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疑是佳人来1
今日抚军将军回城,百姓无心做生意,除去酒肆茶馆,街上其余店铺全关了,放眼放去,街上人头攒动。有钱人为瞧得更清楚,便掏钱在酒肆二楼包了雅间,其中不乏怀春少女,一个个皆望眼欲穿,一双芊芊玉手紧紧揪住胸口那片衣裳料子,视线死死钉在城门处,生怕错过抚军将军进城的每一个瞬间。
观音婢站在拥挤的人潮中,时不时便被身边人给挤出队伍一下,而后前排维护秩序的守卫再将她怼回去,观音婢欲哭无泪,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想瞧李世民一眼会变得如此艰难。
不多时,有厚重的马蹄声渐近,整座城池都随之震颤,一马率先入城,金戈铁马之上,端坐一身姿挺拔的少年,但见其一袭绛紫戎装,剑眉星目,胸前护心镜斑驳,无不诉说着主人家的赫赫战功。在少年之后,有两马并骑,马背之上虎狼旗招展,庄严肃穆。
首骑少年是李世民无疑。观音婢虽与他有些距离,李世民的容貌也已完全长开,但大概的轮廓还是未变,只是三年不见,李世民较之小时成熟了不少,这么一瞧,身上多了沉着稳重之感,再也不是观音婢记忆中那莫名其妙便与自己闹别扭的李世民了。
李世民策马将从自己眼前经过,离得近了,观音婢才瞧见他马背上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此时像是状态不佳,趴在马背上,面色煞白,唯有双颊处酡红。李世民一手护着他,另一手扯着缰绳,神色中带着些焦急。观音婢皱眉,这人一瞧便知是肾脏出了问题,再瞧李世民那一脸紧张的模样,料想此人于他心中位置不轻,或许便是众人口中的那个伙头兵。
眼瞧着抚军将军离自己这么近,百姓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高呼着向前冲,观音婢一个不防,随着人群冲破了侍卫的警戒,身子向前一倾便趴在了李世民的马蹄之下。
李世民反应极快,立时勒紧缰绳,战马前蹄高扬,一声嘶鸣,震得观音婢耳鸣不止,此时自己太过狼狈,观音婢不敢抬头瞧李世民,只得作势跪在地上。侍卫见状,也纷纷跟着跪了下来,生怕李世民责罚。
李世民宅心仁厚且满心都是马背上那人,哪有时间与他们浪费,低声道:“让。”声音深沉有力,如风过山岗,再也不是少时变声期那略带嘶哑的嗓音。
少时少时,观音婢也知两人的交情只能靠回忆来维持,再一想到他马背上那人,心中突然便有些不舒服,她不知自己是抽了什么风,头脑一热,直接道:“启禀将军,马背上那位军爷,民女可医。”李世民皱眉,一瞬不瞬盯着跪在自己马前的女子,眼中古井无波,少顷,他稍稍回头,冷声吩咐身后人:“把她带上。”而后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观音婢跟着李世民回到了军营,暂被安排在一处干净的屋中。屋子里有好些瓶瓶罐罐,想必是哪位军医的行医之处。观音婢在屋中静候,不多时便有人来传她。
“将军叫你过去。”一军士跑了进来,粗着嗓子吆喝了一声,待瞧见屋中人的婀娜身影之后,面上带了些羞赧,语气也温和了不少:“快点吧,别让将军等急了。”观音婢点头:“劳烦军爷带路。”校场上喊杀声震天,众军士纵横整齐,手握长枪正在操练。高台之上,有一将领模样的人负手而立,观音婢远远扫了一眼,见那人似乎有些眼熟,不由朝身前带路的侍卫发问:“军爷,那高台之上的是何人?”军士闻言也朝高台上瞧了一眼:“那是新来的录事参军,李建成李大人。”观音婢觉得他们兄弟二人当真是情深缘重。三年前李世民奉命驻守吐谷浑之后,不日李建成便也离开了洛阳,多年来音信全无,相信他们兄弟二人其间也从无什么书信往来,没成想两人隔着好些个地方在这柳城遇上了。
观音婢又遥遥瞧了高台一眼,见李建成似乎也回望了过来,一阵心虚,忙收敛了心思跟在军士身后,一路穿过九曲十八弯的回廊,绕到了李世民的房门前。得到了允许之后,观音婢推门而入。
李世民正坐在床前,神情还是进城时的严肃,见观音婢进来后,他微微抬了眼皮,观音婢觉得下一瞬他可能会一甩袖袍,怒道“治不好你便陪葬!”,这右眼皮便止不住的一阵跳。
但所幸李世民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能治好么?”听这语气,似乎也没报什么希望了,大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之意。
观音婢清了清嗓子:“将军,我要先瞧一瞧的。”行医讲究望闻问切,她不比她师父,医术还没精进到粗略扫一眼便能定人生死的程度。
观音婢几步行至床边,撩开帐子,见躺在床上那人双目紧闭,面色较之方才更是难看,忙为他把了脉,手刚一搭上去,只觉手下脉象芤动微紧,是亡血之象,乃是极度疲劳所致,心中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肾虚风闭啊,抓些柴胡、人参加上当归川芎等药材,补补便好了,倒不是什么棘手的病,只是估计此人先前整日随军奔波,治疗的不及时,导致病情稍加严重罢了。
观音婢松了口气,抬手揩了下脸上的汗。
说道:“军爷无甚大碍,只是连日奔波有些疲累,抓几副药,补一补便好了。”方才街上太过吵闹,隔着众人的声音李世民倒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此时屋中静谧,再一听这声音,突然令李世民生出了一股怪异之感,他不由又瞧了观音婢一眼,双眉微蹙,总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遂开口道:“这便完了?这些药他也服过,并没有什么疗效。”经历了方才在街上的那件事,观音婢深感丢脸,有些排斥单独与李世民相处,本想诊断过后请李世民命人去抓些药材,自己也好尽快离开,此时见李世民一副要深谈的模样,心中叫苦不迭,稳了稳心神,道:“此药方若坚持服用,定会见效,请将军放心。”说来也奇怪,即便眼前女子不说让自己放心的话,自己也是相当放心的,李世民觉得自己大约是连日征战,脑袋生了病,这会儿才会觉得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使自己倍感亲切心安,不禁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略有不耐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观音婢如获大赦,忙行了一礼,微微弓着身子,倒退了出去。李世民沉思片刻,又抬头瞧了观音婢一眼,这一眼正好瞧见观音婢露出的纤细手腕,那嫩藕般的手腕上有一点兰花形红记,李世民拧眉,陷入沉思。
正要跨出门槛时,观音婢听李世民道:“在他好之前,便劳烦大夫日日来为他瞧一瞧了。”观音婢欲哭无泪,觉得这霉倒起来当真是不分时候,她的内心是拒绝的,但表面却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好哽着嗓子道:“是,将军。”说罢又要离开,不料李世民又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观音婢扶额,心道:瞧把您厉害的,眼下都能闻声识人了。
她清了清嗓子:“将军果然乃人中骐骥,民女的确是偶然路过此处,听闻抚军将军班师,特意逗留一日,想着一睹将军风采,今日一见将军,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文韬武略,我朝有将军如您,实乃陛下之福分,百姓之福分。”观音婢觉得自己的马屁拍的十分到位,不料另一厢李世民却微微变了脸色,他不动声色地瞧了观音婢一眼,因隔着一层冥罗,他也瞧不清观音婢的神色,听到方才她那一番明显不走心的话,李世民无端有些烦躁,便从椅子中站起来,冷笑一声。
“治不好,你便提头来见。”终于听到这初始便回荡在自己脑海中的一句话,再结合李世民此时如茄子皮一般颜色的面色,观音婢此时的心却奇迹般安定了不少,仿佛少时的那个李世民又回来了一般。
观音婢叹了口气。让他未过门的妻子去医他的属下也便罢了,这治不好还得让她陪他的手下一道去死,这是什么道理?又是哪处的风俗?传出去怕是也好听不到哪儿去。
不等观音婢答话,李世民便拂袖而去。观音瓶只觉一阵寒风刮过自己的身边,等她转头再瞧时,早已没有了李世民的身影。
观音婢认命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凑巧瞧见方才领她来的那位军士,便笑道:“军爷,不知这军中抓药之处在何地?”其实这小军士今日不用操练,方才将观音婢带到地方之后,便一直默默守在隐蔽处,想着等观音婢再出来时,好能再与她多说上两句话,这会儿瞧见观音婢主动发问,心中乐开了花,觉得现下放眼这军营中,观音婢只与自己相熟,心中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就好比当年他被抓壮丁抓来军营一般,他们村只抓住了他一个,这说明他是多么的优秀啊。
小军士搔了搔头,朝北边指了指:“军医白昼里都在那边为人瞧病。”说着探着头朝那边瞧了瞧,觉得距离有些远,且这军中地形复杂,怕观音婢走错地方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又道:“不如我带你过去吧?”观音婢觉得这位小军士是个热心肠,对他印象十分好,发自内心笑了笑:“那便有劳军爷了。”小军士脸一红:“姑娘你也别一口一个军爷,一口一个军爷的,叫得我脸都臊的慌,我们村的乡亲都叫我虎子,姑娘若不嫌弃,也便叫我虎子吧。”观音婢觉得他这名字起得十分生动,启唇一笑,试了几次,发现自己实在叫不出口,只好道:“还是叫军爷顺口一些。”虎子也便不再坚持,沉默着在前面带路。
观音婢也生怕自己撞见什么不该看的,一路眼观鼻鼻观心,但那军医行医的地方,瞧着虽近,实则还有好大一段距离,俩人这么默默无言的走着也有些尴尬,观音婢便主动交谈道:“方才在将军房中躺着的那位军爷,想必与将军关系很好吧?”即便李世民的心地再善良,也不能善良到但凡一个属下生病,便抱去他床上睡一睡吧?
想来那位军士在这军中的名声不怎么好,观音婢清楚瞧见虎子在听闻自己提到方才那位军士之后,眉头狠狠一皱:“那个人做饭难吃的很,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居然让我们将军留他到现在,任凭我们如何抱怨伙食之差,将军都未把他调到别处,这分明是有内情。”虎子愤愤地哼了一声:“做饭难吃也便罢了,还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的生病,我瞧他分明是装的,只是想引起我们将军的注意而已。”虎子越说越气愤:“若当真是有什么病,再把我们传染了,我们这些烂命虽不值钱,但要死,也是要死在沙场上的,像他一般病死,岂不是太过窝囊!”观音婢闻言心头一紧,恨不能扑上去捂住虎子的嘴,生怕李世民床上躺着的那位被虎子咒死了,他若现下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虎子大概也觉得自己话有些多,转头对着观音婢憨笑了一下:“姑娘,我这话有些多了吧?”观音婢即便再实在,也不会实在到附和虎子的话,只掩面一笑:“哪里哪里?军爷说笑了。”李世民负手立于兵器库中,视线依次滑过一架架阵列整齐的各类长短兵器,这些兵器大多锈迹斑斑,跟随众位经历过不少生死,透过这些架子再向上瞧,入眼便是墙上挂着的一面破败的虎狼旗,那是他十二岁出战突厥时最好的战利品。
李世民的视线从旗帜上收回,不经意落在半掩的窗子上,从窗子的缝隙,正好瞧见虎子与观音婢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路过,顿觉日光下虎子那一口皓齿有些晃眼,再一瞧跟在他身后的观音婢面带羞赧,更觉得画面有些辛辣。
李世民攥了拳,缓步踱了出去,静静跟在二人身后,但见这两个草包一路只顾说笑,并未发现有自己的存在,当下气得牙根直痒,少顷,他冷笑一声,掉头朝训练场走去。
观音婢从药房抓完药出来后,闻得钟声乍响,军中各位军士如受了惊一般,从四面八方跑向校场。
此钟声众军士都认得,除非是紧急操练,否则一般不会敲响,但按照以往的规矩,众人刚出征回来,是有两日的休整时间的,今日这钟声大响,也不知是不是上头有什么指示。
观音婢抱着药材,往李世民的住处走,推门时听见里面传来细微响动,忙加快脚步小跑进去。方才还在昏迷中的人此时已然醒了过来,但见他坐在李世民的床上,并没有初来乍到时的那般茫然,好似早已习惯了此处环境一般,此时瞧见观音婢进来,眉头皱了皱:“你是何人?”观音婢低头瞧瞧自己怀中抱着的药,难道她这一身行头不够明显?观音婢只当他是病坏了脑袋,也不与他一般见识,矮身坐在他旁边,却瞧见他不露痕迹地往里面靠了靠,似乎是有意躲避,顿觉此人有趣,她还未嫌弃他是病患,倒是先被人倒打一耙。
观音婢道:“我是大夫,来为你瞧病,这些药你拿去煎了,一日三次,连服十日,你的病便可痊愈。”那人睨了眼观音婢手中的药,并没有急着去接,嘴角弯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我这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换的大夫数量比你手中的药还多,将军心善,我可不善,趁我好生与你说话,你走吧。”观音婢被他嘲讽的一头雾水,道:“军爷您误会了,这次并不是我想救你,而是将军让我来救你,你若是死了,我也活不成,我瞧您并不是很想死,凑巧我也还没有活够,不如您再挣扎一次,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人扯了扯身上的被子,神情依旧很不友好。观音婢也不知道他身为一个做饭很是难吃的伙头兵,这瞧不起人的勇气到底是从何而来?只能将药放在他身前。
“这药,我便放到这儿了,吃不吃随您高兴,若是不吃,记得扔远点,毕竟这药材味道太大,闻着也有些令人不舒服,再将您的病情薰重了,那便是罪过了。”观音婢见他此时鄙视起人来,精神头很足,一时半会儿的也死不了,说完便起身离去。
出门时正见众位军士在校场上跑圈,观音婢稍稍驻了下足,一眼便瞧见了跑在队伍最前方的虎子,众人皆是一身轻装上阵,唯有虎子又是长枪又是米袋的背了个满身,观音婢心中有些不解。
这驻足的功夫,听见李世民一本正经道:“虎子,你乃是我军栋梁之材,注定要承担别人无法承担的沉重,这是我军对你的考验。”可怜了虎子,听完李世民的话,似乎瞧见了自己披挂出征,奋勇杀敌的场面,脚下动作更快,眨眼间又甩下了众人一些距离。
观音婢:“……”她无论用什么姿势听,都听不出李世民话中的诚意何在,可怜了心眼儿实的虎子,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李世民,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想必说的就是虎子这类人吧。
一连好几日,观音婢替云茶的母亲瞧完病后,便被李世民派人请到军中,云茶的母亲见状,深觉观音婢其人深不可测,也不敢再像初次见观音婢时的那般放肆,言语间都收敛了不少,有次竟然还主动要求将抓药的钱还给观音婢。
观音婢知道云茶的母亲是何种人,虽说不想得罪她,但也不愿与她多话,表面上依然对她礼貌有加,但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观音婢对云茶的母亲并不像对云茶的父亲那般热络。
一日,观音婢正要出门去军营,忽见云父堵在门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停下了脚步,问:“伯父,您是有什么事么?”云父开口前环视了一圈儿,面带忐忑:“姑娘啊,云老伯虽然没什么立场,也不知你日日去军营是什么事儿,但有些话云老伯还是要与你说。”云父压低了声音:“抚军将军虽好,但毕竟不知根不知底,而且我听闻他早已有婚事在身,但却还与军中的下属断袖,这样的人云老伯以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而且姑娘你如此心善,老天自会给你安排一门好婚事,你何苦如此想不开,与抚军将军羁绊在一处?”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话落后,云父硬挤出一抹笑:“当然这些话只是云老伯一家之言,姑娘若不爱听,便当云老伯发疯吧。”观音婢心中有些微澜,自打父亲过世后,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也便只有舅舅高士廉与她说过,云茶的父亲,作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竟能如此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观音婢觉得这份恩情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她笑着安抚云父:“云伯父您放心,我去军中只是为了给人瞧病,我与抚军将军并不熟,而且从未想过与他有什么牵连。”人一旦想要宽慰他人时,语气不自觉的便会十分诚恳,颇有睁着眼睛说瞎话之意,观音婢也不例外,此时她睁着一双丹凤眼,将话说得十分诚恳,说完她不经意抬眼一瞧,心顿时凉了半截。
李世民抱臂站在再回首的门口正中,也不知来了多久,一双眼睛正阴沉沉盯着自己,面上也瞧不出什么表情。
观音婢想闭嘴时已来不及,慌乱中不慎咬了舌头。
“拜见将军。”观音婢行了一礼,话语引起了在食铺中吃饭的人们的注意,众人闻言回头瞧,见门口站着的果然是抚军将军,立马放下手中碗筷,整齐划一跪下朝李世民行礼。
观音婢站在一群人当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当下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正要随众人一起跪下,便听李世民开了口:“今日为何这么晚还没去?”语气熟稔的仿佛两人已相识多年一般。
观音婢面上的尴尬之意越发明显,她瞧见跪在一旁的云老伯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去,生怕云老伯一个激动与李世民起了冲突,忙道:“回将军的话,民女今日有事耽搁,正要往军中去的。”李世民心中清楚观音婢是在信口胡诌,状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何事?”跪在一旁的云老伯终于无法继续忍受,生怕观音婢吃了亏,抬起头快速瞧了一眼李世民,又忙低下头道:“不瞒将军,我这小侄女今日是在等她的未来夫君,这便耽搁了。”李世民面如玄潭:“未来夫君?”观音婢转念一想,自己本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便顺着云老伯的话回道:“是的,民女是在等人,只是故人未至。”李世民挑了嘴角,声音并无波动,只道:“你的方子确有作用,白熠的身子已无大碍,今日特意请你去军中,要好生招待你一番。”观音婢觉得这个白熠的面子倒是大,竟能兴师动众劳烦李世民亲自来登门请自己去军中,所以那些有关两人断袖的话,怕也不是空穴来风。观音婢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所以现下这个情况是,她未婚夫的相好打发她的未婚夫来请自己去军中相聚?这画面太美,美的令观音婢有些不敢想象,而且虎子说,这个白熠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今日若是有幸吃到他亲手做的饭菜,自己有没有命活着出军营还是一说,是以今日这顿饭,堪比鸿门宴啊。
见观音婢许久不说话,李世民没了耐心,眉头一皱:“不走?是在等我背着你去?”观音婢咂舌,心想果然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想当日他抱着白熠从城门一直策马到军营不也是乐在其中?这会轮到她这个正牌的未婚妻,便是这副一脸嫌弃的模样,当真是叫人伤心。
云老伯暗地里拉了拉观音婢的衣摆,示意她莫要与抚军将军对着干。
观音婢怕云老伯担心,便回道:“有劳将军,还让将军亲自跑一趟,当真是惭愧。”李世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率先转身离开,几步便上了马车。观音婢望着他的背影唉声叹气,她在想,若此时摘下脸上冥罗与他相认,此情此景大家都会尴尬的吧?
观音婢上了马车,挑在离李世民稍远的对角坐下,有些拘谨的握着膝上的衣裳。这车厢中沉了张软塌,还能搁置张茶桌,空间委实不算小,但观音婢仍觉逼仄,这胸口也有些发闷,她不动声色地向车壁上靠了靠,意欲透过被风拂起的车帘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李世民坐在软塌上,像根木头一般闭目养神,车厢静谧,他早已察觉到观音婢有些坐立难安,却仍是未有什么动作,一脸的“生人勿近”,观音婢即便是想与他套一套近乎也是无从下口,只好暗暗叹了口气,所幸军营离再回首不远,观音婢咬着牙跺着脚忍了片刻也便到了地方。车还未等挺稳,观音婢顾不得让李世民先走,“噌”一下蹿起来,提着裙摆便要下车,手还未等触到门帘,便见一把短刀扎在她手旁半个小指远近处,浑身当下一凉。
李世民语气寡淡:“让。”观音婢:“……”白熠此番招待观音婢乃是开的小灶,酒菜全是从酒肆中买来的,八道菜荤素得当,囊括了多种菜系,此时正端端正正摆在李世民房中的桌案上,香味飘摇。
诚然,观音婢是有些饿了,但也不便表现出来,她矜持的朝桌子上瞧了一眼便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白熠也是个性情中人,虽与观音婢初见面时两人生了些不愉快,但经过观音婢多日的照料,他的身子骨确实已经大好,这时瞧观音婢跟在李世民身后进来,便朝观音婢行了一礼:“白某能捡回一条命,多亏女大夫,先前是白某的不是,还望大夫莫要与我一般见识。”白熠的这个性子观音婢倒是喜欢,而且头一次见面时的不愉快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观音婢一早便忘到了脑后,瞧白熠如此爽快的赔了不是,自然也不会端着,遂忙回了一礼:“军爷哪里话,治病救人本就是民女的职责所在。”李世民在一边站了许久,木着张脸听着两人互相谦虚,有些不耐,顾自走到桌边坐下:“你们若是不吃,便出去说话。”白熠似乎习惯了李世民的模样,早已见怪不怪,见李世民已拿起筷子准备动手,忙请观音婢一同落座:“大夫请。”观音婢迈步,走着走着心中便“咯噔”了一声,她脸上还戴着冥罗,这若是摘下来,岂不是被李世民认了出来?认出来了倒也无妨,相认其实并不可怕,谁做了亏心事谁才尴尬。
观音婢认为坊间皆传李世民断袖乃是他做了亏心事,只是此时为何心虚的却是自己?她犹犹豫豫的走到了桌边,矮身落座,一双手攥得死紧。
李世民若有所思的盯着观音婢的冥罗,顺手将筷子放在碗上,似是正在等着她以面示人。
观音婢察觉到头顶那两道灼灼的视线,略微抬了眼,不料正对上对面落座后也是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瞧的白熠的,顿觉房中的气氛有些诡异。
观音婢吞了口唾沫,垂眼思考良久,想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超生,这么一想,顿觉一股勇气自胸腔而生,正要伸手将冥罗摘下,忽听虎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将军,录事参军有事找您呢。”观音婢的手正握住冥罗一角,闻声便顿住了。
身边传来一阵椅子拖地声,李世民动作极大的站了起来,观音婢不用瞧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不怎么好,但凡是与李建成沾上边的事,他的眉头便从未松开过,这一毛病即便是过了三载,也不会改变。
录事参军主掌各曹文书,及纠察等事,当然,偶尔也会帮着众位将军、都督参谋参谋军事,这位阶虽没有李世民高,但却是各府大将军的直系属员,一般人遇上还是要给些面子的,但是李建成挑在这时候来找李世民参谋军事,观音婢瞧得出,李世民连同这桌子上的酒菜都是不想给李建成面子的,可眼下大隋正处风雨飘摇之中,四处皆有起义军,李世民并不敢忽视,虽心中不痛快,但最后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
白熠知道李世民心中不情愿,开口说和道:“将军,说不定他此次当真是有正事,我与女大夫等你便是了,你速去速回。”李世民没好气的应了一声,又状似不经意瞧了观音婢一眼,这才朝门外走去。
观音婢正盯着桌子上的红焖肘子发呆,心中想着的是录事参军这一职务并不适合李建成,他本身便不是什么好人,若再指望着他出主意,那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但白熠却不这么想,他见观音婢一瞬不瞬的瞪着红焖肘子,似是怕有人与她抢一般,不禁笑了笑,而后极其大度的将那盘肥而不腻的肘子推到了观音婢面前:“不如我们先吃。”说完似是怕观音婢抹不开面子,解释道:“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将军平日里东征西讨的也忙,有时一整日也没工夫吃饭,我们便将他的饭菜留出来,等他要吃时再热一热。”想起眼下农民起义不断,但凡有些本事的人皆拥兵据地,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观音婢也有些愁,她虽并未亲身经历过征战,却也不难想出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一时间更是没有心情吃饭。
白熠心思粗,又将肘子朝观音婢推了推,尽显地主之谊:“吃吧。”说着便为观音婢夹了一块:“说起来我还不知女大夫的名讳,不知女大夫可方便告知?”江湖规矩,出门在外,自然需要一个假名字傍身,观音婢随孙思邈四处行医多年,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名号,她淡淡一笑,道:“师父往日都唤我小七,军爷便也这么叫吧。”观音婢说着摘下了自己的冥罗,顿觉好似剥开了一层保护色,整个人都不再神秘了,心中不禁有些落差。
白熠乍一瞧见观音婢,不由呆了一下,观音婢本以为他是常年征战,许久未见过女子,这冷不防瞧见一位,许是有些不能适应,正要开口打个圆场,便见白熠倏然从座位上起身,疾步向李世民的床边走去,而后轻车熟路的掀开被褥,意欲打开李世民床下的暗格。
观音婢瞧得心惊肉跳,深以为白熠与李世民的关系大概已经到了不可描述的程度,不然凭他一个伙头兵,这么公然去翻将军的床,于情于理似乎都有些不合适。至于那床中所藏的是何物,与白熠与李世民的关系比起来,观音婢倒是不那么好奇了。
只见白熠弯腰忙活了许久才将暗格打开。也不知那宝贝是有多稀奇,值得对凡事都不上心的李世民如此大费周章的藏在床下。观音婢稍稍坐直了身子,视线朝那边瞟了瞟,发现床下除去一只红木雕纹的锦盒外,并无其它东西,想必那宝贝便藏在了那锦盒中。
白熠将锦盒捞了出来,庄重得好似托着个骨灰罐,他打开锦盒上的锁,从那里面寥寥无几的几封书信中掏出来一卷檀香木装裱坠底的画轴,将丹青展开后,冷着脸照比着观音婢仔细瞧了许久,视线在丹青与人之间来来回回不下几十次。
“有些像,却又不像。”良久,白熠撇了撇嘴:“是我唐突了,将小七大夫认成了将军的故人。”丹青似乎已有些年头,微微泛黄,有些地方水彩浓厚,已浸透了纸背,观音婢从丹青后面瞧,隐约觉得画上的是一位女子。她心中微动,起身朝白熠走了过去,口中道:“唔?将军的故人?劳烦军爷让民女瞧一瞧。”白熠将丹青朝观音婢怀中一塞,动作略有粗蛮,想必是带着不满。
观音婢朝画卷上一瞧,首先迎入眼帘的是那串色彩鲜艳的糖葫芦,其次才是拿着糖葫芦的那个女童。女童挽了个双环髻,双颊圆润,红唇薄厚适中,笑时眼如弯月,可不就是她小时的模样,此时画外人所处时代距这画上人所在的年头早已过了千余个日夜,两人自然是不一样的,想起方才白熠将画塞给自己时的态度,观音婢斟酌着开口。
“将军的这位故人,当真是美人坯子,想必这人与将军关系匪浅吧?”说完自己也觉不妥,正要补充一番,便听白熠道:“有朝一日,若是我遇到她,非将她的腿打折。”观音婢莫名觉得腿有些疼,不禁伸手去揉了揉,问:“军爷怎的这么激动,难不成是这女子得罪了军爷?”白熠哼了一声,声音之洪亮,几乎使观音婢瞧见了从他鼻下喷出的两股烟,白熠道:“这个负心女子便是我们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了。”观音婢一头雾水,自己怎么好端端的便成了负心人?
白熠继续道:“枉我们将军日夜惦念着她,这么些年她竟一封书信都未给将军来过。”观音婢扶额,这便有些冤枉她了,这些年李世民戍北征南,几乎一些时日便要换一个地方,她之前寄出去的书信都如石沉大海,根本没有回音,想着李世民驻扎的地点随时有变,观音婢这才戒了主动给李世民去信的习惯,除去李世民每每战后的捷报外,她平日皆是靠高士廉与长孙无忌同她说李世民的近况的。现下这素昧平生的白熠都如此想自己,想必李世民做为老相识,想法只怕要比白熠更为偏激一些吧?只是这“日夜惦念”是什么意思?白日里白熠知道李世民惦念自己也便罢了,连李世民夜里惦念自己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这若说两人关系不密切,观音婢都不信了。
白熠将丹青从观音婢手中抽出,又一股脑的塞回锦盒中,将李世民的床恢复了原样,动作可谓是一气呵成,一瞧便是老手了。观音婢心中越发没底,正犹豫着要不要探一探他与李世民究竟是何关系,便见白熠顾自在桌边坐下,为自己满上杯酒:“今日我本是休沐,可以喝酒,小七大夫要不要来尝尝?”观音婢自然不能应允,这可是在李世民眼皮子底下,再者说自己酒量太浅,这一喝指不定要闹出来什么笑话,遂启唇一笑:“军爷,民女便……”话还未落,白熠一仰头,已将一杯酒倒入腹中,而后又接二连三的喝了好几杯。观音婢傻了眼,坐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白熠他这分明就是借酒消愁啊。
白熠一语不发,连干了一坛酒,观音婢想,或许这便是即使他烧菜难吃,李世民却仍未将他调离至别处的原因吧,就这酒量,陪二十个李世民也不成问题啊。
白熠抱着酒坛醉眼朦胧的瞧观音婢,他生的斯文秀气,一双手更是修长细腻,瞧着并不像做粗活的人,他大着舌头对观音婢道:“我陪了他三年,出生入死,他却只拿我当兄弟。”观音婢听白熠言毕,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白熠这声音,分明是个姑娘。
观音婢在椅中呆坐许久,聚精会神盯着白熠,生怕白熠是有什么喝过酒后便爱扮成小姑娘之类的隐疾。白熠自顾自在一边嘟囔着什么,言语含糊不清,观音婢见状又伸手为她身前杯子添满了酒,劝道:“军爷,酒是个好东西,您再喝几杯,将心中的不痛快发泄发泄。”白熠已喝得酩酊大醉,哪里还禁得住观音婢劝酒,不多时她便将杯子朝地上一摔,而后伏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观音婢屏气,见白熠口水横流,睡的很是香甜,伸手轻轻推了推她,白熠没什么反应,观音婢又稍稍朝前靠了靠,发丝不当心滑到白熠脸上,白熠极为不耐的伸手拨了一下,因力道过大,顺便给了她自己一巴掌,许是打疼了,白熠抬头瞧了观音婢一眼,吼了声“大胆!”而后将脸换了个方向继续安睡。
观音婢见状直起身子,这才放心大胆的托起白熠的头,首先伸手摸了她的咽喉处,发现并无喉结,犹豫了会,观音婢一咬牙又伸手朝白熠胸前摸了一把……白熠虽是束了胸,但手下那略微凹凸的柔软尚在。
“你在做什么?”李世民不知何时进了屋,深沉的嗓音几乎是贴着观音婢的头皮响了起来,观音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瞬时收回放在白熠胸前的手,又做贼心虚般的逃开老远,脸面上的冥罗都未来得及戴上。她在离李世民五步处站定,深深垂首,恨不能一尺白绫便上吊自尽。
李世民是个孜孜不倦的上进青年,他见观音婢不答话,又问了一遍:“你方才在做什么?”观音婢生硬道:“方才军爷喝了酒面色不好,我担心军爷身子还未痊愈,便为军爷瞧了瞧。”而后下了定论:“所幸军爷并无大碍。”听了观音婢的话,李世民不疑有他,转眼见桌上的饭菜除去肘子缺了一块,其余仍是原封不动,不禁皱了眉:“你们怎么没吃?”观音婢愁眉苦脸,哪是她不想吃,白熠一直在给自己灌酒,她也不好得自己动筷子啊。
李世民低头瞧了白熠一眼,见她趴在桌上占了大半的地方,踢了踢她的小腿:“去床上睡。”这若是不知白熠乃是女儿身还好,眼下既然知道了,再瞧李世民对白熠的种种,观音婢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
白熠早已昏睡不醒,自然听不到李世民的话,观音婢以为凭李世民那甘愿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性子,定是要将白熠安顿好的,这厢便冷眼瞧着,见李世民叫不动白熠,直接提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到地上,对此,李世民是这么解释的:“将他抱到床上他还是会往地上爬,反之,他一会自己便会找床了。”观音婢不知道白熠这是什么贱毛病,遂有些头疼。
李世民落座后,招呼观音婢:“过来坐。”观音婢没有心情陪李世民吃饭,低头绞着冥罗,声若蚊吟:“回将军的话,天色不早了,想必故人已至,民女该回家了。”李世民许是有些饿了,也不说话,只低头安安静静的吃饭,房中霎时变得静谧,令观音婢生出自己是否说错话了之感。她有些拘谨的抬了抬头,瞧了眼李世民,试探般道:“将军?”而后又慌忙将头垂下。
李世民也抬头,慢半拍道:“唔,那你走吧。”说完低头瞧了眼已经开始朝自己床上爬的白熠:“他身子骨全好了?”观音婢也顺着李世民的视线也朝地上瞧,见地上的白熠沉默无言,手脚并用爬得很是卖力,因饮酒过度,导致身子不平衡,有时一张白净的脸便会与地面摩擦一下。观音婢瞧得脸疼,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颧骨处:“军爷这身子倒是全好了,只是这脸皮不抗磨,明日大概还得上些药。”李世民“哦”了一声:“好我知道了,你走吧。”观音婢闻言如获大赦,又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临出门前还回头瞧了眼一脚已搭在床边上,正奋力向上爬的白熠,惊觉画面太美,有些后悔自己这临别一瞥。
出了门后,恰好一阵微风拂过,新鲜空气争先恐后钻入观音婢的鼻腔,压在观音婢心头上的那块石头也仿佛被搬了开来,她只觉通体顺畅。观音婢走得犹犹豫豫,都已行至回廊尽头,还不时回头瞧李世民的房间。她想着既然白熠是女子,那么无论李世民是否喜欢她,她日日这么陪着他也不妥。思及此,观音婢又有些纠结,少时李世民脑袋缺根筋瞧不出自己的女扮男装,现如今都已过了三载,也不知李世民这眼神有没有修炼得好些。观音婢瞧他对白熠的态度,有些摸不清他是故意装作不识白熠女儿身还是当真不知道,若是后者还好,可若是前者……观音婢觉得那这个男子倒也不怎么可靠,趁着眼下还未嫁他,不如再重新考量一番。
观音婢一路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出军营时,不慎与人撞了个满怀,她被撞的一个趔趄,倒退几步站稳后并未抬头,余光所及之处瞧见一肌色暗纹镶边的菖蒲色锦袍下摆。
“姑娘你没事吧?”对方忙询问,语气中的歉意浓重的直逼九天云霄。
观音婢听到这把嗓音不禁又朝后退了一步,心道近日是走了霉运,明日定要起早去寺中拜一拜,这对面之人不是许久未见的李建成是谁?
观音婢稳了稳心神,客气回:“大人哪里话,是我唐突了。”李建成许久都未说话,观音婢乐得不用与他多费口舌,又朝其行了一礼正要转身走,便听李建成轻笑一声:“姑娘连头都未抬便知我是“大人”,难不成认识我?”观音婢心中一阵冷笑,面上却仍是从容:“在这军中清一色的军服,唯有大人着常服,民女即便再才疏学浅,这些还是懂的,更何况众位军爷为百姓抛头颅洒热血,民女唤一声大人也合情合理。”李建成半晌都未再开口,观音婢又行了一礼,转身便要走,本以为李建成大约是瞧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对,会找借口阻拦,却未成想最后是她自己高估了自己,直到她走出一些距离,身后仍是一片安静。走过拐角,观音婢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眼,见李建成早已朝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观音婢驻足,想起方才李世民回来时面色不怎么好,估摸着是与李建成又起了什么争执,这会李建成又一身便服出了军营,是不是又要动什么坏心思?
观音婢觉得自己这么想李建成有些不地道,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如今李建成可是与她别了三年,说不定自己也要将双目刮了瞧他呢?但世人又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么想着,观音婢脚步一转,悄悄跟上了李建成。他大约是前些年摆弄花花草草的,接地气惯了,出门并没有像其他世家子弟般乘轿乘车的习惯,因同是步行,这无疑使观音婢轻松了不少。
李建成虽是心思细腻直觉敏锐,但毕竟未有功夫傍身,是以对于身后跟了个同样谨慎的观音婢这事,他直到进了酒楼也并未察觉。
观音婢一路东躲西藏,在李建成时不时回头时,尽量找些木头柱子隐身,若是实在没有柱子,她便躲在来往的马车后面,也算是有惊无险的跟到了酒楼。
“客再来”酒楼乃是闻名于柳城郡的酒楼,酒楼朱墙黛瓦,屋檐下缀了排红灯笼,酒楼总共分为三层,第三层为天字号间,一般聚集在此的皆是达官贵人等。往日赶在饭时,酒楼皆门庭若市,想在他家吃上一顿饭都要提前个两三日预定,但眼下这个时辰来吃饭的客人不多,一楼大堂中还有几张空桌子,观音婢进门时,刚刚擦完桌子的跑堂小二一甩肩上搭着的白巾,笑嘻嘻迎了过来:“姑娘想吃点什么?”观音婢环顾四周,见李建成衣袍的一角消失在天字一号间中,便指着三楼道:“敢问小哥,三楼可还有地方?”小二顺势朝三楼瞧了一眼,仍是赔笑道:“有倒是有,只不过三楼要另收雅间的使用费用,姑娘您自己一个人来,实在犯不着破财去三楼。”这小二倒是个地道人,观音婢听罢他的话,脚已朝楼梯处走,边走边道:“随意来几道特色菜,一会我带走。”说罢掏出张银票塞给小二:“一会上来时再找钱便好了。”小二瞧着观音婢虽是女子,但却贵气的很,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点头,而后小跑着去了后厨。
三楼正中间修葺了个圆池,有袅袅轻烟四下飘出,圆池周围竹林环绕,池中投放了一尾尾金鱼,不同于大堂的吵闹,三楼的环境很是清雅。观音婢只匆匆瞥了一眼这些掌柜的别出心裁的布置,直接去了李建成的隔壁间。进屋后见两个屋子中间只以两道可推拉的楠木屏风相隔,楠木虽是厚重,但好在上面雕刻着花纹,有些花纹因工艺而被雕成镂空的,是以若是观音婢凝神细听,倒还是能听到隔壁的对话的,只不过好似隔着水雾一般,朦朦胧胧的。
“李公子多说无益,你口中的“归降”我也难参其意,你我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除非你李家立场改变,否则窦某绝不会与你达成一致,今日你我二人见面一事,窦某便当从未发生过,从今往后你我除去沙场一战外,断无再见面的可能。”观音婢听到了“归降”二字,心中难免觉得诧异,未成想李建成竟是劝说对方归降而非教唆其起义的。
李建成的声音不急不躁:“窦大人此话差矣,眼下大隋早已风雨飘摇,莫说是外寇入侵,连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民都纷纷割地起义,窦大人在前些年陛下募兵征讨高句丽时也曾效力,定然也知这些年陛下的做法虽有不妥之处,但也是顾全大局,意欲开疆扩土,只是陛下着急了些,才不顾百姓生死,大人何必不再给众位百姓一个安泰的机会呢?以大人的能力,只要大人肯率军归降,陛下定会体恤大人爱国心切,准许大人戴罪立功的。”观音婢越听越觉得李建成这是假借劝说之意,有意激起对方的怒火。
只听先前那声音啐了一口:“窦某何罪之有?你竟还有脸与我提起当年征伐高句丽之事!
当年发兵时兵民的困苦杨广他可曾看在眼中?那些枉死的英士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倒是与窦某说说自打杨广登位后,他可曾做过一件好事?家不家国不国,这大隋若再由杨广一意孤行下去,迟早要完,我老祖宗的基业不能因一无能之辈而葬送!”李建成低头,嘴角印制不住的翘了翘,再抬头时面上又换上那副慈悲的神色:“看来大人心意已决,晚辈再说下去也是多说无益,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你先后追随过的孙安祖与高士达两位前辈都已战死,这便说明了在军队的治理上,您还有着极大的疏漏,若是大人执意如此,想必早晚会重蹈两位前辈的覆辙,不如认真考虑晚辈的话,早日归降。”观音婢觉得先前还是她太天真,犬类又如何能改食屎之习,李建成这一番话,表面上是劝对方归降,实则是在替对方总结经验教训,提醒对方应在哪方面加强实力,城府之深,比起深渊有过之而无不及。
观音婢觉得李建成其人成长迅速,搅屎的能力早已远远超过了令人刮目相待的程度直逼想让人自戳双目了。
隔壁有短暂的沉默,继而传来椅子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大约是有人要离开。观音婢忙将手边的窗户推开,不多时便见一四十上下的男子从酒楼出去,直接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马车。
观音婢静下心将方才两人的对话理了理,觉得那个“窦某”大约是近些年起义军的首领,但首领也分三六九等,隔壁这个“窦某”大约是级别高的那一等的。她仔细想了想,近些年值得朝廷关注的各地起义首领中姓窦的,怕是只有贝州漳南县的窦建德了。
说起这个窦建德,观音婢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如李建成所说,当年他因目睹百姓生灵涂炭而义愤不平,遂抗拒东征后起义,起义后他曾先后与两人结成同盟,只是那两位首领相继战死,只余他活到现在,据说与他接触过之人无不交口称誉,就连当年也曾参与高句丽之战的长孙无忌也说窦建德乃是有大仁大义之人。
观音婢屈指叩了叩桌面,深以为以李建成的性子断不会交无用之人,做无用之事,是以他结交窦建德到底意欲为何?是确实想劝其归降而后去到陛下面前邀功?还是瞧上了窦建德的能力想将其收为己用?只是一旦他与窦建德结成了同盟,那么他的心思也便路人皆知了……观音婢突然觉得屋中有些冷,遂伸手关上窗子。
窦建德擅布阵,李建成擅参谋,这两人若凑到了一起,再加上唐国公的势力,想必天下这滩浑水定会被搅得更浑。
观音婢并未急着离开,她呆呆坐在圆桌旁,忽闻叩门声响起,抬眼一瞧,发现是小二来送饭菜顺带找钱。观音婢见李建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压低声音对小二道:“劳烦你将饭菜替我送到“再回首”,这钱不用找了。”小二走后许久,隔壁才传来响动,观音婢轻手轻脚行至门口,透过门缝向外瞧,见李建成手执玉骨纸扇,心情颇好,似是正要离开。确定他走出了一段距离,观音婢才起身离开,出门却见他正朝再回首的方向走。
观音婢一路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今日街上有集,众人或背或拎着箩筐,各色衣裳纷纷涌向街两边的小摊,其中不乏未出阁的女子,众人瞧见李建成后,红着脸将头一低,走出老远还不忘再回头瞧上一瞧。观音婢也跟着姑娘们瞧李建成,他与三年前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眉眼间似乎更为深沉了些。
李建成今日除去见窦建德大约已没有别的事情要做,步伐瞧起来也是一派轻松。观音婢也没什么兴致再盯着他,遂加快步速,意欲超过李建成,哪成想堪堪走到李建成身边,忽见右手边的胡同蹿出了一位身着胡服的男子,男子见到李建成之后,先是哈哈一笑,继而伸手勾住李建成的肩膀。
口中道:“李兄许久不见,我们借一步说话。”话语虽是想叙旧,但语气十分生硬,还带着胁迫之感。李建成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观音婢见他似乎是想反抗。李建成左右看了一下,也不知从胡同中看到了什么,最后放弃了挣扎,随着胡服男子一同走进了胡同里。
观音婢以为这些年李建成怕是没少得罪人,这会儿估计是被仇人盯上了,本不想管他,但想到他再不济也是李世民的哥哥,就这么见死不救,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观音婢犹豫了片刻,在这种时候,她冲上去拦人并非明智之举,但此处离官衙有些远,如果待她跑到官衙报官后再跑回来,怕是李建成的命已经没了。眼下火烧眉睫,观音婢只好拔腿追到胡同中去。
这条胡同长且深,因并没有人家居住在此,显得有些荒凉,是以观音婢一眼便瞧见了跟在胡服男子身后安安静静走着的李建成。而在胡服男子身前不远处,还有两个胡服男子等候在那,一瞧便是一丘之貉。
观音婢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阁下请留步。”乍一听见这个声响,男子转回身来,神情警惕,在瞧见观音婢之后,下意识握成拳,已摆好起势的双手也渐渐松了开来。
胡服男子说话还算客气:“姑娘,这并不是你能管的事,我不杀你,你走吧。”观音婢一听便知对方并非亡命之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一直未开口的李建成瞧见观音婢之后,面上也难掩诧异。
“是你?”观音婢并不想与他多话,仍旧看向胡服男子:“不知我家少爷哪里得罪了诸位?”李建成何其聪明,观音婢话一出口,他便知她想做什么,虽知观音婢这么做会给她带来生命危险,但是李建成仍然没有澄清。
见胡同里多出来一个姑娘,等在胡同那头的两个胡服男子举步走了过来,几人团团将观音婢与李建成围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