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配方公开
方氏的大动作,在十二月底展开。
三个月时间,一款新品上市。这前所未有的效率,令整个公司所有环节都投入了飞速运转之中。
毕竟这是如今风雨飘摇的方氏最大的指望了。在旧产品被勒令暂时停产之后,各地的退货与索赔令他们疲于奔命。他们需要这个系列的产品来打一场翻身仗,更需要它来振奋市场和股东们对自己的信心。
其实原料、工艺和流水线等,对他们来说都还算是小事。他们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审批与上市。
因为正面临着诉讼,所以质监局对方氏这款新品的检验也格外严格。毕竟这个系列产品顶风上市,必定会是媒体和消费者关注的焦点。一旦产品有什么风险,就连质监局也会被卷进去。
但幸好,经过重重查证,最严苛的检查反而更清楚地证明,这一系列产品确实没有副作用。
而今天就是方氏正式发布新品的重要日子。
虽然天公不太作美,在发布会开始之前下起了大暴雨,不过丝毫没有影响酒店内的气氛。
为发布会搭建的展台上,背景大屏幕缓慢切换着颜色鲜艳的花朵和产品特写。柔和的灯光照射在会场内,受邀前来的媒体镜头都对准展台上的模特们。而特别安排的网络直播现在也有数万人在观看,人气还算不错。
妆容精致、气质优雅的模特们,正手捧这一系列新品,供受邀来到现场的媒体人欣赏、拍摄。
在后台关注着一切的方艾黎,看着外面和谐的气氛,手中拿着质检报告,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今天在场的人们肯定会关注到安全问题。如今我这份质检报告,涵盖了几乎所有的危险物质,足够详细准确了吧?到时候我手握这份报告,倒要看看谁能提出质疑!”
站在她身后的张羽曼整理着身上的礼服,说:“我妈妈的配方,怎么会有问题呢?肯定是顶级配方!”
方艾黎淡淡地说:“我才不管顶不顶级,只要不检测出毒副作用,我就当它是全天下最有效的配方。”
就算这东西全部的成分都是水,没有任何用处也无所谓,只要它不会出事,那对现在的方氏来说,就是合格的产品了。反正化妆品中多的是这种自欺欺人的产品,多她一个又怎么样?能卖出去就是成功。
张羽曼撇撇嘴,又旧事重提:“就是你们还我价也还得太狠了,方总,这产品上市要是一炮打响,你们得再给我加一点钱……”
“等上市后再说吧。”方艾黎皱眉打断她,说,“等正式诉讼开始,要是情况严重的话,可能要被冻结一部分资金,如今你应该和我们同舟共济,共度时艰才是!”
张羽曼心想,我又没上你们的贼船,我就是想从你们这边搞点钱。但表面上她还是笑着说:“我这不是对方总有信心嘛,外面那些浑蛋想讹诈可没这么容易!”
说到外面那些浑蛋,方艾黎就想到颜未染,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阴狠:“行了,等我们这场发布会结束,产品顺利上市,到时候我们一定要给那些不法之徒一点颜色看看!”
张羽曼很有眼力见儿地点头:“方总出马,当然是马到成功啦!那我也赶紧再背一背我妈的遗言,今天的发布会有网络直播呢。”
她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把上面那些“看到方氏的专业、诚意”和“我信任这家几十年老厂家的信誉”之类的话又背了一遍。
此时前方音乐停止,在司仪激动的话语中,发布会迎来了高潮。
“今天来到我们现场的朋友,肯定都是出于对我们新品的好奇,那么就让我们先将话题转到大家最为关切的新品上,欣赏Silvia为我们新品拍摄的视频广告。”
展台的背景墙上,正在播放广告视频,视频里所有花朵散开,出现了一个曼妙的身影。
镜头缓缓聚焦在那道身影上,正是好莱坞小天后Silvia。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Silvia现在是正当红的明星,每首歌基本都能登上音乐榜单的前列,如今她成为方氏的代言人,自然是个值得关注的新闻。
就在媒体惊讶议论之时,原本无比明亮的展台背景墙与灯光一下子齐齐暗下来。在唯一的追光之中,Silvia款款走来,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像是从刚刚的视频中走出来的一样。
在众人的惊呼声和疯狂响起的快门声中,网络直播的人数也陡然激增,无数人被“小天后Silvia代言方氏新品”的新闻吸引,点进来观看,人数迅速超过了二十多万。
站在后面时刻关注现场情况的方艾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毕竟,这可是Silvia。为了请到她,方氏开出了不菲的价码,方艾黎亲自跑了四五趟,跟她的经纪人套了无数近乎,又送奢侈品又约见面,才终于得到了经纪公司的首肯,在一周前敲定了合同。
而那份苛刻的合同中,因为方氏的风波,额外增加了一条:新产品若有质量问题,将赔偿Silvia巨额形象损失费。
方艾黎当时签合同的时候,曾经有过迟疑。但手握着那份无比详尽的产品安全鉴定书后,她把自己那些隐忧都抛诸脑后了。
付出总有回报,今天发售的这一系列新品,就目前情况来看,绝对是成功在望。但短期之内如此巨大的资金支出,却导致财务部那边传来危机预警,公司的现金流即将断绝了。
不过没有关系,货已经大肆铺出,只待新品正式发布,方氏就能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为了给自己一个确定的回答,她又查看了一下各地传来的发货、铺货情况。
前方传来的消息相当不错。各地的经销商都知道方氏这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所以在方氏大幅让利的情况下,大都积极配合。各个超市、药店、专柜、化妆品专卖店等都打出了新品上架的醒目标识。虽然方氏目前的口碑敏感,但有粉丝群庞大的Silvia代言,又有那么多前期宣传,所有的销售人员也都很拼命,这次是万事俱备,所有地方都将会高奏凯歌。
方艾黎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颜未染,我看你拿什么来和我斗!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抽空用手机查了一下颜未染的踪迹。
看起来,颜未染并没有任何响动,除了日常发发化妆视频,被人说说和卫泽希的绯闻之外,也就是宣传一下即将推出的品牌思染,主打产品是粉霜,看起来和方氏的护肤品以及张思昭的配方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粉霜……哼,也就是调调色,能弄出什么水花来。”方艾黎嘲讽地一笑,对她这种小打小闹的东西表示不屑,然后关了页面,长吁了一口气。
Silvia一曲唱毕,应对媒体记者的提问,寥寥谈了几句,基本就是赞扬方氏新品,说自己喜欢那香气和色泽,十分谨慎地对方氏之前的风波只字不提,仿佛不知道那件事似的。方艾黎心中暗恨,感觉付出的那一大笔钱真是喂了狗。
但心里骂归骂,在司仪的邀请下,她还是笑脸盈盈地上台了。方艾黎先是称赞了Silvia,说自己如何喜欢她的歌和人,又亲热地和Silvia一起揭开了她的代言海报。这系列硬照由业内享誉盛名的大师操刀,效果也让众人赞叹不已。
一系列的措施已经到位,场子热起来,众媒体拿到产品说明书就在现场匆忙撰稿,以求第一时间抢夺新闻。网络话题榜上,也有无数人在讨论这款产品。
Silvia敬业地站在方艾黎身后,和模特们一起鼓掌欢迎方艾黎宣布新产品上市。
方艾黎站在鲜花簇拥的发言台前,妆容艳丽,笑容得体。漂亮的面容加上笔直的腰背与微扬的下巴,无一不显示出她天之骄女的气质。
她微笑地望着台下众人,点头致意,等掌声稀落一些之后,才微抬双手,将声音往下压了压,开始讲话。
“首先,感谢各位媒体朋友今日来到这里,与我们共享方氏新品——‘传世系列’诞生的喜悦一刻。同时,也让我们感谢此刻在网络的另一端,关注我们直播的百万观众!”
她随口将直播观众的数目提高了几十倍,带领着众人鼓掌。
“今日我们共襄盛举,共同庆祝‘传世系列’面世。我相信,‘传世系列’必定能长传于世,持续为女性朋友们带来美丽与欢乐,成为经典的护肤系列!”
掌声再次热烈响起来,方艾黎面带得体的笑容,开始介绍这个系列产品的配方中的主要有效成分。各种“精华”“提取物”“有效保湿”“抗氧化成分”等玄之又玄的描述从她口中滔滔不绝地涌出,俨然一副只要拥有了这款产品之后就能拥有刚剥壳的熟鸡蛋般的肌肤的样子。
方艾黎描述完产品之后,准备为这款产品再镀上一层神秘的光环,于是说道:“其实这款产品,是曾获得金球奖的伟大造型师张思昭投入了二十多年的心血,历经三十多次反复调整配比,终于在她临终之前拿出来了一个完美配方。在这个配方上,我们可以看到……”
“很抱歉,方女士,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配方。”
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出现在现场,拿过旁边备用的话筒,对着台上大声说道。
此时会场正一片安静,众人都在听方艾黎说话,却不料这个男人忽然出声,打断了方艾黎的话,顿时引起全场哗然。
方艾黎皱眉,立即转头示意酒店保安,使了个眼色。
但对方已经快步上了台,拿出一个档案袋,展示在众人面前,说:“我是张思昭生前的律师,她在去世前留下了一份文件,留存在我们事务所,按照她的遗嘱,如果她去世后有人利用她的配方牟利,就把这份文件公开。”
顿时,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他手中的档案袋。酒店的保安本来要上台拉走他,但看到律师出示文件,谁也不敢惹这个麻烦,几人甚至还迟疑地后退了两步。
方艾黎一看到那档案袋,听说是张思昭生前留下的,顿时心中闪过巨大的恐慌,知道今天这事肯定无法善了。虽然她不知道那档案袋里装的是什么,但她明白,那里面肯定是一个足以让方氏粉身碎骨的炸弹。
“这位先生,这里是我们的产品发布会,是我们租赁下来的,是我们的私人领地。您身为律师,应该知道擅闯其中,属于违法闹事!”方艾黎色厉内荏地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即离开发言台,快步走到那个律师身边,压低声音又说道,“如果您真的是张思昭的律师,那么您有什么要求的话,可以先与我们商议,我相信我们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律师转头看她,说道:“对不起方女士,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是一个律师,隶属于纽约著名的律师事务所。在接受客户的委托之后,无论过了多久,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忠实地按照客户的要求履行,无法接受您私下商议的要求,十分抱歉。”
站在台上的小天后Silvia毕竟见多了大场面,此时在经纪人的示意下,立即快步下台,离开了这个是非旋涡。
律师打开带来的档案袋,取出一份录音文件,当众播放。
“我,张思昭,于重病之时立此遗嘱,交托律师。万一他日有人利用我的配方……”
张思昭嘶哑的声音在大厅中传开。那嗓音虽中气不足,每一句都仿佛竭尽全力,显然说话的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但方艾黎一听就知道是她的声音。
方艾黎一个眼神,方氏的员工反应过来,迅速跳上台,阻止律师继续播放下去,并要将他带走。
台下的记者们哪肯放过这么一个可能会大爆的新闻,顿时一片喧哗。更有人上前阻拦那几个拉扯律师的方氏员工,要求公布真相。
混乱之中,方艾黎快步走到发言台前,宣布说:“今日的发布会就到此结束,感谢各位媒体的关注,也感谢观看直播的粉丝们,希望‘传世系列’能为所有爱美的女性增添魅力,多谢大家!”
她掐掉话筒,示意直播立即结束。
后面的大屏幕上火速打出了“thankyou”的字样,播放起悠扬的音乐。
几个方氏员工还想拉扯律师,但媒体记者们的关注点现在都在那个律师身上,几乎所有人都扛起三脚架,拿起手机和录音笔,潮水一般涌向那个律师,使得方氏员工被硬生生挤到了外面。
一群人向着酒店门口而去,把空荡的酒店留给了方氏。
方艾黎一动不动地站在台上,连呼吸都停滞了,脑中一片空白。
还在后台等候的张羽曼,莫名其妙地扯着裙摆跑过来,扫了发布会现场的情况一眼,瞠目结舌地问:“结束了?方总,我还没上台讲述我妈的故事呢,你知道那些东西我背了多少天吗……”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为她看到方艾黎的脸色惨白得毫无血色,那双死死瞪着她的眼睛,里面一片死灰,没有任何光亮。
张羽曼惧怕地看着方艾黎,试探着问:“方总……发生什么事了?”
方艾黎那干涸惨白的双唇如涸泽中的鱼,艰难地张合着:“你妈,张思昭,做什么了?”
“啊?”张羽曼摸不着头脑,但转头看到向门口涌去的人群,知道肯定是那边的问题,于是她咒骂了一句,追上去看个究竟。
方艾黎一动不动地站在已经熄灯的台上,过了许久,她的助理Agnes跑过来,扶着她往后面走去,喉口发紧地说:“方总,事情……不太好。”
在空调开得那么温暖的室内,方艾黎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平生第一次她抓紧了Agnes的手,声音颤抖:“你……你说!”
Agnes低声说:“张思昭死前真的留下了一封信,不仅有录音,还有亲笔信。这封信现在已经被传到网上,被迅速转载疯传,而且……而且里面提到,我们新产品配方的致命缺陷……”
看着她的脸色,Agnes声音越来越低,不敢再说下去。
方艾黎木然地扫过面前空荡荡的休息室,僵硬地问:“张羽曼呢?”
“跑了!”Agnes咬牙怒道,“一看出事了,她就跑了,我亲眼看见她慌慌张张地穿着我们的礼服,跳上车开车走了!”
方艾黎心下了然,只觉得寒冷,就像看见大厦将倾的蝼蚁,在逃无可逃的时刻,反倒平静下来了。她低声说:“那封信……给我看看。”
Agnes早在网上搜到了那封公开信,听她这么说,赶紧把手机屏幕递到她面前。
那上面赫然是一张扫描上传的信笺,字迹无力却清晰。
方艾黎咬着牙,低头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我,张思昭,于重病之时立此遗嘱,交托律师。万一他日有人利用我的配方谋取利益,律师将公布此信,以免给消费者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
十年前,我于某种植物中寻找到一种美白焕肤成分,曾经设想过将这种成分用在护肤品中,以制造出一种全新的护肤品。试制成功后,曾有许多厂商找我合作,但因我发现了其中的缺陷,故此一直在改进完善配方。时至今日,我命不长久,但这配方已无法完成,流传出去贻害无穷,因此将它封存用以督促女儿。若他日女儿有所成就,方可拿到此配方,因她已不需要用这配方牟利;若她终生一无所成,委托律师将在我坟前焚毁此配方。
如今此信既然公布,定是有人用此配方牟利,我张思昭在此宣布——配方无毒副作用,但植物中提取的有效成分中,有一种绝难剥离的成分,会与其他所有化妆品中普遍含有的醇类物质产生反应,长期使用将导致皮肤暗化长斑,甚至可能产生不可逆转的其他病变。
所以,此产品几乎没有任何市场化的可能性,因消费者使用此款产品时,无法再使用其他任何产品,甚至在停用之后再使用其他产品依然有风险。请切记,万分谨慎,再做选择。
方艾黎僵硬地捏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全身冰冷,连手指都难以动弹。
方氏的新品在宣布上市的这一刻,被宣判了死刑。
这封信断送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让这场拼尽一切挽救方氏的行动片刻间成了全世界的笑话。
这么久以来她为了保住方氏苦苦挣扎,拼命努力,最终因为这一封遗书,这几段话,化为飞灰。
灼热与冰冷,在方艾黎体内流窜,让她再也控制不住,她猛然跳起来,尖叫着将Agnes的手机重重地砸在地上。
手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她还不肯罢休,冲过去疯狂地践踏手机的残躯,仿佛自己踩的是张思昭那封信,她可以尽力将它踩入地底,就此湮灭了这可怕的罪证,可怕的现实。
方艾黎在美国陷入黑暗暴风雨的时刻,颜未染在中国却是阳光灿烂。
新的一年快到了,社会各界都赶在年节时来慰问福利院。今天听说孩子们需要化妆,所以她拎着化妆箱就过来了。
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围上来让她帮自己化个最漂亮的妆。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扎着可爱的双马尾,叽叽喳喳就像一群小百灵。
颜未染揉揉他们的小脑袋,笑着打开化妆箱:“排好队,不要急,未染姐会把大家都变得更漂亮的!”
给小朋友化妆那是手到擒来,颜未染两分钟一个,手下流水线般批量化出可爱的小公主和小王子,一个个水灵灵粉嫩嫩,十足就是花园的花朵。
热闹之中,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一抬头发现卫泽希居然出现在门口,正倚在门框上朝她微笑。
她愣了愣,拍拍下一个小朋友示意小朋友过来,又朝卫泽希眨了一下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今天来慰问的社会各界中,包含了寰宇这个娱乐界的啊。”他简短地提了一句,走过来看她给孩子们化妆。
颜未染捏着小朋友粉嘟嘟的下巴,一边坐着给他们化妆,一边心情愉快地仰头朝卫泽希微笑。
她明朗的笑容让卫泽希觉得整个世界的颜色都愈发鲜亮起来。周围那些小朋友正在旋转自己鲜艳的裙子,颜未染的脸颊如桃花般娇艳。
卫泽希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未染现在的笑容越来越多了。
心情一好,他连熊孩子们都喜欢上了,俯下身轻轻揉了揉未染面前小孩的柔软发丝,对她说:“知道是朝晖福利院,所以我就过来了。其实我想瞒着你偷偷观察一下你成长的地方,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颜未染笑着,给面前的小女孩画了个漂亮的弯眉:“待会儿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要指给我看有着你记忆的每一寸地方。”卫泽希笑道。
颜未染含笑点点头:“嗯,每一寸。”
替孩子们化完妆后,颜未染就挽起卫泽希的手,带他在各个角落里走了走,将每一个地方都指给他看,自己小时候在这里做过什么。
来到墙角一丛高大茂盛的美人蕉下面,颜未染踮起脚和这足有两米高的花丛比了比,笑着说:“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每次别的小朋友被人领养,而我没人要的时候,我就会跑到这边,窝在花后面躲着。等睡着了,就会忘记不快了。”
卫泽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问:“怎么可能,你这么可爱,怎么会没人领养呢?”
“一开始被领养过的。只是没过多久,原本以为不会生育的爸妈,忽然怀孕即将有亲生孩子了……”颜未染轻抿嘴唇,时间太过久远,惆怅也几乎淡得看不见了,她望着卫泽希的眼中还含着微笑,“养孩子很费钱啊,他们就把我退回来了。那时我十一岁了,没什么人愿意领养这么大的孩子,而且我因为之前的经历,很抗拒再被领走,看见陌生人就一脸害怕戒备的模样,所以比我开朗的孩子总是先被领走。”
卫泽希摇头叹息:“啧啧,要是我看见你这样的颜值,别说害怕戒备了,你就算对我拳打脚踢,我也要把你抢回家当压寨夫人。”
颜未染笑着轻捶了他一拳,两人站在角落的这丛美人蕉前。风吹过的时候,便有美人蕉干枯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后来我上了初中,也就不再妄想有个家了。毕竟年纪大了之后就很少会被人领养回家了。但命运让我遇见了我的老师,虽然我们一直以师生相称,可其实她就是我妈妈。我的生命,小时候是林妈妈给我的,长大后就是老师给我的……”
卫泽希听着她微颤的声音,开始伤感起来,便说:“那以后你的人生,我给你。作为交换条件,你也要给我生个宝宝,一命换一命嘛,对吧?”
颜未染听他这不正经的话,无语地再度打了这个不正经的男人一下。
卫泽希顺势挽住了她的手:“别伤心啦,你已经替老师报仇了。张羽曼和方艾黎现在可惨了,张羽曼挖空心思弄到的配方,结果现在一文不值。而方艾黎,全世界都拿她在新品发布会上的剪辑做笑柄呢。而且她愚蠢的决策是压垮方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她留在公司的话,股东们、家族的亲戚们都不会放过她的,估计以后还有好戏看呢。”
“从某些方面来说,她是个很聪明的人。”颜未染淡淡地说,“可惜机关算尽,小聪明始终救不了她。”
“对了,据说方氏那批轰轰烈烈上市又只能倒到下水道去的新品,还真有人买哦。”卫泽希想起一个新闻,哈哈大笑起来,“据说有些店反应比较慢还没有下架,所以现在网上很流行将它和其他护肤品搭配做实验。”
颜未染挑挑眉,问:“结果如何?”
“充分证实了老师遗书中提到的内容,和醇类相遇生成了有害物质。”卫泽希摇头叹息,“可惜啊,可惜。保湿的丁二醇、助乳化的鲸蜡硬脂醇、用作活性剂的脂肪醇,还有主要用酒精做溶剂的香水……没有人能为了她家的护肤品就弃用所有这些东西。甚至方氏这系列的产品,其实也含醇类,就算配方上没有,生产线上也会夹杂,根本无法避免。”
颜未染还真有点惊讶,笑着问他:“对护肤品毫无兴趣的卫少,什么时候开始研究这些了?”
“从对你有兴趣开始。”卫泽希凑近她,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
颜未染只能说:“那你还要继续努力哦。”
“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把感兴趣的一切从内到外统统研究得彻彻底底。”
嘉宾们一一到来,表演开始了。
音乐响起,小朋友们花蝴蝶一样飞上台,认真地跳起舞来。孩子们的妆化得很漂亮,脸颊上的腮红晕染自然,透着一股属于这个年纪的童真,让他们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稚嫩可爱。
跳着跳着,一个小女孩就开始注意台下的人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直看着颜未染,即使在旋转的时候,还努力扭头过来看颜未染。
颜未染才发现是因为她和卫泽希的动作太亲密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已经揽住了她的腰。
有没有搞错啊卫少,坐在第一排,让孩子们看到这样的情形好吗?
颜未染无奈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拉下来,瞪了他一眼。
卫泽希无辜地看着她,低声在她耳边问:“怎么了?”
“不要教坏小朋友啊!”
“别担心,现在的小朋友什么都懂。”他说着,看着台上正在看他们的小朋友,忽然恶作剧地在颜未染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只听到“扑通”一声,台上探头探脑看着卫少不肯认真跳舞的小女孩摔倒了。
台下的人都笑起来,其中卫泽希笑得最大声。
颜未染无语地踢了卫泽希的脚一下。
站在台边的阿姨赶紧上来抱起小女孩,让她站起来继续跳。
虽然有小插曲,但孩子们跳完的时候,大家还是热烈地鼓起掌来。
只有院长和林阿姨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看看坐在旁边的颜未染和卫泽希,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如卫泽希所料,方艾黎现在确实是走投无路,甚至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凄惨。
之前新品发售时,因为是在危急局势下孤注一掷,所以资金投入巨大。而那时正值方氏官司缠身,回款乏力,账户上所有明面的资金又因为诉讼而被冻结,所以在资金最吃紧时,为了挽救岌岌可危人心涣散的方氏,让资金不至于断流,方艾黎拿了一笔地下融资,缓解了燃眉之急。
借贷的时候她因为太过急切,所以经中间人介绍后,没有仔细核实对方的身份,以为只是个普通的信贷公司,然而在催债的人过来时,她看见对方坐在轮椅上,露出恶魔般的笑容时,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巨大的圈套。
那家公司是Guglielmo家所开设的一家下属公司,而现在方氏在走投无路之下,欠了他们巨额的高利贷。
针对方氏的天价赔偿诉讼正在继续,新品一败涂地的情况也无法收拾时,她的仇人又成了她的最大债务人。除了破产之外,方氏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出路。
叔伯表哥们激愤之下,在医院门口堵住方艾黎的车,当街怒骂她决策失误,毁掉方氏数十年基业。那不堪的场面被拍下来,结合方氏创始人方老爷子病危的消息,俨然是方氏破产的前兆。
缠绵病榻长期住在加护病房的方老爷子,即使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即使方艾黎拼命阻拦消息,也没能彻底屏蔽铺天盖地的新闻。在知道方氏陷入如今的绝境之后,方老爷子气急攻心,病情危急。
经过抢救,方老爷子的命虽然保住了,但医生认为除非奇迹发生,否则恐怕他无法再醒来了。
方艾黎坐在昏迷的爷爷的病床前,握着他老瘦干枯的手,喃喃地叫他:“爷爷……你醒过来啊,告诉我现在怎么办?”
她想想又绝望,爷爷醒来后,她又要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决策失误?
她想着当年爷爷牵着年幼的她,站在会议室内向下看,意气风发地告诉她永远是方氏小公主的那一刻。如今爷爷创下的偌大产业即将灰飞烟灭,而她也未能从小公主走到女王,却走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
大厦将倾,方氏破产之后,她如何维持自己的人生?如何打发那群亲戚?如何维持爷爷这高昂的医疗费用?
那些等着她去填补的漏洞,一个个巨大的数字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她吸进那些黑洞中,再也无法挣扎出来。
到现在还有谁能救她呢?
绝望之中,只有程嘉律的面容,在她脑海中隐约出现。
方艾黎闭上眼睛,想着自己一直以来在程嘉律面前维持的清高优雅的形象。
毕竟她从小就知道程嘉律是远离资本专心做学术的,他对家族生意永远秉持不闻不问的态度。而一个跑到他面前提资本与交易的女孩子,也必定会让他产生扣分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方氏都走到这一步了,这样的处境,她还有什么选择?脸面算什么,在程嘉律心中的形象又算什么。
她绝不能放过这条唯一看起来还有希望的路。
方艾黎之前曾去过程嘉律的实验室几次,所以保安跟程嘉律通话,问他是否放行。
程嘉律略一犹豫,说:“让她在大厅等着,我待会儿出来。”
方艾黎在大厅内木然地坐下,吞了吞口水,清清嗓子,努力让嘴角上扬,准备好最好的状态。
过了十来分钟,程嘉律才从楼上下来,看见她时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嘉律哥,又有什么课题在忙吗?”方艾黎站起身迎向他,将手中的一个袋子递给他。她努力微笑着,尽量用轻快的声音说,“我昨天在第五大道逛街,看到这条丝巾,感觉会很适合月姨哦,你有空帮我带给你妈妈好不好?”
听说是给母亲的礼物,程嘉律不便拒绝,看了看那个袋子,便伸手接过,说:“多谢了,只是没有必要吧。再说我和我妈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
“怎么会没必要呢,这条丝巾好搭月姨的,她肯定会喜欢。”方艾黎撒娇地说,笑容也十分动人,“东西不是给你的,你无权替你妈妈拒绝哦!”
“那好吧,替我妈谢谢你了。”程嘉律垂下眼,声音有些冷淡,“下次我回家的时候交给她。”
这样敷衍与推辞,方艾黎怎么会感受不到?她暗暗地咬了咬牙,一个呼吸之间,脸上的笑意又出现,说:“嘉律哥,快到中午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如此顺理成章的邀约,程嘉律却只盯着她沉默了片刻,说:“对不起,艾黎,我没空和你去吃饭。”
方艾黎没想到他会如此明确决绝地回绝自己,脸上那本就僵硬的笑容一下子有些扭曲。
“我和未染的关系发生转变,是因为我向她提议帮助你。无论你是有心还是无意,对未染的巨大伤害都已经造成,无法再有挽回的机会了。”程嘉律根本不在意她的情绪,缓缓地说,“现在,她不再爱我了,而我,现在也不想再见你,因为你让我明白了未染那种抗拒排斥的感觉。”
方艾黎呆了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嘉律哥,因为她迁怒你,所以你就迁怒我?这公平吗?这算什么?”
程嘉律转开脸不看她,声音中带着些许疲惫,低声说:“抱歉。”
方艾黎脸上还维持着那难看的笑,但声音已失控:“抱歉……抱歉?我和你认识二十多年,现在你因为那个和你分手了的女人说讨厌我,说不想再见我,给我的只有抱歉两个字?”
程嘉律声音沉沉的,坚决而疏淡:“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再见。”
这一次再见之后,可能就再难见到他了。
愤恨被脑中残存的一丝执拗猛然泼灭,方艾黎一惊,见他转身要走,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脱口而出:“不,嘉律哥,我有事!我有事求你!”
程嘉律停下了脚步,没有甩开她,但也没有回头看她。
方艾黎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她也顾不上了,哪怕在这种情况下求人的屈辱都无所谓了。她绝望地闭上眼,压低声音说:“方氏现在要完蛋了,我真的没办法了,嘉律哥,求你……救救我!”
这一句话出口,如此简单粗暴,让她在懊悔的同时,又暗暗舒出了一口气。有什么值得继续强撑的呢,左右不过是面子,在即将破灭的方氏面前,又算什么?
程嘉律沉默一瞬,终于转过身,说:“这个你可以去和我大哥商量。如果他评估后觉得可行的话,我想他一定不会拒绝帮助你的。”
这程式化的回答,让方艾黎绝望地问:“方氏都到这种地步了,难道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对你们现在的处境,我很同情。但这一切的起因是你们错误地评估了产品的风险,同时又无力应对,造成了现在无可挽回的局面。”
“我们在努力挽回!可是颜未染害了我们,我们的新品——就是根据张思昭留下的配方生产的那个新品,我们投入了巨大的成本,原本肯定能成功的,可是……”
“怎么可能成功呢?那是个有巨大缺陷的配方。”程嘉律冷漠地打断她狂热的话语,“这和未染没有任何关系,迁怒于她是不讲理的,是你们自己太心急了,没有充分做好预检。”
看着他冰冷的表情,方艾黎如遭雷击,呆愣了片刻后,才猛然回过神来。她全身颤抖,反问:“你……你早就知道配方有问题了?”
“是。”程嘉律淡淡地说,“如果张思昭这个配方真这么好的话,为什么还要找我帮忙?”
方艾黎的嘴唇颤抖:“你……你不是帮她完善了吗?那个配方不是你当初交给她的成品吗?”
“是的,我帮她完善过,后面那个配方也确实是我调试后交给她的,但不是成品。”程嘉律的声音比玻璃断口还要锋利,冰冷地刺入她的耳中、脑中、胸中,“张思昭让我帮她完善配方,要求清除掉配方中一个没有毒副作用的成分。但配方的特殊有效物是一种植物提取液,只要使用到该提取物就会含有那种物质,这本身就是那种植物的组成部分之一。而我因为想和未染在研究室中多相处,所以帮她调配了无数配方,希望能剥离那种物质,但没有成功,每次分离的时候都会损害成品中的有效成分。”
“确实是……没有问题的成分。”方艾黎喃喃地念叨着。可惜和其他东西结合后,就会产生严重的后果。
“是的,其实当时我对这个研究毫无兴趣。但因为未染会陪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将这个没有意义的研究做下去,所以这项研究对我来说,就有了意义。”程嘉律的声音开始有些恍惚,带上了平时和她说话时永远不可能有的温柔,“所以我现在,也在继续做这个实验,继续完善配方,要将那个成分剥离。因为这让我觉得,就像回到未染还在身边时一样,很愉快,很充实。”
他说完,目光微冷地再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去:“我研究室很忙,再见。”
方艾黎浑身冷汗涌出。在恒温的室内,她却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那是骨髓里的冷从心中透出,让她陷入冰冷的地狱。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往上走。在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头理会自己之后,她尖锐地歇斯底里地叫了出来:“所以,在我把那个配方给你看的时候,你已经知道这是有问题的配方了?而你却不告诉我!程嘉律,你不告诉我,你眼睁睁看着我陷入现在的绝境,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我并不确定,不知道配方具体的缺陷。”程嘉律略停了一下脚步,冷冷地说,“就像不确定未染出事,和你有没有关联一样。”
方艾黎木然地走出研究室,整个人尚在迷茫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她唯有执拗地大口呼吸着,想要压制自己体内那些恐惧。
她开车在纽约街头游荡,每个角落都灰暗无比,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她知道自己肯定也是面如死灰。
最终她还是回到了方氏大楼下。
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是她的那群亲戚们,个个捋起袖子满脸怒容,大概是等着她回来,要找她算账。
方艾黎把车又开走了。开出两三个街口后,她停在无人注意的转角,看看后视镜中的自己,眼睛暴突,青筋暴露,一贯高傲的仪态荡然无存,状如疯虎。
她僵硬地坐了很久很久,任由纽约的天空渐渐暗下来,在这没有灯光照到的角落里,黑暗将自己淹没。
黑夜让她的心变得冰凉坚硬。毫无征兆地,她忽然无法控制地笑出来,像是疯了一般。
她一把抓过手机,拨打了张羽曼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但张羽曼没有接起。她当然不敢接,方氏如今覆没的危局,和她脱不了干系。方艾黎又发了微信,她坐在黑暗的车内,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告诉张羽曼:我今天去见了程嘉律,他还在继续研究你妈的配方,而且很可能已经得到了完美的配方。
发过去后不到十秒钟,张羽曼的电话立即就打过来了,她的声音急切贪婪,连声发问:“我妈的配方搞定了?程嘉律把它修正好了?”
方艾黎陷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发出狼的眼睛一样的幽光。她握着手机,声音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冰冷的意味:“这个我不敢肯定,但他在我们拿那个配方做产品之前,就已经切实知道配方有问题了。”
“程嘉律和颜未染这对贱人,老娘不会放过他们!”张羽曼顿时暴怒,破口大骂,“我们肯定都被骗了!他们拿了假的配方给我们,把我们搞得这么凄惨!”
“假不假我不知道,但我想程嘉律那边应该有最新的进展吧,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放弃你妈那个配方呢?”方艾黎缓缓地说,“另外我还有个疑问啊,当初你妈是怎么委托程嘉律的?不可能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应该有委托合同的吧?不然怎么构成合作呢?”
张羽曼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合同肯定是有的,新进展也肯定有的!不然他既然早知道那配方有问题,要是没办法修正,还会研究这么久?这对狗男女肯定是把修改完美的配方藏起来了!”
方艾黎的脸隐在阴影中,唯有声音的狠戾干涩无法隐藏:“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现在不愿意见我,说了几句就走了。”
“我们都是受害者啊,方总,你看我们都被害得不轻!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可以报仇雪恨?!”
“还有什么办法呢?本来我还想看看他的研究进行到哪一步了,那配方修正到哪一步了,可我现在没法进他的研究室了,那台存着资料的电脑我也碰不到……唉,没办法了。”
“哥大的研究室啊……”张羽曼念叨着,似乎想到了什么。
点到即止,见张羽曼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方艾黎便说:“我这边现在事情多得很,程嘉律不帮我我也没办法。唉,一时心情不好找你吐了许多苦水,可我是把你当朋友才念叨几句呀,希望你别介意。”
“怎么会呢,方总你有事尽管找我,我随时恭候,咱们是闺密嘛!”张羽曼在那边拍着胸脯,“我先去找我妈和程嘉律签的合同,再去查配方进展!那对私吞我妈配方的狗男女肯定没好下场!”
方艾黎冷笑着,胸口的恶心感让她不想再多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陈灿觉得在美国的生活真是称心如意。
她运气好,一到美国就得到了程嘉律的帮助,进了他的研究室打杂。虽然不过是每周去三次,帮忙登记、整理数据、检验化学原料,偶尔打打下手做一些不太要紧的简单配比实验,但拿到的薪水足以让她在美国生活得不错。
对程博士充满感激的陈灿,在黑色星期五给妈妈买羊毛衫时,在人潮汹涌的商场中,看到一条男士格子围巾,又学院风又高雅的样子。
她想着程博士系上这条围巾肯定超级有气质。虽然有点冒昧唐突,她还是鼓起勇气,拿起围巾去结账。就在收银台排队时,有个浓妆艳抹的东亚女人拎着件貂皮大衣,理所当然地插到了她身后,还态度嚣张地对后面排队的人说了句中文:“我们一起的!”
后面排队的人见是两个中国人,没说什么,只投以不悦的眼神。
陈灿有些郁闷,但看了这个陌生女人一眼,也没说什么。
谁知那女人打量了她一眼,居然诧异地嘟囔:“陈灿?”
她声音不大,但陈灿还是听了出来。她有点惊讶地转身问:“你认识我?”
“认识啊,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才生嘛……”她上下打量着陈灿,语带嘲讽地说,“修改了自己的平时成绩,差点没能成功入学的那位好学生。”
陈灿震惊地盯着她,问:“你说什么?你是谁?”
“我是谁你去问颜未染吧,白瞎了老娘那封检举信,不然要是一发出,你们就死定了!”这女人就是张羽曼,她嚣张地把手中的皮草甩到收银台,刷了卡后抬起贴着闪亮水钻的指甲在陈灿肩上戳了两下,“不过恶人自有天收,她和她的老相好程嘉律,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等着瞧吧!”说完,她踩着那超高的高跟鞋,嚣张地走了。
剩下陈灿呆愣在原地,在收银员的催促下她才回过神,失魂落魄地结了账。她走出商场时,耳边来来去去全都是“检举信”和“她的老相好程嘉律”两句话,其他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她拎着东西走到程嘉律的研究室,一路上也没将张羽曼那两句话消化完。
程博士的前女友,是未染姐?
程博士之所以帮助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她来自同一个地方?
未染姐为了保护他们,应该是牺牲了什么,和张羽曼交换了检举信?
陈灿站在实验室楼下,怔了好久后,终于一咬牙,一头扎进了大楼。
程嘉律抬起头时,看到了陈灿。
陈灿快步走到程嘉律面前,有些紧张地看着他:“程博士,我……我今天去商场给您买了点东西,我要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帮我进入哥大,又帮我……”
“都是举手之劳。”程嘉律平静地说着,见她一直举着那个包装盒,便随手接过来,按照美国人的习惯,打开看了看,说,“看起来很暖和,谢谢。”
陈灿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胸口漫过一阵淡淡的酸楚,她张了张口,却一时不知怎么说。
见她站着不动,他便问:“还有事吗?”
“我……我在商场还遇到了一个女人,她认出了我,而且好像还认识您,还认识和我同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叫颜未染的姐姐……”
陈灿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程嘉律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在听到“颜未染”三个字时,他放下了手中的载玻片,问:“她是谁,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说我修改了平时成绩,差点要被举报,而未染姐为了我们,好像和她做了什么交换。”
程嘉律略一皱眉,问:“是不是一个看起来烫着一头卷发,穿着暴露的浓妆女人?”
陈灿立即点头,说:“是的,就是这样的。”
“她叫张羽曼,是未染的老师的女儿,一直在追索她母亲临死前交给未染的一个配方。”程嘉律见陈灿也是一头雾水说不清楚的样子,便问,“你修改平时成绩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是高三上学期的事情。”陈灿绞着手指,艰难地说,“期末考最后一门时,我接到妈妈的电话,说我爸急病住院了,所以我就弃考去了医院,那门成绩也被记成了零分。后来我选择报考哥大,去学校拿平时成绩时,老师担心零分会影响申请,于是就帮我改成了会考成绩,直接盖了章……”
“其实这个零分,既然你有特殊情况,做了说明后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但你这种擅自修改成绩的行为,会被判定为欺诈,影响个人信用,一旦被人揭露的话,对你影响很大。”程嘉律说着,想了想又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我会和未染沟通的,把事情搞清楚后看看后续会不会对你有影响。你先别声张,当作没有这回事。”
“好的,那……”这难得的机会,让陈灿很想问一问他和颜未染的事情。
程嘉律略抬眼看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崇拜的偶像近在咫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这让陈灿一时手足无措,紧张之中反倒往旁边退了一步,像是不敢接受日光的直射般缩起了身子。
谁知她身子一偏,桌上一瓶试剂被撞倒,打翻在围巾上。
那条还没来得及从盒中拿出来的围巾,顿时被腐蚀出一个焦黄的大洞。
陈灿“啊”了一声,看着那迅速扩大的洞,赶紧将围巾拿起来,奔到水龙头边,开流水冲洗。
虽然试剂立即被冲走,可惜湿漉漉的围巾上已经出现了一个鸡蛋大小的破洞。
陈灿呆住了。程嘉律没说什么,只将围巾的纸盒递给她,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多谢。”
“那……那我拿走吧,过年回家的时候,我拿回去把它织补好……”陈灿伤心悲怯地将盒子拿回来,也不管盒子缝隙中还在滴水,她抱在怀中低声说,“我家旁边有个店,专门织补这些的,棉毛丝麻都可以补……”
她羞愧地转身要逃,程嘉律却叫住了她,问:“什么都可以织补吗?毛衣呢?”
陈灿赶紧点头,说:“毛衣是最好补的,能补得一模一样,比这条羊绒围巾还简单。”
程嘉律说:“那你给我一个那家店的地址。以前未染送过我一件羊毛背心,但是我不小心在实验室里损毁了。”
陈灿张了张嘴,呆愣地看着他,怔怔地问:“未染姐她……和您……”
程嘉律点了一下头,面容上是沉静的感伤:“她曾是我的女朋友。”
程嘉律没有向陈灿详细讲述他和未染的故事。这是属于他的久远的珍贵的回忆,他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
在打发走陈灿后,他一丝不苟地继续在实验室内做着自己的实验,看起来仿佛心无旁骛。
天色渐晚,实验室内其他人都陆续下班离开了。
他结束了当天的工作,脱下手套和衣服,洗完手擦干。
把实验室的门锁好,他走出大楼后,沿着他当初和未染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小道来来回回地走着。
天空已经变成绚丽的紫色,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欣赏纽约的黄昏。
他拿出电话,看着上面未染的号码。
现在是国内早上六点多。如果联系未染的话,是不是太早了?
而且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毕竟他早已猜到未染拿出来和张羽曼交换的是什么,一定是那个配方。
只是他之前怎么都没想到,未染将它交给张羽曼的原因,是为了维护自己和陈灿。
程嘉律低下头,沉默地皱眉微笑,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遗憾。
开心的是,他依然是她重视的人;遗憾的是,只是她重视的人之一。
他握着手机,正在发呆之时,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的人是卫泽希。他盯着“阿泽”两个字顿了许久,接了起来,问:“国内现在是凌晨六点多吧?”
“是的,但我不在国内啊。”卫泽希永远活力满满的声音传来,让电话这头的他仿佛可以看见对方元气十足的模样,“刚下飞机呢,我们思染的第一款产品要上市了,我准备在美国这边也备个案,按照这边的标准把配方成分送到权威检测机构验证一下,毕竟要提前准备好思染将来在欧美发售的事情嘛。”
程嘉律问:“按照你以前的风格,这种事不是都交给下面的人吗?”
“思染可不一样,这是我亲生的,自己跑更放心。”卫泽希轻快地说,“所以我晚上有空,约不约?”
“好。”他干脆利落地回答,倒让卫泽希有些惊讶,“刚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向你确认,关于……那个配方。”
卫泽希顿了一下,问:“你知道了?”
“嗯。”他也只应了一声。
“那老地方见吧,别让你这个大忙人跑太远。”
他们的老地方是哥大附近的一个餐厅。没有特别好的风味,但因为程嘉律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提高生活质量上,所以距离他的实验室近就是最高的衡量标准。
卫泽希在纽约有家,没带什么行李,一下飞机就直接来找程嘉律了。他一边翻菜单一边问:“陈灿现在怎么样?未染还挺关心她的。”
“我和她不熟,不过她下午和我说,在商场遇到了张羽曼。”
这回卫泽希倒有些诧异了:“她认识张羽曼?”
“是张羽曼认出了她,从张羽曼口中她才知道我和未染是认识的,所以过来询问。”
卫泽希迅速点好了餐递给服务员,说:“陈灿修改平时成绩那件事,确实有点麻烦。”
“她说那次是因为父亲的病而弃考。这事本来情有可原,但现在反倒陷入被动了。”程嘉律皱眉说,“不过现在陈灿已经入学,这种小事导致她退学的可能性并不大。”
“应该不会了吧,毕竟张羽曼都写下声明了,难道还能翻供?”
“什么声明?”程嘉律问。
“未染把张老师的配方交出来,换了一个张羽曼自己诬陷陈灿的声明。”
程嘉律抿唇点点头,说:“可张羽曼不知道,未染一直不交出那个配方,其实是遵照她母亲的遗愿,为她好。”
卫泽希说:“当时也是处境危险,毕竟张羽曼可是扬言连你都要拖下水。我们本可以用别的办法保护你和陈灿,可效果不会有这么好,也不能有这样一箭双雕的结果。而且,张羽曼和方艾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我是打心里觉得,活该,太爽了!”
程嘉律听着他决绝的话,忽然想起了未染。
她在讲述那些痛苦往事时的神情,与此时他面前的卫泽希,竟是如此相像。他们有一种并肩作战同仇敌忾的感情,而他已经成了旁观者,再也无法插入。
这种彻底失去了的绝望感,在他心口郁积。其实那里早已有了莫名的东西堆积着,只是这一刻又更加深了一层,让他更加看清他和未染已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
因此他心中怅然,这一顿饭也是食不知味。
等到吃完饭出来,已经是繁星满天。
“走吧,去我那边坐坐?”卫泽希问程嘉律。
程嘉律摇头:“我要回去再做一会儿实验,反正今晚也无法休息了。”
卫泽希挑挑眉,说:“好吧。”
他们在哥大门口告别,程嘉律转身往回走时,抬头看向自己的实验室,忽然停下了脚步。
卫泽希问:“怎么了?”
“刚刚研究室的窗口,好像有个人影。”程嘉律的研究室为了维持里面可能在进行的工作,离开时一向是不关灯的。
“是不是你带的那些学生在加班?”
“不会,我走的时候已经没人了,何况最近又没有紧急课题。”
卫泽希想了想,说:“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