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久别又重逢
一晃,唐国公寿辰已至,杨广近些年许是想养一养生,是以没有再在宫中为唐国公办寿宴,对此,李渊也是喜闻乐见,乐得自家人聚在一起好生说说话。
观音婢与长孙无忌接到邀请,与高士廉一同登门拜访。今年因有大事商量,是以李家的儿女全来到了洛阳,观音婢心中有些紧张,她紧紧拉着身边云茶的手:“你陪着我。”云茶出了宫本想另讨活计,长孙无忌见她孤身一人便有些担心,直接将她留在了观音婢身边,左右这两个人交情好,又同对医术感兴趣,如此一来,两个人还能互相照应着些。观音婢深以为此法可行,这些年长孙无忌事情越发多了起来,她的身边也没有人陪伴,终归还是有些孤单的。
云茶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莫怕。”而后又压低声音对观音婢道:“我在宫中当差时,曾见过唐国公家的这几个儿女,唐国公夫人所出这些人中,除去李元吉样貌难看,心肠歹毒外,其余皆尚可。”观音婢不解,扬声“哦”了一声。
云茶继续道:“唐国公夫人曾因他相貌骇人命下人将其抛弃,若非当日近身伺候的那个侍女瞧他可怜,偷偷将其藏在了别处,一直躲到唐国公回来,他李元吉早活不到现在了,没成想他后来竟将那侍女杀了,这种人生来便该遭天打雷劈的。”云茶说话时,语气及神色都极其淡薄,观音婢一时不知该怎么言语,呆呆瞧着云茶:“竟有此事?”云茶点头:“是以一会离那个李元吉远一些,与他走得近了定没好事,说起来他比你还小上两岁,小小年纪便如此狼心狗肺,长大以后还了得?”观音婢只觉咽喉被一无形之手扼住,许久都未喘上气来。
还未等近唐国公府的大门,便听里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听声音这些孩子大不过七、八岁,大约是李家的亲戚。
观音婢等三人跟在高士廉的身后走了进去,被唐国公府下人引到后园中歇息,下人告知高士廉,李渊正同李建成与李世民在书房中说着话,劳烦几人稍等片刻。
几人刚挑了一近水的亭子落座,便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观音婢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正揪着一个男子的衣襟,似是要将他扔到水中去,唐国公府的下人全跪在一边,不敢劝阻。观音婢与云茶面面相觑,而后云茶朝那边微扬下巴,对观音婢使了个眼色,观音婢领意,两人借口亭中太闷,想去附近走走,一前一后款步离开。
离得近了,两人听到那女子冷声道:“三胡你现下当真是胆大,连父亲的书房都敢听,今日我若不给你长长记性,我瞧你要反了天了。”女子背对着观音婢与云茶,两人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见女子身量不矮,与府中成年男子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她身着胡服,青丝高束,腰间悬着把长剑,威风凛凛。
被她拎着的那男子一瞧年纪便不大,只是眼尾上挑,唇薄且上唇含珠,满脸的阴狠之态,他恨恨瞪着女子:“李昭,你放开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管我!”观音婢恍然,原来眼前这个女子便是李世民的姐姐李昭,传闻中李昭为人豪爽,自小便文韬武略。李世民之前也曾与她提到过这个姐姐,说是之前那些年各地起义不断,唐国公曾命李昭率部平乱,李昭连番征战下来,可谓是战功赫赫,百无一败,深得军中众军士的心,众人皆称她一声李昭小将军。听李世民说到李昭时的语气,带着敬重与崇拜,大约姐弟俩平素的关系还不错。
“想必那个吊眼梢便是李元吉了,一瞧便不是什么好东西。”云茶冷眼瞧着李元吉,今日他敢如此与李昭小将军说话,怕是捞不到好果子吃。
云茶话音方落,便见湖面溅起一层水花,李元吉在湖中扑腾,呛了好几口水,嘴里却仍不三不四的说着些什么。唐国公府的下人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李昭仍是抱臂站在岸边,冷眼瞧着李元吉。
这边的动静闹得过大,有聪明的下人悄悄跑去了李渊的书房,求李渊去救李元吉。
观音婢与云茶还躲在暗处看着热闹,忽见李渊与李建成同李世民从远处走来,观音婢拉着云茶的衣袖:“唐国公来了,我们先走吧。”李渊等人走的正是观音婢与云茶来时的路,是以两人只好从另一条路绕一圈回到小亭中。唐国公府极大,上次因有李世民带着,观音婢这才没有迷路,现下离了李世民,两人走着走着便不知走到了何处,只见此处极静,墙上盘满了爬山虎。
“这是哪?”云茶抬头瞧着一人多高的墙,皱眉:“我们还是按原路回罢。”观音婢瞧左手边那唯一一条回廊通向之处有些幽深,瞧起来有些瘆得慌,遂点头同意,两人前后脚朝来时的路走,正要行过湖心小桥,又见白熠行色匆匆从另一边走过,因为步履匆忙,她并未注意到桥上的两人。
观音婢脚步一顿,对云茶道:“我瞧见了一个熟人,去与她打声招呼,你先回去吧。”观音婢一路跟着白熠走到了唐国公府的后门,在后门守着的家丁认识白熠,见她要出门,便乖乖放行。观音婢在角落处站了会,而后也出了后门。
白熠并未走远,而是在巷口与一锦衣男子在说话,但见那男子对她毕恭毕敬,因距离实在太远,有关两人的对话,观音婢一字都没听见。大约一刻,白熠转身往回走,神色中带着厌恶。
酉时一刻,唐国公的寿宴正式开席,可谓是宾朋满座,乍一瞧还以为是唐国公府开了市。
唐国公与唐国公夫人及两人所出,同高士廉与观音婢兄妹俩同坐一桌,云茶因不便于这场面露头,早在开席前便躲了出去。
唐国公先谢过众位来贺寿之人,而后站在高台处,继续道:“今日邀请众人前来,还有另一桩大事,便是我儿世民与长孙将军之后观音的婚事,两个孩子自幼便相识,现如今皆以长大成人,借着今日之喜,便将两人的大喜之日订下……”观音婢正低头听着,忽闻身边传来一声轻呼,观音婢偏头一瞧,见李建成肩头处的伤口似是又裂了开来,腥红的血染透了衣裳,瞧起来触目惊心,唐国公夫人此时正面带担忧,拉着李建成不停询问。
李建成淡淡笑了笑:“母亲,我先去将伤口重新包扎,去去便回。”李建成言罢起身离席,走前状似不经意瞧了观音婢一眼。观音婢与其视线对上,又低头避开,余光中见坐在身边的李世民朝她递过来个东西,她偏头一瞧,见是一杯水,遂不解的望着李世民:“这是做什么?”李世民促狭的瞧了她一眼:“辣不辣?洗一洗眼睛吧。”观音婢低声笑了起来。
寿宴一过,这满朝尽知长孙家与唐国公家这是结成了亲,只是眼下天下未平,李家老二又是条铮铮儿郎,自然要先以大局为重,是以两人成亲之日,便暂定在此番平定高句丽之后。
眼见要再度征辽,军事布防尚未妥当,杨广却在后宫中抱着他的爱妃们观着歌舞,这使朝中文武百官心存不满,大家伙轮番上书督促杨广要勤于朝政,并减少战事,现下国库虚空,四处又起义不断,根本征不到兵,众人都希望杨广以大局为重,却不成想那些奏本却被杨广一挥袖子全扫到地上。
隔日早朝,杨广坐在龙椅上怒道:“先前不是已安排下去了?你们征不到兵全推在寡人头上?”杨广说罢狠狠一拍扶手:“寡人也已吩咐在辽东修建粮仓了,一切事宜都在进行中,你们还要寡人怎么做?”杨广越想心中越气,他指着众人开始翻旧帐,道:“三年前要嫁去高句丽的公主说找不到便找不到了!怎么?你们是要替公主嫁到高句丽去么?你们办事不力,寡人还未找你们算账,你们眼下竟厚颜无耻的来指责寡人!”说完后该是如何还是如何,继续抱着妃子欣赏歌舞。朝中众人寒了心,有些原本坚定要跟随杨广之流,也渐渐将视线转到了别处,想着另投它派。现如今朝中当属唐国公李渊实力最为雄厚,也最得民心,且那李世民也的确是英雄出少年,抛去李家本家不提,现唐国公与长孙家结了亲,那长孙无忌也不是泛泛之辈,众人私下里一合计,而后官阶高的能与唐国公说上话的,便直接转投李渊门下,另一些说不上话的,便对高士廉下手。
近日唐国公府的门槛几乎被人踏平,有些往日里与李渊走得不是很近的官员也纷纷捏着门状而来。
李建成依旧窝在他的小园子中浇着花草,听手下道:“主子,二公子近日要动身前往辽东,您为何不随他一同去?若是日后他羽翼渐丰,您……”李建成蹲下身将一株玉堂春扶正:“他尽管去得军心、民心,我只需得到父亲的心便够了。”今次一见到李渊,李建成便主动将之前与窦建德见面的事交代了。他知道父亲虽不喜欢杨广,但却一直无二心,是以便将此次结交说成是以唐国公的名义劝窦建德归降,如此一来,即便是李世民先与父亲说了此事,对自己也无甚威胁。虽然最后此事未成,但在父亲心中,他终归还是那个自小便令人信赖的嫡长子。
李建成拍了拍身上的灰,起身拎着水壶继续浇下一排花草。
现下天下大乱,但李建成总以为,这程度还远达不到他的预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心中盼望着能借由眼下时局,使杨广这条小船早日沉海,杨广翻船一路,颇为艰辛,他必要以李渊之名,走好每一步,在事成之前,若他行事被李渊察觉,自己也好借口都是为李渊着想而脱身。左右日后若是李渊称帝,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这天下,迟早还是他的,至于李世民那“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一类的话,只将它当作笑谈吧。
“主子,属下听闻昨日楚国公杨玄感来过府上,但老爷并未见他。”李建成这属下名为李齐,从小便以伴读身份跟在李建成身边,可谓是忠心耿耿。
李建成动作微微一顿:“杨玄感?”李齐点头:“正是,依属下瞧,此人贼心不小,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绊脚石,要不要将他……”李建成抬手制止李齐的话:“绊脚石自然是要清理的,只是我向来喜爱那些一举多得之事,此人暂且留着吧。”李齐不懂李建成话中之意,问:“一举多得?”李建成嗯了一声:“杨玄感官拜礼部尚书,高士廉又是治礼郎,既然父亲不愿结交他,便将他打发到高士廉那罢了,两位同在礼部任职,借此机会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李齐见李建成盯着那盆玉堂春,也不知他撮合两人到底意欲为何,现下他能确定的是,杨玄感与高士廉,似乎都要倒霉了。
杨玄感接连几日,日日登门拜访李渊,却不成想被一次次以“唐国公身子不适,不便见客”为由驳了面子,他坐在马车上,脸上实在挂不住,他李渊是唐国公,自己还是楚国公呢,自己主动来结交示好,已是给足了李渊的面子,不成想此人却如此好摆架子,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清流。见自家下人再一次灰头土脸的回来,杨玄感直接怒而甩袖:“他李渊是个什么东西,日后我杨家与他势不两立!”杨玄感撕了门状,命车夫调头回府。行至背街,马车倏然停住,惯力之下,杨玄感险些被甩出车外,思及这几日受的窝囊气,杨玄感当下破口大骂:“你这饭桶怎么赶的车?”车夫瑟缩了一下,忙回:“老爷,是,是唐国公家的大公子拦在了前面。”乍一听到“唐国公”三个字,杨玄感直接咬牙道:“给老子从他身上轧过去,竟敢拦楚国公的车,他是不要命了?”车夫欲哭无泪,轧李建成他是自然不敢的,但是杨玄感也很可怕,最后他挣扎着下了车,跪在李建成面前:“李大人,劳烦您让个路吧,莫要为难小的。”李建成笑的一脸和气,他伸手将车夫扶了起来,上前几步,对着紧闭的车门道:“杨大人,近几日家父闭门不见,自有他的苦衷,今日家父特意差晚辈与杨大人解释,还望杨大人莫要见怪。”杨玄感心中火气却已小了不少,但仍是未出声,他几次三番的来,总不能因唐国公府一个小辈的一句“有苦衷”便释怀了。
李建成在拦杨玄感的马车前,便已将所有情形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此时仍是不卑不亢,他知杨玄感好面子,又道:“家父特意让晚辈给杨大人赔个不是,若晚辈解释后,杨大人还不能消气,晚辈便到楚国公府门前下跪谢罪。”杨玄感想着他气是气,但是若能不得罪李家还是尽量不要得罪,这才冷哼一声:“那便先听你解释。”李建成朝杨玄感行了一礼:“此处人多口杂,还请杨大人借一步说话。”李世民这几日随李渊进宫面见陛下,商讨前往辽东坐镇之事。因有先前粮秣被弃之事,李渊此番被任命为督粮官。杨广出此口谕,自然也有他的打算,一是他虽不喜这个表兄,但不可否认李渊有领军之能,镇军之势,将监督粮秣之事交与他,杨广还是放心的。再一个,即便此番李渊未能完成使命,自己也可借失职之名削弱他,如有必要亦可永绝后患。
李世民一早便摸透了陛下的心思,心中一阵不舒坦,他自然是不想让自己的父亲处在任何危险之中,这种被人在后方盯着的感觉很不好受,也不知道父亲这些年是怎么忍过来的。
杨广逗弄着笼中蹦跶地正欢的鹩哥,话是对着李世民说的:“贤侄啊,此番征辽可不比以往,你与长孙家那小女儿的婚事,寡人以为要早日办了才好啊。”杨广眯着眼睛笑:“听闻下月初一是个难得的好日子,不如寡人亲为你二人办婚宴,如此你也才好安心去到辽东。”李世民闻言,倏然咬紧牙关,杨广也知此番征辽不同以往,他现下娶了观音婢过门,若届时战死沙场,又让观音婢情何以堪?那不是坑了她?
“陛……”李世民还未等开口,便被李渊暗地里伸手拦了住,李渊以眼神示意他莫要冲动,而后开口应下了杨广的话。
出了宫,李世民心中气极,他问李渊:“父亲为何应下陛下?若此番我回不来,您替观音婢想过以后么?”李渊瞧见自家这不争气的儿子,恨得在他脑门狠狠拍了一下:“你有这时间多想想你自己,为父问你,你不喜欢观音婢那孩子?”李世民不说话,将头偏向窗外。
李渊又使劲朝李世民后脑勺拍了一下:“为父再问你,若那孩子另嫁他人,你心中舒坦还是不舒坦?”见李世民不说话,李渊继续道:“虽然这做法是有些自私,可日后之事谁都说不准,那孩子嫁到家中来,你二人便是夫妻,这总好过此生爱而不得。”李世民放在膝上的手倏然紧紧攥成了拳:“若我战死,我仍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李渊被李世民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你自己常年在外征战自己心中难道没点数?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悔婚,让那孩子另外找个世家嫁了,我瞧那孩子不错,嫁到谁家都差不了。”说罢将帘子一掀,对车夫道:“张伯调头去宫里,我有要事要与陛下说。”李世民深觉再与李渊说下去又免不了一番争吵,干脆掀帘而出,准备步行回家。当然,为避免李渊当真回宫找陛下,李世民出门时顺手封了张伯的穴道,而后回头瞧了李渊一眼,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李渊哭笑不得,口中对着早已远去的李世民骂了好些句,骂着骂着,突然想起自家夫人说的那句话。
“老二的脾气与你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观音婢正在医馆里诊脉,突然见云茶一脸急色从外面走进来,一头扎到她的案前,气还未喘匀:“观音。”二字一出,半晌没下文,观音婢被她满面的凝重给吓了一跳,手搭在患者腕上忘记收回,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云茶低头瞧了一眼仍端坐在椅子中的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位小姐,劳烦您去那边等一下。”小姐惊魂未定,一边呆呆点头一边听话的缩去了角落中。
见周围无人,云茶这才对观音婢耳语道:“今日陛下亲自为你与李世民挑了良辰吉日,责令你二人将婚事办了。”云茶说完又环视了一圈屋内,确定没人在听,继续道:“下月初一你便要嫁人了。”观音婢觉得自己大约是现世中唯一一个最后知道自己何时成亲的新嫁娘了,她愣愣的盯着云茶瞧:“不是说要等征辽之后再行商议么?”云茶一抚裙摆,坐在观音婢手边的椅子中,顺手从患者送来的时令蔬果篮子里摸出一粒脆枣:“陛下何时按照常理行过事?现下你二人“六礼”似乎只差个“亲迎”,这些日子你这医馆我帮你盯着,你还是快些去忙活你的嫁妆吧。”观音婢要出嫁了,虽然这事在她瞧来似乎有些荒唐。
这几日她日日窝在府上瞧着府中一干人等忙进忙出的为她准备嫁妆,每个人的脸上都扬着喜庆,走起路来更是气宇轩昂,下巴恨不能仰到天上,她瞧着也暗觉好笑,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众人脸上瞧出了“扬眉吐气”四个字。
一直以来吃斋念佛足不出户的高氏这些日也难得的出府走一走,亲为女儿置办些物事,毕竟观音婢的亲事似乎是长孙家近三年来出的唯一一件喜庆事。高氏难得有兴致,长孙无忌便也告了假日日陪在她身边。
这日母子二人正在金铺逛着,忽然遇上了正要进门的长孙无宪。三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对视着,于长孙无宪来说,这场面实在有些尴尬。长孙无忌扶着高氏往另一边去,身后的长孙无宪也没说话,沉默着朝与两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母子俩最后挑了尊送子观音,正要给掌柜的付钱,却被告知方才长孙无宪早已将钱付过。
高氏手中托着观音像,怔怔朝门外瞧了许久,犹豫过后还是让掌柜的将观音像包了起来。长孙无忌了解高氏的性子,知道她不愿这么冤冤相报下去,毕竟之前十几年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又是长辈,总不能与晚辈斤斤计较,是以长孙无宪这份情,她便替观音婢领了。
从金铺出来,高氏打发长孙无忌去唐国公府瞧瞧,看李世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长孙无忌闻言却并未如前些年那般,他站在原地沉思了许久,木着脸道:“儿子最近并不怎么想见他。”他就这么一个亲妹妹,眼见着要被李世民娶进府,他心中有火,是以瞧李世民便不那么顺眼。
高氏叹了口气:“不想去便不去了。”观音婢身为准新嫁娘,日子过得还是如往常那般,高士廉什么都不让她做,她不由觉得日子无趣,在府上待够了,便偷着去医馆转一转,有时若医馆清闲,她再往城外走一走,现下天下大乱,流民增多,城门侍卫拦着禁止流民入内,有些体弱的流民便惨死在城外,天气一热,尸首处理不及时便会腐烂,继而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观音婢曾与长孙无忌提过此事,长孙无忌虽也可怜这些流民,但却不敢冒险将他们放入城中,若日后因流民入城一事出了什么问题,那并不是长孙家能承担的了的。
观音婢也知事情的严重性,杨广名声本就不好,若这些流民中有能成大事之人,或许杨广随时都有性命之虞,见将人放进城行不通,观音婢得空便在郊外搭了几个简易棚子,四支细竹竿挑着一块遮阳布,瞧起来有些弱不经风。
这样的棚子共有五处,三处施粥两处瞧病。流民不乏刁钻粗蛮之人,云茶怕观音婢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城外吃亏,便时时陪在她的身边。两人分头行动,云茶负责煮粥,观音婢负责为人瞧病。一些日子后,观音婢发现流民似乎都不饿了,全一股脑的排到了她面前来。她为人瞧病时向来专注,并未注意旁边棚子的情况,在发现流民们几乎都不去喝粥了的情形时,观音婢才分神瞧了眼身侧的情形。但见云茶腰间系着围裙,冷着脸拿着锅铲将身前那口大黑锅敲的震天响,对着一些年轻力壮爱抢粥之人怒道:“抢什么抢什么?后面排着去。”那伙人身强力壮,见云茶是个姑娘,也没放在眼里,吆五喝六的便将年幼与年迈之人给推搡到了后头。一次两次云茶与他们还能做到友好沟通,待见他们屡教不改后,云茶将铲子朝锅中一摔,揉了揉手腕,从棚子中缓步而出。
云茶背对着日光,冷眼瞧着捣乱的那些人,淡淡问:“给脸不要脸?”说罢一个闪身上前,抬臂横扫一人脖颈,脚下一绊,那男子便仰面轰然倒地,激起一阵尘烟。不待众人反应,云茶一脚踏在地上那人的胸口,手撑在另一人肩头,身子凌空一翻,落地时一个过肩摔将另一男子摔在先前那人的身上,而后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我再与你们说最后一遍,爱吃吃,不吃滚,再让我瞧见捣乱的。”她说罢一脚踩在那两人身上,手肘撑在膝盖处:“他俩什么样,你们便什么样。”自打这之后,有云茶在时,场面一度很平和,之前那伙捣乱之人也不敢再造次。但云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时要晚一些才来,云茶担心观音婢,便将城外的情形与长孙无忌说了说,请长孙无忌派几个守卫偶尔出城瞧一瞧。
长孙无忌告假在家,忙着观音婢的婚事忙得不可开交,虽已将此事知会同僚,但同僚毕竟与观音婢非亲非故,初始几日还念着长孙无忌的面子,记着去城外逛一逛,待到后来嫌麻烦,索性不去了。观音婢又是个爱好和平的性子,每当长孙无忌问及此事,她便说城门守卫每日都会去郊外巡视。
一日,观音婢正匆忙往城外赶,忽然与人撞个满怀,她趔趄过后摔在地上,露出一截藕臂。
有一人弯腰将她扶起,她抬眼一瞧,面前人正是好几日不见的李建成。
观音婢悻悻收回手,口中道:“李大哥。”李建成则蹙眉,紧紧盯着观音婢手臂上的淤青:“这是怎么回事?”观音婢力气不及李建成,半晌都未将手臂抽回。
李建成越握越紧,观音婢瞧身边过往行人已有驻足的,面色渐沉:“李大哥,你先放开我。”李建成自知失礼,少顷笑了笑,缓缓卸了手上力道:“实在对不住。”观音婢理了理衣裳,这才道:“无妨,只是昨日不当心磕到了桌角。”观音婢倒是没说谎,她这淤青,的确是磕到桌脚所致,只不过并非她不当心,而是因先前那伙捣乱之人又起了幺蛾子。
听闻这三五个青年在当地名声便不怎么好,与乡亲们往洛阳城外来的路上更是没少欺压旁人,甚至有个姑娘还被几人糟蹋了,后来姑娘因身怀六甲又不知孩子生父何人,最后羞愤而自尽。
观音婢是在替一位大娘熬药时听说此事的,大娘刚说完便见那伙人大摇大摆的拨开同乡,入得小棚子来,见到观音婢后嬉皮笑脸的说了些浑话。
大娘是个耿直的性子,有些听不下去,当下朝几人破口大骂。那些人皆是狗仗人势的主,见云茶不在,眼前这一水的又俱都是老弱病残,气焰登时嚣张起来。有一人上前推了大娘一把,大娘身形不稳,整个人朝一边栽去,眼见着前额要撞上桌角,观音婢眼疾手快,忙伸手替大娘一挡,这手臂上便落了这么大片淤青。
李建成闻言并未多说其它,问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城外施粥?”观音婢点头:“起义造反之人已是多如牛毛,总不能让这天子脚下也揭竿而起,能安抚一方便是一方吧。”观音婢叹了口气,又问李建成:“怎么李大哥如此清闲?”李建成嘴角的笑意略有嘲讽:“老七是在怪我没有帮衬二弟操办你们的婚事?其实并非我不帮忙,只是二弟已谢绝了我罢了。”李建成深深瞧了观音婢一眼:“二弟说有白熠在旁帮着便够了。”说起来观音婢与李世民也已有好些日子未见,观音婢突然觉得因自己这婚事,除她之外的每个人似乎都十分忙,她本来还有些内疚,但此时见李建成也很清闲,她心中多少还是好受了些。
李建成闲来无事,便想着随观音婢出城瞧瞧。
经过观音婢近十日的调理,先前病怏怏的几个人此时面色已红润了不少,大多流民都将观音婢视为再生父母,敬重的恨不能跪着与其说话。
李建成在一旁瞧着这些瘦弱的流民,发现其中有些人年过花甲已近古稀,却还端着碗蹲在一边如获珍宝一般喝着清淡的稀粥,偶尔身前有进城的马车路过,老人家被惊得一哆嗦,粥汁洒在手上也舍不得擦,忙舔一口。还有些四、五岁的孩子,衣不蔽体,时时窝在母亲怀中,原本应该是晶亮的眸子中充斥着惊惧。
李建成想起前几日他随父进宫,瞧见杨广后宫的妃嫔们打扮的花枝招展,三餐的山珍海味几乎没人动筷便全数倒掉,现下国库虚空,杨广竟还想着南下游玩赏景,再反观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百姓……李建成攥紧了拳,他之前以为杨广之所以频频发起征战,为的是开疆扩土,还百姓安宁使百姓更加富足,现下瞧着战争为百姓带来的灾难,李建成以为打仗一事已是本末倒置,无论何时,受苦的皆是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难怪此时天下大乱,难怪百姓纷纷揭竿。
李世民这些日忙着置办聘礼,他恨不能将天下至宝捧到观音婢面前。白熠一直跟在他身边忙前忙后,见李世民满脸的憧憬,忍不住便想泼些冷水。
白熠:“听闻当日陛下赐婚后,你不是要拒绝的么?现下瞧你也很乐在其中啊,当初又为何做出那副德行。”李世民站在聘礼前,捏着礼书一样一样比对着箱中宝物,生怕落下什么,闻言白了白熠一眼:“你懂什么?毛都没长全。”白熠直接照着装聘礼的箱子狠狠踢了一脚:“你毛长全了!你全身上下都是毛!”李世民见自己呵护的不像样的宝贝被白熠这么毫不留情的踢了一脚,直接将白熠拎到一边揍了一顿,手上并未留情。
白熠虽护着头脸,但仍被李世民打的鼻青脸肿,虽如此,白熠仍是不服气,她梗着脖子吼:“李世民你今日直接将我打死吧,我本来也不想活了。”李世民一听白熠语气不对,凝神一瞧,竟发现白熠眼圈微红,他不知白熠是不是被自己打哭了,当下愣在原地。记得小时他与李建成和李元吉打架,他们两个从未在自己手下讨过好,浑身上下更是没一处好地方,但也不见得那两个人哭,今日冷不防瞧见一个男人被自己揍哭了,李世民也有些尴尬:“你……”白熠恨恨瞪着李世民:“李世民你当日救我于危难之时是我欠你的,今日你因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将我狠揍了一顿就当我还清了你的债,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后会无期!”白熠说完转头便跑向了府外。思及过往,李世民心中愧疚,忙追了出去,但却已找不到白熠的身影。李世民只当白熠是心情不好,与自己赌气,便将管家叫了过来,吩咐他派几个人与自己一同找一找白熠。
因摸不准白熠那野性子会往哪跑,李世民便沿着主街往城外巡。出城后发现城外流民比之前些日似乎少了许多,即便是剩下的那伙流民也俱都很是守规矩的守在偏僻处安安静静晒着太阳,与他想象中的怨声载道大相径庭。李世民不解,想着过去找个人问一问,离得近了后,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棚子,三口大黑锅支在架子上,锅中似乎正在煮着肉,香味四溢很是诱人。
李世民又向前走了几步,听得隐约从棚子中飘来的声音很是耳熟,他便又近前几步,正瞧见李建成蹲在观音婢身边往火中添着柴。李建成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干过这样的粗活,没一会便灰头土脸被呛的涕泗横流。观音婢本来不想笑,但见李建成一张俊脸被熏得发黑,瞧起来很是狼狈,当下未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她朝李建成递了块帕子:“擦擦吧。”李世民觉得画面有些刺眼,他侧身躲在棚子一侧,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将他心中的那些火苗如数浇灭。良久,李世民咬了咬牙,趁两人未发现自己,沉着脸转身离开。
在城外与流民接触的这几日,李建成心中曾生出过许多想法,他自诩自己并非君子,但却从未想过坑害百姓,现如今洛阳城外都是如此,想必其它地方的情形也没好到哪去。他知眼下并非解决流民问题的好时机,但却总想着为百姓做些什么。
李建成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朝李渊书房走去。甫一出门便遇见正走到院子中心的李世民,李建成脚步一顿,斟酌着该如何与李世民打招呼。
李世民显然也瞧见了李建成,他原本便不带什么温度的眼神此时更显犀利,他隔着满院花草深深瞧了李建成一眼,嘴角弯起抹讽刺之意:“今日大哥好清闲。”李建成皱眉,这话他听着有些耳熟,不待自己开口,李世民已举步离去,李建成望着李世民的背影沉思,他这个弟弟,当真是越发无法无天了。
直到瞧不见李世民的身影,李建成这才转身朝李渊的书房走。
他将城外情况与李渊说了说,而后道:“孩儿以为若要解决流民问题,需奏请陛下开仓放粮,废除那些不当之法,再准其中家世清白且年轻或力壮之人进城谋活计,这些人往往是起义的主力军,若将他们安抚好,剩余的那些人也成不了什么事。”李渊凝眉深思:“好,为父明日便进宫奏请陛下,但愿这世道莫要再闹出什么事来了。”李渊深知自己与杨广貌合神离,怕自己说话分量不够被杨广驳回了面子,便拉着属僚一并上奏,杨广瞧着自己案头的折子摞得近有半人高,连瞧都懒得瞧,直接问舍人:“他们说的是什么?”舍人忙回:“陛下,是有关流民一事,臣以为唐国公此次所提的法子是为上策,不妨一试。”杨广近日大约是心情好,听舍人如此说后,直接一挥袖:“那便照这么做吧。”由此,全国各处开仓放粮并减轻租赋,流民一事得以解决,总算没再生事端。
眼见快到初一,观音婢便被高士廉与高氏要求不能再出府,这几日留在府上学一学礼仪。
近日高府可谓是掎裳连襼,观音婢在府上待着,时时觉得自己仿佛像只奇珍异兽,在院中若遇上个什么亲戚,那些人总要驻足将自己打量半天,有些热情的姨母直接将自家还未满十岁的孩子朝她身前一推:“观音啊,这是你的表妹,我家环儿年纪如此小便已生的亭亭,日后若那抚军将军要纳妾,你可要记得你表妹啊。”说完使劲戳戳自家不开窍的姑娘的脑门:“快谢过表姐啊,傻愣着做什么?”观音婢瞧了眼门牙尚漏风的表妹,艰难的笑了笑:“姨母说得是。”说罢还伸手抚了抚小表妹的发顶:“真是个聪慧可人的孩子。”姨母见观音婢顺着自己的话说,便更以为自家女儿美若天仙,又说了诸如自家姑娘如何精通琴棋书画,如何小小年纪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等三千五百字,这才在观音婢明显有些发白的面色中住了口:“哎呦,观音啊,你身子是不是不舒服?我瞧你这脸怎么这么白呢?”观音婢揪着胸前那点衣料,顺势道:“大约是昨夜着了凉,姨母,观音先失陪了。”观音婢转身回了屋,见云茶正抱肩站在门口,一瞧见观音婢便道:“我以前怎么未瞧出你这功力如此深厚?就你那姨母方才那话,我在屋里都吐了好几回了,你竟才是面色发白,实在让我佩服佩服。”观音婢也觉得自己有些虚脱,遂扶着云茶的手臂坐在椅子上,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
“你近来可曾与抚军将军见过面了?”云茶坐在观音婢身边,修长的十指依次竖起过好几轮,最后道:“若我未算错,你们有二十日未见过面了吧?你们闹别扭了?”经云茶这么一说,观音婢也愣了一下,两人是很久未见面了,但是也并未曾闹什么别扭啊。观音婢揉了揉眉心,只是若当真没有闹别扭,依李世民的性子总不会一面都不露的。观音婢将杯中水喝净,忽然想起来上次李建成说的话。他说白熠一直跟着李世民呢,是以李世民才没有时间来瞧自己吧。
是夜,观音婢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中被一阵特意放轻的交谈声吵醒,她登时清醒,裹着被子悄悄从床上爬起,而后将窗户支开了一道缝,被夜风一吹,那声音便清晰了些,观音婢听出外面站着说话的两个人正是舅舅高士廉与他的妾室张氏。
原来,刚一入夜,想着去祠堂上柱香的张氏突然在观音婢的屋后瞧见了一匹约有两丈高的马,此马威风凛凛,鞍勒俱在。高士廉家的马并没有如此雄壮的,且高家又不是住在野外,怎么好端端的会有一匹大马跑进来?张氏觉得此事蹊跷,便急忙将高士廉叫了过来。
“观音不日便要出嫁,这……这是不是什么兆头?”高士廉也觉得此事异常,又被张氏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隔日一早便托下人去安渡寺请了高僧卜卦。
傍晚时分,下人一路小跑着回府,一头扎在高士廉脚下,气都未来得及喘,便道:“高僧说龙为乾马为坤,小姐贵不可言。”高士廉闻言与张氏对视一眼,“乾坤”二字并不寻常,高士廉深知天下时局如何,当下喜忧参半,他捏着拳头,半晌都未出声,倒是一旁的张氏面上显出一些高兴的神色来。
“若当真是如此,我瞧着倒不失为一件幸事。”这些年洛阳城虽歌舞升平,但外面的事,城中女眷们也是有所耳闻。眼下这战事是在异地频起,保不准什么时候便打到了洛阳城来,亡国奴是什么下场,前朝也不是没有例子,张氏虽然不怕死,但膝下儿女众多,她还是贪生的。
高士廉皱眉:“这话你当着我说说便罢了,出去后管好你的嘴。”说罢又瞧了地上跪着的下人一眼:“你也是。”转眼便是初一。
一抬抬嫁妆从高府鱼贯而出,两人一抬,肩上压着的撑杆中间微弯,众人步子吃力,行过之处,青石地面总是微微凹陷。只见头一抬嫁妆已上了长街,最后一抬假装却还未出门。
观音婢坐在八人抬顶罩大红帷子的彩舆之中,彩舆上绣丹凤朝阳金丝纹样,缀以金银宝石,日光一照,瞧着有些晃眼。
街道两边早已挤满看热闹的人群,众人你推我搡,只为能争抢到离李世民最近的那方落脚之地。
李世民大婚,难免有有心之人趁机捣乱,云茶担心观音婢手无缚鸡之力,便以陪嫁丫鬟的身份跟在彩舆边上,冷眼瞧着街边盛况,见无异样后,掀开窗帘一角,对观音婢道:“街上人杂,你自己也要小心。”说罢又抬头去瞧前方稳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挺拔身影:“我瞧你与李世民怎么有些奇怪?”观音婢坐在彩舆中,盖头一罩,虽是瞧不清外面的景象,但众人纷扰嘈杂的声音她一路听得一清二楚,今日出嫁,她心里原本便七上八下的,从始至终两手都紧紧绞在一起,现下再一听云茶的问话,心直接翻了个个儿,她也觉得李世民似乎与往常不一样,从今日来接亲起,直到此时,李世民仿佛连个笑都未露出来过。
观音婢心事重重,恍惚间只觉有人来托自己的手臂。她透过盖头缝隙瞧了一眼,只见那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细瞧还能瞧见虎口的茧子与手背上的伤,这是李世民的手无疑,只是他一直一语未发。
观音婢一心想着李世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以才如此闷闷不乐,这耳边的声声贺喜在她听来便嘈杂的有些令人心烦。
李建成站在人群中,双目微微有些失神,他定定瞧着堂上站着的那两道大红身影,良久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别瞧了,再瞧也不是你的。”慕容顺自打来了唐国公府便一直跟在李建成身边。他虽然不通朝堂之事,但这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他还是精通的,当日三人初见面,他便发现了李建成瞧着观音婢的眼神有些不寻常,现下观音婢嫁给了他的弟弟,这李建成还不知背地里是如何心碎的。慕容顺觉得自己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嘲讽李建成的机会,是以他一路嬉皮笑脸的与李建成搭话:“其实你也莫要往心里去,你那么卑鄙,观音小娘子又不傻,她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嫁给你,是以现如今这个结果于你来说是最好的,起码显得不那么残忍。”李建成脾气极好,闻言不羞不恼,淡淡瞧了慕容顺一眼:“我从未打算得到过她。”慕容顺:“……”慕容顺觉得自己当真是太失败了,方才说了一大堆,被人家李建成一句话便给封住了口,他活像在汤里喝到了苍蝇,被李建成恶心得够呛。
李建成见他如此,微微扬起了唇角,心情瞧着似乎又变得十分不错。他回头又望去堂中,未料到正正对上李世民特意瞧过来的视线,笑意不由一僵,转而变得有些苦涩。他知道,李世民的心情才是发自内心的好,但是,这笑太过刺眼,他一辈子都不想再瞧见第二回,无论是因何事。
两人成了礼,一直浑浑噩噩的观音婢被送到了洞房中等着李世民来掀盖头。屋中不比外面,很是安静,只偶尔能听到衣袂摩擦的声音,想必是府上下人在忙活着什么。
观音婢站了许久有些累,便想着稍微靠在床边歇一歇,不料身子堪堪放松,便听有人推门进来。她不动声色坐回原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是我。”云茶的声音响在观音婢耳边:“是不是饿了?我来给你送些团子,你先垫一垫。”观音婢将盖头掀起来一些,感激的望着云茶,她揉了揉肚子:“我今日还未吃东西呢,还是我的云茶好。”云茶冷哼了一声,矮身在观音婢身边坐下,剥开只糯米青团递到观音婢嘴边:“我瞧将军不知何时才能过来,你便先好生顾着你自己吧。”观音婢秀气的吃着手里青团,后知后觉云茶提到李世民时语气有些不对。观音婢将口中东西咽干净,又喝了一杯水,这才开始套云茶的话:“外面人还很多吧?”云茶挑眉,当作是肯定了观音婢的话,而后又奇怪的瞧了观音婢一眼:“今日是唐国公府与长孙家的喜事,外面的人自然不会少,将军现下还在陪酒。”观音婢作恍然大悟状,只是觉得这“陪酒”二字放在李世民身上似乎有些不妥。观音婢笑着又朝云茶靠了靠:“今日真是辛苦了你了。”云茶再冷哼一声:“心不苦,命苦而已。”她低头盯着鞋面瞧,偶尔拿脚蹭一蹭整洁的地面,半晌才犹豫开口:“你实话与我说,你与李世民到底怎么了?这一个月我瞧你们二人便没怎么见过面,今日一整日他也一直板着张脸,方才他又与王司空家的小姐纠缠不休,我瞧那小姐拉着他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呵呵,当真是男子见了沉默,女子见了流泪。”观音婢觉得自己仿佛被青团噎着了,忙又喝了杯水,底气不足的解释道:“唔,或许两个人自小交情便好也说不定,毕竟他近些年一直戍边,那小姐大约不会千里追去他身边陪着。”云茶伸手点了观音婢脑门:“这些男女之事我一个外人也插不上话,你自己该留意的便多留意吧,我前些年在宫中也曾见过这个小姐,很是难缠的一个人,连那些皇子见了她都要躲着走。”云茶说着站了起来:“吃饱喝足便打起精神来等着你的如意郎君吧。”另一边,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借着敬酒之由远离了众人。行至一处偏僻处,长孙无忌问李世民:“这些日子你白日不来,晚上鬼鬼祟祟的站在老七屋前做什么?府上下人已被你吓得病了两个,还以为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李世民许是喝多了酒,此时有些上头,他两颊微驼,难得的吱吱唔唔了许久却说不出话,少顷,他叹了口气:“没什么,这些日子太忙,怕吵到她便夜里去瞧瞧她。”长孙无忌乍一听便听出来了不对,但他不想操这份心,便道:“你们俩个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便好,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欺负老七,也不要负了她。”李世民点头,长孙无忌见天色不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李世民推门而入,即便方才在席间因高兴喝得有些多,他步子依然稳健。
见他进屋,房中候着的下人们纷纷行礼。李世民瞧着坐在床边的那道大红色的身影,有些迈不动步子。今日迎她下彩舆时,适逢微风拂过,掀起她的盖头,李世民悄悄瞧了一眼,见她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一剪秋眸含水,回身举步,宛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见李世民傻站在原地不动,下人们便笑着提醒道:“少爷,该掀盖头了。”李世民这才回神,故作镇定的接过喜秤,手却哆嗦得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仿佛他幼时初次拿着那把快与他等身高的长弓那般。
观音婢垂着头,手心被汗水濡湿,她紧紧揪着膝上的衣料,抖如筛糠。身旁的媒人在说什么她已无心去听,眼中只有那被缓缓挑起的盖头,以及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双金丝锦靴。
观音婢有些局促,微微抬了眼,不等瞧清李世民的脸又很快垂下,有下人递过来一只金杯,催促着两人喝合卺酒。
李建成从始至终一直负手站在院外,静静瞧着那两道斜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屋中烛火忽明忽暗,影子便跟着颤动几下,瞧起来一切似乎都很美好。
“大哥何故站在此处?”李元吉正路过院子,见李建成似乎是在发呆,便顺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新房,而后道:“大哥的心情一定不好吧?”不知道李元吉是否瞧出了什么,李建成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笑着转头瞧了李元吉一眼:“四弟何出此言?”月色下,李元吉瞧起来有些自负,眼中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他轻笑了一声:“大哥早已过了及冠之年,却不成想我李家头一个办喜事的竟是二哥,这若换成是我,我心中也不舒坦。”李建成缓缓松了口气,他抬手替李元吉理了理肩上的褶皱:“不管是我还是老二,这终归是我李家的喜事,我身为兄长,自然是替老二高兴的。”李建成不想就此事在与李元吉多说,便朝另一边引着李元吉:“天色不早,今日你也跟着忙了一整日,想必是累了吧?”李元吉随着李建成的步伐往外走,与李建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我倒是没帮什么忙,不过是跟着凑了热闹。”李建成嘴角的笑意加深:“唔,凑热闹也是需要卖力的啊。”李建成与李元吉甫一离开李世民的院子,李世民与观音婢的合卺酒也入了腹,李世民将酒杯一放,赏了屋中候着的下人:“今日大家辛苦,时候不早,都歇了吧。”屋中人听出李世民的言外之意,又说了好多吉利话,这才接过钱欢天喜地的出了屋,最后一个离开的人还不忘体贴的将门关死。
屋中霎时安静下来,观音婢只觉原本偌大个屋子,此时空间逼仄,压得她喘不上气。她紧张的说不出话,频频抬头去瞧李世民,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便见李世民朝屋子另一边的小单间走去,他边走边道:“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观音婢想了想,觉得自己与李世民相识四载,这是他头一回对自己的态度这么冷淡,但揪心的是她并不知道原因。
观音婢望着李世民的背影,问:“这几日你心情不好?是遇到了什么事么?”这是两人近一个月以来头一次说话,观音婢问完之后便忐忑等着李世民的回话。
“没有。”李世民脚步一顿,微微偏了头:“过几日我便要去辽东了,大哥一直未娶妻,你便是府上的当家主母,这府上的事你若有什么不懂的,这几日趁我在时多问一问管家,日后我怕你独自在这府上心慌。”他想了想,又道:“若你在这府上不适应,便回舅父家等我也好。”观音婢心中一直记挂着辽东之事,此时听李世民主动提起,也顾不上想别的,问了一句:“大军何时出发?”李世民一边解着衣裳一边道:“还未有明确消息。”沉默了一会,又道:“眼下将你娶进门当真是委屈了你,日后我若回来,定会加倍补偿你,若我回不来……”观音婢自小便不爱听李世民说那些丧气话,是以不等李世民说完便从床边站起来:“浴房中有热水,你累了一天,洗洗再睡吧。”说罢顾自转去另一间浴房,将李世民独自扔在了房中。
夜半,观音婢躺在床上,仰面瞧着屋顶。她与李世民成亲一事,世人尽知,但在观音婢瞧来,她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活。她翻了个身,面朝李世民歇息的小单间,借着朦胧月色,她依稀瞧见床上鼓起的那抹轮廓。此番征辽凶险,连李世民也没有把握能赢,观音婢每每想到李世民那未说完的话,心中便有些不安。
观音婢一夜未眠,想到一会还要去给窦氏请安,干脆早早爬了起来。李世民虽未与她同床而卧,但到底是在同一房中,观音婢未叫下人,自己轻手轻脚的穿衣洗漱,生怕吵醒李世民。
“你怎么不再歇一会?”李世民常年习武,听觉较之寻常人要灵敏一些,再加之观音婢就睡在他的对面,导致他一夜未眠,脑袋里一会是征辽一会又变成满目疮痍的大隋土地,但更多的还是他这个刚进门的妻子。一晃两人已相识了四年,但每每与观音婢对视,李世民总觉得两人的相遇仿佛还在昨天,一切似乎都有些不真实,他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后,发现这些不过是梦一场。
外面天还未亮,屋中依然朦朦胧胧,观音婢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将手中梳子扔出老远,“当啷”一声过后,她有些尴尬的转过身瞧李世民:“一会要去给母亲请安,我起来收拾一下。”李世民:“时间还早,你再睡会,一会我叫你。”见观音婢坐在原地似是有些犹豫,他又道:“这时候母亲也还未起来。”观音婢这才“哦”了一声,又重新摸回床上躺好。
李世民听对面半天没有动静,声音带着困倦的沙哑道:“睡吧。”观音婢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李世民说让她睡吧,她便当真睡了。大约是心中信任李世民,又因一夜未眠实在疲惫,观音婢临天亮这一觉睡的很沉。
日头慢吞吞爬上天际,日光透过窗纸洒向屋内。在睡梦中的观音婢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头一眼便去瞧对面,却发现单间的床铺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上面早已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