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何许下一个吻
大门如常锁着。卫泽希开门进去一看,里面一片寂静,安然无恙。
“看来是你眼花了。”卫泽希说。
“嗯,可能是吧。”程嘉律说着,打开药品柜,将几瓶试剂拿了出来。
反正已经到了实验室,卫泽希也不忙着走了。他靠在柜子上东张西望,见程嘉律走到水池边洗手后戴上了手套,便问:“你现在不是带学生吗?这种活不能交给他们干?”
“要他们精准领会我的意思,比我亲自做要费力多了。而且科研和你们那种事务性的工作不一样。”程嘉律简短地说着。
卫泽希“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都已经Ph.D了,省点力不好吗?”
程嘉律没理他,翻开了记录册,查看实验进度。
他的手指滑过前几项步骤,停在当前一项上。四氢呋喃,它的蒸气与空气接触可形成爆炸性混合物,需要在通风橱内进行处理。
于是他打开通风橱,将四氢呋喃放进去。
设置好时间,开始启动。就在程嘉律拉下通风橱的玻璃门时,卫泽希忽然感觉到了身后有一丝风声。
他立即回头,看向后面,只见药品存储室的门敞开着,急促的脚步声正向外而去,显然有人正向外逃跑。但存储室打开的门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没能看清对方的身影,只听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应该是高跟鞋的声音,很可能是个女人。
卫泽希立即大步向着那边追了过去,程嘉律也转身跟了过去。
匆忙之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通风橱还剩下一条细细的缝未曾闭牢。
通风橱启动,里面危险的化学品慢慢开始反应。
卫泽希将存储室的门一脚踢上,看见了正跑出大门口的那道人影。对方穿着紧身皮衣和短裙,肉色打底裤,穿着一双粗高跟皮靴。
他立即大喝一声:“张羽曼,你给我站住!”
对方顿了顿脚步,见他已认出自己,干脆转身气焰嚣张地反问:“卫泽希,你亏不亏心?”
卫泽希几步上前,冷笑问:“你偷溜进来,我亏心个屁啊?说,你偷偷进来干什么?钥匙哪里来的?!”
张羽曼不敢和他对峙,只把目光转向程嘉律,问:“程博士,你说我溜进实验室是为什么?因为我要拿回我妈留给我的东西呀!我妈当年委托你完善配方的合同我已经找到了,白纸黑字写着是她委托你完善配方的。可你为了颜未染,还把配方死攥在手里,不肯交给我这个法定继承人,到现在连实验进度都不跟我说……我过来拿回我妈的遗物,你说是不是应该?!”
程嘉律一个混学术圈的,哪见过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见她气焰如此嚣张,他便反斥说:“张羽曼,你别在这里颠倒是非,好好检讨一下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这样对待你吧!”
卫泽希无语地仰头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心想,嘉律你吵架也太逊了,要是我的话,三分钟内不把她骂得羞愤欲死算我输!
“哈哈哈,我颠倒是非?”只听张羽曼凄厉笑道,“颠倒是非的不是我,是颜未染!她霸占我妈的遗产那么久,我还没找她算账呢!程博士你也被她骗了吧,你看你还辛辛苦苦地帮她弄配方,你觉得她有资格拿我妈的东西吗?”
程嘉律反问:“未染什么时候霸占你妈的遗产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妈白纸黑字写着委托你完善配方,你又遵守了吗?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现在不交出来,就是违法的!”
见两人半天说不到点子上,卫泽希忍不住出声,嘲讽道:“张羽曼,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东西,可我记得你妈妈的遗书里说了,这个配方只是一个象征,主要是为了激励你奋发向上,然后给你当纪念。而你现在非但没有在行业内做出成绩,只想着拿它出去害人骗钱,我们又怎么能违背你妈妈的遗愿,把配方交给你?”
“我不管!我只想要回我妈的东西!你们可知道,这些年我被颜未染害得多惨吗?”张羽曼义愤填膺,说得声泪俱下,“我没有妈,没有事业,现在那个配方又害得我在业内名声都臭了,我的委屈痛苦谁能理解?!我知道你们维护颜未染,可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我只想求求你们,求求颜未染,我知道你们手里有正确的配方,你们把配方还给我,让我能继承我妈的遗产,得到一点安慰,求求你们了,行吗?”
卫泽希怒问:“什么正确的配方?你妈妈留下的配方就是那样的,你不是胁迫未染从她手中拿到了吗?哦,当初你拿走的时候怕未染偷看,千防万防急红眼。现在知道你妈妈的配方有缺陷,又希望我们完善配方再给你,张羽曼你看看你这嘴脸,你精神分裂啊你!”
张羽曼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干脆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只看着程嘉律,问:“程博士,我知道你的研究有进展!你既然和我妈签过委托合同,肯定尽心尽力帮她完善了,你是有完善后的配方的,对不对?”
程嘉律一时迟疑,竟没有说话。
张羽曼见他不出声,顿时信心大增,声音也尖利起来:“你敢发誓你没有研究出成果吗?你敢对着我妈的在天之灵发誓吗?你敢说这个配方不能消除缺陷做得完美吗?你们研究室不是号称顶级吗?难道你这么久以来没有任何成果?那你们还算什么顶级生化研究室,这两年一丁点成果也没有?!”
她一连串的逼问,蛮横无理又连嘲带激,程嘉律不由得皱眉。
被她激怒的程嘉律脱口而出:“缺陷确实可以弥补,但我们的成果,与你无关!”
卫泽希捕捉到张羽曼脸上一闪即逝的得意的神情,立即压低声音制止程嘉律:“嘉律!”
程嘉律一惊,察觉到失言,心中顿时掠过一丝后悔。
张羽曼嚷嚷得更大声了,恨不得跳起来:“所以程博士,你接受了我妈的委托,完善了配方!但你却不肯将成果交给我,反而让颜未染故意设局,拿了那张有缺陷的配方害我!你是和我妈签的合同还是和颜未染签的?你一意维护和我妈并无关系的颜未染,反而来害我这个遗产的法定继承人!”
卫泽希忍无可忍,出声呵斥道:“张羽曼,别动不动就污蔑别人!难道你没看你妈妈的遗言?你有没有想过,在你害死了自己的亲妈之后,你已经没有资格得到她的配方了!”
“呸!我妈是病死的,要说害死她,那也是没有照顾好她的颜未染害的!”
“可笑!你自己不照顾亲妈,去世后却跑来索要你妈妈的遗产?我们把她留下的配方给你了,你却还要我们改进得更好之后给你,试问我们有什么义务?我们又不是你妈!”卫泽希说着,话锋一转又问,“我们还没追究你到实验室来做什么。这可是科研重地,你擅自闯入,要是给研究造成损失,别说我们,哥大也会追究到底,责任你担得起吗?”
张羽曼冷笑一声,说:“你少吓唬我!我妈的配方在这里,我来看看配方的进度怎么了。再说了,电脑还没打开你们就回来了!”
卫泽希逼近她,问:“谁知道你有没有开电脑,有没有偷走重要资料?”
张羽曼见他靠近,干脆倒贴了上去,把外套一解,露出里面的低胸内衣:“那你来搜啊?有本事你搜遍我全身看看有没有偷走什么东西?!”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连卫泽希这样的人也无计可施,只能用手打开她伸过来的手,低声说:“你给我到保卫处说清楚!”
“好啊,有本事你来啊,再靠近一寸我就脱衣服,明天让全哥大都传扬程博士在实验室召妓的丑闻,好不好?”张羽曼笑着,见程嘉律脸色铁青,便抬手做了个飞吻,得意地扭着身子,踩着她那粗高跟的鞋子,扬长而去。
卫泽希怒不可遏,正要打电话叫人拦住她,程嘉律却阻止了他,说:“我相信她没有拷走资料,毕竟我那台电脑是严格加密的,她不可能打得开。”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先叫个人盯紧她。”卫泽希想着她口口声声说母亲与程嘉律签订合同的事情,心下涌起不祥的预感,便立即拨打电话,“至少要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不然要是还有下次,你麻烦可大了!”
卫泽希在走廊里打电话,不肯罢休。
程嘉律叹了口气,回到实验室内。通风橱上设定的时间还没到,明亮的数字在缓缓跳动。程嘉律思绪混乱,便没有过去细看,只走到窗前,低头往下看去。
他看见了远远的草坪之外,被灯光照亮的那棵高大的橡树。他和未染第一次见面那天,那棵树曾经滴落了一颗水珠掉在她的脸庞上。
他还记得那时未染脸上懊恼无措的神情,当时的她还像个单纯无知的小女孩,神情与眼神都纯净无瑕,和现在面对自己时她身上那种犀利决绝的气场是天壤之别。
他望着那棵树,在心里想,未染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永远都在心里铭记着那个春天,那一滴落在她面颊上的春雨,那一枝沾湿了她裙摆的四照花呢。
正当他沉浸在过往与未来的迷惘中,思绪混乱之时,眼角忽然瞥见通风橱内火光亮起,炽烈的火焰瞬间弥漫了整个通风橱。
程嘉律还以为是实验失误,便快步走过去,准备开启水洗装置清理反应物。但就在伸手的那一刻,他发现了通风橱那扇没有关闭严实的玻璃门。
窒息般的危机感骤然降临,他立即转身,向着门外奔去。
但就在奔逃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张羽曼搬到了外面的角落的一台电脑主机。大概是她解不开这台电脑的开机密码,所以想要直接把主机搬走,却被进来的他和卫泽希打断了,仓促间只能放在这里。
那台主机里存放着那个配方的所有记录。实验室内其他的研究都会定期备份在另外的机子上,可只有这个配方,因为是他私人的研究,所以,只有这台主机上才有。
所有数据,所有他想交给未染让她回心转意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而现在,它所处的角落正面对着即将爆炸的通风橱。
一场爆炸和燃烧过后,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将不复存在。
他迟疑了半秒钟,停住了奔向门口的脚步,转而跑到这台主机面前,迅疾地将它推向了流理台的后面。
就在主机被推到实验室最为安全坚实的地方的那一刻,程嘉律的身后,有剧烈的火光闪过。
巨响席卷着热浪,迅猛地袭击了通风橱前所有的一切。
劈头盖脸的火光混杂着爆炸的玻璃和乱飞的钢条木屑,向着程嘉律的身体倾泻而下。
爆炸声从身后传来。
卫泽希正倚在走廊的墙上打电话,叫一个正在附近的熟人盯住从这边跑掉的张羽曼,忽然间走廊一震,他身旁的玻璃在巨响中瞬间碎裂,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那人在电话那头愣了愣,问:“枪击还是爆炸?”
他没有回答,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大脑也有点恍惚。回头一看,实验室内,玻璃上映出了隐约的火光。
“快去盯住,别让人跑了!”他丢下最后一句,立即把电话挂了,飞快地向着那边跑了过去。
隔着实验室关闭的玻璃门,他看到程嘉律晕倒在实验台边。洒落在地的液体和一些木条、塑料在剧烈燃烧。自动喷淋灭火系统已经启动,但面对汹涌的火势却并无多大效果,只引起了滚滚浓烟,看起来越发吓人。
大门关着,室内的空气被燃烧的火焰消耗,卫泽希怎么都拉不开门,也踹不动。
卫泽希当机立断,抄起走廊上放置的大花盆,用力向玻璃窗砸去。
玻璃应声而碎,里面的火焰被涌进来的气流压得一暗,随即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热浪从窗口狂卷而出,几乎要吞噬窗口边的他。
卫泽希退后两步,丢开已经损毁的花盆。内外空气压力变得一致,他用力踹两脚就直接把门给踹开了。
他手持灭火器,冒着实验室里的烟雾与水雾,冲到程嘉律身边一顿狂喷。化学药品引燃的浓烟夹杂着火焰向卫泽希猛扑过来,熏得他剧烈咳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模糊了眼前视线。
他赶紧趴在地上,避开上面浓重的黑烟。等火势稍微被压了一些下来后,赶紧爬过去抱起倒在地上的程嘉律。冷水裹着烟雾,扑打在卫泽希身上,他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背起程嘉律贴着地面往外跪爬出去。
可趴在他背上的程嘉律却攥住他的手,虚弱地说:“流理台后……电脑里的……配方……别丢下……”
卫泽希气急败坏:“你都这样了,还管什么电脑!”
程嘉律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卫泽希尽自己所能把他架到走廊上,本想就这么跑掉,但回头见后面的火舌马上要舔舐到流理台了,只能狠狠一咬牙,捂住鼻子,在黑烟中凭着直觉爬到流理台,摸索着触到那台电脑主机,跪爬着艰难地将它拖了出来。
等把电脑拖出来丢在走廊里,他已经快要窒息虚脱了,趴在程嘉律身边大口喘气。头脑清醒过来,他才开始后怕,觉得自己能活着出来是个奇迹。
此时楼上楼下的人已经奔过来了。工作人员赶紧开启消防设施,往里面喷水救火,消防车也很快赶到。
那边的人在打电话叫救护车,卫泽希坐在昏迷不醒的程嘉律身边咳得胸部剧痛,担心自己是不是吸入了什么毒气。但看看身边的电脑,想起嘉律出事时特意对自己说要关照这台电脑,还提到配方,所以他强撑着起身,拿了把螺丝刀拆开主机卸了硬盘并收好。
程嘉律的外伤并不重,只是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脖子处被燃烧的液体溅到,现在的技术发达,应该不会留下太过严重的伤痕。但他被爆炸的气浪震伤了内脏,器官受损,导致内出血。在急救室抢救之后,虽脱离了危险,一时也难以从昏迷中醒来。
卫泽希做了个检查,确定没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程嘉律被火速送进ICU,卫泽希坐在外面喝水,终于有空看手机。
手机上已经收到了几张照片,黑暗中画面模糊,但依稀可辨是张羽曼把一把钥匙交给一个男人,那男人到哥大学生宿舍楼下,爬上一棵树,然后把钥匙丢在了树旁的房间里靠窗的桌子上。
“这房间属于一个中国女留学生,名叫陈灿。”
卫泽希一看就明白了前因后果。陈灿在实验室打杂,当然有钥匙。于是张羽曼叫人偷了她的钥匙,潜进实验室想偷配方,却被他和程嘉律发觉,撞了个正着。
卫泽希回头看了看程嘉律身处的ICU,透过大窗户看进去,程嘉律静静躺在病床上,依然陷在昏迷中。
他打开包看了看里面的硬盘,想到这是嘉律豁命也要保住的给未染的配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程家的管家倒是火速跑来了,但程嘉律的亲人大都不在美国,距离最近的姑妈也身在西海岸,飞过来要不少时间。卫泽希心想,幸好嘉律昏迷着,要是他现在醒来,一个人躺在这里,肯定会无法忍受这种孤单。
但随即他又想,嘉律又不是自己,可能比起热闹,他更享受孤独的自在。
卫泽希站在医院内寂静无声的走廊上,看着陷在昏迷中的程嘉律,想起刚刚那场大火,他隐约有些后怕,看着此时的场景恍如隔世。
不知怎么的,卫泽希就无法遏制地想念起颜未染来。
他想亲亲她的指尖,亲亲她的掌心,再亲亲她的手腕。因为她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手。
他还想亲亲她的脸颊,亲亲她的眉心,再亲亲她的嘴唇。因为她有着世界上最美丽的面容。
他想念用力将她拥抱在怀中时那温热的身躯,想念她微笑时上扬的唇瓣,想念自己将脸颊埋入她蓬松发丝间闻到的清冽香气。但远隔千里万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给她发了个视频通话的请求,想看看她的笑颜。
就在视频请求刚刚发送出去的一刹那,他又赶紧挂断了,先去洗手间查看了下自己的情况。果然,脸上还抹着东一块西一块的黑灰,难看死了。
他洗了把脸,拍拍脸让自己振作一些,才靠在ICU的玻璃窗上,再次发送了视频请求。
上海现在是早晨九点多,颜未染接通了视频,将手机搁在厨房架子上,转头对他说道:“正在做早餐,不能专心陪你聊天呢。”
“是吗?做什么好吃的,我看看?”
颜未染把镜头转向了流理台。她正在切皮蛋和肉丝,锅里的白粥煮得热气腾腾。
“朵拉昨晚说想吃皮蛋瘦肉粥,我看了看冰箱里正好有食材,今天就起来做一点让她解解馋。”
卫泽希轻轻咳嗽,嫉妒地问:“那你为什么之前不给我做?”
她有些诧异地扬扬眉:“我还以为卫少只吃你家大厨的营养早餐。”
“你难道不知道本少爷有个平民的胃吗?陪你吃了多少顿小妤店里的东西了。”他想想又补上一个论据,“你店旁边的牛肉粉也蛮好吃的。”
颜未染将肉丝和皮蛋放在煮开的粥中,拿着勺子搅匀,一边朝着手机屏幕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一秒就想回来。”好想一直赖在你身边,像只狗一样赶也赶不走啊。
卫泽希看着屏幕那端颜未染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胸口闷闷的。他捂着胸口压低自己的咳嗽声,在这样的静夜中,有种想流泪的脆弱感。
真好。险象环生逃脱大难的时候,能看见她在地球的那一边平平淡淡地熬着粥,和他说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现世安稳,温柔恬静。
大概这就是,让一个男人想要彻底安定下来,永远厮守在一个女人身边的感觉了。
颜未染盛好了粥,将手机从架子上取下来,坐在餐桌前认真地望着他,问:“怎么了,一直咳嗽,感冒了吗?”
“比感冒还严重,想你想得生病了……可是却没法亲亲你抱抱你,很不开心。”卫泽希说着,迷恋而委屈地盯着屏幕前的她。
颜未染支着下巴笑了,舀起一勺粥,轻声说:“那就赶紧回来吧,我也给你做一锅皮蛋瘦肉粥。”
卫泽希开心地点头,手机一移动,背后的景象也被拍了进去。
颜未染一眼就发现他是在医院里,立即问:“你在医院?生病不舒服吗?”
“呃……没有啊,我精神焕发。”其实他真不想告诉她程嘉律住院这件事。所以他拿着手机站起身,让自己的背景换成走廊外的夜色,想要搪塞过去。
他的面容便朝向了病房内的程嘉律。
一直静静躺在床上的他,此时正皱着眉,那毫无血色的略微干裂的唇,在昏迷茫然中一张一合,呢喃着念叨着重复的两个字。
卫泽希怔怔地看着他的唇,隔着厚重的玻璃,他听不到程嘉律的声音,但他知道那双唇之中,吐出来的是什么字。
因为那也是卫泽希自己曾经一次又一次,千次万次呢喃过的名字。
他的手心出了冷冷的汗,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手机。前置摄像头被挡住,颜未染看不到这边的情形,她诧异地询问:“卫少,怎么了?”
卫泽希还不知道怎么对她说,里面有个护士匆匆走出来,询问他:“先生,请问您是这位病人的朋友吗?”
卫泽希点了点头,护士又问:“请问你们是否有位叫薇拉的朋友?病人频繁呼唤她的名字。”
手机那边安静了,那边的颜未染没有再出声。
而卫泽希望着里面依旧昏迷不醒的程嘉律,缓缓地说:“不,不是薇拉,是……未染。”
在护士不解的目光中,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将手机反过来,贴在了玻璃窗上,让颜未染清楚地看见程嘉律现在的模样。
他说:“嘉律出事了,他一直在呼唤你的名字。”
手机倒扣在玻璃上,他看不见颜未染的表情和动作,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说:“张羽曼想偷他给你做的配方,嘉律心神不定,结果出了事故。其实在起火的时候,嘉律本来可以及时逃脱的,但因为他要保护电脑上的配方,所以……延误了时机,差点葬身火海。”
颜未染飞到纽约是在第二天,隔着玻璃,她一眼就看见了依然还在ICU里的程嘉律。
他还在昏睡,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只看见他苍白的半边面颊,一点血色都没有。
卫泽希和她一起站在玻璃墙外看着程嘉律现在的样子,对她说:“基本上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现在各项功能指标都很低,随时有生命危险,所以程家要求在ICU继续监护一段时间。”
颜未染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凝视着程嘉律那因为毫无血色而显得如同雕像般的面容,轻声询问:“他昏迷多久了,中间有醒来吗?”
“快二十四小时了,没醒来过,不过别担心。”卫泽希看看时间,说,“可能睡久了会有点缺乏营养,医生和他姑妈商量了,过了四十八小时他还不醒来,再考虑打营养针。不过我相信在那之前嘉律一定醒来了。”
颜未染紧贴着玻璃沉默地站了许久,她的气息呵在冰凉的玻璃上,一层薄薄的白雾缓慢退散。
他这么谨慎小心的人,原本不会在实验室里出问题的。
颜未染默然看着沉睡的程嘉律,她呼出的雾气阻碍了她清楚地看他,所以她举起手背慢慢地把他们之间的雾气擦掉。
她专注地看着里面的程嘉律,而卫泽希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地侧头观察着她。
他总觉得,她像是要把过往的一切不愉快都呼出来,然后当着嘉律的面亲手抹掉一样。
其实他们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事实已经证明,当初伤害她的人并不是嘉律,自始至终程嘉律也是个受害者。即使他曾经在她重病期间宣布过和方艾黎的婚讯,可那是因为他受了蒙骗而帮助方艾黎,并不是真的有如此打算。
曾有的误会与赌气,在过往那些真真切切的感情以及在她第一次爱过的人面前,大概已经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吧。
卫泽希黯然地想着,目光从身边颜未染那关切的面容,又转移到床上的程嘉律身上。
隔着明净的巨大玻璃墙,他看见了病床上程嘉律的睫毛轻微颤动。
程嘉律的眼睛缓缓张开,尚带着迷惘。那原本就迷离的目光,落在玻璃墙之外的颜未染的身上时,忽然就变得温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在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她,像是在看着自己的梦境一样,他恍惚又欣喜,一直盯着她,再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而颜未染也久久地望着他,没有出声,没有动弹。
这一刻卫泽希忽然想,现在他们在一个世界里,而自己是外人了。他是迟到的,是多余的,是没能拥有与未染刻骨铭心的过往的那一个人。
一瞬间他忽然沮丧起来,即使一向乐观积极的天性也没能拯救他。他慢慢地退了一步,感觉颜未染并没有注意自己,便又往后退了第二步。
他离开了走廊,到中庭仰头看着伸向湛蓝天空的枯枝,呼吸了一下新鲜凛冽的空气。
冰凉的气息在他的胸肺间弥漫,让他觉得寒冷,又觉得清醒。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萧瑟的一切,让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颜未染。那么冷漠,那么令人不适,可又那么美好。
他回头去看颜未染,而她已经被护士指引着去消毒,大概是要进ICU陪程嘉律了。
他没有跟进去看,何必做这种让三个人都尴尬的事情,和嘉律都这样了,把她分给他一点点又怎么样。
他又抬起头看头顶的枯枝去了。他想看看那上面的嫩芽长得怎么样,是否能在明年长出最茂盛蓬勃的枝叶来。
方艾黎靠在疗养院的长椅上,抬头看着头顶。
疗养院的落叶树在冬天一片光秃秃的,显得压抑而沉重,像是蒙在她头顶逃不出去的帐幔。
裹着皮草的张羽曼,一进疗养院就看到护士陪着方艾黎在晒太阳。她满脸堆笑地走过去,貌似关切地在她面前蹲下:“方总,现在感觉怎么样?精神看起来不错呀。”
方艾黎慢慢抬起眼皮瞥了她一下,没有理她。
张羽曼对护士投以笑容:“我和方总聊一会儿,可以吗?”
护士走开。张羽曼在方艾黎身旁坐下,交叉着那双穿着紧身皮裤的腿,说:“方总,准备什么时候东山再起啊?你也在这儿躲了不少时间了吧?”
“躲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梳理我的思路。”方艾黎嫌恶地看着她那满是风尘味的坐姿,冷冷地说道,“毕竟方氏这次的大劫是躲不过去了,就让我那些堂叔堂伯抢夺剩余的汤汤水水吧,也让他们去头痛该怎么收场好了。”
“啧啧,所以我就是佩服方总你呀,把家族企业搞死了后,一转头就装病住进了疗养院,多潇洒多利落呀。”
“方氏沦落到今天,你也有功劳。要不是你死乞白赖地劝我用你妈那张破配方,我们会这样雪上加霜?”方艾黎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哎呀,这哪是我的问题啊,这明明是颜未染从中捣鬼,害了我们!”张羽曼无辜地眨着那双眼影浓重的眼,“不过按照方总您的指点,我昨天晚上跑到程博士的实验室一趟,你猜怎么着……”
方艾黎见她这得意扬扬的模样,那原本鄙夷的神情中,透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你拿到新配方了?”
“这倒没有,那电脑加密,我怎么都打不开。后来我想把硬盘拆出来时,又倒霉地遇见了回来的程博士,差点就脱不了身了!”张羽曼扬扬得意地翻个白眼,把手机拿出来,炫耀地说,“不过我录下了我们当时的对话,程嘉律已经承认确实有完善后的配方!”
方艾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机上,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这是?”
张羽曼调出一段录音,脸上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让方艾黎在心里暗翻白眼,但随即,她的注意力就被录音的内容吸引了。
先是张羽曼凄厉地笑问:“我妈白纸黑字写着委托你完善配方,你又遵守了吗?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现在不交出来,就是违法的……程博士,我知道你的研究有进展!你既然和我妈签过委托合同,肯定尽心尽力帮她完善了,你是有完善后的配方的,对不对?”
然后是程嘉律说:“缺陷确实可以弥补,但我们的成果,与你无关!”
再是张羽曼得意的声音:“所以程博士,你接受了我妈的委托,完善了配方!但你却不肯将成果交给我,反而让颜未染故意设局,拿了那张有缺陷的配方害我!你是和我妈签的合同还是和颜未染签的?你一意维护和我妈并无关系的颜未染,反而来害我这个遗产的法定继承人!”
方艾黎听到这里,让她停了一下,退回去再听了一遍。
方艾黎的脸上露出兴奋又狠戾的表情,整张脸都扭曲了:“张羽曼,你还挺厉害的,你妈当初和程嘉律的研究室签订的合同,你找到了?”
“废话,老娘是谁,方总你一点拨我就去找了,果然在遗物里,颜未染那个蠢货居然没有销毁它。这不,我一出马就挖出那些人的龌龊的心思了!”张羽曼那眉飞色舞的劲儿,简直要上天了,“方总你就瞧吧,老娘这回肯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副无耻嘴脸,方艾黎本来是怎么都看不上的,但和颜未染的深仇大恨明显压过了对张羽曼的鄙视,她强忍心中不适,开口提点张羽曼:“可惜啊,你这录音很精彩,但在现实中,派不上任何用场。”
张羽曼差点蹦起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方艾黎点点她的手机:“因为这里面最主要的一个角色,是程嘉律。你觉得程家会容忍你把这样的东西散布出去?”
“老娘现在就发,立马发遍全网,看他们有没有办法阻拦我!有本事他们封了所有的网络啊!”张羽曼仗着周围人不懂汉语,大声嚷嚷起来,“我就不信他家还能一手遮天了!”
“不能一手遮天,但遮你这只小麻雀绰绰有余。”方艾黎冷笑道,“到时候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自己估量一下。”
张羽曼想着得罪程家后可怕的后果,脸色都变了:“那……那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嚣张,整天作威作福欺压我们?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
如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方艾黎强抑恶心提醒她:“程家这样讲究脸面的家族,肯定还是不希望这件事被捅出来的。”
“不行!我非把颜未染搞死不可,叫我忍气吞声过日子,老娘做不到!”
“谁叫你忍气吞声了?颜未染把你逼到这步田地,你要是不狠狠还击她,她还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得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呢!”
张羽曼恨恨地撇嘴,问:“那方总,你觉得该怎么办?”
“程家会支持嘉律,但凭什么去支持颜未染?所以这就让你有了分化对方阵营的可能。要拉拢可以为自己所用的力量,避开强大力量的袭击,同时给予主要目标致命一击,懂吗?”
张羽曼听着方艾黎的话,脸上浮现出谄媚的神情:“所以……方总你就教教我吧,我头脑简单直来直去,反正你直接说,我直接做!”
方艾黎嫌恶地看了看这个同仇敌忾的女人,如今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居然只有这个小丑了。但也好,就算攻击力不足,能让颜未染恶心一下,那也是好的。
方艾黎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要对付一个人,首先要找准她重视的东西,才能一击即中。”
张羽曼忙问:“颜未染重视的东西是?”
方艾黎拢了拢身上的大衣,神态悠闲:“我记得,她不是在弄一个叫思染的品牌,要紧锣密鼓地上市销售了吗?东西弄出来了,风声放出来了,帮她造势的人也够多了,宣传架势搞这么大,看来……是要轰轰烈烈上市啊。”
张羽曼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亮光来:“打蛇打七寸?”
“你说呢?”方艾黎得意地扬扬眉,“颜未染筹备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借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让自己的品牌一举成功吗?那我们就拖她个一年半载的,不把她的品牌拖黄掉,也要让她的东西只能灰头土脸地上市!”
张羽曼乐不可支:“好,就从这边下手!”
“急什么?”方艾黎双唇间轻轻吐出轻蔑的话语,“首先,我们要走条捷径,把程家那股力量借用过来才行……”
程嘉律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苏醒过来两周后就从医院转到了家中。
他的家还和颜未染当初离开时一样,栽种着常青的树木,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为她准备的秋千架,也依然还在最大的那株花树下。只是她曾经悉心准备的垫子,已经被她彻底丢弃了。
阳光很好,颜未染给程嘉律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裹上毯子,推他到花园里晒太阳。
她坐在秋千上,晃了一会儿,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秋千的旁边有几株高大的北美冬青,结着鲜红灿烂的果实,在落光了叶子的树枝上一簇簇生长着,压着残雪,十分可爱。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一片。颜未染坐在程嘉律的身边,看着面前的雪,因为照顾他多日而缺少睡眠,她昏昏欲睡。
就在半寐半醒之间,她忽然觉得脸颊上痒痒的,似乎有发丝轻轻掠过。
她微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程嘉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用那么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手指就好像在抚摸一朵初开的花一样轻柔。
颜未染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道现在是何时,是不是自己重伤以来的日子就是一场噩梦?如今她依旧在程嘉律这美好的花园中醒来,依旧拥有幸福温柔的人生,拥有永不西斜的温暖的太阳。
但随即,她就明白了。
发生的,终究已经发生。过去的,终究只是过去。
纵然此时的阳光如此温柔,时光如此缓慢,世界如此美好。可她已不是那个只想着要倚靠某一个人,平淡过一生的女孩。
她已经寻找到了盟友,找到了自己想要一起走下去的那一个人,不再希望只是找到一个肯宠爱自己一辈子,愿意养自己一辈子的人。
她朝他笑了笑,抬手覆盖在他轻抚自己发丝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握了握,然后把他的手放回他的轮椅扶手上去。
她问他:“冷不冷?回屋休息去吧?”
程嘉律凝视着她,缓缓摇头:“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颜未染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旁边的果盘说:“那我给你削个苹果吧,你要多吃点,身体才能恢复得快些。”
她的手指灵活,削水果也特别灵巧,细细长长的果皮从她的指尖垂下来,从头到尾均匀平整,绵延不断。然后她又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到碟子中,配上水果叉端到他面前。
程嘉律下意识地说了句“谢谢”之后,心里忽然就涌上一阵哀伤。他已经无法再和以前一样,从容淡定地接受她的温柔了。
默默吃了两块苹果之后,他找了个话题问她:“张羽曼有去找你吗?我可能……之前泄露了一些不该说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没事,不要理张羽曼就好。她想兴风作浪,还有把柄握在我们手中呢。”她说着,托着下巴又微微一笑,“何况这些小事泽希会搞定的,张羽曼怎么蹦跶都收效甚微,你不必太过担心。”
说到卫泽希的时候,她脸上那自然泛起的微笑,让程嘉律觉得心口仿如堵塞住一般沉闷。虽然明知道他们现在感情非同一般,可他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坦然去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让你在这个时候还分心来照顾我。”他轻轻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
颜未染沉默了片刻,口气温柔地说:“没事啊,我也考虑到年前扎堆上市可能太仓促了,年后或者春天可能会是更好的时机。”
程嘉律的声音却更加低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未染,我不应该轻信方艾黎,在你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却因为她的请求,答应了她炒作婚讯……”
“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颜未染笑了笑,轻轻呼出一口气说,“虽然那个时候,对我的打击确实很大。但现在想来,可能也不失为一种鞭策,让我能更加坚定地认清眼前的路。”
程嘉律望着她,目光因为她的话而变得茫然,渐渐想清楚后,心中又涌出一种难以排解的痛楚来。
他没有想到,原本只想要给她最美好的玫瑰花,最终却落得,夷平了所有花朵,只给她留下了荆棘毒刺。
“可我……并不愿意做督促你勇敢起来的那一个人。”他黯然垂下头,遮掩自己眼中那些痛悔与灼热。也许是伤病让他脆弱,也许是过往让他沦陷,他无从排解自己心中的遗憾,也无法说出后面想要对她说出的话。如果可能,我一定要做那个一辈子呵护你、宠溺你,让你不知人世疾苦的角色,而不是扮演现在这个留下深深伤痕,成为你的过往的人。
颜未染笑着,轻轻地抬起手呵着气,温暖自己的指尖。她望着被冰雪覆盖的花园,眼神清明到几乎有点淡漠,语调温柔地说:“没事,这样也很好,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段经历。”
他还想说什么,而她已经站起身,微笑道:“好啦,真的有点冷了。我们回屋吧。”
她推着他回屋后,小心地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帮他脱掉外套和围巾,在衣架上挂好。
屋内的空气毕竟闷热,程嘉律胸口有点发闷。但看见颜未染的脸颊在温暖的屋内显出淡淡的红晕来,他又觉得,应该早点回到里面来的。
“未染,带我去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颜未染应了一声,推他到书房,停在书桌前。
程嘉律打开书桌的抽屉,将一张纸取出来,放在书桌上,轻轻推给对面的颜未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摸索,我终于剥离了那种物质,得到了纯净的提取物。这个配方已经彻底完善了。”
颜未染盯着那张纸许久,伸手轻覆在上面。
这是她老师梦想了多年的完美配方,可惜经过这么久的研制终获成功的这一刻,老师却已永远看不到了。
她抚着纸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她想着老师的期盼,黯然神伤,却没有将那张纸拿到自己手中。
她只哑声问:“最后你……用什么办法把那成分剥离出去的?”
“二氯甲烷的挥发性很强,又能溶解大部分的非极性分子,就算在成品中有些许残留,对皮肤造成的伤害也十分微小。”
颜未染思考少顷,点头:“二氯甲烷可行。虽然对呼吸道会有伤害,但只要在生产过程中控制好挥发性,不要让工人大量吸入,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是的,这已经是完美的配方了。”程嘉律凝视着面前的她,轻声说,“我也……终于履行了对你和老师的承诺,帮助你实现了老师的遗愿。”
颜未染定定地看着这张写有配方的纸,恍惚觉得当年老师的面容在眼前重现。
颜未染看到老师为发现一种全新的护肤物质而欢欣,也看到她为产品的缺陷而烦恼。
她还记得老师把配方交托给自己去找人完善时,说:“染染,曼曼没有天分,她在化妆这条路上走不远。所以我把自己的技术全部教给你,我希望你能凭借这个走到一个别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而曼曼呢,我想给她留一个好配方,让她至少能靠我这个妈妈的庇护,好好过这一生……”
言犹在耳,可老师怎么知道,她悉心为女儿安排的后路,却成了女儿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张羽曼的贪婪扼杀了她。
“可是老师并没有把这个配方交给我……”颜未染的指尖按住了纸,又缓缓将它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缓慢而慎重地摇了摇头,“所以这个配方,属于老师,属于你,但不属于我。”
程嘉律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问:“你……不要?”
他还记得自己在研究室中最后敲定这个配方时的心情。有欢喜,有遗憾,有万千唏嘘与伤感。仿佛这是他与未染那些日子的感情结晶,是逝去的爱情的唯一的纪念品。而现在,她将这仅存的牵绊轻轻推还给他,说这不属于她。
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反应。他盯着摆在面前的这个配方,眼中所有的亮光都在缄默中渐渐熄灭。许久,他才声音喑哑地道:“好的,我知道了。”
“所以还是请你先保管吧,这不是我的东西。”
颜未染说着,目光依恋地在那张纸上又停留了一会儿,便决绝地站起身,说:“对了,我明天要回国了。管家请来的护工这么专业,有他们在你身边可以很放心。”
程嘉律忍不住问:“你是要和阿泽……一起回去吗?”
“不是,泽希正在欧洲奔波呢,美国这边的备案通过后,他想把欧洲那边的专利也一并搞定了。”颜未染淡淡说道。
程嘉律点了点头,他望着面前那份被她抛下的心血,心里某一处忽然涌起锋利的疼痛,让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我听说,阿泽的父亲在考虑让他回去接班。这几天也快要过春节了,我想他应该是不会回国了吧?”
颜未染顿了顿,拿起外套穿好,说:“就算他不回去,我自己也有事情。现在新品要上市了,中国那边千头万绪,人脉市场都要打理吧,过年前后我肯定有很多应酬的。”
程嘉律神情黯然,问:“你不打算留在美国过年?”
“嗯,我跟你说过,我的未来是思染,而思染的世界在中国。”颜未染说着,收拾好东西,朝他挥手告别。
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让他有些眩晕。
在她要关门离去时,他在绝望中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未染,阿泽会待在他父亲身边,把事业重心放在欧洲,就像我的人生在纽约一样。”
颜未染默然看着他,片刻后,嘴角微微一扬,表情坚定无丝毫疑虑。
“那是以前的卫泽希。现在他会回国发展的,我信他。”
颜未染走出程嘉律的门口时,正看见一辆车在门口停下。
那车外形普通,但程嘉律也有同样的车,他还对她说过,因为外形非常低调,所以他大哥给他也配了一辆。
那时候颜未染在心里吐槽,要低调的话买辆五菱宏光呀,何必为难这些豪车呢?所以现在看见这辆车,她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向了从车上下来的人。
那个人也正抬眼瞥向她,那是个眼眸深沉的年轻男人,比程嘉律稍大几岁,模样和他有些许相似,但棱角更为鲜明。
他身上的压迫感太过突出,使得那和程嘉律有几分相像的面容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打磨好的水晶和玻璃断裂口的区别。
颜未染一瞬间就知道了他是谁。她停下脚步,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略微点了一下头。而他对她投以意味不明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便进去了。
“大哥。”
坐在书桌前的程嘉律,看着进来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配方。
程嘉修扫了一眼,走过来拿过那张薄薄的纸,问:“这是什么?”
程嘉律知道日理万机的大哥对这些东西向来是没兴趣的,所以也只随口说:“是化妆品配方。”
程嘉修目光在上面扫过,见是各种不认识的化学成分,便将配方丢还给了他,示意他收好。
等程嘉律将配方放回了抽屉内,程嘉修才说:“今天早上有个叫张羽曼的女人,给我的秘书打电话,要求见我。”
程嘉律皱眉,问:“张羽曼?她找你什么事?”
“当然是因为你一时不察,惹下了麻烦。”程嘉修将手机上的一段音频放给他听,说,“我秘书拿回来的,你可以重温一下自己说过的话。”
程嘉律一字一句地听完那上面的内容,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张羽曼录音了?”
“怪我们把你保护得太好,你的生活圈子又一直在大学研究室,人生中重要的只有学术,不知道人心难测。”程嘉修倒没有怪他的意思,只将那段录音关掉,起身去酒柜上看了看,找到一瓶酒取下,用眼神征询他。
程嘉律摇头:“这是给你准备的。”
“一点点有什么关系,酒精中毒才会导致手脚发抖,偶尔喝一些不会影响你做实验。”程嘉修虽然这样说,但考虑到程嘉律身体不好,便也只取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点,“别人家兄弟,遇到事都能坐在一起喝喝酒谈谈天,我弟弟真无趣。”
程嘉律见他若无其事地把那件事说开了,只能开口问:“你准备如何处理张羽曼?”
“我没去见那个女人。不过听秘书给我传达的意思,那女人在咬你之前,还知道先顾忌我们,不算太愚蠢。既然她还有脑子,那你又何必平白惹一身腥,所以我也准备给她留条活路。”程嘉修略一思忖,又问,“她和方艾黎有什么关系?”
程嘉律说:“她曾是方艾黎的造型顾问。”
“不只是这些。方艾黎的秘书曾和张羽曼接触过,再联想到方氏前段时间大败的那个配方,正是号称她母亲张思昭留下的,我猜这件事和方艾黎脱不了干系。”
程嘉律也知道一切都瞒不过大哥的眼睛,所以便点头说:“我怀疑方艾黎与我去年出事有关,所以没有将完善后的配方交给她。”
程嘉修敏锐地问:“更多是因为方艾黎存心与颜未染作对吧?”
程嘉律没说话,默认了。
“既然损害你在先,那就得承受现在的后果,我们程家人是她能算计的吗?”程嘉修嗓音和眸光都变冷,缓缓地说,“这件事,你处理得没有问题。”
程嘉律没说话。
“总之目前需要确保的是你的名誉和前途。你既然和张思昭签订了合同,现在又不遵守合约,确实是你违背了合同精神,导致死者的女儿上门追讨,这事传出去后,对你的名声有损。所以那份录音里面泄露你身份的内容,我们肯定不会允许流出。”
程嘉律问:“那未染呢?”
“颜未染吗?”程嘉修瞥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中夹杂着一丝担忧,便不悦地道,“这些我自有打算,会替你妥善处理的。”
程嘉律问:“那如何处理,大哥有头绪了吗?”
程嘉修没有立即回答,先拉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问:“你是怎么受伤的,那个张羽曼造成的?”
程嘉律迟疑了一下,摇头说:“是她入室盗窃被我们发现,我一时疏忽分心了,没有关好通风橱。”
“伤势情况呢?”
“比上次轻,但因为是短时间内两次受伤,所以医生采取的措施比较严格,医生说大概要休养三个月以上。”
“那好,这件事,我知道怎么处置了。”程嘉修说。
程嘉律思索了片刻,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确实没有办法亲自去收拾残局,便只能说:“我相信大哥能给我们一个最好的结果。”
“难道你还不放心我吗?”程嘉修拍拍他的肩,“你只需安心养伤。”
程嘉律没作声,只用过分沉静的眼神看向了抽屉。
他和未染的爱情纪念静静地躺在那里面。
颜未染离开程嘉律家,站在纽约冬日的温暖阳光下,望着天边镀着金边的银白色云朵,伫立了许久。
天气很好,不远处的海边,波光粼粼,灿烂无匹。
她一个人在沙滩边散了一会儿步,在礁石上坐下,想着自己就这样离开,是不是太狠心了。毕竟嘉律现在正像一个断线的风筝,从空中坠落,摔得遍体鳞伤。
那她是不是要把自己放出去的风筝捡回来,修补好,再依恋地重新呵护他呢?这念头刚出现,她就立即摇头,彻底甩开这个想法。
程嘉律是一个人,有思想,有人格,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生命。而她也是,只属于自己。
这世上,没有哪个人需要对哪个人妥协,需要对哪个人勉强。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就算过往再美好,那也是已经坍塌的大厦,就算她在废墟上哭泣千遍万遍,又有什么意义?
与其惋惜昨日的风景,不如珍惜今日的阳光。
她看着日光下这座繁华的城市,那些高耸入云的大楼,那些低矮温馨的住宅,全都在眼前。眼前的海和世界,如她的心一样,透彻明净。
她拢住围巾,望着海浪温柔地舔舐着礁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她望着大海,忽然想起在洛杉矶的海边,那只爬上她裙角的小寄居蟹。她在心里想,寄居蟹是要冬眠的吧?不知道那只寄居蟹现在在海边的哪个小洞穴里安睡呢?
不知不觉就想了很久。想着那一日自己穿的纱裙,想着那一日卫泽希穿的T恤,想着他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露出的光洁的额头。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了。她拿起手机拍下面前的大海,发给卫泽希,问他:猜猜我在哪里?
十秒钟后,她就收到了卫泽希的回复。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也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画面上,是她面前纽约冬日的大海。沙滩礁石之上,有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侧身坐着,望着无边无垠的大海。
那个女子穿着白色大衣,身上披着米色羊绒围巾,柔软蓬松的长发正被海风掠起,缠绕在她瘦削的肩头。她望着大海的姿态,在镜头中美好安静。
这身影,正是此刻的她。
颜未染看着这张照片愣了愣,然后慢慢转头看向身后。
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卫泽希正向她走来。灿烂的冬日阳光照在他挺拔修长的身上,他的笑容也似镀了一层灿烂光辉,令人心动。
他走到颜未染面前,低头看着她,带着愉快的笑容,问:“一个人坐在海边,在想我?”
阳光为他的面容蒙上油画一样朦胧而明亮的光芒,耳边的海浪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起起伏伏,恍恍惚惚。
颜未染仰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感受到他的呼吸,觉得心脏像浸入了一汪温暖的水中,快要融化了。
她不由得扬起嘴角,轻声说:“一点点。”
“骗人,只有一点点吗?”他在她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很冰冷,便解开自己的外套,将她包裹住。
颜未染微笑着在他怀中仰头看他,问:“什么时候从伦敦过来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猴子,放在她面前:“昨天做了个梦,梦见我们的小猴子又吵着闹着想念大猴子了。”
颜未染笑吟吟地捏着小猴子的鼻子说:“可我这次没带大猴子来啊,它在家里呢。”
“听到没有,叫你无理取闹。”卫泽希捏捏小猴子,指着它的鼻子说着,而后委屈地转头看颜未染,“你看这只坏猴子,老是对我指手画脚……”
“说实话。”颜未染那一双含笑的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说不出的可爱与明媚。
面对这样的她,卫泽希也无法再胡言乱语下去了,只能把小猴子往兜里一塞,乖乖地说:“好吧……因为我担心你在这边乐不思蜀不想回家过年了,所以要接你回去。”
“哦……”颜未染用手挽住他的手臂,仰头微笑地看着他。
“然后到嘉律家门口时,刚好看见你出来,觉得你走路的模样真是玉树临风,太美好太可爱啦,于是就一路跟着你到这里,然后收到了你的照片。你说我这一路幸运不幸运?”
“玉树临风不是这么用的啊,卫少。”颜未染失笑。
他理直气壮地说:“重点不在这个,重点在我要带你回家。”
颜未染低头笑着:“本来我今晚就要离开纽约,票都订好了,你还有说的必要吗?”
卫泽希拿出手机:“那你把航班号给我,我订票和你一起走。”
颜未染没说话,只望着他微笑,眼睛倒映着海水的波光,璀璨如星。
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一直都在笑。卫泽希望着她可爱的样子,口气毫不妥协:“少来!别对我卖萌装可爱,快点告诉我航班号,不然我就买两张票,把你绑架到我那班去!”
颜未染无奈地笑着,终于把手机页面上的机票信息调出来,放在他的面前,说:“UA016。”
“UA016……”卫泽希瞥了一眼,怔了怔,又抬头看她。
她托着下巴望着他,笑盈盈地问:“所以你觉得,我还有说的必要吗?”
UA016,美联航,纽约晚间出发,目的地是伦敦希思罗机场。
卫泽希望着那订票页面上醒目的纽约与伦敦,呆了足有十秒钟,才哀号一声,将头抵在了她的肩上。
颜未染抬手抱着怀中像大狗一样撒娇的卫少,说:“其实我也想去伦敦接你回国的。”
“担心我被我爸抓住,困在伦敦回不来吗?”卫泽希抬头问。
颜未染轻揉着他的头发,轻轻地“嗯”了一声,嘴角上扬。
“他确实派人去堵我了,不过不是因为想要我回去继承家业,而是……”卫泽希笑得心花怒放,“我爸那边有两个项目正要收尾,五个项目正在进行中,而前段时间主要跟进的人,都是我。所以我这回跑了还没做具体的交接工作,要是再不和我这个逆子联系,他立马就要损失惨重了!”
“你是故意的吧?”颜未染忍不住同情起他老爸来。
“不然呢?难道还真的坐以待毙让他来拆散我们啊?我现在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不然你以为我前段时间那么拼死拼活给我爸干活,伺候得他心花怒放是为什么?”卫泽希说着,又露出神秘的笑容,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其实,只要你帮帮我,我本来不需要这么辛苦的。”
颜未染有些不解:“怎么帮?”
“咱们赶紧生个娃呀,不是说老人家一看见孙子孙女,就立马化身孩奴,再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吗?”
这提议让颜未染立即拒绝:“你想多了卫先生,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卫泽希握着她的手举到面前:“颜小姐,摸着你的良心说话,真的还没到这一步吗?”
颜未染的脸有些红,低声说:“嗯……或许,大概,可能?”
“不只或许大概可能吧?”
颜未染不再回答,只望着他微笑。卫泽希在这一刻像个恋爱的男孩一样,无法控制胸膛中剧烈的心跳,也无法控制脸上的微笑。
他知道,要去伦敦接他的她,和来纽约接她的他,都是一样的。
他牵着她的手,她没有反对。他们携手走到海边,在沙滩上慢慢走着,看着日光在水波上闪动着鱼鳞一样的光芒。
卫泽希问:“你还记得不,上一次我们在海边时,你穿着纱裙,有一只寄居蟹爬上了你的裙摆,在你的裙子上迷了路。”
颜未染听着他的话,也笑了出来:“我刚刚也想起了它,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已经冬眠了。”
“洛杉矶还算温暖,说不定它还在海底爬来爬去呢。”他说着,又低下头凑近她,在她耳边呢喃一般低声说,“其实我在想,如果那一天,那对可爱的姐弟没有撞到我们的话,我们会做什么呢?”
他的呼吸擦在她的脸颊上,让她的心跳也略微加快了些。
她当然还记得那一天,他也是如此凑近她。而她也在紧张与期待中,闭上了眼睛,等待他即将落下的吻。然而就在双唇将触的一刹那,捉迷藏的小女孩撞到了他们中间,阻止了他们差点就要开始的第一个吻。
她不由得笑了出来,因为他懊恼而遗憾的口吻。
天色渐晚,天空的云缓缓聚拢,仿佛是奇迹一般,只剩下一道金色灿烂的阳光洒在这片孤单的沙滩之上,也洒在他们身上。
卫泽希侧头望着颜未染,而她在那缕奇迹般的阳光下对着他绽放笑容。这动人心魄的微笑,如同此时的阳光一般,在她的眉梢眼角璀璨闪耀。
整个世界的颜色明艳,她就像沉浸在水粉画之中,通身都仿佛染上了那种透明的美丽色彩。
他的心就像夏日的蒲公英遇到一阵清风一样,无法抗拒,突然散开。而她也在阳光中踮起脚,仰起头,攀着他的双臂在他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就像一颗露珠滴落在花瓣上那么轻,那么快,那么温柔。
他呆了一瞬,而她微笑着凝视他,轻声说:“大概会这样。”
“不……”他回过神来,像是要禁锢她般紧抱住怀中的身躯,将她略微托起,以灼热的唇覆上她的唇。
柔软温润的双唇相贴,带着强烈的入侵意味。她下意识地轻微挣扎,想要挣开他。可他的双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将她的身体尽量贴近自己,低下头,不由分说地便封住了她的唇。
沉沦般的深入汲取,明明头顶日光明亮,周身波光隐约,可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了。整个世界仿佛变成虚幻的影子,在迷乱之间下坠,下坠,坠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唯有浓烈的爱恋促使着他们气息凌乱,恍惚迷离,像是在梦游一般。
颜未染浑身无力,呼吸都被他掌控,几乎要窒息在他掠夺般的侵略中。她只能攀住卫泽希的脖子,竭力让晕晕乎乎的自己保持平衡。
他狠狠地深入汲取她的芬芳,恣意又放肆,毫无节制。
一直吻到她整个人都支撑不住,软倒在他的怀中,他才放开她,定定地盯着她微红的眼圈,用那因气息不稳而显得沙哑的声音,对她说——
“是这样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