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看到爸爸的时候,安澜心里不是滋味。时光一晃而逝,父亲又老上了许多。其实他的岁数不大的,五十岁还没有到。可是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人也消瘦了许多,或许是被癌细胞吞噬了,耳垂都有些缩进去了,她几乎有些不敢认他。

肝癌,她一只觉得离得很遥远的词,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寄宿在父亲的身上。安澜突然难过起来,他毕竟养了她这么多年,可是她只因为两人之间没有血缘关系,狠心跑得远远的,连回来一趟都觉得多余。安澜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苍老的面孔,心里一阵酸涩。

父亲突然张开双眼,看到安澜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眼中带着浓浓的惊喜,随即就要坐起来。安澜忙上前扶了扶他,在他的背后多加了个垫子,“爸。”

“你怎么回来了?明天还要上课吧?”安父说着,似乎有些嗔怪,“都跟你姑姑说了不要告诉你,怎么又让你来了,我没有什么毛病,血压有些高罢了,吃点药就好了,明天就能出院了。”

“爸,你还是安心地在医院里好好养病吧,多住几天。”安澜替他捻好被子。

“哪儿成啊,这里的医生没有什么本事,就知道骗钱,非要让我住院,在这里一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安父口中带着嗔怪,“我明天就走。”

“爸,阿姨他们呢?”安澜岔开话题,疑惑地问。

安父也不说话,有些沉默:“应该在家里吧。”

安澜看了看他,“爸,我去家里给你拿些衣服,让你换换,好不好?”

“嗯……你刚回来,会不会太累?”安父心疼地看着她,脸上沟壑显得更深。

“不会,我坐飞机来的,不过两个小时,很快。”安澜回答。

“这样啊……澜澜,你回家去之后,去储存室,那里有一个你妈妈的相册,后面那里有个小罐子,里面有五千块钱,你把它拿来,还给你姑姑。这几天的医药费是你姑姑垫的,得还给人家。”

“爸……”安澜张了张嘴,慌忙转过身去,几乎有些哽咽,那五千块钱他居然存了这么久。

“还有多的,你都拿回去,你一个人在外面需要钱,爸爸用不着的。爸爸还能打散工,每天能拿四十块。”提起这个他似乎颇为自豪。

安澜应了几声,出门的时候,眼泪掉落了下来。安澜出了医院,招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那个她几年都未曾踏足的家。继母一家正在吃饭,围成一桌吃得很温馨。那个出嫁了的姐姐也在,还有她的丈夫,看到她回来都有些好奇。继母的儿子长高了很多,看到安澜回来不由地有些怪声怪气,“哎哟,这是谁啊?”

安澜淡淡地对大家打了个招呼,“我过来拿点东西。”

“安澜啊,你可真狠心,终于知道回来了。”继母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小云,叫姐姐。”

她跟安澜挺客气,“你爸爸呢,还好吧?”

安澜敛了笑,实话道,“不太好。”

她怪自己也责怪继母。继母自从来到这个家,父亲就待她如女王一般,她不去工作,每日里在家里打麻将,可是到了父亲生病的时候,她连照顾都不去。

她也不想看继母是什么脸色,“我去替爸爸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说着安澜进了父亲的小房间里,去衣柜里翻了几件衣服出来,衣服都很久了,看起来都是穿了好多年,她心里又是一阵发酸。想起父亲说的五千块钱,她又转身去了储存室,这个房间很小,一些没有用的东西都放在这儿,母亲照片后面是她小时候用过的一个陶瓷罐,小时候也喜欢存钱,不过没有储蓄罐,就用这个来代替。可是一找,居然一分钱也没有。这个时候继母探进头来,似乎有些不悦,“你在找什么?”

“我给我爸的钱,你拿走了?”安澜一脸冷然。

继母一点尴尬都没有,还带着些笑。这几年来她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虽然老了一些,可是脸上仍旧是浓妆艳抹,一如第一眼见到她那般美艳,那双放在门把上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指甲上涂着彩绘,她身上的这件衣服是名牌,需要千来块吧,还有她脖子上带着的玉饰也是价格不菲吧。

“你爸的钱可不就是我的钱?安澜,你也真是的。W市可是个经济发达的城市,听说你在最好的中学里教书,工资不少吧?我们隔壁的王婶说了,她一个亲戚在我们镇上教书,工资加上一些辅导费一年有个十几万,你那儿就更多了。你也真是小气,就只给了你爸爸这么点钱,你看我们辛辛苦苦地将你培养成一个这么优秀的……”

“呵呵,阿姨,看你这话说得,都不害臊么?”安澜冷笑了一声,抱着父亲的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不再是以前那个任由她们欺负的小女孩了,她再也不用为了一顿饭看她的脸色,对她唯唯诺诺。

她不是轻易发火的人,此时的心却是被烧灼得无比难受。在回医院的出租车里,安澜眼泪簌簌往下掉,心想,有些人活在世上真的是太苦了。她看了看手上顺手摸过来的房产证,觉得稍微安慰了一些,继母什么都不会放过,她怕他们万一知道父亲的病情,连房子也想卖掉。

到了医院,父亲还没有睡,身体似乎不大舒服,皱着眉头。

安澜去打了水,替他擦拭了身子,又替他换了内衣裤。安父有些不好意思,安澜笑道,“你是我父亲,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安澜拿着脏衣服去卫生间洗,安父在身后偷偷地流眼泪。

安澜本来想陪在这里的,安父不同意,让她去姑姑家睡。想了想刘冕在W市,应该不会碰到他,安澜便去了姑姑家。姑姑的家里,是有她一间房的,离去了这么多年,这间房仍旧保持原样不动,也打扫得很干净。她洗了澡,还没有睡下,姑姑就过来跟她谈话。

“安澜,你爸爸……”

“爸爸的病医生怎么说?”

“说是如果运气好还有三个月,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就只有一个月。”姑姑擦拭着的眼泪,“怎么这么快,突然,突然就……”

“能做手术么?”

“如果做手术的话最少需要三十万块。”姑姑叹了一口气,“姑姑偷偷地藏了几万块,可是剩下的呢?你爸爸这辈子能攒几个钱?你看你家里那个女人的花销,又迷上了六合彩,积蓄也算是败完了。”

“姑姑,我把房子卖了好不好?”说着安澜从手里拿出了房产证,“我把这个带来了。”

她工作了这么多年,积蓄并不多,工资有大半都花在了房贷上,想了想也似乎只能将这个主意打到房子上。

“你把房子卖了以后你爸爸住哪儿?这上面只有你爸的户口,去公证处也需要你爸爸一起去的,哪里有那么方便,再说爸会同意么?现在我们都瞒着你爸爸的病情,你这么做他肯定会知道的。”

“我准备把我爸爸带到我那儿,我那里有房子。”安澜说,“这样我方便照顾他,而且W市的医术比这里好一些。”

“安澜,你爸不愿离开这里的,就算离开了,有一天快不行了,也要回到家里。还有就算你卖了,你家里的阿姨、弟弟呢。”

“我爸跟她并没有扯结婚证。”

“没有结婚证也相处了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么赶出去?到时候你让大家怎么看你?你不在家没有关系,可是大家会怎么样看我?”

安澜抿着唇不说话,姑姑见她一脸恍惚又开口道:“这个暂时不谈,先看看医生怎么说,还不一定适合手术。我们尽量救,毕竟他还那么年轻。”

“嗯。”安澜点了点头,脑袋嗡嗡作响,父亲在她生命中一直都很重要,这跟是否有血缘关系无关。

“对了,刘冕跟你在一个城市,平日里有碰面么?”

“没有。”安澜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姑姑的话题转变得那么快。

“这孩子也真是,从小就爱跟着你跑。”姑姑叹了一口气,“安澜,什么时候碰上了,就劝劝他,该找个女朋友了,钱是赚不完的。”

“嗯。”安澜点了点头。

“你呢,也不小了,有了合适的就带回家看看。别再耽搁下去……你离得远,姑姑也没有办法,否则还能带着你去相亲。”

“呵呵……”安澜干笑,此时也实在是没有心思跟她谈这个。

“对了姑姑。”安澜将五千块递了上去,“这是我爸爸的医药费,我爸让我还给你。”

“你这是……”姑姑神色一变,推了回去,“才住两三天,花不了这么多。不过安澜,你爸爸打的都是进口药,一瓶三百多,日后的日子可能会有些难。”

“嗯。”安澜数了两千硬塞了上去,“姑姑你收着吧,我可能还要在这里住个一两天,如果你不收下我明天就走。”

“那好。”姑姑也倒是知道她的脾气,没有跟她推脱。

许是困极了,安澜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碰她的脸,有些恼怒地地用手挥了过去,却发现是一只有力的手。眼睛突然瞪大,看到刘冕就坐在她的床头,眼中是满满的笑意。很久没有见过他,他的皮肤有些黑,眼底下还有淡淡的青色,似是有些疲惫,他看到安澜恼怒的神情,也不尴尬,笑了笑,“怎么醒了?”

“刘冕,你干什么,你出去!”安澜瞪着他,满脸的恼意,又不敢高声尖叫,将姑姑引过来,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虽然她穿着保守的睡衣,却还是觉得很怪异。

“安澜,等会儿陪我去吃早餐好不好?”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态却又是那么志在必得的样子。

“出去!”

门突然被打开,姑姑站在门口,看到这里的场面,脸色微微一变,却不动声色,“阿冕,你怎么来这里了?安澜你也起床吧,我刚做好了早餐。”说着又道,“阿冕,你出去,安澜要换衣服。”

“好。”刘冕出门时仍旧带着笑,眼角处带着些张狂,看来这么多年来他也变了很多。

安澜见刘冕出去,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只觉得脑子疼得厉害,最不想发生的事终是发生了。

安澜想起刚才一刹那间姑姑的脸色,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姑姑是精明的人,她应该是看出了点什么吧。

安澜慢慢地穿好衣服,进入洗手间梳洗一番才出来。姑姑招呼她吃饭,一张桌子围着四个人,姑姑,姑父,刘冕还有她。安澜从头到尾连头都没有抬过,手轻轻地发颤,只管低头吃东西,可是感受得到有一束眼神在瞥着她。

吃完饭安澜马上说要去医院看爸爸。

姑姑点了点头,“你去吧,学校里请好假了吗?”

“嗯,我现在打电话过去请假。”安澜此时才发现从昨天上飞机就关了机,精神恍惚,到现在还没开机。打开手机,很快手机就拼命地震动了起来,无数条短信将信箱挤爆,全都是何远航的。还来不及查看,何远航的电话打进来了,安澜连忙接了起来。

“安澜?”何远航的声音有些疲惫,又似有些放松,“你什么时候到家的。”

“昨天晚上。”安澜回答得小心翼翼,脸上浮现了些歉意。

“你爸爸情况怎么样?”

“还好。”安澜也不知道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这两个字说得那么平稳。

“昨天怎么不开机,害我一夜没睡。”何远航这时才将火气发出来,语气生硬,粗粗地喘气,“至少你要跟我报个平安。”

“对不起,”安澜连忙道歉,“昨天事多,一时忘记了。”

“要不要我现在过去?”

“不用。我过两天就回去。”

“那你先忙,小心身体。”

“嗯。”安澜挂了电话,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提着包出门,就听到刘冕在说,“我去看舅舅也是应该的,我跟安澜一起去。”

“什么安澜安澜的,叫姐姐。”姑姑在身后叫了一句,语气中带了几分嗔怪又似乎是不悦。

刘冕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的眼眸一如既往地亮堂,看向安澜的时候越发璀璨了,“我送你去,我从朋友那儿借了车,马上就到。”

“呃……”安澜想拒绝,可是在姑姑的面前也不敢多说什么。两人出了房门,安澜快步走了几步,特地拉远了两人的距离。

刘冕快步地走了上去,抓住她的手臂,“为什么躲着我?”

“刘冕,你过分了。”安澜想着他早上以及此时的所作所为,不由生气,想掰开他的手,可是他握得死紧。

刘冕敛起了脸上的笑容,“你怕我?”

“刘冕,算我求你,不要这样。”安澜皱起眉头,放软了语气。

他比她小上两岁,看起来比她要成熟得多。今日他穿着一件及膝黑色风衣,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冷峻。如今的他不再如以前那般只知道一味地霸占强求,语气恶劣,几年磨砺让他懂了人情世故。

“我昨天一听到舅舅的事,就连夜赶回来,”

刘冕的手机响了,他将安澜放开,“下来吧,车子来了。”

安澜快步跟上,轻叹了一口气,不明白他这么多年的执着到底靠的是什么,她已经明明白白地跟他说得很清楚。

途中,安澜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刘冕,不管我们是否有血亲关系,在名义上我是你的亲姐姐,我的户口在你家。”

“户口算个屁,结婚之后自然还是在我家,不过换个了称谓。”他哼了一声。

她想,他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姑姑不会同意的。”

“只要我愿意,她会同意的。”刘冕说完,又笑了起来,眼角处张狂得很,似乎是隐忍得太久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可是,我不同意。”安澜也是笑,冷冽的嘲笑,“从前不会是你,以后也不会是你。”

“似乎也是……不过你眼光挺好的,换来换去都是可以配得上你的,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但是我不介意做第三个第四个,总之我比你年轻本,有精力跟着你慢慢磨。”

安澜沉默,不想再跟他说话,无论是什么话都会让他误会。

去了医院,安澜先去见了主治医生,化验报告单已经出来了,是肝硬化,肝功能已经不行了。安澜轻晃着身子,明明已经想过这样的结局,可知道结果的时候仍然无法接受,颤着声音道,“所以……?”

“听天由命。”

爸爸似乎早就醒了,对于每日劳累的他来说,这么躺着有些烦躁,不过精神看起来不错,看到安澜和刘冕又似乎开心了一些,“小冕,你也来了?”

“是啊,我正好这几日回来出差,听到舅舅住院了就过来看看。”

“爸,你吃了早餐没有?”安澜问道。

“没有什么胃口,澜澜,你替我办出院手续吧,我想回家,在这里躺着什么都不能做,没有劲。”

“爸爸,跟我去W市吧。”安澜恳求道,“在这里你没有人照顾。”

“不行。”安父摇头,“人生地不熟的,肯定很难受。”

父亲说得没有错,这里至少还有些邻居可以说说话。可是,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照顾,姑姑也不能天天陪在这里,“爸,你希望我天天请假陪你在这里,然后把工作都丢掉么?”

“我说了我没有病!”安父嚷了一句,生气地说:“你别管我。”

“我给你十分钟考虑。”安澜这个时候倒是拿出了平日里教育小孩子的架势,刘冕端着一碗馄饨过来。安澜道了声谢,接了过来对安父道,“来吃一点。”

安父本来因为安澜的要挟不想开口,却看到安澜瞪着他,不由地乖乖开了口。

一碗馄饨吃完,安澜问道:“爸,想好了没有。”

“嗯。”

“是你跟我走,还是我留下来?”

“……我跟你走。”

“好,我现在去办出院手续,我们晚上就回去。”安澜微笑起来,可是对未来却是浓浓的迷茫。

出院手续,机票,办得很顺利。

安父坐在飞机上并没有什么症状,到了W市,天色已经很暗。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服侍好父亲睡觉之后,安澜给何远航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何远航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开心,“我现在去找你。”

“别,现在迟了,我明天还需要上课,我空的时候去找你。”

“好,晚安。”

第二天一早,安澜醒来的时候发现父亲精神不是很好,起都起不来,似乎很难受,呼吸也不是很顺畅。安澜早餐也顾不得吃,就连忙送他去医院。

医院人不是很多,入住手续都很快。安澜将父亲安顿在病房出去交钱的时候,却碰到黎成渝,他的怀里搂着个年轻的女孩子,看到她有些意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安澜心情低落,也不开口,只是摇了摇头,从他旁边绕了过去。

“成渝,她是谁?”安澜听到那女孩声音柔柔娇娇的,如黄莺般婉转动听。

“我的未婚妻。”黎成渝回答得很快,说得很是流畅。

“啊?”

后面的话安澜不敢再听下去,紧紧地拽着病历走得很快,交了钱回来又在病房里陪了一会儿。父亲用药之后舒服多,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安澜出了医院,黎成渝的车就停在了她的旁边。黎成渝摇开车窗,微微地露出半个头,“上车。”

安澜并不理他。黎成渝的车就跟在她的身后慢慢地开,他说,“刚才那个是我的同事,受了伤。”

“不关我的事。”安澜回他,甚至还想说,请你不要说话。

“可是,我也要解释清楚,免得你误会。”

安澜紧紧地皱了眉头,“我们已经无关了,你跟她有了什么,我没什么意见。”

黎成渝狭长的眼眸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因为正好当时没有其他的人,所以就由我送她来,正不巧被你看到了。”

“黎成渝,够了。”安澜烦躁起来,轻斥了一声,轻声道:“再见。”

黎成渝开了车门走出来,脸色冷然,霸道地握住她的手,硬是将她拉到副驾驶上,重重地关上门,“要回学校么,我送你去,这里有些远。”

安澜轻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看他,“成渝,你以前不小孩子气的。”

黎成渝发动车子,快速地往前驶去,淡淡道:“我以前就说过,我们之间有代沟,你是老古董。”

“……”

“还有,你太天真,你以为你这样子对我,我就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安澜心中一涩,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何还要再追究,早已物是人非,还念着以前的事做什么呢?

安澜要求在学校附近稍远一点的地方下车,黎成渝似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直接将她送到学校门口,根本就不顾她眼中的恼怒。他看了一眼她的脚,“这双靴子太高了,走路不方便,上课穿着不会舒服的,以后换低一些。”

安澜想说些什么,终究觉得无论什么话都多余,她叹了一口气,转身便走。

安澜才走了几步,黎成渝从身后追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另外一只手拿着一瓶绿茶饮料。他将这两样东西塞到她的手里,“这里有一点点心,饿的时候可以垫垫肚子。”

“我……”容不得安澜拒绝,黎成渝已经转身离去。他还是如此,在某些事上坚持到底,若是她不从,他便以强势压着她。不过黎成渝给的点心也正是时候,因为安澜这几天需要利用中午这点时间备课,所以只能吃速食来填肚子。

下午安排完工作,安澜赶往医院里。还未进入病房,居然听到黎成渝的声音。她微微一怔,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推了房门进去,却发现真的是黎成渝。他正跟父亲谈话,很愉快的样子,笑容宴宴。再看父亲,脸上带着浓浓的满足。

安澜进了病房,父亲的床旁堆放了很多的礼物,水果,零食,保健品,摆了一地。在爸爸的面前,安澜是个乖巧的孩子,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不耐,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称呼的时候,特地加重了黎先生。

爸爸见到她,哈哈大笑起来,“澜澜,你交了男朋友居然也不告诉我?成渝都跟我说了,你就不必隐瞒了。”

一旁的黎成渝对着安澜笑起来,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表情,让她猜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刚才成渝还跟我说,你喜欢叫他黎先生。女孩子就是要找一个人疼,爸爸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以为你过得不好,原来有成渝照顾,呵呵。”

安澜几乎有些哭笑不得,有些话吐在舌尖,却说不出口,只是干巴巴地笑着,不知从何说起。

安父又道:“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能看到你幸福就最好了。”

“爸,你别这么说。”安澜忙打断他的话,坐在一旁,将手里的饭盒打开,“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安父推了推,摇了摇头。

“澜澜啊,我这是拖累你啊,你工作这么忙还要照看我。”他眼中有些泪花,“你让我回去好了。”

“爸……”安澜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口,父亲的病比她原本想的要重,若是断了药,他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黎成渝轻轻地拍了拍安父的肩膀,“伯父,我去请个人来照顾你,这样安澜也省点心。”

“不行,医院已经很贵了,再找个人来,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钱,安澜能有多少钱啊。”安父摇着头,一副惊慌的样子。黎成渝笑道:“伯父,钱你不用担心。以前安澜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替她投资,现在翻了好几倍,我将它们取出来吧。”

安澜担心父亲再嚷着出院,不由连着点头,咧着嘴干笑。黎成渝说得对,看护是肯定要找的,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安父对于投资什么的不懂,不过他听懂了以前的一笔小钱如今已经翻了倍,高兴地对黎成渝道,“成渝啊,我这女儿平日里半天都闷不出话,其实可聪明了,以前我去卖西瓜,都是她替我算账,从来不出错,她心算也厉害,以前我们村里的都称她为神童呢……”

“爸爸,你躺着好好休息。”安澜有些无语,这些事儿,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她爸爸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不过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黎成渝笑得特别温柔,看着安澜,若有所思,“是啊,安澜很聪明的。以前帮我打过牌,记牌,手气又好。”

父亲咧着嘴,“对对,不过啊,好孩子不能沾赌啊,我们村的一个男孩子,输了两百万,天天被追杀。”

“不会的,她就算要赌我也看着她。”黎成渝安抚着安父,笑容如同冬日的太阳,十分暖和。可是听在安澜的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样子,他说得越多,他们的牵扯就越多,到了最后连解释都不成。

安澜一直以为爸爸不了解她,原来他默默地将一切记在心里,他从来没有抛弃她,一直都念着她,希望她过得好。

看着父亲吃了点饭,在安父不住的劝说下,安澜跟着黎成渝从病房里离开。才出了病房门,安澜的脸色就变了。她瞪着他,“黎成渝,你什么意思?”

黎成渝顾左而言他,“你父亲很好,是个好人。”

“……”安澜对他的笑脸,连气都不知道怎么发。

“我知道你爸爸的病情,你别担心,还有我。”他的语气沉稳,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你送给我父亲东西,我很感谢你,你能告诉我……”

黎成渝看着她,口气重了一些,神色恼怒,冷笑道,“那些是我送给你父亲的,跟你没关系,你不必想着折现了还我。该帮的我还是会帮,以你经济状况,如果没人帮忙,就等于放弃了你父亲的生命。”

安澜想着措辞,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前面的话已经被堵死,没有再说的必要。

“我不是什么伟大的圣人,我只对我在乎的人好。我对你父亲好,是因为你,我们各取所需,你不需要为难。”

出了医院的门,安澜才发现天色已经全黑了,已经七点多了,她还没有吃过饭,有些饿。

黎成渝看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来,“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安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还是我请你吧,谢谢你来看我爸爸。”

黎成渝呵地笑了一声,“好。”

在饭店坐下之后,安澜跟黎成渝客气了一番之后,便低头吃东西,她是真的饿极了,即使面对的是他,胃口还是不错。

黎成渝看着她乖巧的样子,突然有些恍惚,他们相识很久了,在不安和猜疑中徘徊了三年,又在迷惘和失去中仿偟了四年,时过境迁,早已不复当初。

安澜也找不到话题,无处说起,并不开口,只顾着埋头吃东西,吃得很细致。直到服务员送上最后的甜点,黎成渝才开口:“安澜,你仍旧很介怀么?”他略带迟疑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我很忙,没有时间想以前的事儿,”安澜淡淡道,“而且我认为,这些都过去了。”

“我不这么认为。”黎成渝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尖锐,他似乎意识到了,停了停,语气降下来说:“当初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对不起。”安澜低着头轻声道。

“是我不该试探你,明知道你是死心眼没脑子,明知道那些话会惹怒你,我还是说了。我只是想要你嫉妒,想要你吃醋,我想过你很多种反应,没有想到你会选择最极端的方法。”

他对爱情的犹豫是去试探,可是她对于爱情的犹豫是直接逃避。

安澜的心骤然一缩,抬起头来,黎成渝的眼神清澈,静静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疲惫、期待。有的时候她真不喜欢这样的结局,太苍白太无力,却又是命中注定。如今她已经有了何远航,她不想再跟这个男人纠缠,这样对远航不公平。安澜笑了一下,“或许我们可以重新做朋友。”

黎成渝并未作声,看了她许久,“你总是那么天真,一直未变。”

“嗨,安老师啊。”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安澜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何适朝着她这儿走了过来,他似乎心情不错,神情愉悦,“安老师啊,你在这里吃饭啊?”

“嗯。”安澜点了点头,笑了一下,“你也来这儿?”

“是啊,我数学竞赛获奖,带我朋友过来吃饭。”说着指了指身后五六个男生,叽叽喳喳地看着这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不错啊。”安澜回他,“回头我奖励你,也不枉费我对你的辅导。”

何适将视线转到黎成渝的身上,哈哈地干笑了两声,“前男友也在啊?”

黎成渝看着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浅浅一笑,他道,“小孩子,你没有看到我在追求她么?”

“好马不吃回头草。”何适一副老成的样子,脸上笑容未减半分,“而且安老师已经有我叔叔了,你再插足的话就是破坏人家幸福的第三者。”

何适笑意中带了几分锐利,安澜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何适,你朋友都在那儿等着,你先去吃饭。”

“好。”何适对着安澜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安老师再见。”

“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安澜结了帐,黎成渝并没有阻止,他对她的性格已经十分了解。

送她到家门口,“医院的事,我会想办法,有什么事你都可以跟我商量。因为,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说完这句话,黎成渝驱车离开。

安澜抚了抚额,心想黎成渝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如意,最近碰到他,几乎每次都会生气。

安澜回到家,却发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何远航靠在沙发上,轻轻地阖上眼,听到脚步声轻声道,“回来了?”

“嗯。”安澜莫名地有些惊慌。还是有些心虚的。

“今天下班怎么这么迟?”何远航看着她,脸色带着几分不悦。

安澜走上前去,微微弯下身来,柔声道,“什么时候来的,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何远航轻轻一笑,揽过她的脖子,“有一本书上说,当一个女人突然对一个男人好的时候,便是她对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安澜身体一僵,何远航又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今天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么,我从一下班就开始打,找不到你的人,就到你家门口等,等了两个小时,然后才进来的,现在我真的好饿好饿。”

安澜拿出手机,上面有许多未接电话。

“对不起。“安澜半跪在沙发上,心微疼,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腰,“我给你做鸡蛋面好不好,多放点儿肉末?”

何远航揉了揉她的脑袋,“一下班就必须把手机调成有铃声的,每次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总是很绝望。快点给我做吃的,多放点肉末,多放点葱,还有虾皮。”

“是,何大少!”安澜拖长了声音,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厨房里做面给他吃,她其实也不是很爱下厨,此时却是心甘情愿,似乎这样子就能弥补一些什么。何远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厨房,站在她的旁边,带着一脸幸福的笑意,“好香。”

“你出去吧,免得沾了油。”

何远航转头看向她,她低垂着头,唇边带着安详的笑容。他对她算是一见钟情吧,她很干净,若冰山上的雪莲,只一眼,直接击中他的心脏。

“安澜,嫁给我好不好?”何远航不知不觉开了口,马上觉得后悔,什么都没准备,太仓促了。

看到安澜炒菜的动作顿了顿,何远航觉得既然已经开了口,便又道:“上次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这几天,你可有想过,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安澜低垂着眸子,头发挡住侧脸,她的神情更加地不真切起来。

“安澜,答应我好不好。”何远航轻轻地拥住她的腰,有几分哀求,“要不我再跪一次?”

“好。”安澜回答。

“虽然此时我没有鲜花……”何远航才说话却不由一顿,听到她答应,欣喜若狂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次,“安澜,你说什么?”

“我说好。”安澜仍旧低头做饭。

何远航紧紧地抱住她,唇重重地吻在她的脸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安澜,谢谢你!”

何远航生怕安澜反悔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带着的戒指套入她的中指上,大小正适合。安澜的脸上带着几分浅笑,下意识想地将戒指摘下来还给他,或者折现给他,突然醒悟了过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确实是太少收东西了,不过这个不一样。

何远航看到她的笑容,虽然未及他的狂喜,但是至少是心情愉悦的,笑意也逐渐盛开。他想她毕竟是喜欢他的,所以才答应得毫不犹豫。

面很快就煮好了,何远航似乎是很饿了,又或者是心情不错,胃口很好,将面连汤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安澜坐在他的对面,托着腮帮子看他,看着他此时眉飞色舞的神态,有些心虚,抿了抿唇,想着对他解释此时她这种复杂的情况,“远航?”

“嗯?”何远航喝完最后一口汤来,接过安澜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真好吃。”

“是这样子的……”安澜还没来得及说,何远航就在这个时候捧起她的脸,重重地吻了下去。

“唔……”安澜似要挣脱,何远航则紧紧地箍着她,不让她逃离。她总是拒绝他,拒绝了好多次,他总是仍让着她,如今她是他的未婚妻,他理直气壮了许多。

“远航……”安澜挣脱开来,低低地喃出他的名字,星眸点点,带着几分妩媚,“很迟了,你该回去了。”

何远航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眼中的欲望逐渐退去,他瞪着她,揉了揉她的脑袋,神色中还有几分委屈,“好吧,这次算了,下次我定不饶你。”

“嗯。”安澜点了点头,在何远航出门的时候,又叫住他。何远航转过身来,眼中带着几分喜悦,“什么?”

“明天你跟我去见见我爸爸。”

何远航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点了点头,又冲过来对着她的脸颊重重一吻,“好。”

安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洗了澡,等着脸上的温度慢慢退却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脖颈处还有一个红色的印记。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打量着自己手指头上的戒指,似觉得心中终于落下了一块石头,又觉得有些后悔,只觉得脑子矛盾重重,仿佛有一层看不透的雾挡在她的眼前,除了迷茫还是迷茫,当下连自己都分不出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天过得恍恍惚惚的,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日仍旧是忙碌的一天,才下班,就接到何远航打来的电话,“澜澜,我现在去订机票么?”

“呃,不是的,我爸在中医院。”安澜顿了顿,“你在哪儿?”

“你爸在中医院啊?我在你学校门口,可以下班了么?”

“好,我马上来。”

何远航见到她倒是什么都没有问,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装革履,头发也打理过了一丝不苟。见到安澜进来,偏头微微一笑,“安澜,我穿成这样如何?”

安澜轻笑了起来,瞬间脸上又有了几分忧愁,“远航,我爸爸他可能……”

“我会尽量让你爸爸喜欢的。”何远航眼睛望着前方,自信满满道。

“好。”安澜点了点头,似是对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他会喜欢你的。”

安澜在医院楼下碰到父亲,他今天精神不错,出来走走。安父一眼看到了安澜手上的戒指,苍老死气的面容闪过一丝欣慰,“澜澜,你答应成渝的求婚了啊?好啊好啊,你也终于有个托付了,我也就放心了。”

安澜一顿,何远航也是一顿,随即认认真真地叫了一句:“你好,伯父。”

“哎呀,这个小伙子长得也好,澜澜,他是你的同事么?”

安澜摇头,“不是的,他是我男朋友。”

安父看了一眼安澜,又看了一眼带着笑的何远航,用手扶住自己的额头,“澜澜,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你扶着我回去躺着吧。”

安澜“哦”了一声,何远航走上去,扶住安父,“伯父,我送你回房吧。”

安澜落在后头,脚步有些动弹不了。想起何远航刚才眼眸冰凉一片,狠厉地瞪着她,如芒在背,身后一片冰凉。

安澜走得有些慢,等她走近病房的时候就看到何远航在套近乎了,何远航的嘴巴是跟抹了蜜一般的,几句话就将安父哄得服服帖帖的了,病房里的病友似乎也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安澜的神情带了几分异样。

安澜轻咳了几声,觉得有些尴尬,自己下楼去买晚餐。回来的路上,黎成渝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笑盈盈的,“安澜,你在医院么,我迟会儿去看伯父。”

“不用了,谢谢。”

“伯父……”

“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我还带了我的未婚夫过来,恩,我今天收到了他的求婚戒指。我爸爸很喜欢他,他们现在聊得很高兴。”

“是么?”黎成渝的声音淡淡的。

“嗯。”

“是因为我么?”黎成渝的声音忽近忽远,“当年因为你表弟的刺激,你做了我的女朋友。如今因为我的刺激,你答应了他的求婚,你究竟是逼不得的。别那么快做决定,你自己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

安澜微怔,他再说什么她都听不到了。

安澜到病房的时候,爸爸跟何远航已经混得很熟了,两人有说有笑。可是当她站在门口的时候,何远航抬起头来看她,眼神仍旧冷得令她发寒。

安父仍旧是没有胃口吃饭,安澜喂他吃了一些,不过吃了一点点,他就已经摇摆着手,再也吃不下了。

安澜今天特地来得早了一点,就是想着去找个看护,可她还没有提,一个中年妇女已经出现在面前,模样看起来很干练又勤快,此时她拿着扫把将地板扫得干干净净,将热水瓶装满了热水。安澜还以为是邻床请得看护,这个妇女却走了过来,对着安澜和安父笑道:“安小姐,我是黎先生请来的,天色已经迟了,你们都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呃……”安澜明白了过来。何远航看了一眼这个中年妇女,又看了一眼安澜,唇角有些挂不住了,她看到他的手,紧紧地握拳,青筋暴起。

安澜默默跟何远航出来,坐在车里,两个人都没说话。安澜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何远航,他的视线直视前方,脸上布满了阴翳。

何远航阳光开朗,他会对她发脾气,可很少真正生气,也从未曾像此时这般如同低沉的乌云,带着浓浓的阴霾。

车子在安澜小区前缓缓停下,何远航静默了片刻才转过头来看她,眉宇之间有几分暗沉,“曾经你很爱他对么?”

“是。”安澜没有避讳,看着他的眼睛诚实回答。

“现在还爱么?”何远航将脸转过去,看着前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爸爸……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准备告诉我?”

他的眼中有些失望,“他什么时候来的?你是不是你爸爸的面前承认了他是你的男朋友?”

“远航!”安澜叫了他一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那是哪个样子?那个看护也是他请的吧?”何远航笑了笑,“他真的想的很周到。”

何远航看向另一个地方,“昨天你突然对我那么好,突然就答应了我的求婚,我看到你的反常很高兴,以为你突然对我……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

安澜静默不语,何远航转过头来,捏住她的下巴,眼睛直视着她,似笑非笑,怒气陡然增加了一分,“为什么都不说话?是因为我都猜对了么?每次你有困难,想到的第一个人都不会是我。你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东西,什么都要跟我讲一个公平,因为你的小心翼翼,我比你更加小心翼翼,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我昨天没有跟你求婚,是不是你也不会带我来见你爸爸,或者说你爸爸还是健康的,你也不会带我去见他……”

安澜并没有回答,若是她说了实话,何远航会更加暴躁。她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我和他只是在医院里无意间碰到……”

“你累了一天了,先回去好好休息。”何远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不想听她解释。她很会说谎的,而且理直气壮,凭他的能力,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听不出来,所以宁愿不要听。看着她仍旧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一点儿愧疚都没有,何远航更加生气。他一直以为她就是他的,所以才安心地跟她交往,就算他知道她爱他就那么一点点,就算知道她喜欢将自己藏在自己的壳中,他仍然坚信,他总是会感动她,她这一辈子都属于他。

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错了。

安澜下了车,跟何远航挥手告别,他没理她,亦没有看她,踩着油门决然而去。安澜反而觉得突然有什么释然了。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了。安澜慢慢地上了楼,又累又饿。她躺下来睡了,突然很想放纵一下,不备课,不批改作业。

还没有完全进入睡眠中,何适就给她打来电话。

“喂,何适?”何适很少给她打电话,安澜有些诧异。

“安老师啊,你真笨呐。”何适叹了口气。

“怎么了?”安澜的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既然隐瞒了为什么要摊牌啊。虽然昨天你们在一起我看到了,可是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去挑拨离间的。”何适唉了一声,懊恼地说着,“昨天应该跟你说清楚的,谁知道你那么笨居然会真的去摊牌啊。”

“何适,不是这样的。”安澜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可潜意识里确实认同了何适的说法。

“安老师,我对你还不理解么?如果能瞒你一定会瞒着的,都怪我昨天来错了地方,让你有了危机意识。现在好了,你们闹僵了,叔叔生气了,在楼下抽闷烟,回来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

安澜有了几分愧疚,走到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他一定很生气。”

“嗯,十分十分生气。”何适又加了一句,“安老师,你哄哄他吧。你知道我们家的,叔叔一直很争气,靠着自己走到这一步,压力很大,所以脾气也并不好。其实他挺孩子气的,不过唯有在你面前才表现得那么真实,不生气的时候是个调皮孩子,生气的时候就是个倔强孩子。”

“好,我给他打电话。”安澜被何适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挂了电话给何远航拨电话,可是他的手机关机。

她发短信,“对不起……”还没有打完,姑姑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安澜,你爸爸的情况还好吧?”

“嗯,今天多打了一瓶特效药,爸爸觉得舒服很多。”安澜说着,同时心里却也揪得慌,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你的继母已经赶往你那儿了,她没有你的电话,我把她的电话给你,晚上11点的飞机,到时候你联系她。”

“……”安澜心里一惊,“她怎么来了?”

“你爸爸的病,你们家邻居那儿都已经传遍了,她自然是知道的,还有她的儿子也过来了,你能应付么?”

安澜抚了抚额,这烦心的事儿够多了,现在又来一个。

继母和她的儿子小云很快就到了,继母对这处小房子由衷地羡慕,“这儿不错啊,地方虽然不大,可是凉快,空气又好。”说着又问安澜,“这里是你自己的房子?”

“嗯。”安澜点了点头,去倒了几杯水来,不想听继母的嘲讽。继母也渴了,一口气将她端来的水喝光,然后问道,“有吃的不,我们可饿坏了,小云刚吐了,估计也现在也饿了。”

小云点了点头,眼睛朝着四处瞟着,小云并像继母,长相还不赖,可那双眼睛让人总觉得是带着几分狡诈。

“要吃点儿什么?”安澜指着冰箱说:“冰箱里什么都有,你自己看看,我去给你们铺床。”

安澜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在客房里铺床,等她出来的时候,继母和小云两人都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他们俩似乎是在等着安澜给做吃的。安澜实在是睏得不行,淡淡道:“床弄好了,我先睡了明天还有课。”

安澜说完就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她是给足他们面子了,再多的,也给不起。小时候几乎天天给他们做吃的,如今本应该尽地主之谊,可这次她并不乐意。

安澜早上睡到六点,就起了床来给自己做饭。昨天晚上他们还是做了吃的,洗碗池里堆积了好多碗。打开冰箱,发现何远航不久前才填充起来的零食被吃了大半,安澜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要在这儿住上多久。

安澜早上的课在后两节,所以前两节便带着继母去了父亲那儿。父亲一大早就醒了,见到继母小云和安澜都来了,有些生气,“安澜还要上课的,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继母瞪了一眼安父,安父便不再说话,似乎很怕她。安澜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杯,笑道,“爸爸,这是我煮的面,还暖的,你吃点儿吧,别人做得菜毕竟没有自己做的好吃。”

继母就在床尾坐下,说着闲话,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嘲讽,“看你这个好女儿,可真是什么都会啊。一个人在这儿享福,有体面的工作,有漂亮的房子,连做个面都那么好吃。”

安澜静默不语,不跟她说话。安父却有些生气,脸色憋得通红,“你这个娘们过来干什么?会麻烦安澜的。”

“哎呦,死老头子,我们还不是见你快死了,过来看看你?”继母说起话来一点儿口德都不留,“小云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个几年也该讨媳妇了,家里这房子……”

安澜重重地将保温瓶往旁边的桌上一放,转身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如果你不是来探病的,你就回去吧,别在这儿惹人生气。”

继母的确是个美人,即使到了这把年纪,风韵犹存,脸上画着浓妆,头发高高地盘起,还蛮高贵的。安澜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看着就不安分的女人,怎么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老实巴交、无权无势的父亲的身边,还过了这么多年,其实按照她的手段傍其他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安澜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其实也是一只会咬人的兔子,若是惹了她,也不会再给好脸色看。旁边的小云见安澜的眼神威慑,倒是规矩了起来。继母道,“小云,你出去下,我跟你爸爸谈点东西。”

正好旁边的病友病者也不在,房中也就他们三人,继母说话很直接,“你就这么一个儿子,财产什么的都应该是他的。我们家的前面有块空地,挺值钱的,什么时候我去卖了?”

安父重重地咳嗽起来,满面通红,安澜一边替父亲顺着一边笑道,“阿姨,我爸还好好的,你说这种话做什么?”她看着继母,带着笑意,表情却是阴郁,“家里的房产证还是土地证都在我这儿,至于其他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你最清楚了。”

“你这儿?”继母似是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句。

“嗯,都在我这儿。”安澜笑了笑,“阿姨,我爸爸身体不大好,也受不起刺激,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吧。”安澜听到爸爸喘着粗气,紧张地拍了拍他的背,“我们可以出去谈的。”

出了门来,安澜板起脸来,“阿姨,请你不要在爸爸的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若是我爸爸真的去了,你便什么都不是了。从小你未对我有什么恩惠,日后我也不会给你什么恩惠的。”

继母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安澜又道:“虽然你并没有付出多少,可是我爸爸待你不薄,干了一辈子的苦活,替你养了一家子。”

“嘁,他把钱偷偷地拿给你姑姑转交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家里过得苦巴巴的,要不是老大每月给我汇点儿钱,我们可要饿死了!”

安澜怔住,随即说:“如果你还有良心你就照顾照顾我爸爸,或许也没有几天了。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别在这里给他找气受,否则我会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安澜心中难以平静,撂下几句话就回学校上课了。

下午过来的时候刘冕也在,继母似乎在跟他说了什么,安澜进来的时候就听到刘冕在说:“我姐是最好的,她心肠最好。”

安澜还在门口,听到这句话,心中暖了暖,正好对上刘冕的视线,“刘冕,你几时来了?”

“才来,前两天被一些事儿牵绊住了,今天有空过来看看,居然没有想到多了个人,觉得挺不自在的,呵呵。”刘冕从小便是这样,对于自己讨厌的人从来不会给好脸色看,这话说的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这个时候爸爸在睡觉,面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脸上的沟壑触目惊心,安澜有些担心,只觉得是继母把爸给气的。她找来看护仔细地问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幸好继母再没有说其他的,

安澜小坐了会儿,就把继母请回去了,病房太小,可蹲不下她这尊大佛。

回家后,看到小云在她的房间里打游戏,吃了一地的零食末末。安澜将他请出了屋去,默默收拾了房间,以后房间要上锁才是。

继母看不懂脸色,仍旧在这里住下,不过这几天她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让父亲生气的话来,每天都做了饭菜送去。父亲的病情越发严重了,特效药一针已经不够,加倍了还是没有多大的效果。他的肚子积水严重,疼痛得晚上睡不好觉。不过才五天,便觉得似乎过了几年,面容枯瘦,又显得苍老了许多。

安澜每天花更多的时间陪他,还是不行,他越来越枯竭了,她的心突然越来越空,越来越慌,似乎一些重要的东西从她的手中溜走。

安父每天嚷着要回去,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再住下去我受不了了,安澜你就带我回去吧。”

继母见到爸爸这么痛苦,这才有些慌了,“安澜,你带他回去吧,这万一死这儿了……”

“回去。”安澜果断地下了决心。请了假,安澜连夜带着父亲赶了回去,住进了家乡的医院。

似乎是因为回来了,父亲松了一口气。可安澜,从这一刻起,陷入了绝望,父亲已经被判了死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陪他。今日来看父亲的邻里乡亲很多,安澜看着父亲高兴,偷偷地从房间中出来,眼中充满泪意,抬起头来,黎成渝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你怎么会来?”

“我怕你支撑不住。”黎成渝的气息笼罩在她的周围,他从她的包里拿出纸巾细心地替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问道,“你爸爸怎么样?”

安澜低着头,摇了摇头。

“这么迟了,吃过饭没有,我带你去吃饭。”安澜还想反抗,黎成渝拖着她就往外走,“小心把自己给饿坏了。”

安澜饿极了,低头食不知味地吃了很多,似是觉得自己饱了,才从包里拿出五千块推了过去,“谢谢你请的看护和付的钱,还差三千,过几天再还你。”

黎成渝并没有接,轻笑了一声,“你用得到钱的地方还多的是,不必这么着急地还给我。”

“我不需要。”安澜摇了摇头。

“不需要么,若是不需要为什么不一次还了?你不必觉得接受了我什么恩惠,到时候再还点利息好了,跟谁借都不是个借呢?”黎成渝的唇抿得很紧,眼中带着些薄怒,客气而生疏。

反正都欠了那么多,不如多欠一些。

安澜回房间将手机充了电,给何远航打电话,打不通。于是给何适打了个电话,何适的语气还有些抱怨,“安老师,叔叔很生气哦,很生气的哦。”

“可是他都不接我电话,怎么办呢?”安澜有些着急。

“我爸在山沟沟里考察,不小心摔伤了脚。我奶奶逼着叔叔过去照顾了,过两天才会回来。他走那天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可是你关机……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信号不是很好,我试着联系他,联系上了,我让他找你。”

“……好。”

“安老师啊,你现在在家么,老师说你回家照顾爸爸了?”

“是啊。”

“他老人家还好吗?”

“嗯,暂时还不错。”

“那就好,早点回来哦。”

“好。”这个小子偶尔还挺招人疼的,安澜勉强挤出了些笑意,眼神黯然。

又过了两天,父亲毫无征兆地开始吐血,很快陷入了昏迷。医生说,极限已到了,还是送回家去。

安澜整个人呆呆的,仿佛突然得了失语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有些事来得太突然,让人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姑姑打电话找来继母,说马上送父亲回家。他们人赶过来,这里慌慌张张地将人送下去,路上父亲还是在挣扎。

安澜看着他,第一次这样接近死亡,眼泪簌簌地掉,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她救不了他。

回到家之后,父亲躺在床上挂着氧气瓶。安澜就守在一旁,不说话,双眼空洞无神,死一般沉寂,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安澜,何远航的电话。”电话递了过来,“他打了好几个了,接吧。”

安澜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了一般,拿起电话,低低地喂了一声,“远航。”

“澜澜,我很想你。”何远航的声音忽近忽远带着几分诱惑,从电话中幽幽地传来。

“远航,我爸……”

“也不知道小适是不是在骗我,说你在找我。算了,看在你给我打电话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他似乎有些恨恨道,“我明后天就回来了,我在山里找到了一些草药,听这儿的人说能治癌症,我带回去给伯父,帮我跟伯父问好,让他不用想我。”

她顿了顿,“好。”

何远航说话轻松了一些,“你知道吧,这里特别危险,我为了给你打电话,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刚才差点都掉下去了,我还真怕以后都见不到你了。”

“你要好好保重,要小心,我等你回来。”安澜挂了电话,终究是没有将父亲此时的情况告诉他,怕他担心。放下电话,看着父亲憔悴异常、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她想他快要走了。

又迟些的时候,安父醒了,似乎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安澜靠得近了才发现他在叫“兰慧兰慧”,很吃力,气都喘不过来,可是她听清楚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让她给你打电话。”

她问何适要了闻嫂的电话,何适很惊讶,却并没有多问。

安澜开门见山,“我爸爸临危,希望你跟他说几句话,不要让他失望。”

安澜就在安父的旁边打电话,安父的眼中似乎有了神采,整个人似在攒着一口气,安澜将电话放在安父的耳旁,她不知道她妈妈跟他说了什么,可是安父的唇边隐隐地带着几分笑意,哼哼了几声,听完电话之后,整个人又如同一潭死水,似乎心愿都一一了了。他又看着安澜,安澜将脸靠过去,她听到他在说,“你……不是我……女儿,我死了,不要伤心。”

说完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任何动作,陷入无尽的昏迷之中。深夜,一帮人都轮流守在在旁边,安澜看不清周围有谁,总之很多人,凌晨的时候,姑姑抹着眼泪,“把氧气瓶拔了吧,拔了吧,让他安心地去吧。”

悲戚的哭声在小屋子里响起,安澜仿佛回过了神,呆呆地看着那苍老的面孔,舌尖被牙齿咬出了血,血腥味迷茫了整个口腔,她父亲这一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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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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