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次日,程志远从衙门牵了两匹马,到了邵寂言府外时,见他已然院门大敞地站在门口等他了,他急忙上前道:“属下失职,让大人久等了。”
“没事,是我起得早。”邵寂言道,“我准备了一点儿礼物,你帮我放马上吧。”
程志远一边应声进院,一边道:“其实大人能去就是咱们的荣幸了,哪儿还能收大人的……”这个“礼”字还没说出口,程志远便愣住了,只见院子里堆的那些哪儿是“一点儿”礼物,他甚至险些脱口而出“大人您是去提亲的吗?”
邵寂言见程志远看着礼物发怔,有些紧张地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是有不合适的?我昨天准备了一天……或是颜老爷文人雅士不喜欢这些俗物……可我一时也没处寻些字画古玩……”
程志远忙道:“不,不是,我是觉得这礼物也太多了吧。”
邵寂言松了口气道:“不多,合适,我还怕少了。”
程志远一头雾水,却也不好再问,既然大人要送,他也不能拦着,只是这两匹马似乎驮不了这么多东西……把两匹马换作了一辆马车之后,两人才算上路了。
一路上,邵寂言一直都兴奋于马上就要见到如玉,待到了门口才开始紧张起来。见程志远要上去敲门,他忙一把拉住,小心地问道:“你姨夫的脾气怎么样?”
程志远笑道:“大人放心,我姨夫和您一样是读书人,都是识礼之人,纵真有些脾气也不能和您发不是?”说着便要抬手敲门,却又被邵寂言按了下来。
程志远一脸莫名地看着邵寂言,见他深呼了两口气后,方松开了他的手,目光坚定如上战场,只道:“好了,敲吧。”
这回却换作程志远变得紧张了,心道:这邵大人是怎么了?怎的不像是普通拜会啊?难道……是来找麻烦的?程志远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邵寂言,暗自提防了些,也不知这邵大人安了什么心思,姨夫又是个率直脾气,一会儿万一有个什么不对,他还得见机行事赶紧打圆场才好。
二人各怀鬼胎地敲了门,便有家丁过来开门,见是县太爷来了,连忙请了进去。
颜老爷整了衣冠出来相迎,邵寂言见一风度翩翩的长者迎来,便知是如玉的父亲了,连忙恭恭敬敬地上去,还不待他敬拜,颜老爷已是躬身深拜道:“草民颜世卿,见过知县大人。”
邵寂言瞬间有些呆滞,被吓住了。在他的预想中,岳父大人肯定早听如玉说过他了,不过是等着他亲自上门拜见,怎么这会儿竟给他行了大礼?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更深地行礼道:“不敢不敢,晚辈邵寂言给前辈行礼了。”
颜老爷忙上前扶起他,引至前厅,待众人坐定后吩咐上茶,对邵寂言道:“知县大人莅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草民这寒屋漏舍,无甚好茶招待,还望大人不要见怪。”
邵寂言忙赔笑道:“颜老爷客气了。”他说这话时脸上虽是带了笑容,心里却是愈发紧张了,心道:这是怎么了?难道如玉并未和父母说过他们的事儿?看来车上那些聘礼还是稍后再提……先看看情况。
正这会儿,颜夫人从后堂亲自端了茶出来。
邵寂言一看颜夫人就愣住了,眼前这女子抛去岁数大些,体态更丰韵些,可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如玉吗!
颜夫人也留心打量了一下邵寂言,暗道:还真是个俊后生,安平县没一个后生及得上,跟我闺女真是太登对了!这么一想,眼角不自觉带出了几分笑意。她这一笑,更似足了如玉,让邵寂言愈发觉得亲切。
颜老爷从旁引荐:“这是内子,李氏;这位是咱们安平新任知县,邵大人。”
邵寂言被这声音拉回了神,自觉失礼,连忙起身行礼道:“有劳颜夫人亲自倒茶,晚辈实不敢当,颜夫人快请坐吧。”
颜夫人正愁怎么能留在这厅上细细打量打量这位才俊,听邵寂言这么一让,便毫不客气地行了个礼坐下了。
颜老爷在一旁给她使眼色:还真坐啊你,快下去!
颜夫人也瞥了颜老爷一眼:我相看相看怎了?人家叫我坐的。
颜老爷无奈,怕被知县大人看出来,也不好再去暗示。只是两人这细小的眼神交流,到底还是被眼尖的邵寂言捕捉到了,他心思一转,忽地欢喜起来,只道明白了其中的用意,心道:这颜老爷刚刚定是在做戏试探他呢,而这颜夫人的反应才是真的,做丈母娘的忍不住来相看女婿了。邵寂言这么一想,便下意识地又直了直身子,展了一个自认为最优雅谦逊的笑容。
颜夫人看了很合意,忍不住问道:“大人今年多大了?”
颜老爷瞪她:你干什么呢?!瞎问什么啊!
颜夫人故意不理他,满脸堆笑地望着邵寂言。
邵寂言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忙道:“晚辈乙亥年生人,今年二十有五。”
大三岁,非常合适啊!颜夫人眼睛眯得更弯了,又道:“二十五了啊,听说大人一人赴任来的,想是还没有夫人吧。”
“喀!”颜老爷忍不住清了下嗓,对颜夫人道,“妇道人家莫要多嘴!”他随又对邵寂言道:“内子无礼,大人莫怪。”
邵寂言这会儿已经从颜夫人的眼中看出了丈母娘相女婿的光彩,心道:此时不提更待何时,晚了不但岳父大人见怪,只怕连岳母大人也要不悦了。如此一想,他便恭敬地回道:“不瞒颜夫人,晚辈确实尚未娶亲,不过已经有中意之人了。”
颜夫人听了前半句才要开心,这后半句又把她打到了谷底,心里好一声长叹:这么俊的小伙子……可惜了啊……
她正暗自唏嘘,邵寂言又话音一转,道:“晚辈此次就是为了提亲而来,请二老将如玉许配给我。”
屋内忽然就沉寂了下来,颜夫人和颜老爷看着深拜在前的邵寂言愣了半天,再转过头来互相看了看,从对方惊诧莫名的神情中确定自己没有听错,最后一起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程志远。
程志远这会儿也是呆若木鸡,摊手耸肩,一副无辜迷茫的神情。
三人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提亲惊住了,半晌,方是颜老爷先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迷茫地道:“大人……大人刚刚是说……想迎娶小女?”
邵寂言把这话说出口,心里紧张得不行,也不管三人是个什么神情反应,站起来深深地行了个礼,道:“正是,晚辈知道忽然提起此事或是有些唐突了,但是晚辈与如玉当真是情投意合,还望二老成全。”
情投意合?
“大人说和小女情投意合?”颜老爷惊道,“是说小女如玉?”
邵寂言道:“正是令爱颜如玉。”
颜老爷左看看夫人,右看看外甥,那两人的神情却是比他还要吃惊。颜老爷回望向邵寂言,奇道:“大人可是与草民玩笑呢?大人初来本县,而小女自幼生长于此,从未离开草民身旁,如何能与大人相识,又哪儿来的什么情投意合?”
见了三人震惊的面孔,又听了颜老爷这番话,邵寂言方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原来如玉竟果真没与家人讲。也是,二人从相识到相爱是有太多让她一个姑娘家难以启齿的话。也罢,她不好意思说,让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邵寂言道:“晚辈与如玉是去年于京城相识,算来已有十个月了。”
颜老爷怔了一下,随即叹道:“若如此,那大人定是认错人了。草民才说了,小女自幼未离开安平县半步,绝不可能与大人在京城相识。况且小女两年前不慎碰了头,躺在床上两年有余,更不可能与大人有这缘分了。”
邵寂言道:“正因为如玉昏迷了两年,才能与晚辈有了这段缘分。不瞒二老,晚辈是与如玉的魂魄相识并结了情缘,一直苦于不得结为夫妻。几个月前,得遇高人指点,方知如玉并非亡魂,而是肉身遇险昏迷,只要魂魄归位便可还阳。此次晚辈来安平任职,便是追随她而来的。得天庇佑,两日前,晚辈从程捕头处得知了如玉的身家所在,这才急匆匆地赶了来。只是之前误以为如玉已将我二人之事告知二老,唐突之处,还望二老莫要怪罪。”
厅上三人面面相觑,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更糊涂了,一个震惊连着一个震惊,跟做梦似的。
邵寂言见状,便将自己与如玉之间的故事细细讲来。这其中有好多是不能说的,他只大体说了个闲书上讲的那些离奇故事,又添了些能讲的他与如玉的真实细节。
待他说完又是好一阵的沉默,其余三人才仿似回过味儿来,一个个均是震惊不已,只觉这事儿实在是透着悬乎,可看知县大人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却也不似个疯子。难道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奇事让他们遇上了?
颜氏夫妇吃惊发怔之际,邵寂言忽地跪在了他二人面前,不待二人反应,便开口道:“晚辈姓邵,名寂言,泽州武城人士,乙亥年生,今年二十有五,自幼丧父,十六岁时祖母和母亲相继病故,至此,世上便再无至亲。晚辈幼年开始读书,十六岁中秀才,二十一岁参加省试,中举人,二十四岁考秋闱,会试头名入殿试,得圣上钦点为探花,入仕初蒙皇恩入翰林院,后因擅离职守且逾期未归获罪,幸得友人相助官降八品往安平任知县。若关于晚辈的出身经历,二老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晚辈定无隐瞒。”
颜老爷这会儿全没了主意,见他一直跪在地上,急忙道:“大人有话起来说吧……”
邵寂言并未起身,反而叩首在地,道:“晚辈知如玉定是二老的掌上明珠,若二老不弃将如玉许配给晚辈,晚辈定会待她如珠如宝,绝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晚辈父母双亡,此后二老就是晚辈的父母,晚辈定像孝敬亲生父母一般侍奉二老,若有半分怠慢,便叫天地不容。”
颜老爷连忙起身上前扶他起来。
邵寂言道:“您可是同意了?”
颜老爷道:“不论如何,你先起来说话。”
一旁的颜夫人早被邵寂言讲的这段故事感动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立时拉了邵寂言叫几声“好女婿”,见自家相公竟然还不松口应下这门亲事,忍不住唤道:“老爷……”
颜老爷道:“你们都别急,若这事情果然如你所言,那可当真是天赐的缘分了,我也不是那迂腐顽固之人,自然乐见美事。”他说着转对颜夫人道,“去把如玉唤出来。”
“唉。”颜夫人抹了把眼泪,急忙进屋去了。待匆匆赶到如玉的闺房,见她正坐在窗前绣花儿,便含着泪地喜道:“快别弄了,还不紧着随我出去,你的知县老爷来了啊!”
啊?我的……知县老爷?
如玉愣在那儿不明所以,见母亲满面欢喜的模样,忽地脸上一红,心道莫不是给她安排相亲呢?
颜夫人见如玉红了脸,只当是她闻听心上人来了而生的羞涩,也不多说,拉着她便走。
如玉慌乱地跟在后面,心道:怎么这么着急,她还没打扮换衣裳啊!
如玉被颜夫人拉到前厅,见除了父亲和表哥,还有个陌生男子,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急忙低了头。一时间,众人的目光落在如玉身上,邵寂言更是恨不得马上把她拉进怀里,只是碍于岳父岳母都在,不好造次。
颜夫人把如玉拉到邵寂言面前,柔声道:“如玉,快看谁来了?”
如玉红着脸俯了一俯,略显扭捏地道:“民女见过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
邵寂言愣住了……如玉叫他“老爷”?
周围的三个人也都呆住了,感人肺腑的重逢场面……大概不该是这样的吧……
如玉垂着头,半晌未得回应,心里突突地跳了起来,心道:完了,我可是叫错了吧,难道不该直呼“知县”二字?便又慌忙改口道:“民女见过县太爷。”
县太爷……太爷……太爷……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扭头去看邵寂言,这就是所谓的情投意合?
邵寂言根本不理旁人的质疑神情,只瞪了眼,望着如玉道:“如玉,是我,我是寂言啊!”
如玉吓了一跳,抬头望了一眼邵寂言,又无措地转望亲人:怎么回事儿?
邵寂言急道:“你看着我,你别那副神情好吗?你不记得我了?”
颜老爷看着闺女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便道:“大人可是认错人了吧。”
邵寂言忙道:“不是,我没认错人,她就是如玉,就是我认得的如玉!她是消瘦了许多,但我不会认错的!她……她大概是才还阳不久记忆不清……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当日她也曾忘了身家姓氏,不过没关系,如今我来了,她能想起来的!您信我,我没说谎!”
如玉被吓住了,她完全搞不懂众人在说什么,只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想是刚刚自己说错了话,惹县太爷生气了?她怯生生地退了两步,再不敢开口。
邵寂言望着如玉,转对颜老爷恳切地求道:“伯父,我能和如玉单独待一会儿吗?”
颜老爷皱了眉才要拒绝,颜夫人却立时答话道:“好。”
颜老爷不悦要说话,却被颜夫人拉住,又对邵寂言和如玉道:“你们俩慢慢说吧,我们就在后面,有什么事儿就叫我们。”说完便用力扯了颜老爷离开,又给傻在一旁的程志远使了眼色,程志远懵懵地回了神,看了看邵寂言和如玉,跟着离开了。
如玉目送着家人离开,心里急道:别走啊,别把我一个人留下,你们没看到吗?县太爷好像是生气了啊!
初时的震惊过后,邵寂言渐渐冷静了下来,难受委屈仍是有的,只是这会儿眼见着如玉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的温暖与满足慢慢涌了上来。
他没想过她会失去那段记忆,但与二人曾经的人妖殊途相比,这会儿的情况却是好太多了。至少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他们如今重聚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他相信她对他的感情不会说忘就忘,只是不小心被她放忘了地方,只要他耐心地引导,她就会找到放回脑子里。
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地看看她。
如玉紧张地低着头,偶尔抬眸偷偷地瞥他。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口怎么跳得这么厉害,她以前也被母亲拉着相过两次亲,虽也紧张,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她想大概是因为他是县太爷,又或者因为他刚刚说了奇怪的话,还可能是因为他现在看自己的眼神烧得她脸上一阵阵发烫。
这是相亲吧?是吧……如玉不太肯定了,双手没意识地卷着衣角。
邵寂言见了她这熟悉的小动作,窝心地弯了弯嘴角,凝着她柔声道:“你瘦了……”
如玉抬眸看着他,不假思考地回道:“是,我之前碰了头,一直躺在床上有两年了,所以消瘦了些。”她说完才觉得有些不对,“咦”了一声,瞪大眼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子?”
邵寂言没答,望着如玉微笑,眸中的柔情让如玉的心跳得厉害。她红着脸,复又垂了眸子,低头想了一会儿,似是了悟了似的小声问道:“是我表哥告诉你的吧?”
邵寂言道:“有些是他告诉我的,有些不是,还有些我比他知道得清楚。”
“哦。”如玉羞涩地应了一声。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比他清楚吗?”邵寂言道。
如玉抬眸,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很听话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比他清楚啊?”
邵寂言望着如玉,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想像刚才一样将他二人的故事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引导着她忆起过往。可当她一副天真的神情向自己发问的时候,他却说不出口了,只觉心里堵得难受。他可以对着颜氏夫妇,对着程志远,对着任何一个人平心静气地讲述他们的往事,独独面对她却说不出来。
他要怎么跟她说两人初遇时的尴尬?怎么说他们相处时的趣话与温情?怎么说她曾为自己做过的那些傻事?怎么说他曾无情地伤过她的心?怎么说他痛定思痛,今生再不愿放开她的手?
无数个相守的夜晚,以及夜半无人之时在他们之间慢慢滋长的情感,他要怎么跟她说?那样百转千回的柔情,怎是一张嘴能说得清的?
一时间,心酸、委屈、不甘齐齐而来,邵寂言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情感,声音微颤地低声道:“你当真不记得了?”
他没在生气,他好像在伤心。如玉迷茫地望着邵寂言,有些自责,有些心疼,却又不知这感觉因何而生。她心想不论如何,大抵是她做错了什么,便很诚恳地回道:“对不起……”
邵寂言心口一酸,道:“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想你记得我。”
如玉怔了一下,望着邵寂言的脸,疑问道:“我以前认识你吗?”见邵寂言不说话一副伤心的模样,她又急忙道,“对不起啊,我碰了头,可能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你跟我说说咱们何时认识的,我许就想起来了。”
邵寂言嘴唇翕动两下,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玉自责地安慰道:“你别着急,我用力想,肯定能想起来的……要不,你提醒我一下呗……”她说着缩了缩脖子,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小下……”
邵寂言凝着她,终于开了口,应道:“好,我提醒你一小下……”语毕,不待如玉展了笑容,忽地吻了上去。
如玉被邵寂言用力地搂在怀里吻住樱唇,瞬时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上当了啊!坏人!他是坏人!采花大盗登门了!如玉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开了,瞪大了眼睛呜呜地挣扎。怎耐她越是挣扎,邵寂言就越是用力地将她禁锢住,好似她一挣脱就会彻底跑掉,彻底忘了他似的。
如玉被按得紧紧地贴在邵寂言身上,脑子里渐渐有些恍惚……她挣扎的动作越来越轻,瞪大了的眼睛也慢慢眯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远方跑了过来,越来越近……心里有个声音似是在呻吟……又好像是在柔柔低唤谁的名字……寂……
“浑蛋!放手!”忽地一声断喝,将如玉一下子惊醒。邵寂言也若遭雷击一般瞬间恢复了理智。如玉慌忙抹着嘴后退,像受惊的猫儿一般贴到了墙上。
颜氏夫妇和程志远不知何时听了厅中动静赶了过来,那声音正是颜老爷乍见女儿被人无礼轻薄后的怒喝。
三人神情各不相同,若说颜夫人和程志远脸上还挂着震惊或是其他的情绪,那么颜老爷脸上却是除了愤怒,再没其他的了。
邵寂言已然恢复了理智,慌忙无措地上前解释:“伯父……我……”
“别叫我伯父!”颜老爷怒斥道,“方才是我们昏了头,才信你那一派胡言,没想却是引狼入室来羞辱自家女儿!志远!送客!”
邵寂言急道:“不是,伯父,我刚刚是一时失控……我没有半分侮辱如玉的心思,我是,我是太着急了……”
颜老爷怒道:“别以为你是朝廷命官,我就不敢叫人打你!我这会儿客客气气地送客,是给彼此留了情面!你是咱们安平的父母官,但在我颜府,却容不得你放肆!”
邵寂言仍是急着要辩驳,一旁的程志远了解颜老爷的脾气,看姨夫真动了怒,只怕闹下去不好收拾,连忙拦了邵寂言将他往外拖,一直把他拖出了大门。
邵寂言一边挣扎一边急道:“志远,我真没存心侮辱如玉,我是一时情绪失控,我没有编故事骗你们,她只是暂时把我忘了。你信我,我没骗人,我是真的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们真的是两情相悦!”
程志远看到刚刚那一幕其实也很恼怒,可这会儿看着邵寂言又急又慌的模样,又觉得他很可怜,蹙眉道:“我看,您还是先回去吧。”
邵寂言央求道:“不行,我若这会儿回去,就当真是说不清了。你帮我进去说说,我知道我刚刚莽撞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程志远道:“我姨夫的脾气我知道,他平时和气得很,一旦动了怒,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别说你,这会儿连我进去也得遭骂,怨我把你带了来。”
邵寂言心中又慌又寒,这可怎么办啊,如玉已然不记得他了,这会儿又把岳父大人惹恼了,真真是雪上加霜。如此今后怎能有机会再见如玉,若两人不能见面,如玉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记起他了!
程志远见邵寂言执意不走,便道:“今天这事儿实在是太突然,要我说,倘若你说得果真没错,如玉未必把你忘了干净,一切都不急在一时。可你若赖着不走,当真叫我姨夫烦了你,可不更糟了?”
他这么一说,邵寂言倒是害怕了,心道:万一真被岳父大人厌弃了,他日如玉就算恢复了记忆,他二人的婚事怕也难办,如此一想只好忐忑地离去。
院内,前厅。
如玉缩着脖子紧贴墙根儿站着,满面羞臊地看着爹爹。
颜老爷气恼未消,睨着她喝道:“进屋去!”
如玉吓得一哆嗦,提了裙摆小耗子似的顺着墙边哧溜跑了进去,边跑心里还边委屈:干什么吼我,是他亲我来着,又不是我要他亲的……
颜夫人这会儿也没了刚刚的主意,想要去安慰女儿,却又慑于相公的威吓,只是不安地看着他。
颜老爷望着颜夫人,忽地神色一换,不放心地叹道:“你倒是跟进去看看啊!”
颜夫人一怔,瞪了颜老爷一眼,赶紧跟了进去。
是夜,如玉躺在床上望着床幔发呆。
白日里,母亲把邵寂言说的故事跟她讲了一遍,她才算明白他当时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不是相亲,原来他俩早就相好了。
可是自己怎么不记得了?如玉愣神想了好久,每每像是忆起了什么,可再细想下去却又什么都想不到了,脑子里只不停地绕着白日里被他强吻的光景。她抿了抿被他亲过的嘴唇,翻了个身蜷成一团儿,偷偷地想:他说的要是真的就好了……
如玉连日来心事重重,回忆的时候长了,脑子又不舒服。可巧县城里的薄云楼请了个大戏班子唱戏,程志远便说要带她去看戏散心,颜氏夫妇欣然准了。午饭过后,歇了晌觉,程志远便带着如玉进了城。
下午,颜老爷在小院儿里侍弄花草,见颜夫人从廊子里若无其事地走过,沉吟道:“刚干什么去了?”
颜夫人站住,有些做贼心虚地道:“要你管我?”
颜老爷直了腰,蹙眉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可是又让他进后院儿了?可是去告诉他如玉进城了?”
颜夫人被拆穿,索性理直气壮地承认道:“就是去了,你能把我怎样!人家这几日天天来,你摆着张臭脸不见,总不能老让人家在外面站着吧?”
颜老爷气道:“你怎么敢告诉那个混账小子!头回在咱们家中无人看见,若他这回闹到街上去,如玉还要不要脸面了?”
颜夫人道:“他哪儿能那么没有分寸,志远不也在吗,能出什么事儿?再有,什么混账小子混账小子的,咱姑爷好歹也是知县大人,这话若让人听见,还不得失了他的身份啊!”
颜老爷瞪眼道:“你别一口一个‘咱姑爷’,谁是咱姑爷?那不讲礼数的登徒子,我可没认他!”
颜夫人呛声道:“你不认我认!不是咱姑爷,是我姑爷还不成吗?我姑爷哪点儿不好了?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最难得的是,对咱们如玉一往情深!什么登徒子,他那不也解释了吗,是一时冲动。两人本来感情好好的,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换谁都得急。”
颜老爷道:“你还真信了他说的话了?”
颜夫人道:“怎么不能信,我听着就觉得真得很。他头先没见过咱们如玉,可她的模样、性情,他说得都是真真儿的。他若不是真的与咱们如玉有那段经历,怎能说出这些?再有,他编这个故事骗咱们作甚?咱们家在安平县算个大户,出了安平又算得上什么,人家是在京城做过官的,还在乎咱家这些产业不成?何必使这诡计来骗!”
颜老爷道:“你懂什么,我不是疑他有什么旁的歪心,他说的那故事虽是离奇,倒也能自圆其说,未必全是编纂。只是我听着有些不对,越听越像书中的故事了,有些地方我这两日回忆着竟是在什么书上读过似的,可见他未必全说了实情。如今如玉一点儿事儿记不得,他自是说什么是什么,万一有什么对不住如玉的地方他也不提,怎能让他这般糊弄过去!”
颜夫人道:“书中写了便是有人遇过这事儿,经历相似的大有人在。再者说,小姑娘小伙子谈情说爱的话,人家难道一句句学给咱们听不成?自是有些不好意思说的地方。”
颜老爷道:“罢罢,反正你只看他有个好皮相便被哄住了。总之,这种没名没分便轻薄良家女子之徒,人品未必可靠,或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孟浪之辈!”
颜夫人闻言忽地笑了,哼了一声,不屑地打趣道:“是了,我只是个重皮相的,若不是这样,当日怎能便宜了你这白面书生?还说人家没名没分的怎么样,你自己当初就是个老实的了?”
提及旧事,颜老爷老脸一红,心虚地道:“那怎么一样,你怎能把我和那种混账小子相比!”
颜夫人笑道:“是,是,不能比,许你轻薄我爹的闺女,不许人家轻薄你的闺女。”说完瞪了颜老爷一眼,趾高气扬地走了。
颜老爷讪讪跟了上去:“我怎么轻薄你了……当初是你同意的……是你先看上我的,你别耍赖……”
县城,薄云楼。
台上戏子们的扮相红红绿绿,一招一式伴着锣鼓点儿打得精彩,楼上楼下人头攒动,男女老少一个个看得聚精会神,叫好声络绎不绝。
程志远和如玉来得早,程志远又是县衙捕头,有些人脉,让老板给他们留了两个前排的座位,挨着台子。如玉坐得近,台上青衣抖水袖都能飘到她眼前。
程志远扭头看她,笑道:“坐那么近,你上去唱得了。”
如玉没应,好像没听见似的,手里捏着咬了一半的酥皮点心,微微歪头仰脖,不错眼珠地盯着台上。程志远见她入迷的模样,不禁笑了笑,招手让小二再上两盘点心。
“是邵寂言吧……”如玉忽然开了口,声音似问似答有些缥缈,两眼仍直勾勾地盯着台上。
堂中吵闹,程志远没听清,凑到她跟前问:“你说什么?”
如玉怔了一会儿方转回头,望着程志远眨了眨眼,问道:“县太爷……是叫邵寂言吗?”
程志远一愣,点了点头,小心地问道:“你想起来了?”
如玉垂眸摇了摇头,随即露了个笑脸,憨憨地道:“没有,我听我娘说的。”
程志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想不起来,慢慢想,别着急。看戏吧。”
如玉笑着点头,把手中剩了的半块儿点心塞进了嘴里,转回头继续看戏,跟着大伙儿一块儿鼓掌叫好。
她并不知道台上演的什么,也不知自己为什么鼓掌,她说谎了。她娘跟她说了好多,却没说过县太爷的名字。这名字其实是她夜里做梦时梦到的,白天一醒她又不记得了。刚刚她看戏看得痴了,不知怎的这名字就蹦进了脑子里。她知道县太爷姓邵,便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
门口,邵寂言穿过人群望着如玉和程志远,心里这个气。
他这几日天天往如玉家跑,偏生岳父大人打定了主意不见他,也根本不给他见如玉的机会,还是丈母娘疼他,不但耐心听他说话,还给他说如玉的近况。刚刚他只听说程志远带着如玉进城看戏了,半点儿不敢耽搁地回了县城。甫一进楼,一眼便见了他二人,只见程志远扭头望着如玉傻笑,随后竟又凑到她脸跟前说悄悄话。
什么和气的大舅哥!什么得力的好下属!什么仗义的好兄弟!根本就是居心叵测,挖他墙脚来了!
邵寂言黑着脸挤过人群,找了个空地儿坐下,死死地盯着二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每每见着两人说笑,他便恨不得冲过去挤在两人之间,只是拼命攥了拳头克制着,待整场戏快要唱完,衣摆已经被他攥得褶皱不堪了。
眼看着戏要收场,邵寂言坐不住了,想着寻个法子把程志远支开,拉如玉单独说话。他蹙眉想了想,计上心头,起身离开。
戏散,观众们熙熙攘攘地离场,程志远和如玉坐在原处,想等着人都散了他们再走。忽地,人群中有人高喊:“有贼!抓贼!抓贼啊!”
这一嗓子,人群一下炸了锅。程志远腾地站了起来,嘱咐如玉道:“你在这儿乖乖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便追了出去。他挤出人群,冲出酒楼,眼见着有个人在远处一边回头望他,一边狂奔着往北方跑去。他无暇多想,急忙追了上去。
如玉听程志远的话乖乖坐在椅子上等着,忽听有人在身侧唤她。她转身望去,可不正是那个他吗?
如玉心口猛地一跳,满面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也不知该怎么办了。邵寂言却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上前拉了她便走。
如玉吓得缩着手,他要带她去哪儿啊?怎么办啊?要不要甩开他赶紧跑掉?还是该喊表哥过来打他一顿?如玉心里扑扑跳得厉害,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地跟着他走。
出了酒楼,穿过大街,拐进窄巷,邵寂言把如玉按在了墙上。
如玉紧紧地贴在墙上,望着邵寂言的双眸中满是惊恐,想起前几天的事儿,不安地把嘴唇抿了起来。
邵寂言见状,又气又委屈地道:“干什么怕我?”
如玉不答,忽地下了决心似的把眼睛一闭,邵寂言还没反应过来,小腿骨上迎面便被用力踢了一下,疼得他大叫一声弯了腰。
如玉又慌又怕,用力推了邵寂言一把,匆忙跑了。
邵寂言不防,被如玉推了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小腿疼得厉害。他从没想过那个又乖又听话、只会对他笑对他害羞的如玉会有一天这么狠心地踢他。难受与委屈无形中把肉体上的疼痛放大了无数倍,只觉那疼痛顺着小腿一直延到心坎儿里去,疼得他想哭。
邵寂言垂头丧气地瘫坐在地上揉着小腿,狼狈至极。坐了一会儿,他无奈地一瘸一拐站了起来,待往前蹭了两步,一抬头,却见巷口露出个小脑袋正往这边张望,见他看过去,又哧溜缩了回去。
邵寂言心下一喜,想要紧追过去,怎耐腿上生疼,他想了想索性身子一歪,又跌在了地上,哎哟哟地直喊疼。
果然,巷口的小脑袋又冒了出来,大眼睛眨啊眨的不安地望着他。
邵寂言故意低下头,可怜兮兮地揉着小腿。
如玉露出了半个身子,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邵寂言抬眼看她,撇着嘴委屈地道,“疼得很,骨头好像是折了。”
如玉被吓住了,戚戚欲哭:“我不是有意的。”她一边说一边走了出来,也很委屈地道:“谁让你不规矩来着……”
邵寂言没说话,只作势低头揉腿。如玉带着戒备地蹭到他身前蹲了下来,一脸歉意地道:“要不我给你叫大夫去吧,要真折了就麻烦了。”
邵寂言丧气地道:“折就折吧,反正你都不记得我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如玉脸上一红,抿着嘴,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邵寂言气道:“你会认错自己的心上人吗?”
如玉脸上更红了几分,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抱着腿蹲在一旁,相对无言待了好一会儿。邵寂言轻声一叹打破沉默,柔声道:“我知道我上次吓着你了,对不起。”
如玉把脸埋在膝盖里没应声,默默地摇了摇头。
邵寂言道:“我想你该从你娘那儿听了咱们的事儿了。我知道你才醒过来,一时可能想不起来……没关系,咱们慢慢来,那些辛苦咱们都过来了,如今就更不怕了……我等着你……”
如玉仍是埋着脸,又默默地点了点头。
邵寂言松了口气,淡淡地笑了,伸手去握她的手。如玉像被烫了似的一缩,邵寂言握着不放。如玉微微抬头,满脸绯红,到底还是没有把手缩回去。
邵寂言不说话,只看着她笑。如玉羞涩地避着他的目光,极小声地问道:“你的腿疼不疼啊,我去给你找大夫……”
邵寂言柔声道:“不疼了,只要你理我,我就不疼了。”
如玉道:“那……我要走了……”
邵寂言拉着她不放,道:“别走,我想你,让我再看看你。”
如玉羞道:“不行……我该走了,表哥让我在酒楼里等他的,一会儿寻不见我,他该着急了。”
邵寂言道:“没事儿,他没这么快回来,咱们离酒楼不远,他若寻不到你,定要在大街上喊你的名字。”
如玉仍是不依,用力往回缩手,邵寂言恨不得把她拉进怀里,可又怕像上次一样吓着她,只道:“那你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见我,你说好了,我就放你走。”
如玉道:“我爹不让我见你……”
邵寂言道:“那你想见我吗?”
如玉红了脸,好小声地重复道:“我爹……不让我见你……”
邵寂言欢喜道:“这么说就是你想见我了?”
如玉摇头羞道:“不是,我才没这么说。”
邵寂言道:“我知道了……不过你听你爹的话,也得听你娘的话不是?你爹说不许你见我,可你娘已经把你许给我了,你要听哪个的?”
如玉瞪了眼睛道:“我娘什么时候说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邵寂言笑道:“我不骗你,你只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等着做新媳妇儿吧。”
如玉正羞臊,忽听街上有人高喊她的名字,她回过神,吓了一跳,可不正是表哥吗?她急忙抽手道:“表哥寻我呢,我要走了。”
邵寂言听她一口一个表哥,醋劲儿上来,愈发拉着她不撒手,气道:“你只怕你表哥着急,扔了我不管了?我的腿疼着呢!”
如玉急道:“刚刚还说不疼好了呢,这会儿又说疼了,你是县太爷,不许耍赖啊!”
邵寂言道:“耍赖就耍赖了,这会儿你走了,不定又何时才能见着。”
如玉扁嘴道:“那你想怎样啊……”
邵寂言嘻嘻笑道:“明儿我还去你家,你娘指定开后门请我在后院坐会儿,你也来呗。”
如玉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道:“不行不行,让我爹知道,他会生气的。”
邵寂言一想岳父大人那脾气,也是犯怵,只道:“那你只在后廊那儿露个面儿,让我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行了。”
如玉想了想,点头应了。邵寂言笑,拉了她的手到嘴边亲了一口才松开。如玉红着脸把手收到胸口,腮帮子一鼓,捂着手背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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