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网

第十章 网

薛令白望风的地点从路口转移到了赵家别墅的客厅。他发现有钱人家的房子果然采光好,通透。四面都有窗,无论哪个方向来人,站在客厅里都看得到。在他身后,客房里的衣柜已经挪到了一边,压着洞口的铸铁栅栏也被撬了起来,二尺见方的洞口看上去黑黢黢的,散发着阴郁邪恶的感觉。即便是薛令白这样的老警员也忍不住生出一种生理性的不适。

只看这个地洞的位置就能猜到它绝对不只一个普通地窖那么简单。说起来,这挖地窖还是以前北方农村的习惯,到了冬天存些萝卜土豆之类的好过冬。城市里寸土寸金,别说没条件弄这个,就算有也没人有这份儿闲心。尤其对赵湘这样的有钱人来说,存酒有专门的酒窖,蔬菜水果要吃专人采买配送的新鲜货,哪里需要弄个地窖出来?而且就算要挖个地窖存东西,谁会把开口建在住人的房间?这不像是为了存取东西方便,反而更像是……看守。

这一行做久了,什么怪事都能遇见。然而见得再多,也不表示他再一次见到的时候会心平气和。就好像那天在海滩上看到一具一具残破的尸骸从仓库后面的沙坑里被挖出来。那是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真正释怀的——即便凶手已经得到法律的惩罚。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出现在了地窖口的栏杆上。唐靖抓紧栏杆,动作敏捷地爬了上来。洞口窄小,他的肩膀蹭到了洞壁上的灰土,看上去有些狼狈。

“来一支?”薛令白递给他一支烟,“吴哥刚才打过电话,说再有半小时就能到。”

唐靖的脸色很难看,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像是要借着这一股灼热的烟气将胀满胸膛的愤怒与无力感通通赶出去。

薛令白正在斟酌着用词,就听唐靖说:“等下老吴他们过来,你也跟着下去看看。”

薛令白点点头,知道他师兄这是又要给他上课了。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小声问道:“地窖里……有什么?”

唐靖又深吸一口烟,转身看了看,随手在人家养着名贵盆景的紫砂盆里捻灭了烟头:“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可怕。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薛令白莫名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等他跟在吴长河身后小心翼翼地沿着窄窄的楼梯下到地下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那种发毛的感觉所为何来——这不是一间地窖,而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特意修建的地下室,一个可怕的牢笼。

地下室长宽皆不足三米,靠墙摆放着一张窄窄的木床,床边一张小桌,桌面上有一盏台灯和码得整整齐齐的几本书。角落里用一面浴帘隔出了简易的卫生间,洗脸池旁边摆着一些洗漱用品。上方还悬着一面小圆镜,镜旁的挂钩上挂着一方浅色的毛巾。

地面和墙壁简单地抹了水泥,滨海一带本来就潮湿,这栋房子又修建在湖边,水泥墙面早被水汽渗透,角落里甚至已经长了绿霉。

吴长河夹起床单上的一根头发小心地收进证物袋,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是个女人。”

其他人都没有出声。在已知的类似的案件里,受害人几乎都是女性——她们更心软,更容易回应陌生人的求助,以她们为目标也更加容易得手。

薛令白的视线像被证物袋里那根微微卷曲的长发烫到,忙不迭地移开,开始仔细检查他面前的书桌。书桌样式简单,四条腿一张桌面,连个抽屉都没有。薛令白把桌面上的东西都收进了证物箱。

桌子靠墙摆放,叠放的几本书一收走就露出了被挡住的墙面和上面一行暗红色的数字。

吴长河连忙拍照取证,又让老刘过来取样。

薛令白看着那一行数字却觉得浑身发凉。在这间小小的密室里没有笔,甚至连眉笔都没有。被关在这里的人如果想要留下什么痕迹,唯一能用的,就只有自己的手指。

她被关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月,半年,或者……更久?

薛令白从密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白的。听到唐靖问他都看到了什么,他打起精神,一边回忆刚才的情形一边答道:“地下室有家具和基本的生活用品,有生活痕迹。之前被关在里面的人……时间应该不会太短。”

唐靖眉眼不动地看着他:“还有呢?”

“她在墙面上留下了电话号码,还用书挡住。”薛令白想了想说,“她很冷静。”

唐靖又问:“就这些?还有吗?”

这一次,薛令白沉思的时间比较长:“没有水杯、没有衣柜,也没有沐浴用品。她并不是所有的时间都被关在地下?”

唐靖点点头:“我检查过客房的浴室,有几样东西明显不是上岁数的女人用的。”质地很好的浴巾,包装考究的名牌洗护用品,更像是……

唐靖忽然想起那个停电的夜晚,他从背后捂住凌冬冬不让她出声的时候闻到的那种甜甜暖暖的香气,以及她靠在他胸前的时候,那种让他喉咙发干的柔软触感。

唐靖的脸热了一下,他转过头不自然地对薛令白说:“地下室的洗脸池旁边有块香皂,让吴长河带回去。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块香皂也不会是超市卖的便宜货。让老吴再检查一下那张床,确认一下床品的质地。”他之前下去的时候匆匆一瞥,只觉得竹席下面铺的床单看上去质地有些粗,但现在回忆一下布料的纹理,又似乎不像是粗布。

薛令白答应了一声,又跑了回去。不多时打电话告诉他:“吴哥说床单和枕套是纯亚麻的,看标签是外国品牌。”

唐靖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集中在一起:一个特意修建的地牢、一个失去自由的女性囚犯、作为看守的老夫妻、高级品牌的女性用品。显然,这位女性囚犯的生活标准并不低,或者也可以说,他们对她还是有所顾忌的。

韩飏家里关着一个囚犯,赵湘家里也关着一个囚犯,巧的是这两个人都跟乔治有关。唐靖忽然就有些疑惑,到底是乔治这个外来人士在帮着他们做什么,还是这两个人都被乔治当成了棋子?

赵湘的突然离开有些出人意料,不过,凌冬冬的身份已经确定了,不论韩飏是主使还是帮凶都难逃干系。

唐靖决定回去以后就去见见韩飏,跟他好好谈一谈。

唐靖一行人回到局里的时候,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已经等着他们了。

“唐队,幸会。”中年男人衣冠笔挺,高个子,瘦削身材,戴着一副细边眼镜,举手投足之间显得文质彬彬,“我是赵统。”

唐靖与他握手,很客气地打招呼:“赵总,幸会。”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他毕业于滨海市医学院,是董老的得意门生,工作后才转行做起了生意。唐靖觉得他以前一定是一位很有亲和力的大夫。

唐靖把手里的工作交给了吴长河和薛令白,带着赵统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只有绿茶,普通茶叶,最便宜的那种。”唐靖请他坐下,从文件柜里取出茶叶罐晃了晃,“要不就是白开水。”

“那就绿茶吧。”赵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措辞,“我其实也喝不出什么好茶叶,除了有时候有人送礼,自己平时也都是买十块钱一包的茉莉花茶。我老家那边是种茉莉花的,我上学的时候就爱喝这个。”

唐靖对他的印象顿时就有些不一样了。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发了多大的财,能一直记着自己的出身这就挺了不起。

赵统看上去也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端着茶杯很直接地问他:“赵湘到底惹了什么事?”

唐靖反问他:“是谁请您过来的?”

“我自己过来的。”赵统两道浓眉微微皱了起来,“有位警察同志给我打电话了解小湘的情况,我觉得不对,就干脆自己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靖也没问他到底从哪里打听到是他们这个组在调查赵湘,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没有自己的人脉才不正常,说不定局里就有他的熟人。他又不是打听什么重要的案情,只是想了解一下谁在负责这个案子,再简单不过。

唐靖问他:“你上次见赵湘是什么时候?”

赵统想了想:“上个月月底吧。她跟于曼……就是我爱人一起回来,在我家吃了一顿饭。听她们聊天,好像是说刚查完公司的账目。然后不到九点钟她就走了,说约了人出去玩。算下来也半个月了,这期间打过两次电话,上周末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说想去国外度假,又说地点还没定好,还说走之前通知我一声。”他摊开手,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这孩子性子比较独,不喜欢别人过问她的私事。”

唐靖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吗?”

“不知道。打她的电话没人接,问秘书说不知道。于曼也说不清楚她去了哪里。”赵统说到这里,终于流露出了一点儿焦虑的神色,“她到底卷进什么事情里去了?”他来之前找了警务系统的老朋友打听情况,知道唐靖他们这个小组是负责重大刑事案件的,不由得有些心慌。

唐靖安抚地露出一个微笑来:“现在还不确定她是不是真卷了进来,我们找她也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这个说法比较官方,赵统觉得更紧张了。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赵家的亲戚跟赵小姐住在一起?是一对老夫妻。”唐靖回忆了一下保安的描述,“大概六十来岁,两口子都挺瘦的,老爷子个子一米八左右,皮肤黑,不爱说话。老太太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脸颊这边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颗痣。”

赵统陷入思索,片刻后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我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亲戚……本地的就那么几个,也没这样的啊。”

小区监控里应该能提取到这老两口的影像,但显然还需要时间。唐靖只能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等技术科送来照片,还麻烦赵总帮我们辨认一下。”

赵统忙说:“一定,一定。”

“我们现在谈谈乔治吧。”唐靖留神看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听说你是通过医学院的董老认识他的?”

赵统像是没反应过来怎么话题会突然间跳到这么一个人身上,愣了一下才问道:“唐队说的是医学院请来做学术交流的那位乔治医生?”

唐靖点点头:“是他。”

“他有什么可说的?”赵统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哦,我爱人有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烦躁失眠,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到更年期了,后来有人提醒我是抑郁症。我们前前后后也看过几位心理医生,但效果不明显。后来我也没办法了,就给董老打电话,想问问他认不认识比较好的心理医生,董老就给介绍了乔治。乔治这人挺开朗的,说话也风趣,主要是我爱人对这位医生不排斥。后来就开始治疗呗,过了大概几个月的样子吧,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有了明显的好转,现在已经很稳定了。我特别感激他,请他吃过几次饭,就这么当朋友处了。”

唐靖把他说的话跟苏玲带回来的资料对了一遍,大致情况都吻合,便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赵湘跟乔治走得很近?”

赵统沉默了一下:“滨海市就这么大……要想不知道也难。再说他们两个都是成年人,私生活方面的事,我也不好插嘴。”

他虽然这样说,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有些不赞成的。唐靖对他这种反应倒是有些意外,他以为赵统跟乔治有交情,是乐意看到赵湘跟他来往的。

赵统叹了口气:“我这个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我就直说了吧。我跟小湘说过,乔治那个人做朋友不错,做男朋友不合适……除非两个人只讲究今宵有酒今宵醉。小湘不服气,觉得乔治这好那好,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就不好,乔治这人有能力,为人处世也很有自己的一套。但我见的人多了,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乔治这个人……他有野心。”

唐靖心头微微一跳:“很多人都有野心。”

赵统带着一点儿不赞同的神色看着他,目光中别有深意:“很多人的野心都是有界限的。但是乔治……”他摇摇头,“这个人我看不透,但能肯定的是,他的野心很大……很大,而且他并不想限制自己的野心。最疯狂的是,他有那个能力去纵容自己的野心。”

赵统停顿了一下,轻声说:“这让我觉得很不安。”

唐靖向后一靠,又问了一个让赵统觉得意外的问题:“董老呢?你能看到的东西,董老应该也可以吧?”

赵统思索片刻,摇摇头说:“我们没谈过这个。乔治治好了于曼,算是我们家的恩人,我不想说他不好——特别是在董老面前。”

这种心态,唐靖也能理解。毕竟董老也是赵统的老师,如果让老师觉得学生是在暗示他识人不明,这也的确不大合适。

“那你知不知道赵湘和乔治的交往情况?”

赵统摇摇头:“听人说起过,不过我从没打听过,也没问过小湘。”

之前的资料上说赵统和乔治关系是很近的,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唐靖倒没觉得赵统说谎,相反,赵统给他的感觉相当谨慎。他完全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所以他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极其敏感,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动他的警戒线。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唐靖说,“至于赵湘有什么事儿……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因为具体情况我们也正在调查中。”

他的态度很诚恳,赵统只好留下一句“有情况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便匆匆告辞。唐靖把他送到楼梯口,回来的时候薛令白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他了,见他进来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师兄,你猜那个电话号码是谁的?”

唐靖淡淡“嗯”了一声:“查出来了?”

薛令白激动过了头,声音都比平时高:“化验室在做基因比对。你猜电话号码……”

唐靖走过来收拾用过的茶杯,头也不抬地说了句:“陈玥的。”

薛令白一下子卡了壳。

唐靖看看他,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薛令白的脸耷拉下来,觉得他师兄也太能打击人了:“你怎么猜到的?”

“没猜。”唐靖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陈玥的资料我看过,她的电话号码就记在我的脑子里。”

薛令白简直惊悚了,这样一份忙里偷闲看过的资料他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这就是队长和小跑腿的差距吗?

这也太打击人了!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薛令白暗暗磨牙。

唐靖挑眉,故意逗他:“我现在也没想说,是你问我的。”

薛令白:“……师兄你好像变坏了。”

唐靖笑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一个电话号码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写任何一个她记得的号码。我在等化验室基因比对的结果。”其实在赵湘的别墅里,当他从厨房的垃圾箱里翻找到一个标有叶酸片的空瓶子时,他就已经对地下室里关着的那人的身份有所怀疑了。这东西也就孕妇会吃,老头儿老太太没事儿谁吃这个?但他是警察不是编剧,在案情面前他只相信证据。他在等待地下室床单上找到的头发、墙面上的血迹以及基因库里陈玥血样的比对结果。

唐靖在等的,是陈玥的身份得以确定的结果。

“让铁锤盯紧韩飏。”唐靖说,“通知苏玲,全力寻找陈玥的下落。”

薛令白响亮地答应一声,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夜幕缓缓降临,烟气似的薄雾笼罩在远处的海面上,慢慢遮挡住了天幕之上的最后一抹亮色。

海边栈桥上的路灯迤逦亮起,一个个橙黄色的小小的光团,从远处看去,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穿了起来,拖着拽着,一路向着远方延伸开去。

陈玥捧着一杯热的姜糖水站在窗边发愣,她身后不远处,刘长英正在摆桌,几道凉菜都已经做好了,厨房的炉灶上还炖着一锅牛肉汤,浓郁的香气飘得满屋都是。

她们在等着韩飏下班回来一起吃晚饭。

陈玥浅浅抿了一口姜糖水。热辣辣的糖水从喉咙口冲下去,身体却并没有很快温暖起来,腹部的疼痛感也并没有得以缓解。她有些怀疑姜糖水缓解痛经的说法会不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还需要充分的时间才能顺利催眠自己?

也许是之前韩飏偷偷给她吃的药对身体造成了某种损伤,这几个月她的月事一直不规律,而且每次都疼得要命。这些人又不可能放她去看医生,只好弄些姜糖水来糊弄一下。偶尔疼得厉害了,刘长英也会给她找两片芬必得止止疼。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吃了止疼药她会胃疼,有时候还会吐得很厉害。

陈玥扫一眼餐厅的挂钟,已经快八点了,韩飏还没回来。最近一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有时候干脆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但他每次回来都沉着脸,眼睛下面也带着浅浅的瘀青,一副休息不好的样子。在家的时候他的话也很少,总像是有心事,但这心事无法说出口。

陈玥怀疑唐靖那边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这个发现又对韩飏有一定程度的威慑,于是韩飏就有些心神不定起来。

幸运的是,乔治没有再出现。这个噩梦一般的男人,每次想到他,陈玥就有一种急迫的感觉。她害怕还没等她想起什么,这个恶魔就再一次控制自己的大脑,将她真实的身份与过往再一次封印在意识的最深处。她记得他对韩飏说过,如果再一次修改她的记忆,有可能会造成某种不可逆的损伤。

她一点都不想变成傻子——在她好不容易想起了那么多的往事之后。

她想起了出事的那个平安夜,雪下得很大,整个城市都是白色的。她走在街上,心情雀跃,觉得空气都是甜的。

这个梦她做了好几次,每一次在她拐进小街之后就会又惊又怕地醒来,满头满身都是冷汗。时间久了,她慢慢想起了在她走进小街之后发生的事:逐渐接近的脚步声,在她拼命奔跑的时候从背后扑上来的男人,捂住她口鼻的那块散发着刺激气味的毛巾,以及手机摔在马路牙子上的那一下脆响。

就在昨天夜里,她在这个梦境里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于是所有的细节都穿过了重重浓雾,变得清晰起来。她听见自己在喊救命,在那两个男人从背后扑倒自己的时候,她听到手机里传来男人焦急的声音,他喊的是……

陈玥一个激灵,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回身看时,原来是客厅的大门被人大力推开,门扇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韩飏阴沉着脸走进来,随手将电脑包扔给了刘长英。从她身旁经过的时候,还冷森森地瞟了她一眼。

这男人真是越来越暴躁了。

陈玥暗暗纳闷,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

韩飏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空调的温度已经调得很低了,但他心里像有把火在烧着,烧得他喉咙发干,一阵一阵地冒虚汗,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在想乔治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说赵湘的别墅不安全?

究竟怎么不安全?那地方天高皇帝远,安保设施又严密,外人根本就进不去。而且小区里空间开阔,相邻的别墅之间少说也有五六十米的距离,中间还随着地形的变化被树林、草地、花圃隔开,基本上杜绝了被人窥伺隐私的可能性。怎么就不安全呢?

韩飏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海面上仿佛燃烧起来的晚霞,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句一句地分析乔治说过的话。

“最近我们先不要联系,我这边恐怕有人盯上了。

“她不能一直待在赵湘那里,我觉得不安全。

“会换一个地方,等安顿好了我再跟你细说。你放心好了,她身体没问题。前段时间缺钙的症状也缓解了。胎位很正,体重比上个月增加了两公斤。

“是的,是的,她还是老样子,看看书,听听音乐,没人的时候让周姨陪着在院子里走一走,只是不说话……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她已经开始练习呼吸法,平时也很小心……没有,她没有问起过你。

“你说我?我能有什么事,你想多了,没有什么别的事。我只是……嗯,未雨绸缪。小心点总没错。”

……

韩飏翻来覆去地琢磨这几句话,越想越觉得乔治还有别的事情在瞒着他。可是每当他想要顺着这一点儿怀疑往下想的时候,意识深处就会有个声音悄悄地阻止他。就好像他已经预见到了某个答案,而这样的答案又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或者,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洞悉了乔治的某些秘密。

韩飏不敢再想下去。他觉得他对乔治应该再多一些信任。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他帮过他,而乔治也在用他的方式帮助自己解决问题——虽然他的方式让他感觉危险,并由衷地感觉畏惧。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乔治,他不会害他。

乔治对他有所隐瞒也不是不能理解。韩飏心想,因为他首先对乔治的私事隐晦地表示出了回避的态度。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从乔治的身上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因而潜意识里不想跟他纠缠得太过紧密。

可有的人就像毒品,沾上就戒不掉。乔治的事,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直在刻意地让自己不知道罢了。

敲门声响,韩飏回过头就看见刘长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显担忧的神色:“少爷,晚饭准备好了。”

韩飏很久没有注意过她的脸了。在他的记忆中,刘长英始终都是跟在母亲身后的那位干练冷静的刘助理。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尤其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看到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一簇的银丝。

“刘姨,”韩飏有种受到惊吓的迟疑,“你有白头发了。”

刘长英也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是啊,少爷都长大成人了,我当然老了。”

韩飏很认真地端详她,她松弛的皮肤、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眼底那一抹沧桑柔和的神色都与他记忆中的“刘姨”相去甚远。这个女人,好像在他眼前突然间就变老了。这种感觉让他既愧疚又难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

曾经的刘助理变成了面前的老妇,那么他呢?乔治呢?

这种未知的恐惧突然间变得抑制不住,他忍不住就想问自己:乔治真的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有一块巧克力都要掰一半给他的好朋友吗?他说“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交给我”的时候,他的麻烦真的可以不用去考虑了吗?

“少爷?”刘长英不安地看着他,“少爷?”

韩飏跳起来就往外跑:“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

刘长英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少爷,你这是……到底有什么急事啊,我去喊司机!”

“不用!”韩飏急匆匆地跑下楼梯,“我去找人!”

刘长英追到楼梯口,听见楼下客厅的大门发出一下响亮的撞击声,紧接着从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刘长英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隔着客厅的落地窗只来得及看见韩飏的车子闪电一般冲了出去。帮他开门的保镖险些被车刮到,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大概从来没见过韩飏如此失态的样子,两个人都是一脸吃惊的表情。

刘长英忍不住叹了口气。韩飏的反应让她觉得事情……似乎不大乐观。

她侧过头,见陈玥抱着一个圆形抱枕,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如果仔细看,似乎还能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戏谑的神色。

刘长英不悦地回视:“你看什么?”

“没什么。”陈玥放下手里的抱枕,“开饭吗?”

刘长英忽然有种憋气的感觉。

陈玥很认真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问号:人质以后不管饭了?

刘长英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走去厨房。她跟这个姑娘无冤无仇,也不曾希望她会遭遇什么不好的结果。如果事情能由她控制,她希望这女孩能顺利回到她的生活里去,然后把他们家的大少奶奶换回来。所有因意外而出现的偏差通通被修正,再一次睁开眼,生活已经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刘长英的脑海里闪过少年时的韩飏带着韩宇在院子里种树的画面,心中有种难言的苍凉。

她知道,她所奢望的日子恐怕是回不去了。她坐在一辆开足马力冲下山坡的车子里,心里怕得要命,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它停下来。

唐靖是被饿醒的。他觉得自己只是迷迷糊糊打了个盹,没想到一睁眼天都黑了。走廊里的灯光从门缝里透进来,他听见门外匆匆经过的脚步声和隔壁办公室里影影绰绰的说话声。

唐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拎着毛巾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回来的时候见薛令白和老吴正在办公室里等他,桌子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有食物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

“排骨?”唐靖耸了耸鼻子,“你们俩吃了没?”

“吃过了。”薛令白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拎出装饮料的袋子,取出里面的热咖啡分给老吴一杯,“小苏那边在汇总赵湘和乔治的资料,铁锤还没回来。”

唐靖打开餐盒的手停顿了一下:“韩飏呢?”

“正要跟你说这事儿。”老吴皱着眉头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这东西虽然挺提神,但味道实在让他不敢恭维,“铁锤说韩飏最近的举动很奇怪。”

唐靖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韩飏晚上回了一趟明湖苑。”老吴说,“但是很快就离开了。他先后去了医学院的宿舍区和海星花园,铁锤怀疑他是在找乔治。”

唐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巧。”他们也正在找乔治,遗憾的是,不仅乔治下落不明,跟他一起出现过的赵湘也不见了。

老吴又说:“铁锤身边还有二队的李队长。”

唐靖松了口气,铁南细心,但经验不足。李睿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跟着他,铁南能学到不少东西。

“赵湘有线索了吗?”

老吴转头去看薛令白,薛令白摇摇头说:“在查。”

赵湘离开天鹅湖小区的那天正巧下着暴雨,监控录像的画面很不清楚,具体情况技术人员还在做进一步的处理。唐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多少有些怀疑赵湘那天开走的那辆车子有问题,或者车牌做了什么手脚。因为在查过赵湘的资料之后,他们发现她名下甚至整个赵家都没有那样一辆车。

技术科只能大海捞针一般通过公共系统的监控录像来寻找那辆车的踪迹。然而那样的坏天气,并不是所有路段的监控系统都能正常工作。从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他们只知道那天晚上赵湘和乔治下山之后是朝南走的。

南边,这个范围可就太大了。有海滨浴场、海洋公园、游乐场,还有出城的公路,联通省际高速,直接通往附近的几个城市。

唐靖的思路又绕了回来:“找不到人,就只能先找车。赵家没有这辆车,就扩大范围,查赵家的熟人、乔治的助理、与他有来往的人。一辆车总不像一个打火机那么不显眼,哪怕是租来的,也总有个来处。”

薛令白点点头跑去办这件事。

老吴皱着眉头咽下最后一口黑咖啡,苦着脸对唐靖说:“唐队,上次滨州郊区落网的那两个小瘪三,我想再审审。”

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叫李海,一个叫刘志。两个人在滨州郊区对受害人实施抢劫的时候被捕,调查中发现他们与之前滨州地区人口失踪的案子有关系,于是移交给了唐靖的工作组。之前一直是铁南在跟这两个人周旋。

“他们被抓的时候说自己想抢那个女人的钱包,”老吴说,“但当时那女人刚下夜班,骑的自行车挺旧的,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没戴什么值钱首饰,背的包也很普通。但她年轻,长得也漂亮,而且单身一人。”

唐靖点点头,这些情况他也了解过。这位年轻女士只看外表并不具备被劫财的特征,反而更符合劫色的标准。而且这一场抢劫被巡逻队打断的时候,这位女士的手臂已经被人绑了起来,嘴巴也被堵住了。但她身上的东西并没有被拿走。

“他们一句话不说就把我绑起来了。”这是那位女士的原话。

事后调查发现,李海和刘志开着一辆租来的汽车,已经在那里蹲守了一周。唯一的变数就是巡逻队的出现。

不得不说,这位女士的运气实在很不错。

这两名嫌犯移交到工作组之后的审讯进行得并不顺利,他们坚称自己就是不小心误入了一个传销窝点式的犯罪小团伙,因为长得五大三粗不适合实施色诱,于是被逼着去干点儿体力活,也就是抢劫。至于其他同伙的详情,他们一概不知。

铁南审了他们几天,气得起了一嘴泡。于是唐靖发话先晾他们几天。这两个小喽啰有恃无恐,无非是觉得自己还有被上司捞出去的希望,晾了他们这几天,想来这一点他们也想清楚了。

唐靖说:“你跟他们直说,要不是被关了进来,他们两家的家属这会儿就该给他们烧纸钱了。沙滩上挖坑那天拍的照片带几张,给他们看看。”

老吴莞尔:“是,唐队。”

抢劫和绑架的量刑标准是不同的,绑架和凶杀的量刑也不同。想来这两位讲义气的“江湖好汉”还没搞明白他们把受害人劫回去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老吴刚离开办公室,门又被人推开了,苏玲站在门口探头看着他:“唐队,有乔治的情况。”

唐靖顿时精神一振:“是他在国外行医的情况?”

苏玲摇摇头:“在我们拿出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们不会提供任何有关乔治的信息。”

或许是因为已经预料到了会得到这样的回复,唐靖听到这个消息并没觉得很失望。不出所料,苏玲查到的是乔治回国之后的行程——不是官方安排的工作表,而是他在几次休假期间的外出记录。

“他的假期不长,所以他的目的地都是在滨海市附近的几个旅游城市。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三两天。看上去很像普通游客。”苏玲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他就是在扮演游客的角色。我这里有一张照片,大家看一下。”

屏幕上一张照片被放大。这是一张在餐厅大堂里偷拍的照片,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边的两个男人被红笔圈了出来。

“乔治。”苏玲说,“和他一起吃饭的人外号叫刀哥。这张照片是刘瑜提供的。”

刘瑜,男,四十二岁,长宁县人,亦是照片上这家海鲜餐厅的老板。三年前,他经营的餐厅和酒吧陷入债务危机,经他的一位女友介绍认识了刀哥,刀哥帮他解决了这件事。两人就此相识。

“刀哥的真实身份刘瑜也不知道。”苏玲介绍说,“这张照片拍摄时间是在长宁县窝点被捣毁之前半年。当时刀哥找到刘瑜,说要找个放心的地方请人吃饭。刘瑜不清楚他要请谁,但是看到刀哥对这个外国人特别客气,一时好奇,偷偷拍了这张照片。”

刘瑜跟在刀哥身边的时间比较长,陆陆续续也知道不少情况。刀哥跟渔业公司的人有来往也是他交代的,唐靖因此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滨海市的几家渔业公司。这条线索目前是二队的李睿在跟进。

“在比对了乔治出行的时间之后,”苏玲说着,望向唐靖的方向,“可以确认的是,临海市的受害人凌冬冬出事的时候,乔治就在当地——明面上的说法是陪着董老一起回乡祭祖,近距离接触传统民俗活动。董家在临海当地是大家族,还保留了不少……嗯,富有凝聚力的家族活动。”

这是唐靖之前不知道的情况,一时间连心跳都有些加快。如果凌冬冬出事与乔治有关,那么,韩飏对乔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当然,”苏玲说道,“乔治与凌冬冬失踪是否有关,还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支持。”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所有跟乔治有关的线索都是零零碎碎的。”

“这里还有一张照片。”苏玲说到这里,神色显得振奋了一些,“是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找到的。”

这是一张赌场调取的监控照片,坐在牌桌旁边醒目位置的是几年前曾经被重点调查的一位政府官员。在他身后不远处,红笔标注的一位侧身与人攀谈的男士赫然正是乔治医生。他脸上带着笑容,显然与身旁的人关系极为熟稔。而坐在他另一侧的男士也正望向两人的方向,看他脸上的神色,明显与这两人是认识的。

“两年前,澳门赌场。”苏玲指着背对着镜头的男人说,“这个人的身份尚不清楚。不过这个人……”她指了指旁边望着两个人的男士说,“他是董老的一位侄孙,名叫董贤理,当时他在滨海市一家医药公司从事产品开发的工作,刚去日本参加了一个行业内的学术会议,然后取道香港去见一位投资商。澳门并不在他的行程表上。”

唐靖可惜的是美国方面不配合,否则倒是可以看一看乔治当时的行程安排。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照片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董老的晚辈当中有人跟乔治走得这么近,他是否知道?或者他对这种状况是抱着赞成的态度?

“除了这些不好的、不好也不坏的消息之外,我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好的消息。”苏玲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同伴,落回到了唐靖的脸上,“赵湘的车找到了!”

李睿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珍惜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他的打火机就塞在长裤的口袋里,在坐着的时候微微有些硌着他的大腿。那种轻微的压力正像一种无声的提醒,示意它的主人它可以派上用场了。

李睿遗憾地叹了口气,把香烟夹在了耳朵后面:“最后一根了,可得省着点儿用。”

他身旁的铁南回头看了他一眼,促狭地笑了起来:“李哥,马路对面就有便利店。你要是过去的话顺便还能帮我买点儿吃的。”

“不啦。”李睿没好气地斜了一眼这个眼神狡猾的小子,“说不定目标人物马上就要抽风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我要是被你甩掉那可就丢人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铁南咧嘴笑了起来,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李睿觉得他就像一头初次踏入猎场的幼虎,精力旺盛,且无所畏惧。他趴在方向盘上紧盯着数十米外的那辆越野车,目光里跃跃欲试的劲头俨然正在期待着一场激烈的角逐。李睿看着他,心里有种古怪的欣慰感,同时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昨天还跟队里的小崽子们吹牛说自己正值体力与经验的巅峰状态,如今被年轻后辈比着,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老了。因为他坐在铁南身边,心里很有种冲动,想要摸着他的脑袋说一句:“稳住,后生。干盯梢的活儿一定要沉得住气。”

能看出年轻一辈身上欠缺的东西,这不是老了是什么?

铁南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那复杂的心理活动。他趴在方向盘上,不错眼地盯着韩飏的车,看到玻璃窗里微微亮起的红点,有些不解地问道:“李队,你说他都抽了半天的烟了,烟盒还没空吗?”

李睿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不定他车里放着好几条呢。你说你这脑回路,都想什么呢?”

铁南嘿嘿笑了起来,目光却又回到了韩飏的车子上。他盯了韩飏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表现得这么……急躁,似乎有什么紧迫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急于求证。

“乔治干吗要躲他?”铁南想不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据说是很铁的。

李睿又把那根烟拿下来闻了闻,不怎么在意地说:“或许不是躲,只是被事情绊住手脚,一时脱不开身。”

唐靖那边的进度也跟他通过气,李睿自然也知道乔治和赵湘顶风冒雨跑去天鹅湖小区的事。需要在那种天气去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一定不会太简单——尤其乔治到现在还没露面。

手机紧贴着他的胸口振动起来,李睿拿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让他眼里露出一丝喜色。这是他的堂兄李成的电话。李成是一名会计,在一家远洋渔业公司工作。李睿调查滨海市的几家远洋捕捞公司,首先就是找这位内行人打听情况。

“喂?”电话里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小睿?”

李睿忙说:“是我,二哥,啥事?”

“刚才往你家打电话,弟妹说你加班。”李成说,“你既然忙着,我就长话短说了。你上次不是跟我打听远洋捕捞队的情况?我这几天也比较关注这个事儿,刚才我们调度过来送报销的单据,我听他说起了川北渔业公司,觉得……哎,怎么说呢,感觉不大对,反正我跟你说说,有没有问题你去查吧。”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滨海人,李睿对川北渔业公司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但也仅止于有印象。半岛地区渔业公司、水产公司简直多如牛毛。

李睿点点头:“你说。”

“我所了解的川北渔业,表面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李成的叙述有种慢条斯理的感觉,“至于大家伙儿都打擦边球的黑工问题……”

李睿打断了他的话:“黑工是什么意思?”

李成想了想说:“你大概也听人说起过,有些公司出海的船……嗯,不那么规矩。比如说船上需要三十名船员,但是只有二十名船员的证件办下来了。出海的时候,海关要过去查的,挨个儿对出境记录。这时候船上只有这二十名证件齐全的船员,完全没问题。然后,等边检的同志走了,船开出不远就停下来,公司再派另外一条船把其余十名没有证件的水手送上船去。这就行了。”

李睿觉得不可思议:“有人乐意做这种黑工?”

李成说:“他们虽然没有出海的证件,但跟公司还是有签合同的。通常情况下,回来之后还是可以拿到钱的。”

李睿问他:“如果合同也有问题呢?”

李成哑然。他也不可能打包票说绝对没有这种事。话说回来,哪一个行业没有点儿乱七八糟的事情呢?

李成叹了口气:“要是公司厚道一些,他们回来还是能拿到工钱的。要是合同本身也有问题,那就不好说了。恐怕走法律途径都走不通。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被黑中介给坑了。唉,跑题了,跑题了。我要跟你说的川北渔业,就曾经被人举报用黑工。但后来具体怎么解决的,我就不知道了。”

李睿头痛地觉得自己似乎无意间打开了新地图:“这种事是不是挺普遍?”

“不好说。”李成挺为难地回答他,“毕竟都是听说来的,我也没亲眼见过。不过这个川北也挺邪门的,当初被举报用黑工的是他们,按理说他们的管理挺有问题,结果人家偏偏就培养出了稳定的团队。我听调度说他们有条船是跑秘鲁那边的,好像跑了两三年了。”

李睿一下子兴奋起来:“多少人的团队?”

“二十来个吧。”李成不大确定地说,“调度大叔有个老乡在川北,好像是做大副,刚跑了一趟南美洲回来,一靠岸,船员就跑了一半。他跟调度大叔喝酒的时候抱怨每次跑船带的都是新人,要手把手教,头疼得不行。又说另外一条船的船长运气好,手底下的人服服帖帖。团队稳定,带起来当然容易。”

在这个行业内从业人员普遍不稳定的情况下,川北这个团队的情况可以说很特别了。李睿翻来覆去问了半天,确定李成再没有什么遗漏的信息才挂了电话。从刚才李成告诉他黑工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边检离开之后,公司的船送上去的不是船员呢?

隔着一道玻璃幕墙,唐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间里的情形,甚至连最轻微的咳嗽都听得清清楚楚。

房间里一张长桌,一侧坐着吴长河,另一侧坐着两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面色黝黑,长得人高马大的叫李海。体型偏瘦,个头略矮的人叫刘志,两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滨洲人。自幼相熟,都是初中毕业后就没再继续念书,一直在码头上打零工,有时候也互相介绍工作。李海年长两岁,刘志一直拿他当自己大哥——他大概也没想过,这位大哥能领着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吴长河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李海。这个人是两人当中拿主意的那一个,刘志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要不开口,刘志就算知道些什么也绝对不会说。

见识过了铁南苦口婆心的无效劝说,吴长河决定不再废话,他盯着李海,直到这个粗糙的汉子开始眼神乱飘,才慢悠悠地开口:“如果你们还打算胡说八道浪费我的时间,那就干脆不用开口了。我这里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这个开场白让两个人惊讶了一下。

“首先要说的是,”吴长河的视线刀子似的凝在李海的脸上,“不要指望有人捞你们出去。这个是根本不可能的。你们这个组织,说白了,跟传销是一个路数。上面有收钱的管事儿的,下面一层一层发展干活的人,一旦出事,上下级之间的联系立刻断开。谁被抓住,责任谁背,绝对不会连累到上一级。反正被淘汰的都是处在最底层的小跑腿,只要管理层在,很快会发展出一批新成员。”

“不可能!”李海激动地反驳,“你……”

吴长河打断了他:“那么请问,自从你们二位出事,组织里有人看望过你们吗?有人给你们传过话吗?有人去看望过二位的家属吗?有抚恤金吗?”

李海哑然。一旁的刘志也有些不安,小幅度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李海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吴长河的表情更轻松了:“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前段时间我们捣毁了长宁县的一个窝点,负责人叫刘瑜,已经落网了。这个人呢,倒是看得清形势,想要配合警方工作,争取一个宽大处理。但是很遗憾,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交代不出来,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上级,连真名都没透露过,他只知道一个外号。”

李海仓皇地与刘志交换了一个眼神,刘志忍不住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玻璃幕墙的另一端,唐靖在注意到这个眼神之后,忽然间对两个人之间的从属关系产生了怀疑。以他的经验来看,一个人会在紧张慌乱的时候下意识地去看比自己更有权威的人,而不是反过来,去关注下属的反应。

唐靖叫来一旁的小警察,让他给吴长河带话。

小警察刚离开,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出现在唐靖面前的是铁南那张颇有迷惑性的温和可亲的圆脸。他走到唐靖身边轻声说:“唐队,苏姐让我喊你过去。赵湘那部车子有新情况。”

唐靖的目光从玻璃幕墙上收回来,干脆地点头:“走吧。”

铁南伸着脖子往一旁的审讯室里瞥了两眼:“吴哥问出什么来了?”

“还没有。”唐靖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行了,术业有专攻。对付这种奸猾的小混混,你确实没有老吴有经验。”

铁南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唐靖安慰他:“你的审讯经历对老吴来说就是经验啊。对吧?正因为吸取了你的教训,他才不用浪费时间了。不过,这两个人恐怕不会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初刘瑜能供出刀哥跟码头上的人有关系纯属巧合。正常情况下,他是只知道“刀哥”这个外号的。李海和刘志应该会供出同伙的情况、聚会的窝点、其他小组都有过什么行动,但更多的,恐怕就不知道了。

铁南顿时觉得好过了一些。

唐靖带着铁南赶回了办公室,苏玲和程浩已经在等着他们了。薛令白和李睿在跟韩飏,二队其他人都被李睿打发去排查渔业公司。

苏玲等大家都坐下,便从笔记本里调出一段录像:“这是暴雨那天晚上的监控录像,赵湘的车离开天鹅湖小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天气很糟,光线不好,所以画面显得很不清楚。经过技术人员的处理,勉强提出了这张图片。”

苏玲调出图片,放大到整个屏幕。俯视的角度,能看到轿车前排的两个人,以及后座的一部分。

“当时那种天气,前排坐的两个人都显得模糊,后座就更看不清什么了。”苏玲再将图片放大,重点放在了驾驶位中间露出来的后座部分,“但后座还是显得太黑了,这里明显不正常。”

即使是在光线很暗的地方,远近不同的东西也会呈现出明暗区别,但这张图片上的一团黑,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对,这里的确有东西。”苏玲用手里的水笔点了点正副驾驶位的中间,“应该是深色的布,或者干脆就是一件特意举起来的大衣——暴露在监控探头里的空间并不大,拉开一件大衣足够了。”

唐靖微微一笑:“这就有点意思了。”

如果赵湘只是带走那对帮她看房子的老夫妻,完全没有必要这么煞费苦心。因为小区的保安是知道这两个人的存在的。小区居民进出小区是很正常的事,没有人会觉得古怪。显然,当时的后座上除了那对老夫妻,还有那位被他们关在地窖里的女人。

他们顶风冒雨地跑到山上,就是为了转移那个女人。而选择那样一个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刻,或许是刻意,或许只是出了什么意外,不得不为之。

“赵湘的车是在明珠广场附近的停车场发现的。”苏玲调出现场照片给他们看,“车里提取到了赵湘和乔治的指纹,另外,耗子在脚垫下面发现了这个。”

苏玲取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沙砾和一段干枯的草茎:“经海洋所的专家鉴定,这是一种可食用的海藻,当地人叫它毛毛菜。滨海市附近的养殖户喜欢把它们与扇贝一起养殖,不仅能够充分利用水体,而且还可以保持海区内的生态平衡,使两者互利互补。”

她把手里的证物袋交给唐靖:“目前,我们还不确定滨海周边有多少养殖场养这种海藻,海洋所的周副所长承诺今晚九点之前给我们回信。”

唐靖很仔细地看了看证物袋里的草茎,然后交给了身旁的铁南:“你刚才说明珠广场?我记得那个广场紧挨着码头,就是有游乐园的那个?”

程浩说:“就是那个,旁边就是海滨浴场。”

“广场、海滨浴场、码头再加上旁边的樱花公园,合起来叫城南明珠景区。”铁南把证物袋交给苏玲,转头对唐靖说,“那一带本来人挺少的,后来海边搞开发,修了栈桥和码头。人多了,就有人在那里做生意,带着游客坐船出海之类的,或者载人渡海,去附近的几个比较有名的小岛——都是正规经营。前几年出过事,于是相关部门对这一块查得很严。”

唐靖若有所思:“我怀疑的不是他们。那样的天气,谁会半夜三更还在营业……”说到这里,唐靖身体一下子坐直了,“雨什么时候停的?”

程浩和苏玲对视了一眼,苏玲说:“凌晨四点左右,雨就小了。”

“他们把车停在那里,要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远。”唐靖找出滨海市的地图,打开来,找到明珠广场,手指沿着广场慢慢向外移,“他们应该不会随便找个酒店落脚。这附近有没有赵家的产业?”

苏玲忙说:“我去查。”

如果是选择一个合适的藏身地点,明珠广场附近并不是好选择。与广场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城南商圈,这里汇聚了数不清的商场、酒店和餐馆。尤其在这个季节,每日游客如云。游客多的地方,安保也就越是周密,一点儿异动都有可能被人注意到。而且那样的地方,满大街都是监控探头。从天鹅湖小区的地窖就能看出乔治的谨慎以及……冷酷。他会选择这样的地方来藏人?

唐靖摇摇头。

铁南的手指顺着地图往南边移:“会不会真的出海了?”

唐靖开始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从滨海市的海岸线往南走,有数不清的大岛小岛,有些一直荒着,有些则世代有人居住。尤其近海的一些小岛,已经被开发成了大型的生态游乐园或是主题公园,变成了纯粹的旅游景点。

这样的地方显然也不会登上乔治的选择名单。如果他们确实出海了,那么乔治的目光应该会放在那些比较偏远,多少有些游客但相对来讲又没有那么热门的小岛上。过分偏僻,甚至完全是当地人的小岛也不是好的选择。因为在那样闭塞的环境里,任何一张陌生的面孔都是极其醒目的。

“他们去过的地方有这种海藻。”唐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敲了敲,“去查那些养殖户的时候,重点关注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地点:附近有扇贝养殖户,有游客出入但又不是很热门。”

唐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范围实在太广。这要查到什么时候去?但愿这种被人叫作毛毛菜的海藻不会长满整个海域。

苏玲看了看时间:“我和耗子去一趟海洋所。老吴……”

唐靖见她看表,这才发现一伙儿人忙得团团转,竟然没人注意到天都要黑了。这么一天天连轴转,唐靖就算是周扒皮也有点不忍心了:“先别忙,耗子订饭,老吴这边也该出来了。都歇会儿,先把晚饭吃了再说。”至于再说什么,他没说出口。事实上大家也心知肚明了,晚上九成九还得点灯熬夜加班。

苏玲一放松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酸疼的,哼唧了两声对程浩说:“耗子?铁锤?你们俩谁去给姐姐订一份牛肉饭?我还要热奶茶和双份的炸鸡排。”

铁南脚下一个趔趄:“双份?!”

程浩也跟着起哄:“苏姐姐你不减肥了?!”

“吃饱了再减。”苏玲在桌子上趴下来,打算见缝插针地补个小觉,“记得哦,要双份炸鸡。”这个时间食堂已经没什么好菜了,人太多,等小炒反而更慢,索性就在外面餐馆点了。

“我去订吧。”程浩无奈,“唐队和铁哥要什么?”

铁南摊手:“随便。有肉就行。”

“那都点一样的吧。”唐靖说,“这顿我请。”

苏玲闭着眼睛哼唧:“唐队请客啊,那再给我加两根烤肠一杯奶茶。”

几个人都笑了。

程浩去走廊布告栏上找外卖电话,这边吴长河也终于审完了李海和刘志,拎着记录过来汇报情况。跟他们之前预估的情况差不多,李海和刘志知道的情况确实不多,他们甚至没见过这个窝点真正的负责人。

“他们这个小组……姑且说小组吧。”吴长河从唐靖手里接过烟,皱着眉头吸了一口,微微有些头痛的样子,“组员之间平时也是有联系的,将近一半是本地人,都没有正式工作。李海是通过一起打工的工友介绍进去的,刘志是他带进去的。其他人加入的方式基本上也都是熟人介绍。进了小组之后,先加入的人负责引导后加入的。李海和刘志都属于最新加入的一批,入伙时间不到七个月。这期间,他们一共动手两次。”

铁南摸着下巴嘀咕:“七个月作案两次,这么闲?”

“他们俩动手两次。”吴长河在“他们俩”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入伙的头三个月是跟着前辈们跑腿,算是实习期吧。据刘志交代,实习期内,他们俩曾有两次机会旁观……呃,前辈们动手。”

这下没人再说他们很闲的话了。

吴长河吸了一口烟,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通过网络、手机、游戏等途径物色目标,然后实地踩点,确定目标的各项信息。有时候也会把目光放在年轻的女游客身上。然后制订行动计划,最后动手。除了同伙,刘志还提到了一个人,他说这人姓徐,平时不怎么露面,但是每次开会的时候都会到场。而且他们抓到的人最后都会交给这个人带走。刘志说他们都不知道他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唐靖问道:“具体情况知道吗?”

吴长河摇摇头:“只知道是男性,年龄在三四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体重大概六十公斤。刘志对他的表述比较清楚,我已经让技术科过去画像了。刘志说他们暗地里管他叫军师,因为这个小团伙里的前辈都很听他的话。”

唐靖心里想的是,果然刘志才是两个人当中的小领导。

“这个人不可能凭空出现。”唐靖问他,“哪些人跟他接触最多问出来了吗?”

吴长河点点头:“有几个,都记下来了,我会一一核查。”

说话的工夫,他们点的晚餐送来了。果然每个人都配上了双倍的烤肠,不过鉴于男士们都不爱喝奶茶,这项福利被程浩体贴地取消了。

一顿饭用了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唐靖所说的休息被压缩到了五分钟。然后办公室又空了。唐靖靠在窗边点了一支烟,刚吸了两口就有电话打进来。他按照电话里那人的嘱咐下楼,坐上一辆普通牌照的轿车,沉默地离开了市区。

轿车穿过夜幕降临的城市,一路向西进入山区。一个小时之后停在了滨海监狱的大门外。开车的小伙子取出证件交给门口的守卫,然后带着唐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最后走进了一间很小的审讯室。一个穿着囚服的女人正在那里等着他。

“半小时。”带他进来的小伙子指了指自己的腕表,随手帮他把门关上,“我在门口等你。”

唐靖向他道谢,转身打量坐在桌边的女人:“你就是朱慧?”

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微胖,团团脸,皮肤微微有些松弛,下垂的眼角带着几分颓靡的感觉,懒洋洋地上下打量唐靖:“就是你要见我?”

唐靖在她对面坐下。见面之前,他对这个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女人还是有些好奇的。据说她是沿海地区最大的蛇头,两年前严打期间以“非法组织他人偷渡”罪被捕,因为是团伙首脑且非法所得数额巨大,故而被判处无期徒刑。

“有烟吗?”朱慧的眼神里透出一丝兴味来,“以前没见过你。”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唐靖不可能带着打火机进来。这个要求只能当作没听见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朱慧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浅色T恤,眼神里透出警觉:“你是律师?”

唐靖掏出证件打开来给她看。

朱慧收起了慵懒的神情,眼神也明显地冷淡下来:“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判也判完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不是你的案子。”唐靖从她抗拒的神情中找到了几分大姐头的感觉,“我来见你是想打听一些情况。这也算是给你一个配合警方工作,给自己争取加分的机会吧。”分数累积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申请减刑的。

果然听到“加分”两个字,朱慧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不怎么高兴地撇了撇嘴:“你想问什么?”

唐靖直视她的双眼,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本地人吧?”

朱慧懒洋洋地点了点头:“我老家是滨州那边的。”说完马上警觉起来,“不是说了不查我的事?”

“我看了你的案卷。”唐靖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摆出谈判的架势说,“拿你入狱前两年的记录举例,经你的手送出境的人,对比当年的失踪人口,竟然只占三分之一。”

朱慧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我不是人口贩子!我从没强迫过谁,手上也没沾过人命!每一个被我送出去的人都是平安到达之后才通知家里人给我打款的!”

唐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你真的没有注意到半岛地区人口市场的异常?”

朱慧一下子卡了壳:“我……”

“没有传出过什么……失踪的人其实是偷渡去了某地这样的流言?”唐靖微微眯起眼,不放过朱慧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没有人跑到你面前旁敲侧击地求证,言语试探?这样的事真的从没发生过?”

朱慧的嘴张了张,却突然间说不出话。

“说说吧。”唐靖平静地与她对视,“我现在只是了解情况,并不是取证。你听到过什么传言都可以说说,是不是真的我会去调查。”

朱慧脸上流露出一丝微妙的被打败了似的悻悻然,不怎么高兴地反问他:“听人说的也可以跟你说?”

唐靖点点头。

朱慧沉默地低着头,有些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两三分钟的样子,她叹了口气说:“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唐靖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过来查案。”

“我猜到了。”朱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其实本地人前几年多多少少都听过那种传言,说单身女人被人贩子拐卖到山里去,然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靖觉得这应该不算传言。这种事情各地都有,而且确确实实有真实的案例。前两年的严打也与此有关,朱慧就是那个时候落网的。

“大概是出事的人太多,”朱慧眼神游离开来,像是慢慢陷入了回忆,“也有人跑来问我。我说我就是拿钱办事,说到底也就算个中介,跟那些人贩子可不是一个路子的。我干不了那么黑心的事。前年有个女孩,她男朋友在美国,她申请了两三年都申请不下来,最后跑来找我。我收钱是比别人贵,但她这一路我操心啊,转欧洲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越境到美国……你知道多少女人在这条路上出事的?失踪的,被强奸的,死在半路上的……她可是一根汗毛都没掉,见到她男人之后给她妈打电话说要给我磕头……”

唐靖默然不语,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怎么会跟人贩子一样?”朱慧对把她和人贩子相提并论极其不满,“我挣钱,但是从来不害命呀。一条一条的路线打通,我也要花钱花心思走人脉的呀。”

唐靖提醒她:“你要是沾了人命,就不只是无期了。”

朱慧哑然。

“继续。”

朱慧收回思绪,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后来就听说有人专门在做这个,不光是年轻女人,还有身体强壮的年轻男人和小孩……要器官。”

唐靖心里咯噔一下。

朱慧没有注意到他眉眼间一闪而逝的惊疑,自顾自地说道:“具体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听别人这样说,说半岛地区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地下黑市。”

这完全是唐靖预料之外的收获。唐靖追问她:“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人或者机构卷进这种传言里?”

朱慧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记得有段时间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妇幼医院偷着卖胎盘的。”

唐靖两道英挺的剑眉微微蹙起。她说的这些或许有问题,或许没有,但从目前来看跟他要查的案子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就这些?”唐靖挑眉看着她,“有没有听说过……针对年轻女人的犯罪团伙?”

朱慧没有回答,像是在反复斟酌他这个问题的用意。唐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她拿不准这些消息该不该说,或者是否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唐靖看看表,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时间不多了。”唐靖很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知道什么,请不要隐瞒,因为你提供的消息很可能会救很多人的命。”

朱慧沉默不语。

唐靖轻声说道:“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一处废弃的码头仓库里找到了六具尸体。都是年轻女性,被埋在潮湿的沙坑里,腐烂得已经没人样了。”

朱慧看着他,脸色微微发白。

“她们生前都遭受过虐待,几乎每一具尸体上都留有暴力伤害的痕迹。”唐靖平静地看着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无机质的冷漠感。但朱慧有种错觉,觉得她所看到的淡漠与冷静都只是人为制造的一个壳,像波浪轻缓起伏的海面。而那些被愤怒点燃的滔天巨浪都被死死地压抑在最深处,谁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个发现让朱慧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柔软的感情:“你是个好人。”

唐靖纠正她的措辞:“我是警察。”

朱慧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是要拿一把,或者顾虑什么……”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只是有些事情……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可怕,会从心里有种要发抖的感觉。你懂吗?”

唐靖微怔,随即又觉得可笑:“只要是人,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有的人怕黑,有的人害怕爬行动物,还有人害怕打雷闪电……”

“我说的不是这些。”朱慧打断了他的话,她的两只手扭在一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颤音,“不是害怕这些来自大自然的东西。而是……是发现自己的同类比爬虫、比黑夜、比电闪雷鸣更可怕,让你觉得宁可遇到台风遇到地震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有交集。”

“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唐靖眼神冰冷,嘴角微微挑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懂。”

朱慧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抬起头直视着唐靖的双眼:“帅哥警察,我跟你直说吧。我听人说过一些事,挺恶心也挺可怕——我干的那些事儿跟这个根本没法比。但是这些事我只是听说,而且还拐了很大的一个弯。这些话我自己都不敢想到底是真是假,也能说吗?”

唐靖点点头:“说吧。”

门外再一次传来敲门声。唐靖看了看表,他还有五分钟。

朱慧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语速微微加快:“几年前我一个外国朋友对我说,他有一位亚裔朋友曾在欧洲的妓院里遇见过一个中国女人。因为他懂中文,所以那个女人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事。她说她是被人绑架的,跟几个女孩一起坐了很久的船,途中还换了两次船,上岸后又辗转多地最后被卖到那个妓院。”

唐靖觉得一点儿寒意顺着脚底慢慢爬了上来。

“那女人说她的家就在滨海,说滨海是个美丽又可怕的地方,城市的地下有一张巨大的网,网上爬满了吸食血肉的怪物。我的朋友知道我的家在滨海,他跑来问我,滨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朱慧苦笑了一下,“他的话让我感到害怕。但是……我觉得他们说的滨海,跟我所熟悉的滨海并不是同一个地方。”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带着唐靖过来的男人指了指手表,示意他时间已经到了。

唐靖遗憾地站起身对朱慧说:“感谢你提供的信息。”

朱慧也站了起来:“你在查的案子是不是跟那些被绑架的女孩子有关?”

唐靖没有回答,走到门口的时候对她说:“加分的事,我不会忘。”

他拉开门,一只脚刚迈出房间就听朱慧在他身后说了句:“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发现了这样一张网,并且捣毁了它。能不能托人给我传个话?”

唐靖诧异地回头看着她。

朱慧摊开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里是我的家。我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年轻的时候走过很远的路,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我对这个城市的感情是融在血液里的,我不希望这种深厚的感情里掺杂了那么多的恐惧和……厌恶。”

唐靖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那么,”朱慧微微颔首,“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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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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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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