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声杜宇春归尽
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
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
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花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耀眼,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日,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心口一阵冰凉弥散,话语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拂袖转头,也不愿与她继续争执下去,只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将她狠狠拉起来,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淡,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莫名的怜惜来。
于是他缓缓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好好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站立在他面前,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下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艳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回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
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他的对手。”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阳升高了,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卷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苏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同时,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吩咐御厨,正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
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拔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题名落款,附寄上的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将那信紧紧攥在手中。
秋日,真是好时节。
朝廷问斩犯人,从来都在秋后。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皇后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给大哥捎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表面维持礼节,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
盛颜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已经日中,便起身回去。
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想询问来意,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
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圣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竭力让自己眼前的黑雾过去,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盛颜孤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皇后委托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回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滋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盛夏将尽,正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骑马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燠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只等他凯旋,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身后跟随的人顿时大哗,齐齐抽出随身佩刀:“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圣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圣上……圣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圣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凄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朝廷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力就可达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回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困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地靠在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镓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绝不可能恢复元气。如今他们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不少将领,双方互相残杀,朝廷渔翁得利,真是皇上和中书大人安排的妙计啊!再者,朝廷也将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坚壁清野,粮草也一直都是朝廷运送,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辎重补充,可以说这次他是绝无反扑朝廷的希望了。”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圣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和诸位大人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虽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做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所以我信瑞王,就算在绝境之中,也必能创造奇迹。”铁霏声音平板冷硬,毫无波澜,“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回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系。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各地前往京城的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应该确实没事吧?”尚训回来后,与盛颜在殿内相对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也是浮着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糊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虽然身处华美殿宇之中,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尚训与她静静偎依许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盛颜安抚尚训睡下,然后走到门口去,发现是太后驾临。虽然她身边的宫女们高高替她打着伞,但因为被挡在宫门外没有避雨的地方,她衣服的下摆已经被淋湿了一块。
看见盛颜之后,太后立即高抬下巴,倨傲道:“盛德妃,让这些不长眼的奴才们赶紧退开,本宫找皇上有事商议!”
盛颜在殿内屋檐下,雨风掠起她的裙摆,让她站立的身躯看来更是平静:“圣上已经安歇,臣妾不敢大肆喧哗接驾,待太后简慢了,还请见谅。”
太后气急,又喝道:“这家国岌岌可危的非常时刻,皇上已经醒来主持大局,你区区一个后妃,还敢阻拦本宫见皇上?”
“臣妾不敢。”盛颜向她深施一礼,说道,“只是圣上已经安歇,太后也知道圣上如今能有一刻好睡不易,若有要事,太后可告知一二妥善的身边人,留在这边等待圣上醒来再告知。”
太后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仿佛现在才认识她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几步走上台阶,理也不理她,绕过她就径自向内走去。
盛颜正在愕然,太后身边的两个女官已经快步上来挡在她面前,让盛颜连反应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直到太后进内,她们才避让开来,向她行一礼表示歉意。
盛颜也没有责怪她们,心想,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将太后拦在外面,是为她好呢?
她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殿内走去。还未到内殿,便听到太后的声音传来:“皇儿,你可知李尧是母后堂兄,如今你将他就此斩杀,可曾想过母后亲族的感受!”
尚训倚靠在床头,用一双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冷酷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和眼神一样冰冷:“既然是母后亲族,那么就更不应该投靠瑞王,让母后与朕生了嫌隙。”
太后一时语塞,刚好看见盛颜已经走回来了,她立时勃然大怒,对尚训说道:“皇上可知道,刚刚在外边,德妃竟然阻拦在殿门之外,不让母后进内探望。”
尚训望了盛颜一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才缓慢地开口问:“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今日本就是为堂兄之死而来兴师问罪,见他们二人受了斥责还这般举止亲密,简直气恨交加:“德妃猖獗如此,竟至干涉你我母子相见,简直罪无可恕。请皇上予以惩戒,免得其习以为常,再度忤逆!”
尚训缓缓地点头,说:“太后之言,朕有疑问。”
太后怒道:“还有何疑问?皇上是觉得母后会冤枉她,还是觉得宫门口众多人会诬陷她?”
“不,朕只想知道,若德妃所为算是猖獗的话,那么当年太后送五香拈痛散给我的母妃,又命人在书中夹带瑞脑草,以至于我母妃华年早逝,香消玉殒,又如何形容?”
太后大惊失色,脸色顿时青紫,一口气哽在喉口,竟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盛颜诧异地看向尚训,不知道他为什么此时突然对太后发作。直到看见他眼中黯淡却倔强的光芒,她才悚然惊觉——或许尚训是觉得,若再不将此事了结,他可能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覆巢之下,他们每一个人都无处可逃。
太后强笑着,声音也变了:“皇上,母后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尚训闭上眼,静静地说:“朕叫了你多年母后,如今也不愿太过难堪。我会在你身边留四个忠心的奴婢,你安安静静在西华宫度过残生吧,今生今世,不要再踏出西华宫一步,更不要出现在朕面前。”
堂堂太后,囚禁于西华宫,而且身边只留四个奴婢,简直等同于颜面丧尽。
太后声音凌乱,说道:“皇儿,你……你如何会听信他人谣言,认为……认为母后当年杀了你母妃?什么瑞脑草……母后一无所知,这从何说起啊?”
尚训毫不留情地说道:“不必遮掩了。当年事情,朕在刚知晓时也不敢相信,但这几个月来朕命人私下调查,如今人证物证俱有,太后不必再作张作致,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太后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攥得死死的,青筋直暴。她霍然转身,瞪向盛颜,大吼:“是你!是你假造你父亲诗集中夹杂瑞脑草一事,挑拨我们母子关系,是不是?你这个迷惑皇上的妖孽,本宫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召你进宫!”
盛颜静静地瞧着她,仿佛她的咆哮只是过耳清风一般:“太后娘娘,皇上刚刚只说是书里夹杂瑞脑草,若您真的一无所知,又如何知道那瑞脑草是暗藏在我爹的诗集中?”
太后顿时语塞,那双唇颜色枯槁,颤抖如风中枯叶,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许久,终于长出一口气,说:“是本宫的错。本宫原以为,当年的那一招神不知鬼不觉,易贵妃死了,盛彝也无声无息死在外放之地,皇上也乖乖叫了本宫多年母后,本宫可以安枕无忧了……谁想先皇居然会给本宫托那一个梦,谁想本宫身边人居然在知道这个梦后撺掇本宫,说可以成就朝廷一桩佳话……”
她的目光在盛颜脸上扫过,声音更显冷硬:“哼,佳话……现在想来,倒像是天理循环,要让这一桩陈年旧案翻出来,所以本宫才做了那个梦!而本宫最终为盛彝女儿所揭发,也怨不得别人!”
尚训默然问:“太后当初借盛彝之手杀害朕母妃,后来召他女儿进宫,难道不怕盛彝将此事告知女儿?”
太后冷然道:“恐怕盛彝自己也不知道此事吧。当年本宫在易贵妃身边早有人手眼线,等盛彝的诗集进献到宫里之后,才在书中动了手脚,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的诗集为本宫所用?更不可能将其中的秘密说出去了。”
“然而,我父亲确实知道了。”盛颜在旁边说道,“我爹在献书之后才发现落款出了问题,这事可大可小,于是他托人将那本书又从易贵妃宫中重新拿到了自己手中,然后拆开书本,换了落款那一页——在拆书的时候,他自然也发现了被钉装在书中的瑞脑草。只是他当时以为是宫中防蛀用的,也没有在意,直到易贵妃十五日后骤然薨逝,他听说太后给易贵妃送去过五香拈痛散的消息,才知道了,原来自己的书成为这个局中的一颗棋子!”
太后面色青灰,冷笑道:“那本宫倒是佩服你,你怀着这么大的秘密进宫,却一脸乡野无知少女的模样,本宫真是看不出来。”
尚训冷冷道:“盛彝并未将这桩秘密告诉阿颜,然而他留下了书信,就藏在寿安宫佛堂之中——就是他替太后抄写的经文。太后多年来一直帮他妥善保管这个秘密,朕还要多谢你了。”
太后被他这几句话顶得全身发抖,气怒交加。
“太后,请回宫吧。你可以在西华宫为朕母妃长斋念佛,以赎昔年罪过。”尚训抬手,示意她不要让自己动用宫中侍卫押送。
太后精力不接,用力地呼吸着,目光也开始涣散了。她怒极反笑,问:“本宫的罪过?本宫若有罪,你母亲当年又该当何罪?本宫滑胎而永远不能生育是谁所为?瑞王的母亲凄凉死去又是因为谁?若本宫当年不对她下手,如今早已与瑞王母亲一样,无声无息死在角落中了!可如今,至少是本宫赢了,本宫好歹成了太后,多活了这些年!”
盛颜默然站在殿中,听着太后崩溃之后疯狂的言语,撕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遮掩。
这华美庄严的宫廷,埋葬了多少美丽的女子。里面,有尚训的母亲,也有尚诫的母亲,如今,或许已经轮到了她。
她只觉悲从中来,站在旁边默立许久,然后走出清宁宫,示意侍卫们准备好,护送太后回宫。以太后身体不适为由,她命后局将太后宫中的人立即遣散,只留四个宫人听用。
内局的人虽然犹豫,但皇帝的旨意一下,他们立即照办了。西华宫中灯火散去,在细雨之中变成一座空宫。被调拨过去的侍卫忠实地护卫太后安全,保证太后安居宫中,不会踏出一步。
等一切安排妥当,盛颜回到清宁宫,帮尚训宽衣睡下。
他大病未愈,现在又劳心劳力,正是疲惫的时候。可他靠在床上,一直睁着眼睛,茫然看着外面,无法入睡。
盛颜也是了无睡意,她坐在灯下整理文书,偶尔静静地回头看一看他。
他依然是清雅高华的少年,虽然清瘦纤细,眉心含着淡淡的悲哀,但是,他没有变,他依然是他。
盛颜茫然握着手中的奏折,心想,如果他不是皇帝,他是个远离朝政的王爷,或者,他只是一个和她门当户对的普通少年,那该多好。如果他们能像普通的少年夫妻一样,过一世普通的人生,那该有多好。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瑞王出现,那该有多好。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尚训缓缓地睁开眼,见她凝视着自己,他的脸上露出了勉强的微笑,轻声叫她:“阿颜。”
看着他脸上平静的微笑,盛颜也似乎安心了下来,她点头微笑,走到床边坐下,低声说:“你累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尚训凝望着她,伸出双臂示意她坐近一点。
盛颜轻叹了一口气,偎依在他身边。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静静地听着外面密集的风雨声。
良久,他忽然低声说:“如果是瑞王做的多好。”
盛颜不解,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恍惚地说:“如果害死我母妃的人是瑞王,我就能更恨他了。”
“他做的还不够吗?”盛颜平缓的语调之中充满怨恨,“他放冷箭让圣上濒临绝境;他在圣上药中下毒致圣上昏迷;他造反谋逆以致天下大乱;他命人杀害了臣妾母亲,他、他还……”
她无法再说下去,只能狠狠将头转向一边,咬紧了牙关。
尚训一声不响,轻抚她的肩头,将自己的头埋在她的发间。她听到他模糊的声音,却早已转换了话题:“这一场风雨之后,天气就会凉快了……秋天就要来了。”
“嗯,秋天……就要来了。”她紧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她忽然想到尚诫写给她的那封信,他说,秋日回来。
又似乎过了很久,在她终于有点睡意蒙眬的时候,听到尚训又低声在她耳边问:“阿颜,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好人……我做过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还会爱我吗?”
盛颜在半梦半醒的迷糊中,低声说:“我也做过太多对不起你的事,既然你能原谅我,既然我们还有现在,那么,你哪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原谅的呢?”
他沉默着,用力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但是阿颜,我并不后悔之前所做的一切……因为,至少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
在黑暗中,帐外朦胧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微微波动的光芒,他的唇角,淡淡地扬起,欢喜,圆满,如意。
一夜风雨大作,狂风暴雨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心境,让盛颜怎么都睡不安稳。
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处在云澄宫,水声哗哗作响,击打着她的梦境。就像昨日重现,瑞王又坐在自己的床前,黑暗中用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着自己。
在梦寐般的恍惚之中,她忽然被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惊醒,然后雕菰扑进来,隔着锦帐低声叫她:“娘娘……”
盛颜还在朦胧之中,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真实,还是梦幻。而雕菰见她没有反应,急得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撩开帐子冲了进来,低声叫道:“娘娘!”
她坐起来,看看沉睡的尚训,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披衣出来。
外殿的风雨声更大,所有的帐幔都在灯光下不安地晃动,如同水波。就在这一片令人恍惚的水波中,她看见景泰也正守在外间,一脸无措地望着盛颜,悲切无望。
雕菰低声说:“瑞王进城了!”
盛颜愣了一愣,声音嘶哑问:“你说什么?”
“瑞王与各州府调度过来的兵马会合,如今已经连夜率兵进城,听说……很快要进内宫来了!”
“他哪有时间过来?他怎么过来的?”盛颜急促地问。
但是她也知道雕菰是不会有答案给她的。她仓皇地回头看内殿,那里,尚训还在安睡。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真希望,这一天一地的风雨全都加诸在自己的身上,不要伤害到睡梦中的尚训一丝一毫。
“现在,他已经在宫城门口了……是守卫们进来知告的。”雕菰又慌乱地说。
“我……我马上出去。”她说着,用颤抖的手拉过旁边的衣衫,套上外衣,雕菰帮她系衣带,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了一支簪子,要将自己的头发盘起,却因为手一直在发抖,怎么都弄不起来。
雕菰赶紧伸手要帮她拿过簪子,可盛颜摇摇头,勉强定了定神,说:“算了,你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和元妃,不要让她们受惊……”
话音未落,她一眼看到了从殿门口转过来的那个人,她怔忡着,十指一松,手中的金簪顿时“叮”的一声,跌落在青砖地上。
他却十分随意地走过来,帮她捡起地上的金簪,然后站起身,轻绾起她的头发,帮她用簪子固定住,笑问:“阿颜,怎么这么慌张?”
盛颜面色苍白,殿内的灯火在门口灌进来的大风中,忽明忽暗,让她眼前的世界也是明灭不定,看不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低声说:“你真是言而有信……刚刚初秋,就回来了。”
“我一心想着你,所以迫不及待就赶回来了,你不会介意吧?”他依然笑着,在她的耳畔轻声问。
雕菰在旁边看到瑞王这样亲昵的语气与动作,吓得脸色铁青,全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幸好铁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殿外进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出去。景泰也倒吸一口冷气,倒退着走了几步,逃之夭夭。
殿内顿时只剩下瑞王与盛颜两个人,烛光暗淡,苦雨凄风。
盛颜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是赞他通天的本事,是斥他犯上作乱,还是求他放过自己与尚训?
瑞王却从她身边越过去,看了一看内殿的门,面带着微笑,像是最平常地,兄弟之间打招呼的样子,用轻松的口气,叫着殿门口的人:“圣上,吵醒你了吗?”
盛颜的心猛地一跳,她慢慢地回头看。头顶红纱宫灯的光线照在尚训身上,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身了,无力倚靠在内殿门上,橘红色的光芒让他的脸颊带上一点异样的血色,显出一种不真实的血潮来。
他死死地盯着瑞王,那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绝望死气。
瑞王凝视着他,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今晚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刘远志已经死在乱军中,而给我惹了不少麻烦的君兰桎,目前被带到宫门口了,我要先去看看……我知道你们是被这些奸人胁迫,身不由己,并不是真的想要为难我,所以先来抚慰一下你们,以免你们多心。等过几日,我们再好好地说说离别之后的思念吧。”
盛颜知道他这寥寥数语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家破人亡。但都是一样的,短短数天前,朝廷也处决了一批人,京城中的血雨腥风,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外面的风雨更大了,尚训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凌乱:“朕只是很想知道,瑞王是怎么在粮草缺乏中,以十天不到的神速,率军赶到京城的?”
瑞王轻笑道:“我怎么会蠢到与朝廷签订了合约之后,就将自己的一切交托在他们手中?君兰桎不过想利用我与项云寰鹬蚌相争,幻想从中得利而已,所以我在生擒项云寰之后,立即就带着他和几队精兵北上往京城而来,只不过故意把消息迟放出了几天而已。君中书那个没有经验的儿子,每天就待在城内守着探子的密报,却根本不知道那些探子都会与我联系。不过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他居然能杀掉李宗伟,这一点倒是叫人佩服。”
盛颜默不作声,知道自己与尚训这一次败得彻底。尚训从小柔弱,她更只是个后宫中的女人,而君兰桎只惯于在朝廷上钩心斗角,哪有人能和瑞王抗衡?
“深夜扰人美梦,真是不应该,我还是先走了。你们可以继续补眠一会儿,等一会儿,太子会来看你们,我想他会有话对你们说。”他说着,转身要出去的时候,若有意若无意地,抬手抚摸了一下盛颜的发,低声说:“盛德妃,圣上刚刚醒来,身体似乎还不太好,你可要注意小心照顾他。”
看着他转身走出去,盛颜再也站立不住,踉跄着扑到尚训的身边。尚训抱住她的肩,盛颜却发现他很镇定,甚至还在微笑着。
他安慰地抱紧她的肩,低声说:“你看,老天真是不眷顾我们,居然给了我们最坏的结局。”
盛颜微微咬住下唇,低声说:“幸好……我们的坟墓都已经赶造好了。”
他们在窗口,看着瑞王一步也不停,大步转过回廊,消失在暴雨中。
而他们现在待在这里等候处置,简直比立即置他们于死地更叫人难熬。
尚训是他的亲弟弟,是他一手扶持着登上皇位、被架空了权力的帝王,可是他却宣布瑞王为谋逆,并且亲自刺伤他、将他下狱;又趁他南下平叛的时候,在后方断他后路,可说是他最大的仇人了。
而她曾答应嫁他,却入宫成了他弟弟的妃子;刺进他胸口的那一把毒刃,他一直认为是她替尚训备下;她亲手写了要杀他的诏书;她骗他进行和谈;她在合约缔结之后,又在后方谋害算计他。
他该有多恨他们。
他最恨的,估计是他们居然一起联手谋害他。
盛颜心乱如麻,明明觉得自己绝望极了,可是张开口,却胸口堵塞,一声也发不出来。
“我们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是如今失败了,只能认输。”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尚训却若无其事,只思索着另外重要的事情,“如今我们的烦恼是,要是我们死后,他不让我们同穴可怎么办?”
盛颜没想到他如今第一担忧的事情居然是这个,恍惚迟疑中,竟在灯光下惨淡微笑了出来。
她抬眼看着头顶微微晃动的灯光,偎依在他怀中,轻声问:“圣上怕火吗?”
尚训茫然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还不是。
“若这盏灯掉下来,将我们连同这宫室烧成灰……我想,大约就再也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吧……”
这么绝望的话,却让她说得这么轻巧,尚训只觉胸口痛彻,下意识收紧了自己的双臂,声音也呜咽起来:“可要是在黄泉中,我们看到对方焦黑的样子,一定会认不出来的,还是别做这个打算吧。”
他说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而且,阿颜,你这么美,如何能化为焦土。”
盛颜咬着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温热,眼泪滑落下来。
外面雕菰惶急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不能进来啊……”
果然,如尚诫所说的,行仁来了。
尚训与盛颜本不想理会他,但盛颜想了想,还是无奈地推开尚训,低声说:“天色还没亮,瑞王便让他过来,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事,不如我去见一见吧。”
尚训默然,却也没说什么。
既然瑞王吩咐行仁连夜过来,那么,必定是有什么事,他不想留到天亮再解决。
盛颜深吸几口气,勉强将眼前的黑暗晕眩驱散,站起来走了出去。
行仁一看到她的身影,立即奔过去牵住她的手,怯怯地叫她:“母妃,瑞王进城了……我是不是一定会死了?”
盛颜摇头,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安慰他:“放心吧,应该不会的。”
“那……母妃会死吗?”他看着她问。
盛颜勉强笑了一笑,说:“何必担心我呢?我以前那样对你,你不记恨我吗?”
“不会啊,我觉得你比那些想等我出了差错再狠狠惩处的人好。”他说。
这个小孩子,真是洞若观火,这么早熟,在皇家有什么好处?
盛颜不忍心再看他,伸手抚摸他的头,低声说:“瑞王想必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过不去的,只是你以后的一生,可能会艰难点。”
“别骗我了,母妃。”他倔强地说,“他才不会让我活下去呢。”
这个孩子说出这样狠辣的话,让盛颜觉得心里不舒服,她转了话题,问他:“你夤夜进宫,有什么事情?”
“嗯……我有重要的事要见父皇。”他说。
盛颜示意他进内去,看着这个小孩子跑进去,她一时觉得无比疲倦,站在外面,看着外面已经渐渐变小的雨,想着明天自己与尚训的命运。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是生离,还是死别,全都在别人的手上,不是她与尚训可以掌控的。
她正在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她迟疑了一下,在疏落的雨声中,听到了尚训的声音——“阿颜”!
他的声音急促沉重,让盛颜的心顿时一跳,转身急奔进去,却发现他正跌坐在床上,嘴角有血流下来。
他的手按在胸口,就在当初他胸口的那个伤口上,又有血如崩裂一般涌出来。
在尚训的对面,是握着一把短短匕首的行仁,他手中握着那把匕首,转头看着她,低声、乖巧地叫她:“母妃。”
盛颜一把推开行仁,冲上去抱住尚训,急忙撕开他的衣襟查看,一边朝外大叫:“雕菰,雕菰……传太医!”
“不必了,还不如这样干净。”尚训却抓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惨淡的微笑。
盛颜眼看着他的胸口,迅速地蒙上一层青紫,蔓延向全身。然后,他软软地瘫倒在她的怀中,口中尽是鲜血涌出。
她感觉到他的手,在最后的时刻,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他抓得这么紧,舍不得放开她一分一毫。
她抱着他,颤抖的手不停地替他擦拭嘴角的血,可是,却怎么也没办法止住那涌出来的血流。他的生命,就在这些鲜红的液体中,渐渐流逝。
“尚训……”她低声,惶急地叫他。
他抓着她的手,艰难地,往上移动,与她十指相扣。
就像他们常常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无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就像《诗经》里曾经说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盛颜紧握着他的手,呜咽着,泪流满面。
尚训感觉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已经看不到面前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人在临死前,总是会看见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来麻痹自己,忘掉死亡的痛苦。而他看见的,果然是他最珍惜的那些事情——
初见时的暮春初夏,她站在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她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她帮他拈出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气息轻轻呼在他的脖颈处,和落花一样茸茸触人。绿荫生昼,微风徐来,簌簌听到花朵开落的声音。
去见她母亲的那一夜,两个人坐在廊下,风把雨丝斜斜吹进来。他拥着微微寒噤的她,两个人的体温融合在一起。
还有,第一次见面时,在云间应和的两缕笛声,使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只可惜,最后却是两处沉吟各自知。
一刹那间,就像是相信有来生一样,他微微地笑着,最后再握了一握她的手,闭上眼睛。
盛颜的手,骤然落空。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掌心滑脱,无力地垂落。
她坐在那里,抱着尚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平静如睡去的脸。她神情枯槁,就像自己的春天一夜死尽,悄无声息。
亲眼看着尚训死去,行仁才站起来,说:“母妃,我先告辞了。”
就好像,他碾死了一只小虫子,现在要去洗手一样。
盛颜茫然地回头看他,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之一,我没能力对瑞王下手,现在能把他干掉,我也就有脸去见我娘了。”他歪着头,看着她怀中的尚训,说,“他这次是真的死了,再没有奇迹了。”
这次。
盛颜只觉得心中一凉,一种冰冰凉凉的东西涌上来。
她慢慢地抱紧已经渐渐失去温热的尚训,低声问:“你告诉我,去年秋狩的时候,那一箭,是不是你射的?”
他点点头,说:“是。可惜我虽然瞄准了,却手上无力,不然那一箭早就让他死了!”
“那么,尚训中毒的那一夜,你不停地拉着我的手……后来他中了龙涎的毒,那毒……也是你?”
他认真地点头,用天真的神情看着她,说:“嗯……我娘就是死在这个毒之下,她只在唇上沾了一点就死了。我听说他的药都是你换的,我想是不是会有可能让你帮我给他的伤口下点毒……没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帮行仁画了完整的一个圆,杀死了万千蚂蚁。
他计划杀死尚训的时候,她也帮着他,完成了另一半的圆。
将毒染在她手上的行仁,和将毒染在尚训伤口的她,到底哪个,才是凶手?
盛颜终于再也忍不住,她放下尚训,慢慢站起来,走到这个看似无邪的孩子面前,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盛颜下手极重,他雪白的脸颊顿时红肿起来,但是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话也没说,良久,才说:“母妃,等一下瑞王一定会杀我的,所以我也不回去了,你别生我的气。”
盛颜还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见他伸出左手食指,用舌尖舔了一下。
龙涎是沾唇即死的剧毒,只不过片刻的工夫,行仁身体抽搐,脸色瞬间转为青紫,随后便全身无力地顺着梁柱滑了下去,委顿在地。
在剧烈的抽搐间,他忽然双眼看向盛颜,嘴角扯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说:“母妃,我最后送你一个礼物……要是你不想落在瑞王手里的话,也像我一样……舔一舔就行了……”
盛颜看着他,慢慢醒悟过来。她抬手看看自己牵过他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一室,又重归于安静,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
她身边,是两具尸体。一具在她的怀中,是深爱她的人;还有一具,是她名义上的儿子,送给了她,追随他们而去的礼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抖。
只需要点在自己的唇上,只需要,舌尖尝到那一点味道。
她就能,永远地离开这些烦恼和悲哀。
就像是受了甜美的诱惑,就像刚刚出生的蜜蜂,想要尝一尝花心的味道,她将尚训安放在枕上,抬起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近自己的唇。
双唇微启,她的舌尖,试探着,缓缓地想要舔一下手指尖的味道。
可,就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旁边有人冲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扯开,远离那些正在渐渐变冷的尸体。
她用力挣扎,却并没奏效,他拖她到檐下盛水的大缸前——这是每个宫都会有的,以备起火的时候灭火之用——他急促地将她的手按在水中,帮她清洗。
她的手刚刚浸水,水中养着的小鱼便肚皮翻白,被剧毒杀死。
等洗过一缸之后,他拖着她又换一缸,将她的手粗暴地浸入水中,即使他们身上全都被弄得湿漉漉一片,也不曾迟疑片刻。
直到换了好几缸水,那些游动的鱼儿再没有死掉,他才放开她,低声说:“阿颜,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干净。”
但她却似乎没有感觉到,她穿着被水溅得湿透的衣服,跌坐在台阶之上,任凭微雨落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
天色已经渐渐地亮起来。朝阳初升,被秋雨洗过之后,整个皇宫在阳光下艳丽无边,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门柱窗户,莹白的汉白玉殿基,在高远的天空之下,一切颜色都亮丽夺目。
仿佛是被眼前鲜明的颜色刺痛了双眼,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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