了套?见李世民举杯要喝,杨暎抬手便拍开了他的手,酒洒了一桌子。李建成一愣,李世民也一愣。
杨暎道:“王爷近日受了伤,身体不适,来时王妃特意嘱咐不能用酒。”李世民皱眉呵斥:“杨暎,你逾矩了。”杨暎只觉得李世民好赖不知,也不屑与他多话,李世民举起一杯酒,她便打翻一杯,最后李世民直接命人将杨暎给捆了下去。
李建成面露惭愧:“弟妹许是怕我在酒中下了毒吧。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也莫要怪罪她。”李世民仍是一语未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他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溅起的瓷器碎片割破了李建成的衣袍,李世民擦了擦嘴,说了句:“大哥,保重。”李世民转身远走时,李建成仍站在原地发愣,许久,他问了身边的内侍一句:“他……秦王他方才,可是真心实意喊了本宫一声大哥?”李世民回到王府时,杨暎拎着只长枪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回来,二话不说一枪便刺上去,她道:“你既然那么想死,今天老子便成全你!”这枪还未近李世民的身,李世民便喷出一口血,那血色之深,与黑色无异。杨暎傻了眼,忙将长枪扔到一边,上前去搀李世民:“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快将他扶到屋里。”观音婢急匆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好些个下人。
杨暎见观音婢面色如常,心中无端也安宁不少,她跟在观音婢身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观音婢一边将一粒药丸放到李世民口中,一边与杨暎说话。
近日宫中传出消息,李渊有封李元吉为元帅,出征突厥之意,明眼人都知,此举动不是夺李世民的兵权是什么?太子府先夺李世民的兵权,下一步的目标自然便是李世民这个人。
今日这鸿门宴,以防万一,在李世民临进宫前,观音婢特意喂了他一粒金丹,此金丹有护体之功效,防止毒药沁入体内,一旦吞食毒药,服丹之人便会吐血不止,只不过这血是毒血罢了,金丹药效只能维持小半个时辰,若在此之前不将体内余毒除尽,中毒之人仍会有性命之忧。
李建成这回的确在酒中下了毒,只是这毒乃慢性,不会立时便死就是了,李建成老谋深算了一辈子,总不会犯如此浅薄的错误,又怎么能让李世民死在东宫?杨暎挑眉,怪不得方才李世民执意要喝那杯酒,或许是心中还对李建成抱有最后一丝念想吧。杨暎叹了口气,问:“这些你怎么知道?”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天天的王府里捣鼓她那些尸体,分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形容,未成想竟比她这个日日在外抛头露面的人知道的还多。
观音婢将银针缓缓推入李世民的穴位,目光专注:“我还知道此番太子已在路上设好埋伏,只待王爷一出城,便在昆明池暗杀王爷。”“什么?”杨暎坐不住了,她不敢置信的瞪着观音婢:“这些,王爷都知道么?”观音婢点头:“王爷自然是知道的,是以今日才会进宫,许是也想再体体面面的见太子最后一面吧。”杨暎一个箭步蹿到观音婢腿边:“这些消息可是千真万确?你从哪知道的?”观音婢动了动腿,将杨暎踢到了一边:“去,莫要妨碍我,没看见王爷还未醒么?”杨暎老老实实扒在一边,不死心,又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观音婢见杨暎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你在沙场上摸爬滚打的日子也不久,难不成从未见过奸细?”杨暎:“……”观音婢不理杨暎,专心给李世民调理着身子。李世民这些年虽然落下了些病根,但身体的状况还是不错,况且还有观音婢为他调制的金丹,是以此番李建成那一杯毒酒倒是未给李世民带来什么打击。
“这狗太子欺人太甚!”杨暎从床上站起,转头便往外走:“我绝不会放过他们。”杨暎身后自然是有靠山的,朝中二品以上的朝臣有大半都是忠隋之人,这些人一直惦记着扶李世民上位,而后再扶杨暎的孩子为太子,换个法子将隋朝复兴。杨暎此番被李建成气得不轻,暗地里聚齐了那些大臣,将李建成欲刺杀秦王之事悉数告知众人。
众人闻言,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这于他们而言,可是在撼动他们隋朝的根基,复兴隋朝是他们的毕生心血,他们年纪一大把了,怎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众人议事过后,自然是加紧了动作,四处搜罗李建成与李元吉的罪状,许是天助他等,短短几日众人便得到了不少有利的证据,众人分批呈报给圣上,准备车轮战轰炸李渊。这事本是暗中进行的,众人为避免打草惊蛇,自然是守口如瓶。可不出三日,这事还是传到了太子耳中。
李建成知道这些人的本事,朝中关系本就盘根错节,都到了这节骨眼,他不能让之前的心血都付之东流。他也在暗中召集了太子府众属官,暗中制定防范计划。眼下李世民称病,迟迟不肯出长安,李渊又不能硬逼着他走,若是激起了民愤,李渊清楚是什么后果。是以李建成便欲借着李世民在王府养病之时,再下一剂猛药,直接让李渊彻底与李世民决裂。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这日天气燥热,好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兜在了空中,直教人心烦意乱喘不上气。
郑观音毫无预兆从睡眠中惊醒,模模糊糊朝外一望,估摸着到了李建成上朝之时。她醒来后便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梳洗。
李建成一早便起来了,此时早已穿戴完毕,今日他的心情似乎不错,眼梢都带着笑意,见郑观音起来了,他朝她招了招手,如往常那般道:“我去上朝了,你在这等我。”说罢转身要走,郑观音下意识叫住了他:“太子。”李建成脚步一顿,回头瞧她:“怎么了?”郑观音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勉强笑了笑,走过去替李建成理了理衣袍:“没什么,早些回来。”昨日深夜,太子府终是将李世民欲谋反的罪证捏造整齐,为避免夜长梦多,李建成想着今日早朝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呈到御前,让李世民永无翻身之日。
身后内侍捧着个红木小箱,满面凝重的跟在李建成身后,主仆二人步速极快,刚一拐出门口,忽见李元吉拎着他平日随身带着的弓箭,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李建成见状,心微沉,他仍故作镇定问:“怎么了?你怎么如此慌张?”李元吉气还未喘匀,他道:“李世民将你与尹德妃和张婕妤私通的证据呈到了御前,父皇命你火速面圣。”李建成愣住了:“什么?”李元吉不顾礼仪,拉着李建成的袖袍:“王兄莫要再愣着了,快走啊。”李建成被李元吉拖着,一路近乎小跑。李建成早上的好心情荡然无存,眼下瞧来,他终究是晚了李世民一步。
几人抄近路,入了玄武门,此处向来僻静,且宫墙较多,常年不见光,是以稍显阴冷,行至临湖殿,李建成突然驻足不前。李元吉此时还埋头向前走着,惯力之下,被李建成扯的向后踉跄了几步。
“怎么了王兄?”李建成也想知道怎么了,怎么他会有如此奇怪的感觉。李建成环视玄武门,许久,才问李元吉:“怎么不见这的侍卫?”李建成话一出,李元吉也呆住了,玄武门内外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未瞧见。李元吉右眼皮突然跳了跳,拉着李建成便要奔出玄武门。
“瞧太子殿下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啊?”两人刚走了两步,忽然撞见了传闻中一直在王府养病,眼下应当在李渊跟前的李世民。
李世民迎面而来,一身戎装凛冽,腰间长剑泛着寒气,身后侍卫分列而立,清一色的鹰纹战甲使得玄武门更具肃杀之气。李世民此时的气色说不出的好,他随意将手扶在腰间的长剑上:“陛下今日不早朝,怎么?殿下没听说?”李建成一愣,回头去瞧听到消息后一路将他拉来的李元吉,后者亦是一脸诧异,那时他分明听人说李世民已至御前。
至此,李建成终是明白他们此番是进了人家的圈套,很快,李建成的面色便恢复如常,他笑了笑,问:“秦王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专门来迎接本宫的?”话毕,不动声色将手缩进衣袖。
李世民也跟着笑了笑,豁然拔出腰间长剑,抬腕向前一挑,随着衣锦的破裂声,一只小巧的信号雾筒便掉落在地。
“想来太子仍是未瞧清眼下状况。”随着李世民的话音落,有数百士兵从玄武门外一涌而来。李元吉下意识将李建成挡在了身后,他持弓警惕的瞧着李世民:“你要做什么?”李世民带着众人步步逼近,他嘴角带着笑:“你们不是一直知道我要做什么么?”李建成目不转睛瞧着李世民,随着身前诸位的前进而向后退着,眼见便要退到玄武门外,又听另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而后止于玄武门。李建成于慌乱中朝后瞧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放心不少。来人正是他的亲信常何,此时常何带着太子府的侍卫,肃然立于李建成身后。
李元吉见状,嘴角也渐渐露出笑意,见常何等人站定,他对李世民道:“不知王兄还记不记得这位常大人?”说罢顾自笑了开来:“也是,王兄怎会不记得自己昔日的心腹呢?”常何初时是秦王府属官,只是后来在太子府的挑唆之下,与秦王府分道扬镳了。
李元吉笑够了,又缓缓持起手中弓箭,他道:“秦王有刺杀东宫之意,此举有违祖训纲常,今日我便替我李家祖上清理门户。”说罢去拉自己的弓,手刚一搭在弓上,面色突变。
与李世民一样,李元吉自小便擅弓,这么些年来,无论在战场上或是平素皇家的活动中,他向来弓不离手,他的弓伴了他十数年,手应该搭在何处,该使出什么样的力道,李元吉心中都是有数的,是以当他方才将手朝这弓上一搭,心便凉透了。这弓外表虽与他的弓箭相似,但确实是被人偷梁换柱了,弓弦极重,他拉了几回都无法成功拉开。
李世民嘴角噙着笑,如同往日李元吉瞧见他时那笑一般,他静静看着李元吉面上由得意转为惊慌,直到笑得脸都有些发僵,眼底略有湿意,却仍是停不下来。
“王兄,我的弓被人换了!”李元吉小声对李建成道:“一会我掩护,你与常何先行离开。”李元吉说罢见李建成仍站在原地,仿佛木雕一般,不由动了肝火,他低吼:“跑啊!”李建成一直一言不发,他只是看着李世民,良久,竟是如释重负一般,轻声道:“是我输了。”李元吉眼下已是气极,他怒吼:“什么输了?哪输了?”说罢见众人缓缓逼近,将长弓一扔,拉着李建成便要朝玄武门外跑。
一直未有动作的常何终于抬了抬手,他的属下得令,缓缓将门关死,阻隔了李建成与李元吉唯一一条生路……常何站在门外,听着玄武门中剑气如虹,那是众多兵器刺向一人之声。他忽然想起他入太子府的头一日,李建成问他:“你可会忠心于我?”那日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唔对了,他说:“常何从来忠主。”只是他的主人由始至终只有一个人罢了。
李建成死了。
消息传到李渊那时,李渊却并没有多少意外,他坐在龙椅中,背部微驼,目光稍显空洞,面上竟登时显了老态。余光里瞧见有人逆光而来,他愣愣抬头,见李世民神情麻木的跪在自己面前,也未显出什么情绪来。
李渊缓缓抬起略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李世民的头顶,一如他小时那般,李渊问:“老二啊,你开心么?”在剑挥向李建成的脖颈之前,李世民原本以为此时起便是他开怀之时,可当李建成的人头落地,未瞑之目仍久久望着他时,李世民突然觉得有些怕了。是啊,他开心么?他将他的兄弟杀了,他开心么?
想起李建成眼中的笑意与解脱,李世民有些困惑,时至今日,究竟是谁更开心一些?
李世民浑浑噩噩的出了皇宫,将自己关在屋中,一关便是三日。
李建成之死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众人听闻当日太子于玄武门刺杀秦王失败,被秦王一举擒获,而后自尽。
太子府一时间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太子府的僚属即便是想替李建成报仇,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更何况眼下他们本身便是自身难保。
李建成死后三日,李渊一纸圣旨,立了李世民为太子,诏曰:“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自那之后,李渊便再也没在朝中露过面。又过两月,李渊又以年事已高禅位于李世民。
李世民登基后十三天,册封观音婢为皇后,杨暎为杨妃,至于阴月,碍于她为自己生了双生子,也封了嫔位。
武德九年,九月。
李世民擢升长孙无忌为宰相。长孙无忌婉拒陛下美意。
武德九年,十月。
李世民再命长孙无忌为宰相。长孙无忌仍未接旨。
贞观元年。长孙无忌辞官,携妻带子归洛阳。
临出宫前,观音婢与长孙无忌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长安城胜景,长孙无忌道:“你的想法是对的,自古以来外戚干政的例子太多,你能将眼光放的如此长远,是真的长大了。”观音婢定定盯着宫门的方向,眼中稍显空洞。当日玄武门之变,她亦在场。因兹事体大,行事前,参与此事的诸位军士心中惶惶,为勉励众人,观音婢决定与李世民一同前往。大家见秦王妃坐镇,不免受到鼓舞,自然是士气高涨。
行事时,很是顺利,彼时观音婢一直站在拐角处,但她知道,李建成瞧见她了。李世民挥剑前,李建成嘴角的笑意未变,一如当年街上初见,温文尔雅。观音婢缓缓闭眼,再睁开时,李建成已倒在血泊中,仍静静朝她的方向望来,那一瞬,观音婢竟有些羡慕起李建成来,他终是解脱了。
见观音婢的面色不怎么好,长孙无忌也猜出个中原因,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罢了,都过去了,日子还是要过的。”观音婢轻轻点头。有宫人从远处急匆匆走过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
“娘娘,陛下找您呢。”时候已不早,马车等在了门口,长孙无忌顺势道:“去吧,定要好生辅佐他,有些人……不能白白便死了,愿这天下,盛世永存。”长孙无忌凭栏,于夕阳残血中望着观音婢,余晖在观音婢周身镀了层金边,使长孙无忌有些瞧不清小时总是跟在他身后的这只跟屁虫。
观音婢低头将泪意隐去,良久,向长孙无忌行了一礼,而后转身与宫人离去,于金光粼粼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