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原来是你
人脉广就是好办事,在卫泽希的帮助下,丁雪燕很快就解除了与医药公司的合约,办理好了一应回国事宜。
在回国之前,颜未染联系了陈灿,问:“我要回国啦,你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吗?”
陈灿精神头儿很足,说话声音也略显高昂:“啊,我买了点东西给我妈,你可以帮我带过去给她吗?我顺便请你吃饭。我最近找到了一份特别好的兼职,靠这个和奖学金,我能在美国过得很滋润啦!”
“真的?那你找地方,我准时赴约。”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出发的时候,张羽曼的电话打了过来。
“颜未染,我要把我妈的遗体迁回老家,你赶紧过来签字!”
颜未染一听脸色就变了,她质问:“张羽曼你发什么神经?老师已经入土为安了,你无缘无故为什么又要破土?”
“呸,你不负责任地把我妈草草埋在异国他乡,可我要带我妈回老家!快点给我滚过来!墓园那群浑蛋,我是她亲生女儿,凭什么要你过来签字才能动工!”
那声音太高亢,冲出手机,连正在开车的卫泽希都听见了,忍不住瞥向颜未染。
颜未染和他交换了一个气愤的眼神,斥道:“得了,你想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吗?指望捧着母亲的骨灰回国炒作一番吗?”
“颜未染你有人性吗?我送我妈回国你还敢拦着?”
“老师去世的时候,我给你发了消息,你怎么没来见她最后一面?现在人都去世一年了,你现在冒出来说要送她回家?”颜未染对着电话那头怒问,愤怒和悲恸让她眼圈通红,“张羽曼,你要是见过你妈的遗体,你就知道我为什么没法带她回家!”
“那你不会送去火化吗?啊?颜未染你有没有脑子?”张羽曼怒吼,“我告诉你,半小时内你要是不过来,我带一群人直接来挖坟起棺材!”
“你敢!”颜未染狠狠斥道,可电话里已经传来了忙音。她想了想,无奈地解开安全带,对卫泽希说:“停车,我走了!”
“一起去,我帮你把张羽曼给骂死!”
“不用了,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插手也没用的。你替我去陈灿那里拿一下她要带给她妈妈的东西,跟她说一下我没空过去了。”
卫泽希见她一脸坚决,只能说:“好吧,你开我的车去,先把那女人拦住。我这边反正不急,待会儿再弄辆车到陈灿那边去。”
颜未染点点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等卫泽希停车开门下去,她挪到驾驶座,关好门后一踩油门就狂飙了出去。
“有事就叫我,我分分钟到!”卫泽希对着车尾大喊。
不知道颜未染听到了没有,一拐弯就不见了。
也不知道今天出了什么幺蛾子,卫泽希在路口打了半天车,也没有一辆出租车过来。
他无奈地摸出手机要喊司机过来时,转头看了看周围,忽然想起来,这好像就是哥大附近,程嘉律是不是有空?如果有空的话,可以顺便见个面了。
于是他就打了个电话,给自己好久不见的朋友。
就在电话接通的同时,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了,后座有人降下车窗,将手机举起示意他,问:“你找我干什么?”
“嘉律!这么巧你就在这里?”卫泽希激动坏了,一把拉开车门就坐进去,差点没抱住他的手臂,“上次见你好像还是去年秋天了吧?都快一年了,你到底干什么去了?话说我过年时要找你去南极看企鹅,你都没搭理我!”
“在实验室。”他声音依然跟往常一样淡淡的,就连脸上也没有与好友巧遇的惊喜,“出了一点意外,所以休息了一段时间,我的助理没有帮我处理你的信息吗?”
“有啊,每次都是机械的回答,你记得扣他工资。”卫泽希郁闷地说。
程嘉律说:“别怪他,我不是回来后就立刻回复你了吗?”
卫泽希摇头:“没劲,你这每天活得八风不动的模样真没劲。”
程嘉律没接话,只问:“去哪儿?”
“去你们学校旁边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比萨店!”
程嘉律让司机在导航上寻找那家店,卫泽希“啧啧”称奇:“不是就在你们学校旁边吗?”
“可能我吃过他家的比萨,但一般都是助理订餐,我没去过。”
“你不会又天天待在研究室吧?我前几天还去你家看了看,结果那边都没人了,你现在住哪儿?上次你不是说要把自己的花园好好打理一下,准备结婚吗?怎么了,方艾黎不喜欢那个花园?”
程嘉律对他前面的话都置若罔闻,只在最后打断他的话:“和方艾黎没关系。”
“没关系?可你当时都说要带我见你的女友了!”卫泽希转念一想,倒抽一口冷气,“你女友不是方艾黎?!还是说当时你并没想结婚,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是想结婚,想娶一个女孩子,很想很想……”程嘉律看着面前变幻的街景,声音低沉而缓慢,“我想和她一起住在那个有小花园的房子里,花园里有秋千和蹦床,房子里有她喜欢的大浴缸。我想回家的时候替她轻轻推着秋千,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她可以和孩子一起在蹦床上跳得很高很高,笑得很大声很大声……”
卫泽希错愕地看着他,从未见过好友露出这种表情的他,此时真有点不知所措了。他从不知道好友有这样深爱的人,有这样期盼着实现的梦想,他还以为,程嘉律一直是一个埋头在实验室里,永远都不懂得爱情和女人的科学怪人。
程嘉律停了下来,他不再说什么,或许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只看着流逝在窗外的街景,车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依稀可辨。
终究,还是卫泽希出了声,迟疑地问:“所以……不是方艾黎?”
“不是。”
卫泽希追问:“那你怎么不带你女朋友和我见面?”
程嘉律抿唇沉默片刻,才慢慢地说:“发生了一些意外,她离开了我。”
所以,不再回去常住的院子,是怕看见了会想起她吗?
卫泽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好友,只能拍了拍他的背,说:“有些事就是这样,没办法的。比如说我吧,我喜欢上一个女生,也挺艰难的……对了,上次托你打听她的‘极品’前男友,你查到了吗?”
卫泽希的正面询问,让程嘉律避无可避。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许久,到底还是缓缓地说:“查到了。”
卫泽希看着他的神情,觉得事情可能不一般,心下有些暗惊,追问:“是什么样的浑蛋?你跟我说说!”
程嘉律脊挺直的背略显僵硬,声音有种悲凉的感觉:“对方是在哥大生化研究室搞研究的。前年春天,颜未染的老师张思昭要改进自己的配方,于是委托弟子颜未染过来检测配方的效果与缺陷,颜未染由此与那人相识。”
“对对,没错,未染的老师叫张思昭!”卫泽希点头,“张老师收养未染,和她情同亲生母女,结果最终落得那么凄惨的下场,连我听到了都觉得特难受。”
程嘉律深深呼吸着,将喉咙里哽住的气息驱散,才声音低低地说:“嗯,当时调配出来的样品,出了问题,张思昭感染了超级细菌,不治身亡。”
“是啊,听未染说之前,我还真没想到,化妆品界也这么多狂风恶浪,简直太可怕了!”
“意外,总是难免的……”程嘉律喃喃地说。
“不是意外。”卫泽希抱臂皱眉,“我认为是那个人渣故意的。他为了给别的女人谋得那份配方,故意在样品中掺杂了超级细菌,导致未染的老师出事故!”
程嘉律默然握紧了手旁的伞柄,那修长白皙的手上,隐隐地显出青筋。
卫泽希看看他手边的伞,还有些疑惑地转头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啊,再说雨伞不是可以放在后备厢吗?
程嘉律顿了许久,才缓缓挤出几个字,问:“她是这样想的?”
“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事实啊,有动机有结果,看最终获益方是谁就知道了。”
“你们认为获益方是谁?”
“那个渣男嘛,借研究的机会把配方搞到手,交给自己那个未婚妻,然后除掉配方的原主人,简直是一箭双雕,人财两得!”
车子一路穿过街道,程嘉律的脸色越发显得黯淡阴沉:“或许真相不是这样的?或许,那个前男友是很爱她的?”
“爱她才有鬼,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推论吗?因为,那个渣男后来又伙同那个女人,把未染推下了楼!然后他就和未染断绝了关系,再也没有出现在未染面前!”卫泽希恨得牙痒痒的,一拳砸在前车座椅的椅背上,仿佛自己正在砸那个渣男的脸似的,“你知道当时未染被害成什么样吗?我至今还记得她在医院咬牙做复健的模样呢!要不是她拼尽全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能她这一辈子都要瘫在床上,永远起不来了!”
程嘉律抿紧双唇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来。他低下头,抬起手遮住脸,也遮住了自己红肿的眼睛——在他闯入圣马力诺医院住院部,发现所谓的颜未染瘫痪在床拒绝任何探护的说法全是谎言时,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今天将要承受的一切,也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该承受的,他必须直面和承担。
只是,他至今依然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一切错误,确实全都是他一力促成。他要背负的责任,并不会比那些将未染推下楼的人少。甚至,他比其他人更罪孽深重。
所以,命运安排了他奔向中国,却与未染在机场擦肩而过,终究不得与她相见。而他在中国等待的时候,又传来了卫泽希与未染同居的绯闻。
于是他再度赶回美国,守候在卫泽希家的楼下。
他飞行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凌晨到达纽约。身体疲惫,可他却无心休息。他让司机开车向着卫泽希家而去。
一路是阴霾的天空,稀薄的朝阳从路边橡树的羽状叶子后照过来,晕染出迷离晃眼的颜色。这让程嘉律想起了他和未染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棵橡树,那是多雨的五月,雨已经停了,有一片叶子上的水珠,滴入了她的发丝。她抬手摸了摸被打湿的头发,无措地对他露出了懊恼的神情。
那么平凡的春日,那么平淡的素日见惯的景色,可因为有了她在里面,当时那一草一木便在他的记忆中,历久弥新,闪闪发亮。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年幼时,自己在实验室中第一次看见硝酸铅和碘化钾反应时,无法移开自己凝视那纷纷扬扬的“金雨”的目光。那时的他和后来的他一样,只能任由自己沉迷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心灵震颤中。
年幼的那次震颤,让他走上了生化这条路。
而那一次的心动,让他走上了爱这条从未尝试过的路。
他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想着过往的所有细节。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卫泽希的车开出来,车窗玻璃没有升上,她坐在副驾驶座上,面容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
在这样的清晨,稀疏的阳光让她的身影显得朦胧温暖,比记忆中的还要令他恍惚。她听着身边的卫泽希说话,抬手撩动耳边垂下的长发,转过头向着街角这边看来,正对着他。薄薄的阳光疏疏地自她头顶落下,精准地描绘出她脸部的线条轮廓。那些线条,他曾在脑海中描绘过千遍万遍,每一遍都带着绚烂的光和痛苦的血,而这一刻,她的面容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她没有变,依然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生活着,即使没有他,她也依然是不缺追求者的迷人的颜未染。
而自己,如今已是她口中那个,人渣前男友。
一刹那间,胸口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炸开,让他整个人濒临狂乱状态。
仿佛窒息一般,他什么声响也无法发出。整个街道一片黢黑,他的心重重坠落在漫天漫地的黑暗中,绝望感完全吞噬了他。
他茫然地让司机跟随着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拼命来到未染的身边,想要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却未曾想过也不敢去想,证实了她现在真的和卫泽希在一起之后,又该如何说,如何做。
直到他看着卫泽希下车,未染开车离去,看着好友站在街头徘徊,不知道自己该去跟着未染,还是该去质问卫泽希。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卫泽希居然会突然打电话给他,在手机振动的那一刻,他心乱如麻,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但最终,他还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了他面前。因为,他此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染,但面对卫泽希,他却觉得自己有底气许多。
“嘉律,嘉律?”卫泽希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中。
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经看到未染与卫泽希亲密无间,已经看到她开着自己好友的车离去。甚至,很快就有可能要见到自己的好友牵着她的手向自己介绍她。
“你没事吧?对了你说自己之前出了意外?实验室又爆炸了?今天怎么没在实验室内,这么巧就和我碰面了?”卫泽希问了一大堆,却见他恍惚出神,仿佛没听见,便又问,“我约未染和你见个面?你把那渣男的近况和她聊聊,我做个复仇计划,不把那渣男搞得名声扫地,在学术界声名狼藉,我都替未染憋屈!咽不下这口恶气!”
程嘉律听着他的话,浑浑噩噩的大脑中,仿佛一条尖锐的钢线正在冰凉地划过。他摇头说:“不,不用你介绍我们见面了。”
卫泽希瞥了他一眼,想了想说:“也对,你们都在哥大,还都是在生化研究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会儿你要是立刻和未染见面,万一那渣男知道了是你传出来的消息,这对你肯定不好。”
程嘉律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显然已经产生了疑惑,便勉强对他笑了笑,说:“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等我挽回了她,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卫泽希挑挑眉,心里暗暗叹息。如果面对的是别人,他肯定会毫不留情地奚落说,有什么必要挽回,水都泼出去了,再收回来谁知道里面掺和了多少垃圾?
但因为面对的是程嘉律,他也没有说出伤人的话,只说:“行,那我等着。”
眼看着前方出现了那家比萨店的招牌,也看到了站在招牌下的陈灿,卫泽希便抬手搂了一下程嘉律的肩膀:“有空找你喝酒,今天有事,先走了。”
谁知就在他下车时,陈灿却惊喜地跑到了车旁边,对着里面的程嘉律鞠了一躬:“程博士,您好!”
卫泽希诧异地看看她,又看看程嘉律:“你们认识?”
程嘉律一言不发,只朝着陈灿点了一下头,示意司机开车。
陈灿赶紧朝着车子挥手,面带着幸福的笑容喊着:“程博士再见!”
卫泽希疑惑地指指车子,又指指陈灿:“你和嘉律认识?”
“我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和我最最崇拜的程博士在一起呢!”陈灿看着卫泽希的目光别说崇拜了,都有些不屑,“你不是著名的‘混文凭富二代’吗?怎么攀上哥大生化大拿程博士的?”
“你这些都什么定语啊,我就是混文凭,他就是大拿。好歹我也是常青藤大学正经毕业的好吧!”卫泽希郁闷地伸手,“什么东西要带给你妈?给我吧,未染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什么事啊这么急,都约好了,我和未染姐都好久没见了,还想和她多聊聊的。”陈灿嘟囔着,不满地将旁边一袋维生素拿起来交给他。
“维生素?我去,亏你还是学生化的,你知不知道中国每年出口多少维生素原料?去年美国都起诉中国倾销维生素C了!”
“少废话,你是不是嫌我麻烦未染姐啊?难道我叫未染姐回国后找家药店,替我花两块钱买瓶国药‘准’字号的维生素送给我妈?”
“啧,‘智商税’。”卫泽希用手指接过那袋维生素,“你看起来倒是不差钱。”
“当然不差啦,我运气好,程博士照顾我嘛,让我在他的研究室当记录员,每个月钱不少呢。”
“不能啊,嘉律会因为是华人而照顾你这个刚来美国的傻女?”卫泽希挑剔的目光在陈灿身上上下打量,带着“你何德何能”的疑惑。
“都说我运气好啦,一开始我上哥大,也是程博士推荐我的呢。”陈灿笑得跟花儿似的,一脸骄傲,“前几天我去研究室,几个师兄师姐告诉我说,程博士看了我的履历后十分触动,说我一个福利院出身的女孩子真的不容易,所以才推荐我的。后来他还特地向我打听了朝晖福利院的事情呢!”
福利院出身的女孩子又不止一个,卫泽希心想,比如未染也是。不过像陈灿这样活得阳光灿烂的也是难得,她养父母真的是很厉害。
未染的个性就没这么活泼,可也没办法,她活在这个世界,背负了太多过往,只能比别人都要累一些,艰难一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抬手拍拍陈灿的后脑勺,说:“加油吧阳光女孩,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跟现在一样幸运。”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一路走到现在挺幸运的。”陈灿说着,又转头看看程嘉律离去的方向,悄悄问,“那个,卫少,你和程博士很熟吗?”
“什么叫熟?我们是生死之交好吧?小学时他钓鱼溺水是我把他捞起来的,中学时我们两人一组做实验,结果引起爆炸了,也是我拉着受伤的他逃出来的!要不是我,你们的生化大拿程博士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陈灿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就算在中学,程博士这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做实验失败造成爆炸?”
卫泽希仰头望天:“那个,人有失手嘛……”他当然不会说失手的人是自己。
“那我跟你打听个事儿。”陈灿贴近他,充满期待地问,“程博士女朋友是谁呀?”
“……”卫泽希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她一句话就问住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反问:“外界不是都在传他和方艾黎吗?”
“不是啊,师兄师姐们告诉我说,程博士的前女友,也是个从福利院出来的华人女孩,据说还和他一起做过项目研究。”
“是吗?生化女博士?”卫泽希脑中顿时出现了一个穿白袍实验服戴黑框眼镜,左手托着酒精炉右手拿着烧杯的“灭绝师太”形象。
“不是,是委托他研究产品的,但是好像参与了挺多的内容。”
“这可真不容易,嘉律一向只研究自己选定的项目的。”卫泽希颇为诧异,又问,“那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啊,好像研究出了意外,那女生就再也没出现了,而程博士也受了重伤,直到前几个月才回到研究室。你是不是他好友啊,难道不知道他因为重伤这几天才从轮椅上站起来?”
“什么?他受伤这么重?”卫泽希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刚程嘉律一直坐着,也没有自己开车。照这么说,他放在手边的伞,应该是当拐杖用的了。
陈灿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问:“卫少,不要说这些你都不知道哦!”
“我真不知道……”一种难以言说的莫名的恐慌,不知为何在他的胸口徐徐蔓延,仿佛陈灿所说的话中,隐藏了他不敢去碰触的秘密。
但他尚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只能茫然地问:“他喜欢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据说……好像叫Violet。”
卫泽希给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接自己。等车子来后,他就把陈灿那袋维生素往后座一丢,自己上车走了,让司机打车回去。
车子开了不到五百米,他目光随意地从路边那些景物上掠过,脑中似忽然闪过锐利的一点白光般,他下意识地猛踩刹车,硬生生地又停住了。
哥大,生化研究室,同样出自福利院的那个女孩,委托研究项目,金毛寻回犬格劳伯,未婚妻家中做相关生意,前女友出了意外……
些微的恐惧感演变成巨大的不安,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再开下去了,只能将车子熄了火,坐在车上,强迫自己把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
真是“灯下黑”!一直以为那人是个浑蛋老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可能会是他。
他想到程嘉律那怪异的话和表情,在自己透露未染的消息后忽然之间变化的神情,而最让他暗自心惊的,是程嘉律那一句话——
“等我挽回了她,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当时他还在心里暗自嘲笑这句话,觉得他太过执着未免没有意思。可此时这句话在他耳边重新响起,犹如晴空霹雳,令他一时呆坐在那里,半天也没有呼出一口气。
直到交警来敲他的车窗,催促他开走不要妨碍交通,他才再度发动车子,开到无人处停下,强迫自己冷静。
过了许久,他勉强确定自己可以正常思考了,才摸出手机给颜未染打电话。
可电话明明接通了,颜未染又给掐了,只用微信回复了一句:有事吗?国际话费很贵的。
卫泽希气得七窍生烟。他在这边饱受煎熬,六神无主,她却要省这点钱,这女人,还能不能跟她好好说话了!
可对着微信又怎么说?这事说来话长,头绪万千,他连怎么开头都不知道,怎么能隔着一个手机倾诉?那不是跟个傻瓜一样吗?
各种念头在心里翻来覆去,最终他只给她发了四个字:我去找你。
——不用,我已经让墓园的人把张羽曼赶走了,毕竟在她妈妈墓前闹得这么难看,她也有些顾忌。
他把她发的消息看了又看,心想,未染还是在乎他的吧,好歹他四个字,换来了她这么多字的回复。
所以他又发了一句:是哪个墓园?我来接你吧。
——不用,我识路。
这句话,又好像冷淡了很多。
数完字数后越加患得患失的卫泽希,静静在车内等了半天,见她再也没有说其他的,只能发动车子先回了家中,等她回来。
回到家后他就觉得有点累,趴在沙发上,手不自主地拉开茶几抽屉,拿出压在最下面的一本旧相册,胡乱翻着。
页面停在某一页。那上面,是在美国上十二年级的程嘉律和他,十二年级相当于国内的高三。那时候程嘉律带他参加了一个比赛,而在这个比赛中获得的奖,成了他后来升学的一个重要条件。
照片上年少的他们手捧着冠军奖杯,他笑得灿烂无比,程嘉律却一脸理所当然的平静。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们参加比赛的课题是程嘉律设计的,描述和原理说明是程嘉律做的,建模是程嘉律一个人搞的,答辩也是程嘉律一个人答的。全程卫泽希所做的事情,就是维持笑脸陪坐在他身边,因为只有两个人才能组队参赛。
真要说贡献的话,大概是他负责打电话让家里用人买东西、送饭。
卫泽希把相册拿起来,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
那时候的程嘉律就已经特别出色了,尚带稚气的少年面容青涩,真是好看得过分。
卫泽希从胸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烦躁地把相册重新塞回茶几抽屉里,抱住个靠枕,把它重重地压在自己脸上,好像这样就不会再看到和程嘉律的过往。
他救过程嘉律的命,程嘉律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好。运气好投胎成富二代,运气好有个带他获奖的好友,运气好进了名校,运气好混到现在一直顺遂如意,运气好遇见了正有求于他的未染……
那现在的他,会不会也运气好,发现好友和未染并无关系,只是误会一场呢?
脑中纷纷扰扰,各种念头在不断冲突,他这辈子脑细胞都没死过这么多,大脑都要炸了。他一时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无论是还是不是,统统没什么大不了。一时又觉得如鲠在喉,难以释怀,总是心慌难受。
手机屏幕还是黑的,颜未染依然没有联系他。他又确认了一次不是自己手机没电之后,把手机重重地扣在茶几上,决定还是等未染回来后确定了再说。
可惜无论怎么想着要淡定,大脑却总是不受控制。调出游戏界面玩“消消乐”,颤抖的手玩了半天却无法过关。他一气之下充值购买了一千个游戏里的炸弹道具,在剧烈的爆炸特效中他连过十关,气势如虹,却越玩越烦躁,差点没把手机给扔出去。
他站起身在屋内转来转去,跟没头苍蝇似的,找不到出路,气急败坏。
就在他浑浑噩噩乱转时,耳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卫泽希惊得一跳,膝盖就重重撞在了茶几上。
他僵硬地转头看向门口,颜未染站在门边,那在他渴盼时出现的面容,格外明媚夺目。
她那双总是令他看不懂的眼睛,此时望着他,里面写满了讶异:“卫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哦,我……”卫泽希刚站起一点,又跌坐了下去,龇牙咧嘴地抱住膝盖,“被你吓了一跳,膝盖撞茶几上了……”
“你还真是的。”颜未染无奈地关好了门,看他抱着膝盖吸气,便走到他身边,侧身在沙发上坐下,抬手帮他轻轻揉着膝盖。
卫泽希没说话,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低垂的面容,那上面轻微颤动的睫毛,就像蜻蜓的翅翼在一下一下轻轻撩拨他的心。
她揉捏着他的膝盖,这模样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在复健室内执拗地一再练习,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清晰可辨。
他记得她还对他说过:“我最爱的人,和他未婚妻,一起把我推下了楼。”
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
他和嘉律认识了二十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嘉律的个性?做出这种残忍事情的男人,绝对不可能是嘉律。
但,无数可怕的细节,又细密地纠缠在一起,那么多的巧合,寻根溯源,最终只可能找到那一个解释。
该怎么问呢,该怎么开口呢?
他收拢了十指,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那几根手指上一样,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望着未染低垂的面容,试探地叫了一声:“Violet?”
“嗯?”颜未染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那轻轻的,自然的一声应答,让卫泽希呆住了,他望着她那低垂的面容,连指甲嵌入掌心都没察觉。
颜未染这才感到不对劲,她顿了一下,抬头用那双星子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英文名?”
怎么知道?卫泽希无法回答。
他的耳畔如今一片轰鸣,连她的话都没听清。脑中只反反复复地响着,真的是她,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们……
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
直到看到颜未染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的目光,他才一惊,担心自己会被她看穿,便抬手指了指书房,说:“我……我膝盖好痛……你能帮我拿一下云南白药吗?应该……就在那边的抽屉里。”
“好。”颜未染又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书房去了。
卫泽希跟散了架的木偶似的,颓然倚躺在沙发上,抓紧时间把来龙去脉想了一遍。
未染说:“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很多债要讨回来。”
嘉律说:“等我挽回了她,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欠未染债务的人,是嘉律。
嘉律不愿向他介绍未染,是因为已经知晓了一切。所以,嘉律要把主动权握在他自己的手中,宁可装作不知道好友与未染的关系。
所以,现在是未染在恨嘉律,而嘉律则在挽回她。
如果嘉律真的做出了如未染所说的事情,那么他现在必定是和方艾黎在筹备婚礼,而不是如自己所见的,宁可罔顾二十多年的友情,也不肯把她让给自己。
不对,这心态很要不得!什么叫让给自己,未染又不是物件。她喜欢谁,放弃谁,轮得到别人来替她选择吗?
虽然……虽然吧,他觉得自己和嘉律比从内到外都没太大胜算,但感情的事谁知道呢?一家有女,各凭本事,也许未染就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呢,毕竟她曾经被嘉律伤害得那么深。
所以首先,他发现嘉律真是一个睿智的人,嘉律做的所有决定,都是最正确的。他要和嘉律一样,争取先掌握和未染关系的主动权。只要确定了未染的感情倾向,那么其他所有一切,全都不重要了。他们的心结,就让他负责解开,由他来化解恩怨。当然他也存了一点点私心,他希望他们双方都能彻底放下过往,让以前发生的事情,永远逝去,再也不要想起。
毕竟卫泽希从小到大,都是个很耿直的人,信奉的是人固有一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了再说。至于细腻的心?对不起,卫少没有这种特质。所以他打定了主意,就直接从沙发上跳起,走到了书房。
颜未染正在拉开抽屉查看里面的东西,说:“我刚找到放药的地方了,但里面没有云南白药,卫少你记得放在哪里了吗?”
“没有,其实我家根本没有云南白药。我只是想要支开你,让自己鼓起勇气,跟你说一句话。”卫泽希淡定地厚着脸皮说道。
颜未染诧异地关上抽屉,侧头看他。
她错愕的眼神发出询问,嘴唇微启却并未出声,让她显得更加迷人。这让卫泽希心中一个久远的遗憾再度冒出来——
要是她生病那一晚,自己不是下意识去亲了她的额头,而是亲了她这动人的双唇,说不定,他现在就不会觉得这么患得患失,若即若离了。
像是被这一直以来懊恼的心情推动,他听从了自己心底最渴望的企盼。
他抬起双臂,用力抱住了面前的未染,将头埋在了她的发间。
颜未染的身体动了一下,仿佛要挣脱,但他收紧了双臂,她便再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他急促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脖颈上。那气流带起的发丝,令她的皮肤轻微瘙痒,全身的血液流动在此时也加快了些许,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难以察觉地放下了自己那要推开他的双手。
这一刻卫泽希心口那些纠缠的慌乱、不安、恐惧、煎熬,忽然全都不见了。
他脑海里涌起的全是灼热沸腾的岩浆,所有理智都失去了立足之处。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恍恍惚惚,迷迷离离。
他说:“未染,和我在一起吧。”
颜未染的心口,某一根弦轻轻颤动起来。
猝不及防的,在这一刻听到这样的表白,她难免惊愕,又难免惊喜,但,她又真是讨厌这种感觉。
因为,她一直在抗拒那些在遭遇困境时,下意识便想要求助他的念头。
也许她那拼尽一切才筑牢的意志,那无数个暗夜含泪强迫自己坚定走下去的信念,会被面前的男人在片刻之间摧毁。
那曾经发生的一切,又在眼前浮现。
欢笑着荡上天空的秋千,总有一天会让她重重摔在地上。
漫步其中的花园小径,总有一天会长出荆棘绊倒刺伤她。
就像与她携手轻拥的人,终究有一天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所以,颜未染只恍惚了片刻,便慢慢推开了卫泽希,说:“是的,卫总,我们是在一起的,合作伙伴。”
“你傻不傻啊?谁说合作伙伴的事情?”卫泽希的面容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懊恼,脸红得连耳朵都有些发烫,“你知道我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向你告白吗?你就这么应付我?”
她艰难地避重就轻地说:“可是卫少,合作伙伴维持普通关系比较好,不然的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影响生意。”
他低吼:“谁在乎生意啊!”
“我在乎。”颜未染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是我,也是我老师这辈子的期望。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依凭。我可以没有家,没有爱,没有幸福,但我不会再那么愚蠢地放开自己唯一可以立足的东西,去相信别人的承诺。”
承诺?所以曾给过她承诺的人是程嘉律吗?那时候的他,是怎么对她说的呢?
卫泽希的耳边,忽然又隐约响起了程嘉律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我是想结婚,想娶一个女孩子,很想很想……我想和她一起住在有小花园的房子里,花园里有秋千和蹦床,房子里有她喜欢的大浴缸。我想回家的时候替她轻轻推着秋千,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她可以和孩子一起在蹦床上跳得很高很高,笑得很大声很大声……”
他想起了当时程嘉律脸上恍惚的神情,但他又想,也许现在的自己,比他还要更加恍惚虚妄吧。
所以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那就不要承诺,要法律保障。我们结婚,用婚姻把我们两个人结合成一个人!我不但要和你合作,还要给你家,给你爱,给你幸福!”
颜未染那患得患失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因为他这一句话,而被一种滚烫的东西给包围了,不可避免地颤动起来。
这么广阔的地球,这么喧嚣的城市,最终她在这个远离出生地的地方,得到了另一个人这么郑重的宣誓。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偏离了她预设的人生航道,即使能宽慰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却不是她所想要的。
颜未染将脸埋在双膝上,掩住自己心里的悲凉与茫然,也强行压抑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呜咽。
“说话,不许逃避!”他赌气地抬手按住她的肩,强行扳着她让她抬头面对自己,“你不是说为了你的老师和你的品牌,你什么都愿意付出吗?那我为了你都愿意付出一切了,你就不给我看看你的诚意吗?”
他的掌心发烫,按在她的肩上又那么有力。他那晦暗又灼热的目光中的期待与紧张,就像一个把全部身家都压在一场赌博上的赌徒,正眼中布满血丝地在等待着她开出自己买的牌面。
颜未染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荷官,对这样的卫泽希,她无法视若无睹。所以被他按得无处躲避的她,只能闭上眼睛,说:“这么重大的事情,我……要再考虑一下。”
她这神情,让卫泽希想到了那一日自己曾教训过的那个辜总。
仗着她有求于自己,逼她用其他条件交换,这样的自己和那个恶心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呸!卫泽希再一想,自己和颜未染男未婚女未嫁,怎么能拿那种找婚外情的男人和自己比,真是贬低自己。
“你可以考虑,反正我会马上准备好钻戒,只要你一点头,我就正式求婚。”卫泽希有点灰心和失望,也不想再逼迫她,只慢慢放开她。想了想,他又说,“但你可别让我等太久,毕竟,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举世稀有,你错过后就再也遇不到了!”
他热切的神情让颜未染心下一时迷惘,忽然心惊担忧,怕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就失去了眼看就能到手的安稳幸福。
孤儿院出身,从小就没有家的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遍体鳞伤,无依无靠。她内心一直企盼的,关于家的具体感受,只体会了一次。
那一次,她一夜噩梦,从卫泽希家的床上醒来后,看见楼下园中花朵盛开,卫泽希朝她招手,笑着叫她未染。
那一刻,其实她真的想抛弃掉痛苦过往,抛弃掉茫茫前途,抛弃掉自己那些复仇的执念,和他一起在小花园中喂鱼养花,再也不管任何事情。
而现在,留住那一刻的机会就在眼前。热切而深情凝望她的卫泽希,等待着她点一点头,就给她一个承诺,从此为她担起所有人生风雨,她不必再一个人独自面对。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按在自己心口,像是按住了那些惶惑悲凉,在确认自己的心。
她真想一转头,离开,继续执着地前进,痛雪前仇。
她真想一闭眼,一点头,握住他的手,拥有全世界。
而卫泽希也看到了她脸上的挣扎。他的心里又燃起希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像是在盯着最后一颗骰子。
但,就在这一刻,门铃声忽然传来,打破了这一场求婚。
抗衡般的气氛骤然中断,两人都如梦初醒,刚刚那差点让她点头的动摇和蛊惑,烟消云散。
卫泽希有些气急败坏,对门外的人简直恨之入骨。他一边开门,一边宣泄自己的不满:“谁啊?早不来晚不来……”
但站在门外的人,让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程嘉律。
他拄着一把整齐收好的长柄雨伞,伞柄处是一个银质的狮子头,正是卫泽希之前看到过的那把伞。
走廊落地窗外,是纽约布满阴霾的夏日天空,乌云沉沉压在高高低低的建筑上。而他站在阴沉的背景之前,就像是从电影中或者另一个世界而来,令人意想不到,又躲不开他摄人的光华。
他站在卫泽希家的门前,目光越过玄关过道,落在颜未染的身上。
而卫泽希也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了站在客厅中的颜未染。
颜未染手中的靠枕掉在沙发上,她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着身子,缓缓站起。
她的目光,定在程嘉律的身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止。
心口被什么堵塞着,闷得几乎想要大喊出来。她觉得身体冰冷,又觉得窒息和灼热,想要彻底逃离这间刚刚还温暖美好的房子,逃离这猝不及防倾泻而下的命运。
她怎么会没有认真去想过呢?为什么会一直忽略卫泽希口中的那个人呢?
哥大,华裔,生化博士,他那么出色的好朋友。
这个世界上,哪有和程嘉律的条件如此符合且出类拔萃的人,哪里有?
眼前蒙上淡淡阴霾,她有些昏沉晕眩,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时近初晨,纽约的日光慢慢从玻璃窗外射入,被淡淡的日光笼罩的三人,在这同一个空间内会聚,每个人都无可遮掩,每个人都无所遁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