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深欲落谁怜惜

[第十三章] 春深欲落谁怜惜

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全城人都疯了一样,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

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正缓慢地下沉。

凌晨的时候,他与她告别,说:“等我一下,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如今说到做到,确实比她守信用。

好好睡了一觉之后,肩膀的疼痛也缓解不少。雕菰帮她梳整头发,她看着镜子中自己惨白的面容,开口问:“项云寰死了吗?”

“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

“幸好……”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雕菰诧异地看着她,她却再不说一个字。

宫中正在准备夜宴,今晚朝廷要在嘉鱼殿替瑞王庆功。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

而她现在,就是待宰的羔羊,正在等待着最后刀子落下的那一刻。

等待是漫长而难熬的,她得竭力才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把所有恩怨都算一算,再想一想到底要怎么面对那个人。

他杀死了她的母亲,在她将出逃的办法告诉铁霏之后。

他对尚训一再下手,导致他昏迷于病榻,朝廷天塌地陷。

他的名字出现在父亲留下的密书之上,与她父亲的遭遇和当年易贵妃的死,必有关联。

他如今掌控了这个天下,已经无人能再触他的赫赫威势。

在一阵急似一阵的怨恨与悲哀之中,盛颜拉开书案抽屉,将尚训当初抄下的那十张纸又再度拿出来。

自尚训出事之后,她为朝廷、为复仇疲于奔命,将这些密书封存在这里。此时再拿出来看,心里难过不已。

父亲当初留下遗言指引她与尚训找到密书,可为什么却在解读时,要设一个这么难的关窍,而她与尚训,又从哪里得到这些错乱字码的正确排列方法呢?

她看到第一张上的一滴血迹,正滴落在那个“瑞”字上。这是当日尚训中毒吐血后溅上的,如今已经转成棕褐色,触目惊心。

她叹了一口气,将第一页翻过,发现那滴血自溅上之后便没有被擦掉,以至于渗到了第二页,正印在一个“脑”字上。

她下意识地翻到第三页,血迹已经透不过来,但那个地方明显留出的,是个“草”字。

瑞脑草。

她心中忽然有了个难以控制的想法。她猛地抬手拉开妆盒,胡乱抓起一支簪子,向着那滴血迹刺去。

尖锐的簪尾无声无息,扎透了十张纸。

她将簪子丢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扎过的洞,一张一张翻着下面的字——“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

勉强可读的一句话。

她呆坐在椅上半晌,然后拿出一张新纸,将尚训抄下的那十张纸上的字全部抄到了这一张之上,一张一横行十九个字,就和她父亲留在经卷后头一模一样的排列。

他们都想错了,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其实,只要拿着她父亲留下的十张经卷,排列在一起,然后竖着读,便是他留下的所有想说的话。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他连如何解读的方法都没留下。

然而父亲不知道,他们当时因为十个经卷不好携带,所以分成了两半,且又匆匆抄在了书页之上,十九个字便被分成了好几行,更没有按照他的原样一行行排列来读,所以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是要隔页读的一封信。第一页的第一字,接着第二页的第一字,再接着第三页的第一字……这样一个接一个读下去才是正确的。

而如今她将一切都按照父亲留下的方式抄好后,十行字合并在一起,她终于读出了父亲当年藏在经卷之后的,所有字句。

彝冒死谨禀,昔日易贵妃欲求臣诗文集,臣接后局之命,昼夜抄录终成诗册,进献贵妃。然进奉之后,臣因未落款识,又于次日索回拆改,发现书页处暗藏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书页防蛀,应为后局所为,便不曾疑心。谁料贵妃半月而薨,臣又闻皇后赐五香拈痛散于贵妃,其中有乳香木香,与瑞脑草相合为毒,十五日必亡。臣知其中必有幕后真凶,然迅疾被贬,可知背后势力之可怖。臣纵舍微躯,亦不舍家族百人,惟留陈情状于此,天可怜见,或能拨云见日,臣纵死无憾。

是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那个所谓的瑞,并不是瑞王。

她和尚训都想错了。其实全文中并未出现“王”字,只是他们都早已对瑞王尚诫有成见,也顺理成章认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幼年不幸而迁怒他人,甚至因为愤恨母亲遭受易贵妃的不公待遇而对易贵妃下手也不奇怪,所以才会将他与太后同列为嫌疑,妄加揣测。

而现在想来,当时正是先皇要改立皇后的要紧时刻,在整个宫中,最想要下手除掉易贵妃的,自然就是皇后。她是唯一一个得利的人,只是因为她做事滴水不漏,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而如今,她父亲的密书终于将太后的阴谋揭露。太后当年送五香拈痛散给易贵妃,那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可关键却藏在了盛彝进献的诗集之中,而且瑞脑草本就有防蛀的功能,所以父亲悄悄取回诗集修订时,虽然发现了也不以为意,却在易贵妃死后才得知,二者叠加会成毒,易贵妃半月而亡,也正是这种毒所致。

盛颜呆坐半晌,心想,尚训追寻了多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可他还能有机会知道吗?

他如果知道了,又会如何处置太后呢?他会放过太后,让她在西华宫中颐养天年,终此一生吗?

然而宫中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吗?无论是尚诫那凄凉死去的母亲,还是尚训恩宠极致的母亲,抑或是尊贵无匹的太后,最终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埋葬在这个宫廷之中。

盛德妃,也是如此。

她抬起手按住眼睛,让还未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消失在眼眶之中。她慢慢将手中的纸折成方胜,塞入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她穿过重重宫门,越过长长宫墙,来到尚训所在的清宁宫。

他还陷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

他多好,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什么都不用管。有时候,他也会动一下手指,有时候全身抽搐,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让他痛苦——但这痛苦,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可是他的神智,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药汤,小心地给尚训喂下去。看着他无意识地吞咽着,一点一点喝下汤水,她疲惫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点苦涩笑意来。

她凝视着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大殿内一片死寂,尚训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呼吸着,沉睡。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春日雪也似的梧桐,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当然,她最艰难的时刻,也是拜他所赐,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冬日雪光映梅花,绯红一片……

如今大厦将倾,她无能为力,朝廷束手无策,而他,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什么都不管。

该叫人羡慕他,还是责怪他呢?

她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不过,也许你不醒来,还是件好事……不然的话,我不知道瑞王会怎么对你,不知道你会承受什么……”

“德妃娘娘,你误会我了。”背后有人,嘲讥的声音淡淡响起。

盛颜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依然凝视着尚训,没有理会他。

他笑道:“如今皇上昏迷,太子年幼,朝廷实在没法仰仗他人了,我只不过是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准备代劳这江山社稷。你说,我这么辛苦,愿意为天下百姓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是不是大公无私?”

盛颜默默放下尚训的手,转头看他:“那么……如果有一天,圣上醒过来了呢?”

他看着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我会像你们一样,言笑晏晏之间插别人一刀吗?不,盛德妃,我自认还不需要这样的手段。”

他走近他们,抬手捏住盛颜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自己:“我宽宏大量,连你都能原谅了,难道还会为难我的亲兄弟?”

盛颜垂下眼皮,睫毛微颤,却始终不开口。

他笑了出来,说:“当年我弟弟未登基之时,受封祥王。这个名号不错,依然可以继续用下去。”

盛颜低声说:“多谢瑞王爷……不,多谢皇上宽宏大量。”

“但我想,他醒过来的可能性,不太大吧。”

盛颜也知道他绝不会允许尚训醒来的,所谓的祥王,也不过是他随便说说而已。

她沉默着,良久,才问:“王爷入主朝廷后,后宫的皇后、元妃等人,不知会如何处置?”

“历来的惯例,顶多去冷宫或者出家而已。”

“自我离开后,云澄宫一直无人居住,不如请将她们移到那边去,至少比寺庙清修好。”盛颜说道。

“看来德妃很喜欢云澄宫。”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你现在是否后悔了?当初你在云澄宫要是答应跟我走的话,我想今日你应该会开心如意。”

盛颜垂首说道:“对,那时曾有人许我一世繁华,终身幸福……可惜我冥顽不灵,偏偏错过了好意。”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呢?”他问。

盛颜不由得笑了出来。真令人感动,她是差点杀死他的凶手,他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可两人现在居然在昏迷不醒的她丈夫的身边,温情脉脉,讨论着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笑着,仰头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如果可以重来,去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宁愿淋着那一场大雨回家,也不会再去那座花神庙。”

尚诫的脸色,骤然沉下来。

“因为,有些事情,没发生比发生好。”

看着她一句话抹杀掉他们之间的一切,尚诫也唯有冷笑,说道:“这怎么可以,我们是不能不遇见的。那一次我去京郊,就是为了与你邂逅,就算你躲在天涯海角,我们也总会有那场相遇的。”

他说着,低下头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盯着她,又说:“而且,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下定决心从自己安然自得的生活中拔足,去夺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别拿我做借口!”盛颜尖锐地说道,“就算没有我,你也终究不可能久居人下,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你弟弟的,不是吗?”

尚诫听着她的话,转脸看了一看尚训,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婴儿沉睡,如此安详美好。

他伸手,按在尚训的胸口,感觉到胸膛下微微传来的跳动声。

“要不就死掉,要不就活着,这样半死不活的,让你一个女人来承担一切,真是没用。”他慢悠悠地说,“德妃,不如我帮你解决麻烦,让你从此解脱出来,了无牵挂吧。”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扑上去将他的手一把打开,警觉地挡在尚训的面前:“你想要干什么?”

“我觉得他死了比活着好。”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别忘记了他以前是如何对待我的,所以就算他以后醒来了,我也不见得会让他有什么好日子过。”

“那都是我的主意!”盛颜急促地叫了出来,“计划是我策划的,埋伏的兵马是我指定地点的,就连那凶器……也是我准备的!”

尚诫不说话,他将手按在自己的肩膀,那里的伤口,已经痊愈,却留下了狰狞的疤痕。

他瞪着她,额角的青筋在微微跳动,良久,才挤出几个字:“确实,全都是你?”

盛颜仿佛没看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凝视着尚训,微微冷笑:“尚训这个人,这么软弱,又一直依赖你,怎么会下狠心对付你?”

“那你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恨你!”盛颜像是失去理智一样,大吼出来,“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安宁的生活,你却偏偏要从中作梗,害得我一再被贬,所有安稳的人生毁于一旦!你说,我当时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惹我?要是我不把你除掉,我和圣上以后的日子,怎么幸福美满?”

尚诫看着她状若疯狂的样子,良久,怒极反笑:“看来我真是误会你了,盛德妃。”

盛颜瞪着他,呼吸急剧。这宣泄般的怒吼出了口后,看见他锋刃般的目光,那脑门的狂热退却,身体不由自主地冰冷发抖。

“你蜕变的速度让我由衷地佩服。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山野间的小姑娘,迅速变成了适合在宫廷里生存的女人。你很清楚自己需要舍弃什么,自己的阻碍是什么,然后,即使是我这样几乎不可能扫除的障碍,你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狠毒与决绝,成功了——几乎成功了。短短一年,你就由一个家道没落的可怜女子,成了天下、朝廷、后宫第一人,我真的有点佩服你了。”

她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她才说:“多谢王爷谬赞。”

“那么,德妃现在,考虑好自己以后的路了吗?”他冷冷地问。

盛颜低头看着尚训,低声说:“我想我可能已经没有以后了吧。”

“说得也是。”他笑道,从身边拿出一份奏折,交给她,“这是我特意带给你的,你看看吧,文采飞扬,写得十分不错。”

是一份联名上书,要求除掉乱党余孽盛德妃。

当初将她推举上来的那群人,现在将她作为首恶推出去。名正言顺,驾轻就熟,显然早已筹划得圆满无比。

盛颜看完了,慢慢呈还给他,声音僵硬,却还平静:“确实不错,字好,文辞也好。”

他看着她,却微微笑起来,问:“你喜欢白绫还是鸩酒?”

盛颜想了一想,仿佛是不关她的事一般,平淡地说:“我以前曾经看过母亲织布,知道三尺白绫要费女子一宿辛勤,不忍让她将辛劳白白用在我的身上。所以还是请赐我毒酒让我上路吧。”

她仰头望着他,她早已经做好必死打算,眼神平静无波。

尚诫看着她过分平静的眼神,微微皱眉,说:“好,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他转身出去,低声吩咐外面的白昼去了。

盛颜一个人坐在殿内,守着呼吸轻细的尚训,将自己的脸,轻轻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最后这判决到来了,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只要一夜,这些星星啊,月亮啊,就全都看不到了。那些笛声啊,歌曲啊,也全都听不到了。再过几天,就是满城桃花盛开的时候了,可是她已经再也没办法看到了。

因为,桃花盛开的时候,她正在坟墓之下,冰冷地躺在泥土中,慢慢腐烂。

“尚训,我们永别了……”

死亡,永别,这样可怕。

母亲曾经在父亲的病床前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活下去了。

她突然哭起来,哭得那么急促,像个小孩子一样。

外面,白昼捧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她坐在尚训的身边,没有站起来,只是伸手接过那个东西。

是一个沉香奁,用螺钿嵌出精细的宝相花,花心含着宝石,精致无比。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虽然她早已一再想过死亡,虽然有时候绝望到想要和尚训一样沉睡,可是等到死亡真的来临的时候,她真没有办法波澜不惊。

等到白昼离开,殿内只剩下她和尚诫、尚训三个人,细细的风从门窗间漏进来,在大殿内,风声格外悠长。

“盛德妃,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尚诫冷淡地问她。

她捧着那个匣子,低声说:“我死后,求你将雕菰许给铁霏,他们两人情意相投,应该成全。”

“可以。”他说,“除此之外呢?”

“云澄宫的人……不要为难。”她说。

他皱起眉,略一点头,看着她,似乎希望她说出什么来。

她却已经无话可说,沉默地看着盒子良久,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沉香盒的盖子一把打开。

衬在里面碧绿色绸缎上的,是一个天青色的琉璃瓶,在宫灯下光辉灿烂。

鸩酒。

可这鸩酒,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即使瓶盖紧紧地塞着,盛颜也依然闻到逃逸出来的那一缕香气,仿佛无数桃花在阳光下的呼吸一样。

这种香,分明就是沉淀了千万桃花而制造出来的气息。

她慢慢地将这瓶香水取出来,倾倒了一些在自己的手心里,琥珀般微黄的色泽,香气流转,中人欲醉,转眼就从手心滴落了。

他要杀死她,却用的是一瓶桃花香水。

这香气让殿内的气氛顿时迷离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盛颜愣怔地望着自己掌心那一点透明颜色,抬头看尚诫。

他却淡淡说道:“三千朵桃花才能炼出一滴这样的香水,一滴香气弥月不散,盛德妃,你可知你刚刚糟蹋了几万朵桃花。”

盛颜的手,不由自主地一倾,琥珀色的水全都洒落在青砖地上。

他从容地走到她身边,俯身去闻她手心的香水,随意地问:“怎么你珍惜白绫,却不珍惜这些花?”

她掌心的香气异常浓烈,却并不让人晕眩,刹那间仿佛有形的云雾一般,团团将他们卷裹起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喷在自己的手腕上,她全身微微颤抖,沉在馥郁的香气中,死亡的恐惧与混乱的思绪交织,一片茫然。

尚诫盯着她良久,才伸手去抬起她的脸庞,盯着她说:“你自己这么怕死,却一次又一次地妄想置我于死地。”

盛颜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却再不说话。

“在你面前,我真是吃亏。”他淡淡地说,“你有极大的优势,因为我爱你,而你却并不爱我。”

夜已深了,风吹得很急,殿内寂静无声。

在沉寂中,尚诫端详着她,那目光中带着强烈的血腥与占有欲,缓缓地问:“可我,还舍不得让你死,怎么办?”

仿佛被刺中要害,她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裙子。她衣裳颜色素淡,是极浅的粉色,裙裾十二幅,不用滚边,只在裙幅下边一二寸部位缀以白色的刺绣小花作为压脚,越发显得她清瘦柔弱,在宫灯的辉煌照射下,全身都蒙着淡淡晶莹光芒,无比动人。

这种花纹,令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隔着锦帘,他正是由这裙角的花纹,认出了她。

他隔着薄薄一层帘子,曾经握住了她的手。

尚诫慢慢半跪下来,拾起她的裙角,仔细地看着裙脚匀压的花纹,良久,他低声说:“折枝梅,尚训喜欢这样精细转折的花样。”

他神情冷淡,双手抓住她的裙幅下摆,用力一撕,只听得尖厉的“哧”一声,她的外衫生生裂成两半,落到地上。

盛颜还来不及惊呼,他已经站起来,俯头去看她的白色中衣。那白色的衣服上有丝线横竖挑成的暗花,是缠枝的菱花。

“缠枝菱花,尚训喜欢的花纹……真叫人厌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盛颜还来不及抓紧自己,他已经再度将她的衣服撕掉。

她身上一凉,已经不着片缕地站在这殿内。

虽然殿内有地龙,但毕竟是初春天气,风呼呼地刮进来,让她觉得寒冷至极。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尚诫伸手抱住她。

她全身赤裸地站在那里,被他抱在怀里,绝望与悲凉让她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却顺着她脸颊的曲线滑过,将自己的手指插入了她的发间。他摸到她头上的簪子,那是一支琉璃牡丹簪,金丝绞成牡丹蕊,淡紫琉璃卷成牡丹花瓣,片片透明,再用鎏金铜丝将这些花瓣攒成一朵浓艳的琉璃牡丹。她身体微微颤抖时,牡丹的花瓣便随之轻轻晃动,灯光下光泽流转,莹光璀璨。

这是当年易贵妃最喜欢的饰物,在尚训择妃的时候,他亲手给她戴在头上,对所有人宣布了自己对她的喜爱。

尚诫将那只牡丹簪拔下丢到地上,琉璃薄脆,当即粉碎成一地细碎晶莹。她一头长发失了约束,如水般流泻而下,披了全身。

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鬓边的桃花被瞬间刺中,满头的黑发倾泻而下,站在倾盆大雨中,单薄而娇弱,苍白无力。

尚诫的手顺着她头发往下滑去,低声说:“我说过我要娶你的……即使你一再要杀我,即使你费尽心机要置我于死地——但,我会给你机会,允许你恢复成当初那个不懂世事的女子……我相信你这么聪明,不会让我失望。”

他声音模糊,仿若呓语。盛颜听在耳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紧闭着眼,眼前便全是黑暗,她只闻到自己身边的香气,三千朵桃花最后只炼得一滴香水,一滴香气终夜不散。

他缓慢地亲吻她耳畔肌肤,喘息暧昧,呓语模糊:“你进宫后,我……在桐荫宫看见你和尚训……屏风后的烛火明亮刺眼……明明已经答应嫁给我的人,却委身于他……那时我才终于开始恨尚训,什么都不是我的……他轻而易举就夺取了我的一切……”

盛颜觉得自己胸口抽搐,无数温热黏稠的血在心脏里堵塞着。

他不爱她,他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他哪里是真正爱她。

这个世界上,常常都是在爱的名义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带着满面的泪痕,绝望地企图反抗他,可是她怎么能是尚诫的对手。在呜咽声中,她徒劳的双手被他扼住,压制在旁边的榻上,锦缎的被褥在她的身下被压出万千褶皱,那凌乱锦缎上的,是她纤细白皙的身体,暗夜中,宫灯下,肌肤有如缎子一般,带着暗淡的光泽。

她终于绝望,痛哭失声:“不要……不要在这里,尚训他……”

“他不会醒来的,不过……要是他能醒来就好了。”他将脸伏下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让他也尝到,我当时的恨。”

他眼中血腥的怨恨,让盛颜胸口痛到几乎痉挛。

“你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说过要娶你,你说过会等我……虽然如今情况有点不一样,但是盛颜,纵然你冷酷无情,千方百计想要干掉我,可我对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幻想……”他吻遍盛颜全身,桃花的香气蒸腾,几乎要将人熏醉。

盛颜徒劳地挣扎着,她如今已经到了绝境,再没有办法逃避,唯有紧紧闭上眼睛,被迫与他肢体交缠。

尚训说,这宫里的花,若是不会开花的,怎么会容忍它活下去。

去年春天,她被尚训留在宫中,当时认命的绝望心情,与现在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母亲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她在这样浓郁的香气中,因为身体的剧痛而痛哭失声,颤抖不已。

他不敢置信,动作略停了一停。

她入宫这么久,还被册立为德妃,却没想到,至今依然未经人事。

她透过模糊的泪眼,眼见压制自己的这个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他眼中有无数的东西依稀浮现,里面有震惊,有愧疚,但就是没有停息的意思。

她咬紧下唇,把所有声息都湮没在自己的喉口。

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双眼,遮住自己面前所有的一切。

只在闭上眼睛之前,她看见外面月色圆满,竟是无比美丽的一天清辉。所以即使死尽了春天的花朵,也并无人可惜。

直到情欲平定,尚诫伸手将她抱在自己的胸口,听着她微弱的喘息,恍然间沉迷在这种缠绵缱绻中。

世间万物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想就这样在她身边直到死去,两个人化灰化烟,依然还是纠缠在一起。

外面的风声剧烈,而殿内却是平静温暖。

他看到她安静地伏在自己的身边,宫灯下身体有着黯淡的光彩。他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与她相依在一起。

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让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伸手去,将她抱紧在自己怀中。

风声骤乱,暗夜仿佛没有尽头。

在殿内的一片死寂中,他忽然开口,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横亘在我们中间,仿佛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所以我们始终没有办法越过这条界线。

但这样的话,却无法宣之于口。盛颜只死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她不开口,他也不以为意。他已经得到她,以后人生漫漫,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让他们把所有事情都说开来。

所以他只执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一根一根玩弄着,问:“阿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庙里求的签吗?”

盛颜闭着眼,沉默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声音略带沙哑,低低在她耳畔响着:“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阿颜,只要忘了不需要记得的事,你我此生,注定幸福美满。”

盛颜收紧十指,抓着自己脸颊边的锦被,死死地咬住下唇,唯有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又跌落下来。

她闭着眼,如在梦中,恍惚想起去年的春日圆月,梧桐花下,高轩华堂,烛火摇曳。

那一日她与尚训的相遇,注定了她和此时的身边人,已经无缘。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命运错乱;如果现在,她还能回到去年春日,是不是,她如今就可以顺理成章沉浸在瑞王的怀中,相依相伴,如同鸿鹄,杏花疏影,美满无限?

“我会将尚训移到王府中,不会杀他的……等我登基后,宫里必定会有一次换血,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不会再在你面前出现,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是谁,我们一世长伴,共有天下。”他伸手紧拥她在怀,在她的肩上,轻轻吻过,细致辗转,“阿颜,我会既往不咎,原谅你所有错误。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许你一世锦绣繁华,而我承诺你……就算你不爱我也好,至死,我不会爱别人比你更多。”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可以算是卑躬屈膝,近乎哀求。

可盛颜听着他的温柔话语,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凉。

在他强行索要了她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温存,在这样的痛苦之后,让她心里,生出无法言说的怨毒来。

窗外明月初升,草芽刚刚长出茸茸的一片,在月光下银光平铺,有几只春虫早早地已经叫起来了。

尚训在外面,依然是平静无声。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

如果上天给她一点机会……哪怕是一点点,她也一定要紧紧抓住,让他期待的这一切,全都变成梦幻泡影。

上天,若你真会开眼,请你让瑞王在我手上死去。

她在心里把这句话暗暗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因这种怨毒与悲哀,她再也忍耐不住,全身颤抖,泪流满面。

皇帝一直中毒昏迷,太子年幼无法亲自处理政事,瑞王尚诫自然带兵进驻京城。

不到半个月,朝廷里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多人联名上书请瑞王登基。瑞王照例推辞,直到群臣聚集在宫门前请愿,他才接受。

按照瑞王率军进京时的协议,瑞王进驻皇宫接管一切政务,朝廷基本格局保持不变。瑞王军平定南方战乱之后,瑞王登基为帝。

“所以,我刚刚和君中书、兵部、户部已经商议过,不日我将率朝廷大军南下。为了让朝廷安心,我会让君防卫做我的后防,希望朝廷也能让我这次安心一点,尤其是粮草补给,虽然我会派信得过的人驻守京城,接管朝廷,但是我想,还是你帮我看着一点比较好。”

尚诫在即将出发之前,对盛颜说。

她低头应了,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奏折。

瑞王便也不再多说,转头看铁霏,说:“最近京城动荡,你要小心一点,好好照看德妃,千万不能出任何问题。”

“是。”铁霏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对于这个寸步不离监视自己的人,盛颜像是已经习惯了,恍若不知,只问瑞王:“王爷什么时候出发?”

“京城兵马松散,要把这些大军规整,也是一大难题,慢慢再说吧。”瑞王似乎并不急,在自己的前锋追击项云寰南下之后半个月,他依然滞留京中没有动身,而且也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每日不过去巡视校场、督促军队将领而已,晚上却常宿宫中,盛颜并无任何拒绝的办法。

朝中换将频繁,宫中动荡不安,现在是非常时期,就算众人对瑞王出入宫禁有所疑惑,却也没人敢说什么,一切竟顺理成章了。

行仁依然过着傀儡太子的日子,君兰桎虽然是中书令,但是权力已被架空,各部的长官也全都被瑞王派的人换下,尤其是京城的防卫军和御林军,君容与既然将去南方,接替他的人自然是瑞王的得力手下。

“你不喜欢我多陪在你身边吗?”他在她身边坐下,明知故问,眯起眼探究她。

盛颜不敢回答,只能转头去看外面。已经是三月,整个世界仿佛迅速复苏了,繁花杂乱,草长莺飞。

见她避开自己目光,尚诫微微皱眉,但依然还是说:“前日接到消息,项云寰已经回到宜州,目前刘开成已经在那边驻军,江南局势复杂,战线颇长,我三日后就要开拔部队前去,恐怕一时回不来。”

知道他三日后就要出发,盛颜不由得心中落下一块石头来,点头说:“我知道了,一切保重。”

她言语敷衍,他当然感觉得到,但也只是冷笑着,说:“盛颜,别做无谓的挣扎,你没有更好的出路,还是早点接受比较好。”

盛颜慢慢地说:“不,我只是想,这一次别后,我们应该就能长伴了吧。”

“那就好。”他明知她不是真心,却还是笑出来,说,“京城今年桃花也开得不错,明日我们去城郊看看如何?”

盛颜微微一怔,还没想到如何推辞,他已经问:“难道你在宫中还有什么事情吗?”

她如今确实是无事可做的,尤其是连行仁都已经不必管教,因为瑞王给他找了严厉的新太傅,他也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了,收敛了不少。

所以,她也只能点头说:“好。”

尚诫离开后,盛颜默然无语,一个人在殿内徘徊许久。

铁霏跟在她身后,默然看她,然后突然打破他一贯的沉默,说:“德妃娘娘,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听天由命。”

盛颜没有理会他,他也就一直站在她身后,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她才像是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向着桐荫宫走去。

虽然已经有半年多无人住了,但那些高轩广屋依然干净清朗。殿基周围遍植的高大梧桐开得正盛,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怒放在柔软的枝头,压得树枝倒垂,就像白色与紫色的帐幔遮天蔽日地蒙盖下来,遮得回廊一片昏暗。

盛颜在回廊上抬头看着重重低垂的花枝,默然想起去年此时,桐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与尚训相遇,他在这花朵低垂的廊下,亲吻了她。

那个时候她曾对他说,已经有喜欢的人,但是他却依然还是将她留在他的身边。到后来他发现她喜欢的人原来是自己的哥哥时,不知他是怎么样的心情?

这座宫殿的由来,是因为周成王与他兄弟小时候的棠棣之情。可谁知道,皇家的兄弟,等到有利益之争的时候,到底会演变成如何局面。

她独立廊下,静静地看着一庭花开,仿佛看到繁华落尽,自己瞬间年华老去。

她走到里面去,一殿空荡,她的脚步声回响在殿内,无比清晰。尚训已经被移到这里,在他喜欢的地方,静静地安睡。

她在尚训的身边坐下,照常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静静地发呆。

雕菰和铁霏知道她的习惯,也知道她一坐会很久,所以两人走到偏殿说体己话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和尚训坐在死寂的殿内。

“圣上……这人生,我以后该怎么走下去呢?”

他的手,比她的脸颊温度稍微低一点,有一些冰凉,慢慢地渗入她的肌肤。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那天晚上我们都死去,以后这一切,就全都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两个,至少始终都干净地在一起,多好……”

结果到如今,她失身于人,他昏迷不醒。往后一切渺不可知,谁也不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解决仇人?他到底有什么办法活过来?

竟已经是,他生未卜此生休。

她握着他的手,眼泪滴滴落下来。她绝望恸哭,仿佛一切都能发泄在眼泪中,然后把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全都清洗掉,这样她才能继续活下去。

就在此时,贴在她脸颊上的手,微微动了一下,那只手轻轻地转过来,帮她把脸颊上的眼泪,擦拭去。

她愣了一下,直到那只手滑下她的脸颊,无力地落在被子上,她才像是明白过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睁大自己满是眼泪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她,低低地叫她:“阿颜……”

她俯头在他的肩上,急促地哭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的枕边一片潮湿,她才听到他艰难地,又挤出几个字:“不要哭,阿颜……”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她怕铁霏听到,使劲地压低声音,哽咽模糊。

他的身体无力,只有双臂能勉强抱住她。他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发,嗓音低喑,模糊不清地说:“那天……那天晚上……我听到你的……哭声,才醒过来。”

那天晚上……

盛颜咬紧下唇,身体簌簌颤抖。

她不知道尚训从暗黑中醒来,却面临着她被瑞王强行占有的情形,会是如何痛苦。

“我……那个时候,连手指都不能动一下……可是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发誓……”

发誓……他发的该是什么誓?

他没有说,她也不必问。

盛颜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上,无声地流泪。

他们那时发的誓,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们活下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让瑞王尚诫,走向死亡。

他们静静相拥了片刻,盛颜才想起来,将袖中那张父亲留下的密书拿给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尚训看见那上面看了多遍的字排列在一起,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

他从头看到尾,顿了顿,然后问:“是太后吗?”

“是。”

他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在沉默中,盛颜紧紧地拥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咬住自己颤抖的下唇。

外面一片平静。风吹过梧桐树,那些娇嫩的花朵互相簇拥着,挨挨挤挤地盛开,无声无息,连掉落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声响。

他已经醒来,可整个世界恍如还在沉睡中,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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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尽处起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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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春深欲落谁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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