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镜头下的残缺美
办理入住之后,颜未染和张羽曼在房间内收拾了一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两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吃完饭后再睡觉倒时差。
两人出了门,走到楼道口的时候,张羽曼刚探出半个身子,颜未染就将她一把拉了回来,快步向着她们的房间而去,低声说:“电梯口有人。”
张羽曼翻个白眼:“废话,这么多人住酒店,有人等电梯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电梯口的光头,我认识他。”颜未染快速打开房门,又将门关上,反锁,挂好链条。她靠在门背后,略带喘息,心有余悸,“他的手臂上,有个骨刺和黄蜂托起的大写字母G。”
“你有透视眼吗?”张羽曼才不信,那人穿着厚重的夹克衫,哪儿能看得出手臂上的文身。
颜未染没理会她话中的嘲讽,低沉而清楚地说:“前年我受伤差点死掉的那一次,就是他把我推下了窗台。”
张羽曼当然知道她那一场灾祸,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结结巴巴地问:“你不会……不会认错人吧?”
“我对人脸的辨识能力很强,看过一眼的人,基本都会有印象,何况还是这么重要的人!”颜未染说着,凑在猫眼上看外面走廊上的情况。
那个光头顺着走廊慢慢踱步过来。他显然并不知道她们住在哪一间,先走到了尽头第一间,拿出一个类似于望远镜的小筒扣在猫眼上,向内看了几眼,然后走到下一扇门,查看下一间。
颜未染只觉得后背隐约渗出一片冷汗。她立即将她们的行李箱拖到更衣室中,又将换下来的衣服一把抱起塞进柜子,关好柜门后,示意张羽曼和自己一起躲在门后的死角。
那男人渐渐走近,将东西扣在了她们房门的猫眼上,观察里面的情形。
颜未染和张羽曼贴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却无法遏制激烈的心跳。
就在这个时候,颜未染感觉到捏在手中的手机轻微一振。
幸好她动作迅速,在声音响起之后,立即用力按下音量减号键,声音迅速变为静音。
那人贴在门上看了一会儿,觉得里面无人入住,顷刻便离开了。
颜未染和张羽曼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靠在门上,缓缓出了一口气。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是卫泽希发来的消息:喜从天降,思染的最后一段坦途已经备好,只等我们踏上征途了!你猜猜是什么大喜事?
在这紧急时刻,颜未染哪顾得上和他讨论这么大的话题,直接将手机关了机。然后她迅速打开化妆箱,示意张羽曼坐下。
张羽曼不满地问:“要干吗?”
“化个妆,不然我看今天我们不太好走出去。”
“呼叫保安不行吗?”
“你认为呢?”颜未染给了她一个“白痴”的眼神,“这只会暴露我们所在的房间。你觉得保安能彻夜守在我们房间里?”
张羽曼无言以对,只能抢过她手中的刷子,给她一个白眼:“我自己不会来吗?哪需要你替我化妆了?”
颜未染皱眉看了她片刻,说:“那好,化个南亚的妆容吧,你照着我来做就行。这个妆简单,我们赶时间,也适合你这样的技术。”
“颜未染你很嚣张啊!”张羽曼愤恨地道,“我跟我妈学化妆的时候你还在尿床呢,叫我照你做,还说我这样的技术是什么意思?”
颜未染没有回答,取过眼影,飞快地刮取了棕褐色和酒红色两种色,然后掺入粉底,调匀后自己蘸取了一部分,将剩下的推给张羽曼。
张羽曼在旁边看得暗暗心惊,心想,你也试试分量配比啊,你怎么知道肯定就适合我呢?
这一迟疑间,颜未染已经给自己打好肤色。那稍微加深的肌肤颜色,程度把控得极为到位,一分一厘毫无偏差,正是在热带气候中变得黧黑的肤色从浓厚妆容下面透出来的感觉。
张羽曼错愕地看着她,一时怔住了。
“快点,我要开始上妆了。”颜未染催促她。
张羽曼回过神,赶紧也给自己打了底,慢慢地跟着颜未染的节奏,对着镜子化妆。
颜未染选择的是印度的达罗毗荼人的妆容,赤道近旁的妆容普遍较浓重,鲜艳浮华,但因为热带地区的氛围,那种俗艳倒也别有风情。张羽曼对浓妆和鲜艳的颜色驾驭得还不错,至少那种艳丽能掩盖住仓促间化出的妆容的粗劣。
用深色眼影加深眼窝,胶水做出宽大的欧式双眼皮,强调粗浓的眉毛和睫毛,再用鼻影外移来加宽鼻梁鼻翼。用浅色提亮T区,深色刷出脸颊阴影,突出脸部轮廓。
颜未染最后选用了砖红色唇膏,来映衬自己深棕的肤色。
抹好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腕手掌的颜色,颜未染结束了这一场快速的变装,转头去看张羽曼,却发现她还在刷T区。
她走到门口,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的走廊后,快步走回来,抽出一支刷子,刷了点修容粉,一手扳过张羽曼的脸。
不等张羽曼反应,颜未染已经迅速打出了她的脸部轮廓,刷子急速飞舞,几下就扫出微凹的脸颊,并顺手补上了她耳后没有遮住的肌肤颜色。
“颜未染,你……”
“闭嘴。”颜未染充耳不闻,自顾自给她修补好T区提亮得不太明显的肤色,唇膏在她嘴上一压一拉之后,立即起身,迅速换了件颜色鲜艳的外套,又整理了一个化妆包塞进背包中,“贵重东西带上,其他的先丢在这,明天可以叫别人来收拾。”
张羽曼满怀怨气,一把扯上包的拉链。
抬头一看镜子中的自己,俨然和面前的颜未染一样,已是一个肤色黧黑、眼距较大、深眼大鼻、轮廓分明的南亚女人,不由得怔了一怔。
颜未染早已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回头看张羽曼,催促道:“走啊!”
“来……来了。”张羽曼回过神,匆匆拿起包就跟着她跑了出去。
颜未染和张羽曼就这样顶着南亚人的面容,走出了酒店。
门口有个梳着脏辫的年轻人瞥了她们一眼便转开了目光。显然他要守的并不是这样两个深肤色的印度女人。
颜未染昂着头,快步走向路边,抬手去打车。
张羽曼跟在她的身后,有些紧张地转头左右看着,留意着那个梳着脏辫的年轻男人。颜未染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镇定下来,可张羽曼反而身体一抖,凑近颜未染耳边,低声说:“这人……和我认识,之前好几个派对上聊过,他还揩过我油……”
“他现在已经不认识你了。”颜未染确定地说。
张羽曼在旁边车子的车窗上照了照,确定自己的面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才稍微安了一点心。结果心怀鬼胎的她再次回头看那个男人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虽并未认出她们是谁,但已快步向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疑惑的神情。
眼看他迈到了面前,颜未染双手合十,向他颔首行礼,面带微笑用印式英语问:“Hello?”
那男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扫,用僵硬的中文问:“你好?”
颜未染面带疑惑,用英语问:“Whatdidyousay?(你说什么?)”
她的发音里t和d不分,典型的印度口音,脏辫男再仔细看了她的模样后,随手挥了挥,表示自己认错了。
此时一辆出租车刚好在她们面前停下,颜未染便拉开车门,带着张羽曼钻了进去。
那男人停下脚步,看着车子开走,转头看着酒店门口,皱起眉头。他打电话问上面的人:“找到了吗?”
“搜遍我这层楼了,没找到。其他人在别的楼层找,也没结果。还要在六点之前把安全梯和钥匙放回去,不然保安就发现了。”那边的人嗓音粗哑,骂骂咧咧,“你呢?有没有看到两个娘们走出来?”
“如果是照片上的那两个女人的话,没有,倒是有两个南亚女人,一看就是印度的,一股热带风情,你感兴趣吗?”
对方“呸”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问:“南亚女人?体型怎么样?”
“身材还不错,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对亚洲人感兴趣?”
“蠢货!”对方怒骂一声,“难道你忘了我们找的是两个化妆师?其中一个听说还特别有名,技术高超到足以让人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脏辫男“啊”地叫了一声,愣了两秒钟后,说:“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确实是两个印度女人……”
“跟上去看看!绝不能漏过两个女人!”
脏辫男只能跳上身旁那辆车,向着颜未染她们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好吧,我跟去看看,有情况再报告!”
纽约的街道繁忙无比,司机的车开出几十米就被堵在了路上。
颜未染转头看向后面,拥堵的街道上,有一辆车分明就是刚刚那个男人靠过的那辆,现在就在她们的后方。
她正从后视镜看着,后方那辆车里的男人已经钻出了头,探头看向她们这辆车,再看看前方的红灯。
颜未染的脸色微变,迅速俯下身收拾起了行李。
张羽曼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当镜子照着自己,嫌弃地捏着微黑的皮肤,问她:“我们去哪儿?找另一个酒店下榻?那些行李就丢在酒店中?”
“我估计我们目前暂时不能入住酒店了。”颜未染说着,迅速抽出一张钱塞给司机,一手抓起包,一手拉开门,“快下车,走!”
张羽曼赶紧跟上她,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奔向路边的商场。
那个开车追她们的脏辫男,也从后方的车上下来,绕过车流向她们这边走来。
颜未染拉着张羽曼,闪身躲到一辆巴士后面。
红灯即将过去,车流中所有的车辆已经准备启动。那男人却仿佛没看到,并没有回到车内,而是一意向着那辆出租车走去。
趁着高大的巴士挡住他的视线,颜未染对张羽曼做了个“跑”的口型,向着面前的商场大门扑去。
张羽曼一边跟着她跑进去,一边反对:“我们一跑进去,他们不就关门打狗了吗?呸呸呸,我才不是狗!”
颜未染冷静地说道:“别担心,这种情况我遇到过,知道怎么应付,绝对比在路上跑的脱身概率高!”
“你什么人啊,这种情况你都遇见过?”张羽曼低吼,“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现在独自跑掉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因为这明显是方艾黎找来的人。我们两个都是她的仇敌,现在绑在一根绳上,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张羽曼低骂一声,跟在她身后进了商场。
那边脏辫男已经走到出租车旁边,往里面一看才惊觉,自己盯的人早已不在车里面。
他用力捶着车玻璃,问司机:“那两个女人去哪里了?!”
司机被他砸玻璃的动作吓坏了,战战兢兢地用手指向商场门口。
脏辫男愤恨地咒骂着,打电话给其他人,让他们立即来这边将商场的各个入口守住。
颜未染一边快步往商场里面走,一边打开手机。
一开机,便是卫泽希好几个来电的消息。
颜未染点开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告诉他:我被Guglielmo家的人盯上了,你尽快联系朵拉。还有,你可能也是方艾黎的目标之一,不要进商场,在对面的咖啡馆等我。
匆匆发完消息,连卫泽希的回复都没时间看,她又拨911报警:“我在商场被街头混混盯上了,请问能帮我吗?”
“请问他们有枪吗?对你具体的纠缠表现是什么?有做什么出格偏激的事情吗?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吗?”
在询问了一堆之后,认为她只是怀疑对方对自己会有不利举动的接警员用敷衍的口气说:“好的,我们会尽快通知附近的巡逻员前去查看现场情况的。”
显然警方没法帮自己了。颜未染一边报警,一边迅速在柜台刷卡买了几件衣服和假发、帽子,拉上张羽曼奔赴哺乳室。
此刻是晚餐时间,显然并没有带着孩子出来逛的哺乳期母亲。趁着没人,颜未染将张羽曼拉进隔间,迅速把门锁上,把她按坐在了椅子上。
张羽曼本想不满地坚持一下这回还是自己来,但想想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只会浓妆的手艺,想想刚才她在自己脸上的补救,只能闷声不吭地垮着脸,任由她摆布了。
黧黑的肤色和南亚的轮廓被迅速卸去,颜未染瞥了旁边的海报一眼,那上面是一个赢了选美大赛的委内瑞拉女子的笑容。
委内瑞拉人多是欧洲人与印第安人混血的,同时也掺杂着黑色人种的特征,自然不乏特别好看的女孩子。
颜未染低下头,托起张羽曼的脸,在脑中迅速寻找张羽曼的五官和那个委内瑞拉女子的区别,以及转化这些区别的方法。
张羽曼看着目光专注地盯在自己脸上的颜未染,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不知道目光该往哪边看比较好,上上下下转了许久,又还是落回到了颜未染的身上。
颜未染已经开始动手调配颜色,为她打底。
她飞快地将张羽曼的眉毛刮掉,绘出新眉毛,再利用深眼影、假睫毛、厚涂唇彩、强调山根等手法,迅速改变张羽曼眼睛的大小、嘴唇的薄厚、鼻子的高低。而作为脸上最重要的部位,这三处改变足以使整个人改头换面,观感完全不同。
颜未染专心致志地替张羽曼化着妆容,而张羽曼望着颜未染的眼睛,看见了那里面清澈而明亮的光。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紧张,就像看见了当初失望地盯着自己的母亲,这种感觉让她心虚怯懦,不敢直视。
这一刻,张羽曼不甘心,却又不得不绝望地想,她和妈妈真像啊。
明明自己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可为什么颜未染却比自己更像妈妈?
明明自己也一直在拼命努力,可为什么没天赋就是没天赋,永远只能化出程序化的妆容,调着一成不变的颜色?她也曾经试过改变自己的风格,可无论哪方面的变化,都会让整个妆容变得不对,别扭怪异,只能又回到老路上来。
颜未染比自己有才华千倍万倍,更比自己努力千倍万倍,所以是颜未染最终成了母亲想要看到的样子,而不是她这个失败的女儿。
张羽曼忽然觉得眼睛酸涩。她闭上了眼睛,嘴唇微颤。
她感觉到颜未染的手轻轻搭在她的下巴上,口红压在她的唇上。她化妆的手法和记忆中母亲的是一样的,不假思索地拉出一条完美的曲线,手速很快,轻巧而平稳,从来不需要再补第二次。
不需要照镜子,她也知道这会是完美的一个唇妆。
颜未染在低头摆弄定妆粉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张羽曼的声音,轻飘而恍惚,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其实,我以前挺讨厌你的。”
颜未染瞥她一眼,用刷子取了点定妆粉,示意她闭上眼睛:“真巧,我也是。”
张羽曼嘴角扬了扬,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弧度:“可现在,我有点感谢你,颜未染……我想,要是没有你的话,我妈妈在这世上的痕迹,真的要消失殆尽了。你和她真的很像。”
一直对自己仇视不已的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让颜未染心生酸楚。她手握着刷子,定了定神,才轻轻地说:“是吗?那可能是因为我一向拼命努力地向她学习,想做她那样的人。”
“你已经是很接近她的人了,甚至,我想我妈妈二十多岁的时候,肯定没有你现在厉害。”张羽曼竭力将胸口堵住的气息缓缓呼出,说,“对不起,我……我想向你道歉,因为我以前那么嫉恨你。”
颜未染闭上眼睛,将涌上眼眶的那些眼泪压回去,轻声说:“其实,我也要向你道歉,因为我明知道自己不配,却还……奢望想当她的女儿。”
坐着的张羽曼睁开眼睛,望着面前的颜未染,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个夏日,母亲第一次带颜未染回家。那时候颜未染又瘦又矮,小小的尖尖的脸,越显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本来以为是一个到家里做客的普通小女孩,可是从母亲旁敲侧击的口气中,张羽曼听出了她要收养颜未染的打算。失去了父亲之后,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张羽曼怎么也想不到,忽然又会出现一个小女孩,连自己的母爱也想分走。
在母亲去厨房准备晚饭时,少女颜未染胆怯却又努力鼓起勇气,牵着她的衣袖,用讨好的口吻问:“羽曼姐姐,你会化妆吗?张老师说我帮林阿姨化得很好,她以后可以教我……”
“不许叫我姐姐,滚开!”张羽曼一把打开她拉着自己的手,让失去平衡的她重重跌坐在面前的地板上。
“我告诉你,我妈只有我一个女儿,你哪儿来的滚哪儿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为惊吓而蜷缩起身子的颜未染,用食指点着她的鼻尖,恶狠狠地说,“莫名其妙,想在我家上演母女情深?做梦去吧你!”
只这一瞬间,就决定了她们这辈子的感情。
哪怕十年后的颜未染,从当年怯弱的少女成为现在的“业界传奇”,哪怕十年后的张羽曼,从国内叛逆到美国。辗转多年,她们依然无法站在一起上演姐妹情深。
但在这一刻,在这异国他乡隐秘的小房间内,在张思昭去世后,在颜未染帮她结束这一个妆容之时,张羽曼忽然开口,声音低不可闻,传入颜未染的耳中,却让她瞬间涌出了眼泪。
张羽曼说:“不是你的奢望,颜未染,我想妈妈一定已经把你当成女儿了。”
不到二十分钟,张羽曼赫然变成了一个南美风情的热辣美女,高鼻圆颅,性感厚唇,一副十分迷人的模样。
张羽曼将颜未染挑选的帽子往头上一戴,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喃喃自语:“我感觉自己已经是委内瑞拉小姐了,下一站就要去竞选世界小姐。”
“好的,不过外面有点冷,穿上外套再去参选吧。”颜未染把手边的大衣和长靴递给她。
张羽曼一边穿鞋子,一边问:“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两人一起目标太大,还是分开吧,这样比较安全。”颜未染说着,环顾了周围一眼,正瞥到旁边的柜门好像卡着一块布。
她打开柜子看了看,露出了兴奋的笑容,把里面那件衣服扯了出来,拿在手中对张羽曼说:“趁现在还没搜寻到这里,你快走吧,找到了安全的酒店就先住下。”
“好……好吧。”张羽曼毕竟和她一直斗到现在,虽然知道她用最宝贵的时间给自己化了妆,待会儿她会遇到更艰险的情况,但感激的话卡在喉咙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最终只嗫嚅着说,“那你,小心点。”
颜未染顿了顿,说:“好,我知道。”
张羽曼不再说什么,转身压低帽檐,便向外面走了出去。
颜未染望着她出了走廊,低头看了看手机。
卫泽希给她发来一个“OK”的表情,大概此时已经去联系潘朵拉了。
她松了一口气,锁了哺乳室的门,套上刚买的短发套,开始给自己化起妆来。
“潘朵拉,你死哪儿去了?!”
电话一接通,卫泽希的咆哮声差点震聋了潘朵拉。
她把手机远离耳朵,有点无辜:“咋的啦卫少,我回家孝敬下老爹不行吗?”
“你最好先去看看你弟干了什么!”卫泽希怒吼,“他正派人围堵未染你知道吗?”
潘朵拉惊得差点没跳起来,脑袋重重撞在了车顶上:“你说啥?”
“我说,我收到了未染的消息,她一到美国就被你家的人盯上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你那个半身不遂的弟弟指使的!”卫泽希本来的好心情瞬间降到冰点,想到未染现在身陷危境,他更焦虑暴躁,“你在机场看到那个家庭医生出镜了吧?肯定也知道方艾黎和你弟弟勾搭上了。所以你想回家干什么的话,现在立刻马上给我解决。”
“好!”潘朵拉懊恼地骂了一声,说,“不把那俩欠揍的给收拾了,还当老娘是一颗软柿子呢!”
卫泽希挂了电话,看着颜未染发来的定位,直接把司机赶下车,然后在路上一个急拐弯,直奔商场。
脏辫男和光头男已经在商场门口会合。留几个人把守商场各个出口之后,光头男带了十几个人进入商场,指挥众人守在各个电梯和扶梯旁边,注意着客人。
不是节假日,商场内的人并不多,少数几个人在看到他们之后,也都悄悄离开了。商场保安闻讯赶来,看到他们在里面不打不闹,只守在电梯旁,还对他拍了拍腰间的东西暗示他。虽说现在有些不法分子都洗白了,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太出格的事情,但保安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开去向管理方汇报这个消息。
眼看就要被干涉,光头男决定提前结束这场追捕,一声令下后,众人从一楼开始逐间搜查店铺,就连试衣间都叫了个女人替他们进去查看。
一楼被搜了个遍,当众人走向还没查看的女厕所时,有个戴着帽子的南美女郎正迎面走来。那是个看起来又健康又明朗的漂亮混血女孩,轮廓深邃,高鼻深眼,浅棕的肤色带着一股桑巴风情,走路的步伐仿佛都踩着鼓点。
那女郎的目光只在他们身上停了一下,就拉低了帽檐,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脏辫男回头看她踩着高跟鞋扭动的腰肢,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说:“我敢打赌这妞是巴西的。”
“巴西的妞可比她热辣多了,不理睬我们的大多是委内瑞拉的,屁股还是不够翘。”
几个人议论着粗俗的话题,踹开女厕所的门,让找来的女人进去查看。
后面几个负责盯着各个店铺内有没有人逃跑的成员,此时在后面喊了起来:“嘿,达米,旁边是不是还有个哺乳室?”
光头转身一看,便向身边的女人使了个眼色,让她过去开门。
女人用力拧了几下门把手,对他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反锁了。”
周围一群人顿时警觉地围了上来,盯着这边。
光头男一边得意地作势要踹门,一边让面前的众人注意:“会进哺乳室的人,除了带婴儿的还有谁?我敢肯定,这里面藏着的人,无论长什么样,只要没抱婴儿,我们都得揪回去,肯定是那两个化妆师差不了!我倒要看看,她妆化得再好,还能变出个孩子来不成?”
他说完,后退了两步,正准备助跑踹开哺乳室的门,门就“嗒”的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橙黑相间的旧电工外套,一条磨旧的工装裤,和一双脏兮兮的高帮电工鞋。
出来的并不是一个众人想象中抱着孩子的女人,而是一个头发斑白、年近五旬的电工。他中等个子,深褐肤色,鼻子扁平,嘴唇宽厚,一看就有黑人血统。他的额头和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褐色的眼睛倒是还锐利,目光在面前呆住的几个人身上扫了一眼,面露诧异的神情。
见是这样一个男人,光头和众人面面相觑。
电工见他们一时没有反应,便不再理他们,提着工具箱就向外走去。
光头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下意识一抬手,拦住了他。
电工诧异地摸摸下巴,停下脚步问:“干什么?”
众人顺着他抚摸下巴的动作,再打量了下这个老头。
他的胡子剃得不太干净,有些稀疏的胡楂隐约可见。那一圈黑胡楂衬着他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加上那厚重的指甲和手上黑黄的痕迹,不折不扣就是一个五十年烟龄的老烟枪。
一帮人都想自戳眼睛。明明是追查两个亚裔年轻女人,却去拦一个肮脏的黑人老电工,简直是脑子出了问题,可以把眼睛挖出来当灯泡踩了。
脏辫男凑过去,抓过他胸前的电工证,用证件照和他本人比了比,无异样。
光头别开脸,挥了挥手,连看都懒得再看这个老电工一眼。
老电工一脸不悦,用嘶哑的嗓音嘟囔着“保安在哪里”,迈步就离开了。
光头悻悻地一扬手:“上二楼!”
时隔年余,看见大小姐重新出现在家中,家中从管家到女佣,个个都是惊惧交加,瑟瑟发抖。
潘朵拉才不理会那群人,劈头就问管家:“我爸呢?”
管家定定神,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姐,先生在二楼书房,但是自从少爷出事后,先生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我想您或许可以帮他振作一下……”
“好吧,我看看他的情况。”潘朵拉回家后说的当然是英语,倒是没有一点东北腔,完全是曼哈顿口音。
上楼一看,父亲正背对着门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全身僵直,一动不动。
潘朵拉抱臂靠在门框上,用平淡的语气问她的父亲:“Guglielmo先生,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父亲没有回头,只缓缓地说:“是没什么好看的。平淡的早春,平淡的黄昏。我的女儿和小时候一样从外面回家,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家门,让我想起了她小时候穿着裙子蹦蹦跳跳地回家的可爱模样。”
潘朵拉低头看看身上的马靴、牛仔裤,挑了挑眉,说:“抱歉啊,破坏了你美好的记忆。”
“现实也算得上美好,不比记忆逊色。”父亲回过头,面容疲惫灰败,一年不见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望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女儿,低声问,“在外面还好吗?我还以为你过得太开心,不肯回家了。”
“是挺开心的,我遇到了很喜欢的人,我们一起努力,我也跟着她一起在慢慢实现自己的梦想。”潘朵拉在父亲面前的窗台坐下,跷起二郎腿,拂拂自己的短发,“不管老爸你怎么想,你女儿的理想是把自己打扮得和别的女孩子一样漂漂亮亮地在阳光下开心地生活,而不是窝在阴暗的角落里当赌场女王,就算爸你在拉斯维加斯的场面越来越大也一样。”
“可我的生意做得再大,我女儿还是跑去夜店做女招待了。”父亲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看着这个终于回归的女儿,声音低沉,“你听说你弟弟的消息了吗?”
“听说了。”潘朵拉冲着父亲笑,漫不经心地说,“我们Guglielmo家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也是光明正大做生意的呀,结果他却老是带着那群保镖在外惹是生非。以前我只打得他几个月下不了床就算他幸运了,现在是哪位仙女出手,把他给收拾了呀?”
父亲微皱眉头,目光森冷地瞧着她:“即使你再讨厌他,他也是你亲弟弟!”
“知道知道,他妈妈是你在外面找的女人,而我妈和你正式结过婚。”潘朵拉支起下巴,无辜又无惧地望着他,“我肯定会一辈子帮助这个弟弟的,谁伤害了他,我就让谁负责任,是方氏的那个AllyFang对吧?”
“AllyFang,本来我要她死的。”父亲望着窗外,神情像一座休眠的火山,看似平静实则危险,“可你弟弟鬼迷心窍,居然被她哄得承认当初的事情只是意外,不但放弃了报复,现在还帮她做假病历,帮她躲避法庭,帮她寻仇,呵呵呵……”
一听父亲那笑声,潘朵拉就心花怒放。
她笑嘻嘻地说:“别太过担心,爸。其实往好处想,弟弟现在不出门惹是生非了,也并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管理家业只需要大脑,什么时候需要身体了?我们给他请十个看护,将来再利用科学手段给您弄几个乖孙子,他的生活未必会比别人差,对吧?”
父亲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凝视着她那笑容许久,才抬手轻揉她的发丝,低声说:“可我不想放过伤害了Guglielmo家的人。”
“谁说要放过她了?”潘朵拉的双手轻覆上父亲干瘦枯皱的手掌,她抬头仰望着这个沉浸在仇恨中的男人,“那个AllyFang把弟弟害成这样,肯定要负责任的。弟弟舍不得,您放不下身段,那就让我替您收拾她。”
她的话如同恶魔的回春泉水,让父亲那黯淡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他瞧着面前这个久别的女儿,嘴角勾起了一丝欣慰的弧度:“朵拉,我一直认为你比你弟弟更像我,你没有让我失望。”
“放心吧,爸爸,我永远是您的好女儿,也永远是弟弟的好姐姐。”
哄好了父亲后,潘朵拉站起身,善解人意地让父亲好好休息后,就将书房门轻轻带上。
她听到书房内父亲的笑声,那是对未来充满希冀的愉快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屋中回响着,有些瘆人。
不过潘朵拉才不在乎呢,一想到方艾黎和弟弟正派人去伤害颜未染,她三步并作两步,迈到了楼上。
为了肌肉不会因为瘫痪而萎缩,弟弟正在接受按摩。潘朵拉靠在门框上,和他打了个招呼:“弟弟,好久不见,没想到我会回来吧?”
弟弟抬起头,用阴郁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啧啧,这个家是完了,从父亲到儿子,一个比一个阴沉。潘朵拉作为家里最正常的人,也不和他计较,一手拿起了他放在床头的手机,一手将他的手指拉过来,直接解了锁,打开了即时通信页面。感谢强大的微信,她一下子就找到了WeChat。
弟弟立即抬手要抓回手机。潘朵拉一下避开,靠在窗前对着他晃晃手机,笑嘻嘻地对他说:“不好意思啊,弟弟,是父亲大人的意思,让我看看你叫那群保镖干啥去了。你有什么不服的,去找他吧。”
弟弟气急,上身扑起却被旁边的护工拉住了。他向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潘朵拉却早已看出他的意思,对着那几个护工喝道:“我替我爸处理家务事,你们给我滚!”
虽然这些护工是后来的,没有见识过她当年的风采,但见到她那样子,再听到是她爸的意思,也都不敢再上来了。
只有她弟弟操起旁边的烟灰缸,愤恨地向她砸过来。她头一偏就避开了,烟灰缸砸破了窗户掉进下面的游泳池,残余的烟灰撒了潘朵拉一肩。
潘朵拉掸去烟灰,似笑非笑地看着弟弟那要杀人的目光,说:“别这样啊弟弟,我现在要去收拾你的仇人,你该感谢我知道吗?”
弟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阴狠地道:“你要是敢伤害Ally,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哎哟,我好怕哦,可是……”潘朵拉伸手抖落发间的烟灰,挑眉对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更怕老爸呀,他做的决定,我是不敢不听的,你呢?”
弟弟那阴狠的面容因为听到她提到父亲而闪过一丝疑惧,一时竟不敢说话。
“再说了,我身为姐姐,怎么可以不替弟弟报仇呢?我弟弟为什么变成这样?我家变得这么死气沉沉,罪魁祸首是谁?Guglielmo家要是任由这样的人好好活在世上,甚至还帮她,那可真是我们家族的耻辱!”潘朵拉俯身盯着趴在床上的弟弟,问,“我的好弟弟,你可以不介意自己终身残疾,但是可以不管父亲的脸面,不管家族沦为笑柄吗?”
弟弟激愤地喘息着盯着她,那目光怨毒得似要杀了她,却终究没有夺回她手中的手机。
潘朵拉嘴角一扬,朝他晃晃手机,转身就出了门。
在出门的一刹那,她听到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留她一条命。”
潘朵拉停下了脚,顿了片刻,才说:“我会把她交给法律处置。”
美国的死刑已经名存实亡,只要是走法律途径,方艾黎就不会死。
弟弟将脸埋入臂弯中,声音低沉发闷:“我会等她回来。”
潘朵拉笑了笑,心想,那我还真是期待那一天呢,出狱的方艾黎发现自己下半辈子要和一个残疾人永远绑在一起时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不过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道路,潘朵拉不予置评。
她只迅速翻看了一下弟弟和方艾黎的对话。
——我已到商场外,现在在车上等消息,据说她们躲到了里面。你叫来的人已经在里面搜寻。
——好,大块头叫达米,你吩咐他搜索就行。记得别闹出太大动静,和条子纠缠很麻烦。
——底楼搜索完毕,没有发现踪迹,我在看平面图。
方艾黎附上的是一张商场平面图,弟弟在平面图上的哺乳室和女厕所、工具室等地方画了圈,发了回去。
——达米他们搜寻这些地方了吗?
——都找过了,女厕所也叫人去搜寻过了,没有人,哺乳室内也只有一个黑人老电工。
这条消息发过来不久,还没等弟弟回复,方艾黎又迅速发了条语音过来,她在那边尖叫:“电工,电工!一个哺乳室内出来的不是抱着婴儿的女人而是电工,那群傻瓜居然还放过了!”
弟弟反问道:“难道哺乳室就没有需要维修的时候?”
“这太巧了!不可能!”方艾黎声音尖利,还伴随着开门下车的声音,显然是一边说,一边迅速下了车,“肯定是颜未染找不到婴儿扮成刚生完孩子的女人,所以她只能扮成电工!”
弟弟去和其他人交流了一下,然后问她:“你确定?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只是一个又老又脏的黑人。”
“我确定,我确定!看过她那些化妆视频的人都会确定!”
“好吧,那你叫他们去盘问一下。”
对话到此为止,手机已经落在她手中。
潘朵拉看到这里,当机立断给方艾黎和保镖们群发了消息:停止搜寻,立即回来!
卫泽希按照和颜未染的约定,来到商场对面的咖啡馆,等待着她的到来。
正是晚餐时分,兼卖快餐的咖啡馆内人头涌动,非常喧闹。来来往往的人都打包汉堡可乐带走吃,只有卫泽希坐在桌边喝着咖啡,打量着所有进出的人,神情焦虑。
看看时间,他又望向窗外。
那些看起来明显来者不善的人,正盯着商场的几个入口,连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都有两个人守着。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依然没有颜未染的消息。
他不耐烦地站起身,想要进入商场内部看一看。但在起身的瞬间,又想起方艾黎肯定有自己的资料,这些人说不定也熟悉了他的面目,到时候他进去,也许就会泄露未染的藏身之处。
卫泽希只能郁闷地坐下,继续盯着商场门口。
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出的商场,出来了一个黑人老电工。
他从大门走出来,把旧鸭舌帽偏了偏,先打开隐藏在门口的变压器看了看。靠在门口的人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电工关上了变压器的暗门,顺着街道走向了咖啡馆这边。
卫泽希扫了这个老黑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但随即他又呆了呆,心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再次转过了头。他看着那个老电工斑白的头发和满是褶皱的脸,看着他满是胡楂的下巴和焦黄的手,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整个人一惊,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
不……不是吧?
他呆呆地望着这个从街对面走过来的老黑人,脑中快速闪过颜未染扮成老阿姨的样子,又闪过她手下出现的那些伤痕妆与僵尸妆……
就算她可以将别人彻底改头换面,又如何将自己变成一个中等身材的黑皮肤老男人?大脑还在质疑,但他的手已经按在了桌面上,起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而那个老电工此时也抬起头,隔着咖啡店的落地窗,朝他眨了一下眼。
一个字也没说,甚至也没做任何表情,只这么一眨眼,老电工就转过身,向旁边的街道快步而去。
那双即使在老年人的脸上也不曾略减锐利明亮的眼睛,已经让卫泽希彻底肯定了一切。
“未染你还真是吓人啊!”卫泽希喃喃着,飞速穿上外套,竖起衣领,快步走出咖啡馆,顺着老电工离去的方向跟去。谁知还没等他走到停在街角的车边,后面就已传来了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卫泽希回头一看,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些人已经从街对面呼啦啦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光头怒吼道:“电工!那个黑人电工!你们这群浑蛋快抓住他!”
他隐约看见在那群人的身后,一个女人站在阴暗的角落,冷冷地看着前方的黑人电工。
虽然光线晦暗,但卫泽希一眼就认出,那女人正是方艾黎。
卫泽希心中暗叫不好,他几步跳上从程嘉律那边借来的车,一脚油门踩到底冲了出去。
前方正是那个穿着肮脏电工服的黑人。显然颜未染也听见了后面的喧闹声,她丢开手中的电工箱,立即撒腿狂奔。
卫泽希开车追到她身边,大喊:“未染,上车,上车!”
颜未染转头一看,赶紧趁着他略微减速,边跑边拉开车门,一下子跳了上去,把车门一把带上。
卫泽希加快速度,在马路上疾驰而去。
匆忙之中,他从后视镜中往后看,那些人居然有些迟疑。
领头的光头达米和其他人此时都收到了群发消息。他们拿出手机,看上面的内容——停止搜寻,立即回来!
方艾黎的手机也响了一声,她也收到了这条消息。她低头看了看,再抬头一看前面已经飞驰而去的车,咬一咬牙关掉了手机,目露凶光地说:“走!”
她跳上旁边的一辆车子,示意他们跟自己立即追上去。
几人有些迟疑,脏辫男有些动摇地看向光头,用眼神询问他该如何行动。
光头抬手拦住方艾黎,示意她停下脚步。
方艾黎身材不矮,但跟这个大块头相比,仅到他的肩膀而已。她毫不畏惧,抬头盯着他说:“如果你不去的话,那我就自己去追。”
光头说:“搜寻取消了,我们该回去了。”
“出发的时候,他叫你们一切听我的!”方艾黎抬起手,狠狠推开他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大步向着旁边的车子走去,“现在我要颜未染的命!”
见她状若疯狂地拉开车门跳了上去,光头和脏辫男对视一眼,耸耸肩,跟了上去。
颜未染趴在卫泽希的车后座喘息。
刚刚竭力跑过半条街,早已体力不支。她靠在车后座呼哧呼哧喘了好久的气,才慢慢地脱下外面的电工服,并且脱下高帮电工鞋,把里面垫着的厚达七八厘米的卫生纸掏出来丢掉,哀叹说:“垫太高了,我脚崴了。”
“你哪来的这套衣服?怎么扮成这样了?”卫泽希一边寻找路况最好的街道,一边交替狂踩油门和刹车,还抽空问了她一句。
“在哺乳室的柜子里找到的,大概是里面设施坏了,电工修到一半下班走了。我就照着那证件上的模样,化了个妆。”颜未染拉下假发和帽子一起用衣服卷起来,“话说,是我扮得不像吗?你当时好像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
“像,很像,我到现在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卫泽希从后视镜中看着她,打量着她顶着黑人皮囊的模样,得意地笑道,“其实我的眼睛真被你骗了。不过,相爱的人怎么会和普通人一样呢?我想肯定是荷尔蒙让我认出了你。”
颜未染不由得笑了,心想,卫少你懂不懂科学呀?
但此刻的她一点都不想辩驳,只靠在后座上,嘴角轻扬,说:“嗯,这可真神奇。”
冲出热闹的街段,湾区遥遥在望。
光头看着疯了一样猛踩油门的方艾黎,劝她说:“方小姐,放弃吧。他们的车性能比较好,繁华路段阻碍较多,我们还可以跟一跟,到了车少的地方,肯定是追不上的。”
方艾黎眼中一片赤红,咬牙说:“那我就撞死他们!”
脏辫男嘲讽道:“就我们这车撞他那车也没胜算啊,方小姐你还是放过他们,安心回去吧。”
“我不会放过她!她害了方氏,害死了我爷爷,害了我!现在她还要送我进监狱!”方艾黎怨毒地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来,“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饶是光头和脏辫男这对不法之徒干过无数违法的事,但也被她身上的戾气惊呆了。
“方小姐,我们是保镖,接到的任务是帮你搜寻目标。好吧,顶多再加一个控制她的人身自由,而不是当街杀人。美国条子也并不全都是白痴,总要做得好看些……”
“来不及了!这是我和颜未染了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光头话音未落,方艾黎已经厉声打断他的话,狠狠一打方向盘,车子重重撞向旁边的一辆卡车。
在尖利的碰撞声中,卡车司机赶紧急刹车,靠边停车,打开车门查看情况。
硬碰大卡车,方艾黎那辆车的车前盖已撞得掀起来了。车内剧烈的颠簸让脏辫男的头撞到车窗上,他捂头大叫。
方艾黎也是震得胸口剧痛,她却咬着牙,捂着胸口挣扎着打开车门,跌了下去。
卡车司机上来朝她嚷嚷:“女士,你们中途冲出来,你得负全责……”
方艾黎根本不理他,直接一脚跨上了卡车踏板,钻进那大开车门的车,狠狠关上,发动了车子,向前急冲而去。
司机震惊不已,追着车子向前跑:“喂!嗨!我的车!”
光头从后面卡住他,将他拉回了路边,说:“兄弟,别阻止疯女人。你看连我们都不敢阻止她。”
司机看看这两个大块头,反问:“疯女人?”
“是的,有专业诊断。”光头看着那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疾驰的卡车,也有些心惊胆战,“行为看起来也很像,大概是受的打击太大,真的疯了。”
手机响了一声,是那边的消息到了:达米,回来了吗?
光头赶紧回复:方小姐开卡车追击对方,说要撞死他们。我们没能追上她,帮不了忙。
对面的潘朵拉一看到这条消息,立即跳了起来,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凳子。
她用颤抖的手给光头再发了条消息:给我你们的定位!
收到定位后,她立即拨打了911报警,然后开车直奔湾区。
海水冲刷在路边的堤坝上,泛起层层波浪,那些白天并不清澈的海水,此时在月光和灯光下却显得波光粼粼,美得令人沉醉。
路上车子逐渐减少,后方紧追他们的车辆也已经消失。
卫泽希和颜未染看着后面,确定没找到方艾黎那辆车,两人都舒了一口气。
颜未染在变装的时候连背包都丢弃了,但化妆包还揣在鼓鼓囊囊的包里。现在松懈下来,她便倒出了卸妆水,在车上把脸上的妆卸掉。
正在剥伪造的厚指甲和烟熏的黄渍时,他们的车身忽然剧烈一震,在巨大的响声中,颜未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整张脸撞在了前座椅背上。
“没事吧?”卫泽希一边问,一边立即向后看去。
后面是一辆卡车,追尾撞在了他们的车上。
颜未染揉着额头,还没反应过来,车身又是一震,车子失控地往前滑去,半个车身冲上了防波堤。
卫泽希下意识地狠踩油门,重重地打方向盘,在路面上强行开出了一条弧线。车身硬生生地改变方向,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回到路上,避免了被挤下海的危险。
这一下从生到死,只在分秒之中,要不是卫泽希反应速度实在快,他们现在已经冲入了大海。
两人都觉得冷汗迅速沁了出来,后背一片冰凉。
颜未染惊慌地回头看,却发现后面那辆追尾的卡车似乎失控了,紧追着他们不放,高大的轮胎几乎要将他们的车压扁。
隔着车玻璃,她看见方艾黎疯狂扭曲的脸。虽然车身在剧烈震动,但她依然可以看到方艾黎眼中燃烧着癫狂的火,那是不死不休要拉她一起进地狱的凶狠执念。
“方艾黎!”她失声叫出来。
“抓紧!”卫泽希只说了两个字,在颜未染下意识地握住车顶扶手的同时,车子已极速向前冲去。
卡车一时被甩开,可是他们的车刚刚冲出一段,就因为前面两辆车正在路上行驶,他们冲不过去,速度又缓了下来。
颜未染回头一看,方艾黎驾驶的那辆卡车疯狂加速,硬生生擦过前面一辆车子的边沿,在刺耳的碰撞声中,再度向他们碾压过来。
她几乎已经听到车尾爆裂的声音。
“快跑!”颜未染失控地吼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卫泽希咬牙向前冲,他们的车子竟奇迹般钻入前面那辆车和沿路的水泥墩的狭窄空隙之间,间不容发地冲了过去。
他们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发现被他们超过的那辆车,正代替他们被卡车凶狠地撞上,向对面车道冲去,猛撞在隔离带上,前车盖都翻了起来。
车主愤恨地摇下车窗,竖着中指对卡车大吼大骂。但方艾黎根本不加理会,咬牙再度加速,冲向卫泽希和颜未染。然而就在此刻,他们的车子忽然一震,熄火了。
卫泽希用力再踩油门,车子在挫顿之中勉强发动,向前歪歪斜斜地开去。
“排气管被撞出故障了,高转死火,急加速估计也会熄火,我们甩不掉方艾黎了。”卫泽希急道,考虑了半秒,他转头看她,“染染,会游泳吗?”
颜未染还不太理解他的意思,只点了一下头,他便立即说:“会的话,我打开车门锁!”
颜未染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想法,她仓促间转头看向后面那疯狂撞击上来的卡车,震惊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拖住她!”他急促地说。
车子速度大不如前,后面的卡车疯狂加速,已经追了上来,再度撞上他们的车尾,一阵巨响。
颜未染在剧烈的震动中看向卫泽希,又转头看向后方已被撞毁的那辆车,一瞬间喉口哽咽,因为恐惧、慌乱与悲痛,她整个身子都止不住颤抖起来。
卫泽希从后视镜中再看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车子向着堤岸直冲而去。
前方就是一座桥,桥边的路基在海水中,路的边缘就是大海。
卫泽希猛打方向盘,在车与路基齐平的那一刹,他当机立断踩下刹车:“染染,跳!”
与此同时,颜未染打开车门,向着路基外的海面跃下去。
她会游泳,但这么仓皇胡乱地从路边的车上直跃入海中,也依然被水面拍得全身剧痛。
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耳边响起没顶的轰鸣声,冰冷咸涩的海水已经涌入口中。耳膜和心跳声在水下剧烈作响,冰冷刺骨的海水让她几乎失去意识。崴到的脚踝在剧痛,但也比不上她胸口那仿佛要被撕裂的疼痛。
她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随即埋头潜入水中,往前游。
眼前是浑浊的墨蓝海水,岸边的灯火在水中跳动着,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动荡。她在动荡冰冷的海水之中,一边游着,一边放声痛哭出来。
卫泽希怎么样了,他逃走了吗?
明知道自己游得还不够远,还有被发现的危险。明知道方艾黎现在和潘朵拉的弟弟狼狈为奸,可能还会有无数同伙追过来,但她还是停了下来,转身浮在水面上,看向后方海边的那条道路。
卡车已经将卫泽希的车撞得卡在道旁,方艾黎却并未停下来,车子还在发动,不知道是想要逃离现场,还是要将车子彻底撞毁才肯罢休。
颜未染看着她那疯狂的模样,感觉全身冰凉,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大脑轰的一下,一瞬间,空白取代了眼前的世界。
灼热的眼泪和冰冷的水珠一起在脸上纵横。她不管岸上的灯光照得多亮,只拼命往回游,去奔赴那个险境。
哪怕明知上岸就是险境,可这一瞬间,她就算死,也想和卫泽希死在一起。
就在往回游了不到十米时,她身躯忽然一停,有人从水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回游的动作硬生生地遏制住了。
她吓得手脚僵硬,下意识地一脚拼命蹬了过去,想要甩掉这突如其来的禁锢。下面揽住她的人却冒出水面,正是卫泽希。
“嘘,别怕……是我。”卫泽希大口喘息着,松开了她的腰,握住她乱挥的手臂,示意她别动。
颜未染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她的眼睛进了水,模糊的视线中,卫泽希的面容清晰了又模糊,似假如真。可他握住自己的手分明那么有力,成为她在这动荡海水中最坚实的倚靠。
“你……你没事了……没事了……”她喃喃着,竭尽全力地抱紧了他。
卫泽希感受到她那拼命抱着他的力度,心口激荡,无法控制自己,也用力抱紧了她。
两人在水中沉浮,抱紧彼此不肯松开一分一毫,像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他们也能倚靠着对方,抗击所有艰难险阻。
等到那劫后重逢的巨大喜悦渐渐平复,颜未染回去找卫泽希的那口气松懈,眩晕感便立即涌了上来。寒冷让她全身无力,她的手缓缓松脱下来,任由自己靠在了他身上。
岸上那辆卡车终于丢下了被撞废的车,逃离现场。
卫泽希带着颜未染向一小片岸边的礁石慢慢游去。,刚好可以挡住他们的身影。那些人只要不下海搜寻,就很难找到他们。
脱力的颜未染和背负着她的卫泽希,两人都游得很慢。离岸边不远时,因为疲惫和低温,颜未染的小腿抽筋了。
卫泽希托着她,在水中保持平衡,不让她沉下去。
颜未染看着还有一段距离的岸边,问:“你体力还可以吗?”
他单手划水,说:“我以前是赛艇队的。”
“嗯,那你说不定可以带我横渡大西洋,到达伦敦。”
在这艰险的时刻,她的话还是让卫泽希笑了出来。他低下头,用双唇贴了贴她的脸颊,低声说:“可以的,安心托付给我就行。”
颜未染将脸贴在他的肩上,见他一手抱着自己,一手划水有些不方便,便艰难地转个身侧抱住他的腰,空出了他两只手。
卫泽希带着她向前游去。
颜未染将脸贴在他胸口的一侧,望着天空明月,听着耳边水声与他的心跳声,安然闭上眼睛,不再惊慌。她抱紧了卫泽希,知道自己所有的危难都已经过去。
游到那片礁石边时,两人都是疲惫不堪。
颜未染被卫泽希带到岸边后,试了好几次都爬不上高高的礁石。卫泽希便潜下水去,托举着她的腰让她爬上去,然后自己也上了岸。
两人躺在礁石上,听着彼此的喘息,握紧了对方的手,回头相视而笑。
她脸上的妆容早已被海水洗净,披散的头发湿漉漉地堆在她的肩上,月光下她的面容苍白,上面的眼泪和水珠混在一起,晶莹发亮。
他帮她把额前的头发拢了拢,露出她的脸颊来。清爽干净的面容在月夜波光之中,如被雨洗过的初夏天空,淡远而明净。
他凑到她的耳边,用低哑的声音呢喃般问:“染染,你刚才为什么要哭着游回来啊?是不是要和我生死相许?”
这种情况下还不忘记占便宜,这男人真是没救了。
颜未染这样想着,却努力挪了挪身子贴近他,依偎在了他的身旁。
早春的纽约,海水冷得骨头都已麻木。但两个人靠在一起,湿漉漉的身上也带上了对方的体温,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她贴着他的脸颊,轻轻地说:“是啊。”
卫泽希侧头看着她,她的面容被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映着,苍白惨淡中却有着不可直视的光彩。
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容。她用那含着泪水的双眼郑重地凝望着他,仿佛他的容颜比全世界所有景象更令她珍惜。
她的声音喑哑,因为寒冷而略微发颤:“那你呢?你为什么要选择让我逃走,自己去阻挡方艾黎?”
卫泽希拥着她,低声说:“因为我不喜欢第一次见面时的你。”
颜未染茫然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其实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能回到你坠楼的那一天,就算用自己的命去换,也要替你挡下那些痛苦,让你无伤无灾,一直幸福地走到我们相遇的那一天……”他的声音在起起伏伏的涛声之中,有些恍惚,似远还近,却令颜未染那已经止住的泪水又再度落了下来。
“所以染染,我永远不会再让你面对那样的情况。如果有灾祸发生,那就让我一个人扛下,可你一定要周全稳妥,平安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轻吻着她被海水浸湿的额头,在月光与水波中,世界模糊虚幻,唯有他的胸膛坚实稳固,拥着她的双臂结实有力,似永不转移的磐石。
“因为,我不允许你再像当初那样,固执拼命地在伤痛中活下去了。”
岸上警车呼啸,警察已经赶到,开始调查事故。
卡车已被盯住,虽然方艾黎拼命逃离现场,但在一个路口时,急速启动的路障系统钻出地面,将她的车子卡住,再也无法动弹。
驱车赶到的潘朵拉,在路口正好看见方艾黎被警察带走。
方艾黎果然又像之前一样,装疯傻笑,一副精神分裂的样子。
潘朵拉朝她竖起了中指,用东北话大喊:“你个蠢货,省省劲儿吧,你那精神鉴定,赶明儿就要被医生翻篇了!”
方艾黎看着她,一副痴呆的表情跟着警察往前走,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潘朵拉冷笑一声,双手拢在面前,对着她大喊:“告诉你吧,我姓Guglielmo!我弟罩不住你了!”
正被带上警车的方艾黎呆了呆,猛然回头,那满脸的痴傻模样终于不见了,转为震惊、错愕与绝望。
数艘小船从码头开出,在海面上搜寻因事故落水的人。
船上灯光扫到了趴在礁石上的卫泽希和颜未染,向他们缓缓靠近。
卫泽希紧拥着颜未染,而她低垂的睫毛上满是水珠,在微微颤动之时,照过来的灯光就在那些细微的水珠上反射出细碎晃动的微光。
那些光点在他眼中闪动,也随着他心跳的频率颤动,就像是一个触手可及的迷离幻梦,让他在月光和水光中有些眩晕。
他低下头,吻在她的唇上。
明知道渐渐靠近的船上的那些人在看着他们,明知道也许这些狼狈的照片会被发布在新闻报道中,但颜未染和卫泽希都没有避开。
她与他紧紧相拥,在这冰冷的海边,在这险象环生逃脱大难的一刻,缠绵相吻,如同许下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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