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澜感觉有人将她拽入怀抱,他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阳刚之气,很安心。她没有动,也没有挣扎,脑海中的意识剩下的也不多了,就这样迷迷糊糊地丢掉了最后的意识。醒来的时候,安澜躺在楼上的房间,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有些热,脸上都是汗。房间中有镜子,她走过去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脸色苍白,因为缺水,嘴唇干涸得有许多干裂的细痕。
屋外悲怆的唢呐声不住地钻入她的耳朵,这才相信父亲已经去世。安澜腿脚很软,恍惚地走下楼,灵堂已经摆好,外面篷子也已经搭好,姑姑,姑父,邻居们都在外头忙,居然还有黎成渝,他身上穿着白衬衫,挽着袖子在干活,见到她下来,将她领到灵堂前,“来,给你爸爸上柱香。”
“成渝……”安澜轻轻地叫了他一声,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转头接过香火对着自己父亲的灵位拜了三拜。
本来安父不过五十来岁,算不上是白喜事,丧事办得要从简。可是在这种小地方,他们认为一个人苦了一辈子,死的时候一定要舒舒服服的,丧事必须要隆重一些。安澜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这次丧事的重责全部都落到她的身上,她自己这么认为,其他的人也这么认为。
继母以伤心过度为由,一直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也不出门。到了餐点,她的女儿或者儿子会轮流上去给她送吃的。安澜朝着她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也觉得舒了一口气,只要她别在这个时候闹事就好了。
灵堂里都是香火的味道,烟雾隐隐绰绰,有几分朦胧,几分虚幻,并不是很真实。门外是唢呐锣鼓的声音,十分吵闹,吵得整个人晕乎乎的,似乎大家都很忙,安澜却一时之间怔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做点儿什么。黎成渝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握着,他将她拉到一间偏房里,轻声道:“你就在这儿跟他们一起折些元宝。”
家里的沙发不知何时被搬到了这里,几个老人一起坐着折金元宝,其中一个将她拉了过来,“来,我教你。”
前面放着几个箩筐,已经装了一半了。
“小澜啊,你这个男朋友可真好,这样你爸爸也走得放心了。”
“他不是的。”安澜低着头说了一声。
“这么帮着还不是,你爸爸去了之后他就没有合眼,一直在忙。哎,我每天早上起床出来就要跟你爸爸打声招呼,你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老人絮絮叨叨的话语以及叹息声让安澜的眼泪迷蒙了眼睛,说话的婆婆揩去了眼泪,换了话题,“你说你们家还有谁能主持这个大局,幸好有小黎啊,你看现在灵堂摆得这么好,还有一大早买的菜,以及外面那帮乐队,都是他打理好的。”
“就是啊,小澜。这个人是个好人,你可要抓紧了。”
“阿婆……”
安澜还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处却堵得厉害,泪流不止,后来他们又让她去烧纸钱,烧元宝。她蹲在灵堂的角落里,将一张张纸钱往火盆里放,火烧得很旺。
烟熏得她的眼睛湿润润的,再抬起头的时候,黎成渝也蹲在她的旁边,低着头陪她一起烧纸钱。手里握着一张纸巾给她递了过来,“把眼泪擦擦,到时候要哭的地方很多。”
“成渝,谢谢你。”安澜看着他,真诚地说道。
黎成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别说客气话,你要不要睡会儿,晚上得守灵。”
“守灵?”
“嗯。”黎成渝点了点头。
安澜点了点头,看到他眉宇之间有着浓浓的憔悴和疲惫,双眼泛红,眼睑处发着黑,下巴有着泛青的胡茬,担心道,“你一整夜没有合眼了,你先去睡会儿吧,楼上有房间,我的房间还空着,你去躺会儿?”
黎成渝看了看四周,暂时也没有什么事,点了点头,“好,等会儿中午吃饭的时候叫我,我还得去端盘子,人手不够。”
“哦。”
安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睛酸涩起来。
似乎,只要她站在原地,每一次抬起头来,他就在她的面前。
安澜不记得自己跟黎成渝是什么时候确立了关系,他们两人的关系确立得不清不楚,只知道有一天黎成渝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自然而霸道,不容她反抗。
她假装不在意地别过头去,可心里是甜蜜的,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情窦初开之时,情不自禁爱上他了,意乱情迷。
可她是普通的,又是特别的,她的忍耐力比谁都强,她将自己的感情压制下来。
在接下去的恋爱中,却并不如小说中那般甜蜜腻人,她越发了解他,也越发感到两人之间的差距,他高高在上,而她卑微渺小,她在他的面前维护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她不想让黎成渝担心,所以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跟他说,除非他自己知道了来问她。两人若是闹别扭吵架,她静默不语,心里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是不是已经分手,直到黎成渝回头站在她的面前,揉着她的脑袋无奈地苦笑,“从来就不见你主动跟我和好。”
那个时候的她就是这样子,执着那些不必执着的东西,用最刻板的规矩束缚着自己。明明爱着他,却那么小心翼翼,在这段爱情里,她总怕行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可她不知道的是,她一步错,步步错,早就错到无可救药了。
黎成渝总是跟安澜说:你太天真了;你这样的想法你会吃亏;安澜,你是老古董;安澜,其实我们真有代沟,你的心里年龄是几辈前的吧。
闹得最厉害的一次,她说,“成渝,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
他听了似笑非笑,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好久都不见。她以为他会这样消失,可是等到期末考之后,他出现了,他紧紧地抱着她,说:“安澜,我妥协了,我舍不得你。”
他是真的妥协了,就那样默默地守护着她,再也不敢逾越半分,听她的话,一周见面一次,跟她AA制,不轻易送东西给她,将车远远地停在没有人的地方,不再跟任何人公开两个人关系。安澜给徐晓若补课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却几乎不跟她说话,怕惹来她的不快。
三年中再也没有争吵,见面的时间太少,没有时间用来做其他的事,当然爱情也没有更多的进展。
安澜忍不住想爱他,又不敢爱着。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暗地里练习厨艺,只为做出他爱吃的东西,她还曾经买了一大包重重的珠子,每天空余时间就开始穿,替他做了一副珠帘,可是送他的时候,只说是生日礼物,挑了好久买的。
她有他家的钥匙,却只在他上班的时候,偷偷地去他家里,打发走钟点工,亲手替他打扫,亲手将他衣服洗好,干了之后放在鼻尖轻嗅,然后叠好,放在他容易找的地方。掐准他下班的时间,提早半个小时做好菜,然后悄悄走掉。
她有时候想,喜欢一个人,原来便会如此,想为他做任何事。虽然她每次都偷偷幻想如果他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欣喜若狂,又或者他从来都不知道。
这样一晃而过,到了大学里的最后一个学期,这个学期安澜已经没有课,毕业论文也做得差不多。她需要做的就是投简历,找工作。
三月初,黎成渝对她说,“安澜,一毕业就嫁给我吧,我等你毕业等了好久了。”
安澜的神色一变,带着几分恐慌,“不,不行的。”
“为什么?”黎成渝本来就问得小心翼翼,总以为她不愿在大学里谈恋爱是因为她小,可是大学毕业了她就不小了,突然被这么毫无悬念地拒绝,一颗心沉入了谷底,他又问了一句:“是因为,我对你不好么?”
“不是。”只是因为我们走到尽头了,她心里默想,这几年她一直很努力,可是她仍然是最渺小的那个。她给晓若做家教的时候,听徐妈妈无意间跟她提过,黎成渝的母亲要求很高,是个很苛刻的女人,有许许多多的她听不懂的规矩,她还说自己随意地介绍了一个,因为身高才一米六多,就被他妈妈拒绝了。
安澜不想让他为难,因为自己的条件,无论哪一条都不符合他母亲的条件。虽然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儿,可是她明白,婚姻是事关两个家庭的事。
“我快要回家了,在那里找好了工作,所以……”
“安澜!”黎成渝根本没有等她把话说完,恶狠狠地看着她,“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
“对不起……”安澜低着头,轻咬嘴唇。
“呵呵,我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笑话是不是?”黎成渝冷笑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保持镇定,“你一直敷衍我,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从来不顾及我的感受。是不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件消遣的玩偶。喜欢的时候就抱在怀里,不喜欢的时候就随意扔掉?”
“黎成渝,我没有这么想。”安澜的声音抬高了几分。
“没有么?”他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笑,眼眸中的冷意让她觉得寒冷,“你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愧疚?”
“我……”
“我喜欢你,可我不是圣人,这么久了,我也是需要一个交代。”他的呼吸很重,拳头握得很紧,“如果你从头到尾都不想负责,为什么要跟我在一起?”
安澜紧紧地咬着唇,她不想他这样跟她说话,他的语气不重,可是每一句话都重重地捶打在她的心上。她不是他说的那样,她很爱他,爱得都要疯了。可她不能再错下去了,既然没有未来,又为什么还要再往前?她的眼眸湿润了,却仍是倔强着,“对不起,成渝。”
他嗤笑了一声,刹那间心灰意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她看了一眼他的侧脸,冷漠得像一块冰。他生气的时候,就会逃避,将自己躲在自己的龟壳里。其实他们是一类人,孤独,寂寞,不擅长表达。
安澜仍然不接口,想看他,又将视线转到窗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不舍与失意。
车子飞快地在路上行驶,一个小时的车程,车中安静得可怕。在学校附近停下来,安澜下车之前,黎成渝拉住她的手,淡淡地看着她,“嫁给我,就那么委屈你?”
安澜低着头,将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不是你委屈我,是我委屈你。”她抬起头来,眼神坚韧,“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手指一根根被掰开又一根根合上,他的心慢慢地下沉,突然就松了全部的力道,轻闭上眼睛,苍白的唇边挂几分无力的笑,“这么多年来,承认一句你爱我都那么难,我又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地说要嫁给我呢?”
“……”
“是不是只有我真的离去,娶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你才会动容呢?”他打量了一下她,看着她的脸色微僵,眼中闪烁不定。他对着她摆了摆手,“放心吧,我会等你毕业,你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考虑。下个星期天,别忘记了,我在这儿等你。”
这一夜,安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脑海中一直他的那句,嫁给我吧。
嫁给我吧。
喉咙间的馥郁腥甜都在表达着她的愉悦。她很想高声说好,然后抱紧他,她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一种清淡的味道。可是她不敢,下意识地拒绝,只怕未来那些斗争,现实就是现实。
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未曾拥有,她不想重复前人走过的棒打鸳鸯的老路,否则她会跟他们一样,一样艰涩的开局,一样曲折的过程,一样失败的结局,一样分离的苦楚。
这是规律。
这三年来,她已经很幸福了,如今到期了,她就早一些松手。长痛不如短痛,时间越长,伤害越大。
接下来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总是恍惚着不知道在做什么。毕业论文已经交,答辩顺利通过,工作也落实得差不多,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中学;在别人最忙碌的时候,她已经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可是她还是整日泡在图书馆,看许多的书,一本一本翻过去,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期间他们并没有一个星期见一次面,安澜跟黎成渝说,她在忙毕业论文,忙得不可开交。
六月初,是安澜毕业的日子。
拍完了照,留下了大学里最后的纪念,大家都将头上的学士帽高高地抛起,神经质地大笑起来,这一天,大家都等了很久。安澜回到宿舍里就开始打包,东西并不多。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拿到楼下卖掉,还有用的一些参考书早早地送了学妹,走的时候很轻松。她要早点去寻一份假期工作,然后攒钱替自己买几身工作服。
卸下了这里的自卑,去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黎成渝对于她的行动似乎是了如指掌,她才下了楼,车子已经过来堵住她。他下车,夺过她手里的行李放到他的后备箱,又拽着她上了车门,脸色苍白而且阴沉,心想若不是他亲自上来堵人,她会不会就这样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黎成渝带着她回家,安澜倒是并没有反对。这段时间她很少来,他的房间仍旧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她坐在沙发上,黎成渝从茶几上拿了两个水果去厨房里给她打果汁。他端着果汁过来给她,唇上带着几分笑意,“毕业了之后可有什么打算?”
“回家教书。”安澜抿了一小口,仔细地打量这个她花了很多心血的房间,那儿垂挂着她亲手编的窗帘,微风一吹,轻轻摇摆,各色珠子轻轻地碰撞发出的声音清脆动听。安澜随口一问,“那你呢?”
“我想结婚。”黎成渝笑得有几分神秘,“我妈妈催得厉害,我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哦?”安澜一颤。
“对方是个好女孩。”他又接了一句,看着安澜毫无波澜的脸色,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
“很好么。”安澜抑制住话语中的颤抖,让自己保持着镇静,喝完杯中的橙汁,将杯子放回茶几上。
“嗯,很好,她会给我布置房间,还会烧一手好菜。”黎成渝看着她僵硬的神色,竟有几分得意起来,“你觉得呢?”
“真好。”安澜笑,笑得很真诚,橙汁很甜,可她尝到的尽是苦涩。
“安澜,我最想娶的人是你,知道么?”
黎成渝坐到她的旁边,将她轻轻地搂在怀里,下巴蹭在她的发旋上。
“这个暑假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等你开学了我送你回去?”
“好。”她答应得轻巧,却突然消失不见。他不过是去了公司一趟,回来的时候,茶几上放着他送她所有的礼物,包括那只紫罗兰手镯。当初他送她的时候,曾玩笑似的告诉她,“这只手镯可是价值不菲,是我们黎家传给长媳妇的,一定要带着,否则就表示你讨厌我。”
饭桌上摆满了四盘菜,是她刚炒的,菜还是温的,都是他爱吃的。他想将所有的菜都打翻掉,终究还是不舍,颓废地坐下来,一口一口往自己的口中塞,她可真是残忍。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身体一直在颤抖,抖得厉害,总觉得那天的菜似乎有点儿咸。
安澜坐在公交车里的最后一排,撕心裂肺地大哭,成渝……就这样吧,她从手机里掏出手机卡,从车窗丢出去,一切都结束了。她先不要他,后来他也不要她了,这样很公平。
实验中学很远,很偏僻,未来,他们都不会见面了,就算见面了,他也已经结婚了吧。
如今再度想起,安澜的眼睛湿润了,当年到底是怎么般的铁石心肠,这样子伤害自己喜欢的人,这么明显的答案,她居然如今才明白。
这里办丧事是要摆流水席,一日三餐,直至最后一次的正宴会。中午时间一到,邻居、亲戚、乐队师傅都是要上桌吃饭的,原有的人手就不够,有人过来让安澜去请成渝下来帮忙端菜。
黎成渝一夜没有睡,现在不过刚阖眼一会,安澜有些不忍,好歹她也是从小干重活的,于是自己就顶了上去。路过洗碗的曾阿婆时,她说道:“成渝出手真大方,这些菜都是上好的,你爸爸的丧事办得可真是体面。”
“是么?”安澜大吃一惊。
“是啊,你看这种海蜇,很多人家都是用假货,可是这个味道不一样,我刚才尝了一口,特别有嚼劲。唉呀,你看你三婆家的,也真是的,白吃白喝的居然一大家子来了五个人,嘁……”阿婆站起来,往另外一个大碗里装了一些肉汤排骨,“我不用多,一点儿汤一瓶饮料就好,等会儿给我家的娃娃做面去。”
安澜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拿了几瓶饮料给她,“多拿点过去吧。”
“我干了多少活儿,拿多少自有分寸,不像那几个一到干活就跑,一到吃饭就来。不过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能吃一顿也就一顿,咱也不能养他一辈子。”
安澜只是笑笑,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个另类。
这种非正式的酒席不过就六个菜,大半个小时也就上完了,之后安澜也拿着两个小碗装吃的东西。
“阿婆,我先把这些吃的给他端上去,等会儿过来洗碗。”
“我们人手够的,你尽管去,你们俩早饭都还没有吃。”
安澜端着菜上去,楼下的乐队又响了起来,这么吵闹他居然也睡得下去,可想是累坏了。她轻轻掩上了门,将吵闹隔绝一些。
安澜将餐盘搁到一旁的书桌上,本想叫醒黎成渝先吃些饭,可是看他睡得那么香又不忍心。已经是六月天,他脸上都是汗,安澜从角落里拿出电扇对着他吹了起来。
她也饿极了,拿着饭碗慢慢地吃。才吃到一半,觉得电风扇的风转到了她这个方向,脖颈处一阵凉快,紧接着旁边有一个黑影朝她靠拢,她顿了顿,那个人就坐到她的旁边。她房间中只有一张老式的长板凳,掉了颜色,是爸爸为了她学习专门从厂子里拿来的。
安澜转头看了他一眼,“醒了?”
“嗯。”黎成渝打了个呵欠,看了一下手表,“闻到饭香,饿醒了。中午怎么不叫我,现在都这么迟了。”
安澜垂着眸子,将另外一大碗饭放到他的面前,“先吃点饭,早上还没有吃呢。”又低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瓶饮料递给他。
“谢谢。”黎成渝接了过来,开了饮料,凑到她唇边,“你要不要先喝一口,嘴唇都快裂了。”
安澜上楼时随手拿了一瓶,如今才发现自己也很渴,点了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黎成渝笑笑,也自然地喝了两口,“菜做得不错,那个掌勺大厨是你的远房伯伯吧,还蛮亲切的。”黎成渝朝安澜的碗里夹了一些肉,“多吃点儿,吃多了才有力气干活。”
“谢谢你。”安澜低头默默地往自己口中夹东西。
“不用客气。”黎成渝也是饿极了,吃得很快,一大碗饭很快就见了底,“我昨晚都没有吃,真的很饿了。”
安澜胃口不大,看着自己的碗,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问,“还要不要,这边没有吃,我也吃不完。”
“好。”黎成渝接过她的碗,往自己的碗里拨了大半,“我很少见吃你这么多。”
看着碗里的饭少了大半,安澜才觉得轻松了些,说:“不够我再下楼给你打,你忙了这么久了,估计是很饿了。”
“还好,我对这里熟,出门办事也顺利,你的邻居都很帮忙,还给我借了车。”他笑笑,拿起饮料灌了安澜几口,“我曾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对这个城市还是比较熟的。”
“住了两年?”安澜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紧盯着他的表情,想从他脸上读出点什么,心底的某个地方却猛然跳动。
“嗯。”黎成渝应了一句,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快点吃,等会乐队一响,我们就要下去忙了。”
吃完饭,安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下去吧。”
黎成渝却坐在原地不动,突然说了一句,“安澜,当初你对我也是花了那么多心思的,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说什么?”安澜一怔,就在这个时候乐队的锣鼓唢呐响了起来,吵得她只看得到他的唇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她转过身去,匆匆下了楼。
楼下的酒桌已经移到旁边,灵堂的前面摆好了做法事的桌子。对于这些习俗,安澜已经完全接受了,在这吵闹的环境里,她有些记不清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父亲只有姑姑一个亲人,亲戚很少,也走得不近,跪拜的人不多,显得冷清,此时也倒是凑了几个数,有几个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年纪还很小,脸圆粉嫩,穿着深蓝色的孝服有模有样地跪在那儿,有些怯怯地说着话,听不大真切。她跪在第一排,突然感觉挨着她的人碰了碰他,是穿着孝服的刘冕,“你来了?”
他的眼睛有些红红的,“安澜……”
姑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插在两人的中间,转头对安澜道,“安澜,成渝是个好人。”
“是。”安澜了点头了点头。
“这次都亏了他,姑姑老了,没有他,可真是忙不过来。”她叹了一声,“因为他,我才能小睡一下。”
“谢谢姑姑。”
安澜不再说话,虔诚地跪拜着,生前她并没有好好孝顺父亲,只有在他死后尽最后的孝道。
傍晚的时候,黎成渝过来将她拉了起来,轻声道:“好了,你去吃点饭,背都湿了,洗个澡睡觉,迟会儿我叫你。”
“好。”她点了点头,真是累极。
他不知道从哪儿端了一碗面给她,“这是我让曾阿婆给你做的,我也吃了一碗,挺好吃的。”
她应了一声,偷偷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安澜生怕黎成渝晚上不叫她,特地上了闹钟。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迟了,楼下也已经安静了,黎成渝正在擦桌子,见到她来,笑着招了招手,“过来帮个忙先,我去一趟洗手间。”
安澜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抹布,突然有点儿想笑,随即又合上了嘴。地上很脏,先前的一大帮人吃了许多红红绿绿的花生,地上尽是壳。几个邻居也都要回家了,安澜跟他们一一打完招呼。
不多久,黎成渝回来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干完了,漫漫长夜还能做点儿什么呢?”
“要不你睡会儿?”安澜在一张圆桌前坐下来,看着他。
“守着吧,守到三点钟你表弟和姨夫过来接班。”黎成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扑克,“刚才我让一个小屁孩给我买的,跟我玩会儿?”
“哦,好。”
人都散去了,就只剩下他们俩,冷冷清清的,坐在院子中的一张桌上。篷里点着灯,周围烛火通透。这里没什么建筑,夜里很凉快,只是夏天么蚊虫不少。
黎成渝将牌放到她的手上,“你先分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他转身进屋子拿了个蚊香出来,另外一只手里端着两瓶饮料,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冒着水汽。怀里还有一碟鸭舌,一碟开心果,他将蚊香放到她脚边,“你招蚊子,小心烫着。”
安澜刚要理牌,黎成渝的手机响了,黎成渝拿出手机一看,略带疑惑,喂了一声:“妈?”
“成渝,你在哪里,我在你家楼下。”
“哦,有点儿事,现在不在W市。”黎成渝镇定地回道。
“又骗我,最近可没有听说过你要出差。看看你,多久没有跟妈妈联系了。”
“妈,你说重点。”最近他妈妈盯他越来越紧。
“我今天跟你小姨去看了一下蓝姨家的女儿……”
“我不要。”黎成渝快速地说了一声,“她笑起来没有酒窝。”
“……”
“妈,这事儿以后再说,都这么迟了,你该睡美容觉了。”
“你今年多少岁了,三十三了吧?黎成渝,你再这么拖下去,我们断绝母子关系。”
“妈,我不喜欢你挑的那些女人,徒有外表,胸大无脑,我觉得见她们一次我对女人的兴趣减一分。”
“那你说你要怎么样的,你一味地挑剔,自己又不找,我能怎么办。成渝,你给妈争气点儿,那个二奶都抱孙子了,你呢,连个女人都没有!”
“妈妈,我想找个女教师。一般的学校的我不要,我要重点中学的,教数学的最好,我以前学习也不好,可能是不聪明,以后孩子也不知道像谁,家里有个数学老师我也安心。”
“教师啊,也不错啊,斯文,工作又体面。”
“当然好,有耐心有责任心。”黎成渝又道,“长得清秀就好了,最好笑起来有酒窝的。身高也不用太高,一米六就差不多,我就喜欢那种娇小型的,屁股大最好,好生孩子。”
“呃……成渝啊!”
“对方家里不用太有钱,家世清白就好了。太有钱了,两家人攀比起来很烦。对方出不起嫁妆,我们出,弄得体面点儿就行。”
“成渝啊……”
“妈妈,最近我那个朋友,他老婆出轨,在闹离婚呢。那个女人,当初你还说不错,非让我下手。妈,你得相信我的眼光,虽然我学习上差些,可是工作这么多年没出过差错。”
“我明儿去打听打听?”
“妈,快去打听,我最近看着有人怀里搂着个小男孩挺可爱的,我都羡慕了。”
黎母被呛到了,“混账,你别诚心气我,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看中了谁啊?”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对了,高中老师我不要,升学压力太大了,我怕她们长期紧张早白头,初中教师就好,就我们那儿的实验中学啊什么的,听说这里福利好,以后我孩子进这个学校也方便。”
安澜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唇角抽搐,几乎石化。黎成渝挂了电话,敲了敲桌子,“打牌。”安澜低着问:“成渝,你刚才是在说我吧?”
“你别往自己身上揽,你屁股大么?”黎成渝抓了只鸭舌放在口中细嚼,站起来背过身去,“我去弄点儿酱油,味道很不错。”
“别跟我开玩笑,我问真的。”黎成渝回来的时候,安澜低头发牌,灯光下,纤细的手指略带苍白,指甲干净,有着贝壳似的圆润。黎成渝想一把抓住她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握紧了拳头,“如果是呢?”
“我们终究是错过了。”安澜细声细气地回答他,又发觉自己的声音过于理智过于残忍,“还玩不玩?”
“玩。”黎成渝闷声回答了一声,看向她的眸,她却竭力低着,看不真切,脸庞周围的光有些朦胧,她的神情模糊不辨,黎成渝紧紧抿着嘴唇,眼中自信满满,他将面前的牌都抓在手中,“我先。”
等到姑父和刘冕过来的时候,安澜打了个招呼,就上楼了,黎成渝也跟了上去,没有人看见刘冕紧紧握住的双拳。
安澜搬出枕头被子铺在地上,对着黎成渝道:“我睡这儿,你回我房睡。”
“我让你睡这儿像什么话。”黎成渝笑了笑,将她推到房间里,“这么晚了,快点回去睡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了两个蚊香,拿了一个给她,“拿着吧,进去睡。”
明明很困,却又因为过了最想睡的那个时间,黎成渝脑子现在清醒得可怕。多年前,他们也曾经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那个时候,他也曾想过夜半爬进去偷偷地抱着她,却发现门已经被锁死,只好黯然躺回地上。此时,他翻了一个身,盯住她的房门,却莫名地有几分安心。
安澜拿出手机调闹铃,何远航的短信进来了:“亲爱的,我已经安全着陆,明天去找你。”
安澜想着他现在肯定很困,先让他睡一觉,天亮再打电话吧。
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凌晨五点多闹铃就已经响起来,她走出门去的时候,黎成渝还睡着,被子紧紧地裹着身体,脸色略带苍白,估计是冻了一夜。她刚想进卫生间刷个牙,他的闹铃也响了起来。
黎成渝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摸了摸枕边的手机,慢慢地爬了起来,看到就站在他面前的安澜,淡淡地笑笑,“早,你也起来了。”
“嗯,我跟你去买菜。”安澜看着他迷朦的双眼,深沉的黑眼圈,心里多了几分恍惚,她赶紧去了洗手间,洗漱一番下楼,黎成渝也在楼下准备好了,正跟几个邻居商量着菜单。
“下来了,走吧?”
安澜坐上车,问道,“去哪儿买菜?”
“去城里,那里有个批发菜场,比较便宜。”
安澜点了点头,下意识地想说谢谢,却觉得未免矫情。自己欠他的,或许这辈子都还不清。她低头给何远航发了个短信,“远航,这几天有空么?”
“给男朋友发短信?”黎成渝看着前方,随意问了一句。
“嗯,他刚从外地回来,我让他过来……帮忙。”
“嗯。”黎成渝应了一声,脸上有一丝不自然闪过,“你对他真好。”
“我是不是遇见你太早了?在你不想恋爱的季节遇上你,所以我不值得你对我好。”黎成渝仿佛只是自言自语,没有等安澜说话,打开收音机,正是六点的整点报时。
安澜突然记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几句话:不该太早遇见你,太早遇见你,我还不知去珍惜你。不该太早遇见你,太早遇见你,自卑在心里,爱你却是躲避你……
或许真的是相遇得太早,他们的恋情才会无疾而终,不过似乎一切都过去了,她想。此时手中的电话震了起来,安澜接了起来,何远航似乎刚醒,还带着点儿鼻音,声音有些笑意,“澜澜,你这么早就醒了啊?”
“嗯,你也醒得好早。”
“因为收到了你的短信。”他的心情似乎十分好,“这几天我都有空的,有什么事儿?”
“嗯……我现在在老家,你能不能赶过来,我去接你。”
何远航顿了很久,声音略带沙哑,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伯父,他……”
“前天凌晨的时候去的……后天出殡。”安澜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了音调,随即调整了自己的声音,“你在山里头,我怕你出事,就没告诉你。”
“我马上过来。”电话的另外一头,何远航变了脸色,挂了电话,跑到何适的房间里将他拉起来,“给你五分钟,跟我出门。”
十一点多,何远航就打来电话说自己到了,本来安澜要去接的,何远航不让,让她报了地址,自己过去。
十二点的时候,何远航到了,安澜在村口等他,里面小路多,她怕他找不到。何远航一下车就将安澜紧紧抱住,在她耳边呢喃了许多句对不起,神色愧疚。何适见他们拥抱的时间差不多了,拉了拉何远航的衣摆,“叔,别在这儿杵着,人来人往的难为情。”
“你也来了。”安澜看了何适一眼,他穿着黑色的T恤牛仔裤,见她看他,轻声地说了一句,“安老师,节哀顺变。”
何远航带着何适到灵堂给安父上香拜了三拜,虔诚地说了一堆话,说得很轻,安澜听不清楚,隐约是在说会好好照顾她之类。
此时,午宴刚开始,有人拉着何远航和何适上桌吃饭,何远航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推辞,安澜推了推他,“去吧,你们两个肯定饿坏了。”
何远航跟何适就近坐了,刚拿起筷子,却见到有人端菜来了。这个人穿着了一件土得掉渣的灰衣服,围着围裙,戴个白色的帽子。可是无论他怎么装扮,何远航都认得——黎成渝。何远航的脸色一点点地僵硬,看着黎成渝又端着盘子离去,心中突然变得有些空洞,疼得麻木,双眼居然也放空了。
一旁的何适也是诧异不已,却并没有什么表示。拿了何远航前面的小碗给他装了一些鱼皮汤,“叔,你早上还没有吃,先吃点儿。”
何远航无意识地接过来吞咽了一口,喉中居然有些苦涩。他转身问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道,“刚才那个端宴的人是……”
“哦,你说成渝啊,他是安澜的男朋友,这几天多亏了他帮忙,对了,你是小澜的同事吧?”
后面的话,他似乎有些听不清,又或者说在排斥着什么。何适捅了捅他,又夹了一些菜放到他的碗里,“叔叔,这个世界上巧合多的是,你别乱想。”
“有的时候巧合过多,就变成了故意。”
“叔叔,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何适又轻声地提醒了一句。
何远航霍然站了起来,何适拉都拉不住,何远航看了他一眼,“你乖乖坐这儿吃饭,我去去就来。”
安澜在厨房,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前面放着一个脸盆,正从黎成渝的手中接过几个脏的碗。何远航缓缓地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低低地唤了一声,“安澜。”
安澜看到何远航居然出现在这里,无缘无故地叫她,好奇地应了一声,“你怎么不去吃饭,不饿么?”
何远航凑过脸去,一个汹涌急切的吻压在她的唇上,也不顾周围是不是有人,也顾不上她的手上是不是有污渍。他将她紧紧地揉进自己的怀里,就那么深深地吻着她,有些蛮悍地,有些粗鲁地将安澜弄疼得直皱眉。
安澜将他推开,脸上有几分红晕,“远航,你干嘛?”
何远航揉了揉她的脑袋,动手解她身上的围裙,“我来吧。”
安澜忙摇手,“别动别动,小心脏了自己的衣服,你出去,我等会儿空下来找你,你先去吃点儿东西。”
何远航见安澜坚持,又低下头来在她脸颊两侧亲了两口。他的余光似乎感受到有人朝这边看,唇边染了几分笑意,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在这种肃然的气氛下,不适合做这种事,慢慢地退了出去,下意识地又看黎成渝,他背对着他,正在从厨师那儿端过菜,他出来的时候,何远航往旁边让了让,也没有打招呼。
何远航出去之后,拉了还在吃东西的何适,“我们走。”
何适的手里还抓着一个葡萄,有些紧张地说道,“叔叔,你就这么走了啊?”
“不是。”
“这有什么误会吧……”
何远航轻咳了一声,拍了下他的脑袋,“小子,我们就这么过来,是不是需要表示一下?”
两人回来的时候,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乘过来,车上放了几个花篮。有人过来将这些花篮摆放好。此时宴会已经散场,有道士正在诵经。何远航看到安澜就跪在灵堂外,瘦小的身体蜷缩在那儿,清减了许多。
何远航看着坐在一边沉默的何适,“小适,她很辛苦。”
“叔叔,作为安老师爸爸未来的女婿,你有义务过去……”话还没有说话,何远航已经过去了,点了支香跪在安澜的旁边。何适的视线无意识地转着,远远地看见黎成渝,他穿着俗气的旧衣服,正在跟人商量着什么,略微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什么,转身出去了。何适又往何远航安澜那个方向看了一下,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晚上大家都离开的时候,只剩下安澜、何远航、何适、黎成渝四个人。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尴尬,黎成渝淡淡道:“我先去睡会儿,下半夜再过来,你姨夫年纪大了,你打个电话过去,下半夜让他不用过来了。”
黎成渝从安澜旁边经过,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安澜怔怔地,手微微动了动,不过抬起了一寸便放了下来,应了一声“好”,心里不由地泛起几分苦涩。
安澜何远航何适就这么干坐着,何适似乎是困了,趴在桌子上,安澜推了推他,“何适,困不困,困了上楼睡会儿?”
“哦,那我上楼去了。”何适本来还想坚持,可是又觉得叔叔跟安老师这么多天都没有见上面,还是多给他们点儿独处的时间。
何远航看着安澜,走过去将她半搂在怀中,“这些天……”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互看着对方,四目清明,两人都读得懂对方眼中的话,并没有再说什么,何远航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困不困,你也趴着睡会儿,这里我来守着。”
时间似乎过得有些慢,彼此相对坐着,直到时针慢慢地转到两点多,刘冕来了,不一会儿黎成渝也从楼上下来,“你们上楼休息吧,这里我和刘冕守着。”
他说得理所当然,何远航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突然站了起来,对着黎成渝伸出手来,“谢谢你。”
黎成渝一顿,声音淡淡的,“你不必跟我说谢谢,我是安澜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理所当然。”
何远航的手顿在半空,刘冕也觉得此时这气氛有些诡异,说了一句,“这里有我和黎成渝守着,你们上去休息吧。”
安澜对着刘冕和黎成渝说了一声你们辛苦了,便拉着何远航上楼。
刘冕看着他们离开,沉默许久又看向黎成渝,似乎又带了几分笑,苦涩而又嘲弄,“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
黎成渝看着他,浅笑,“我至少有个曾经,你什么都没有。”
“喂,你吃火药了啊。”刘冕有些不悦,这个男人语气淡淡的,可是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人难以下台来,刚才跟何远航也是一样。
何远航和何适两人来得算是及时,多了两个劳力,很多事办起来也省事很多。就这么到了出殡的早上,一大早哭灵,继母、两个姐姐都下来了,还有几个邻居和远方亲戚,哭得昏天暗地的,安澜也悲恸得泣不成声。
爸爸就躺在这个棺材里,安澜看着那被鲜花覆盖着的棺木,眼泪越掉越凶。抬走了,就什么都没了。
即使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仍然爱她宠她养育她,只可惜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对她好的人又少了一个人。他还躺在这里,她似乎还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可是很快他就不在了。
后来有人在扯她,她没有动,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之中。那个人直接拖着她出了门,是黎成渝,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把眼泪擦擦。”
“嗯……”她接过纸巾,抽噎了几下,眼睛几乎睁不开。
里面哭唱声一片,“哎哟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别太难过了。”黎成渝的手里拿着一个写着女儿字样的麻布,“把这个戴起来,换双旧鞋,等会儿要上山。时间快到了,你去把他叫起来。”他顿了顿,“你妈……”
“她应该不会来的。”安澜擦了擦眼睛,低头将那个麻布系好。
正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正在领着一帮小孩帮忙的何适道:“闻嫂,你怎么来了?”
安澜抬起头,不远处,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人对何适的质问似乎有些呆愣。安澜不敢相信张了张嘴,愣愣地看着她,她朝安澜走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声音低低道:“我来送他最后一程。”
如今她回来的身份是什么,他曾经的妻子,还是,安澜曾经的母亲?她还是有良心的吧,回来送他最后一程。
本来雇了一辆车子,定好了人数去山上上坟的,因为安澜母亲的到来,有人认出了她,指定她要去,闻嫂终究推辞不过,讪讪地上了车。这里的习俗是,上坟的人数是有定数的,所以其中一个年长的人指着何远航让他下车。
在他的眼中,其他的几个都是安父的亲戚,黎成渝是安澜的男朋友,唯有何远航非亲非故。何远航的脸上微僵,在这种时候也不得发作。
黎成渝本来坐在最里面,先行开了口,“我下吧。”他往外挪,“我去忙午宴,我怕大家忙不过来。”
安澜低下头,眼睛微湿,心底隐隐痛,眼泪越掉越多,擦都擦不完。
旁边的姑姑只以为她是伤心难过,拿出纸巾给她,声音也有些变调,“别哭了,让你爸爸走得安心一点。”
何远航伸出手来在她的脸上抹了一把,将她的眼泪抓在手中,心里泛起几分无力,只是难过么?
何远航又抬头看了一眼闻嫂,她是他家里的佣人,如今却出现在这里。此时他已经有些明白她的身份,虽然不是很确定,可是联想到安澜初次见到她的神态,手指慢慢地收拢握成拳,唇也抿得死紧。
从山上回来之后,闻嫂马上转车回W市,没有半刻停留。
安澜还在悲伤中,脸色苍白,眼中泛泪。何远航半搂着她无声安慰,再没有说一句话,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宴结束之后,曲终人散,留下几桌残羹冷炙。安澜叹了一口气,拿着抹布收拾桌子,才收拾到一半,大姐过来拍了拍她的背,脸色有几分严肃,“安澜,你过来一下。”
安澜怔了怔,跟着她回了房,房中继母,大姐夫,二姐,小云围成一桌,静静地看着她。继母首先开了口,“坐。”
安澜皱了皱眉,“什么事儿,我还很忙。”
“你忙什么,外头可是有两个男人替你鞍前马后地打理着呢!”大姐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带了几分不悦,“我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前几天我们也不闹事儿,现在爸爸已经安葬好,我们也该算算这笔帐了。”
“有多少钱你也不必隐瞒我们,人情收了多少我们都很清楚。”
安澜不由嗤笑了一声,“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开始算计起来了?人情收了多少,念经酒席骨灰盒香烟份钱什么的,你们觉得都不要算么?”
“别跟我们打马虎,你心里花花肠子多得是。”
安澜本来想松口,把房子给他们留下,想着小时候受过的欺辱,父亲走时的瘦弱痛苦,绷紧了声,“房子、土地不会给你们的,丧事的事儿我会办妥当。我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请你们搬走。现在爸爸不在了,一切我说了算,因为我姓安。”
“安澜,你不要脸!”继母有些凶,霍然站起来。“你姓安有什么用,你已经过继到你姑姑家了。”
安澜的唇微上翘,“需要我请一个律师过来么?我爸临终的意思也没有让你分什么。”
继母的脸上已经有些扭曲,旁边的小云口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过来了,是黎成渝,他手里拿着账单,轻咳了一声打断他们的谈话,“除去人情,还需要再补上五万八千五。账单上一笔一笔的,黄伯都见证过的。”
“嗯。”安澜看了继母一眼,理直气壮,“土地我们家的本来就不多,我会卖掉来补这笔钱。这房子我会征求姑姑的意见,总之跟你没有关系。”
黎成渝站在一边,又轻咳了一声,眼底带着欣赏的笑意,又说了一句,“跟他们没有关系的话,这笔账我跟你算就好。”
“嗯。”安澜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说着也不顾大姐二姐继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转身就出了门。
何远航就站在门口,见到安澜出了门,扯住她的手往一边拉。安澜顿了一下,快步跟上,何远航毫无方向感地乱走,来到家后边的一条小河旁,等到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何远航说:“这里很美。”
“嗯。”今夜的月色不甚明亮,淡淡的月色透在河面上,微风轻抚,水波微颤,有丝丝涟漪。安澜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它美过。”
“从小到大,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黑暗的,因为讨厌那些人,我将所有的景物都当作那些人。我会将河面当作她的脸,不停地掷石头,我会觉得旁边倚着的树木是她的身体,不停地用石头刻……有时候很想很想做坏事,可是不敢。”
何远航将她搂进怀里,“你活得太压抑了,我们回去吧。”
安澜跟着他,何远航握着她的手,死紧。月色下,他俊朗的脸上有一层朦胧,他说,“安澜,我明天回去,你呢?”
“我可能是后天,这里还有些事儿得托付好。”
“嗯,我回去等你。”这句话中带着肯定,却没有往日里的暧昧,安澜怔了怔,随即咧开了唇,“好。”
回去之后,家里面还在闹,姑姑刘冕也被请到这儿来,家里闹成了一锅粥。继母大姐见安澜回来,冲了上来。安澜一句话都听不进去,烦躁得不行。黎成渝打了个电话表示明天早上律师会上门,以法律手段解决这件事。何远航倒是一声不吭,打了个几个电话。
几个小时之后,几辆军车停在安家门口,一群穿着整齐的士兵笔挺地站在门口,为首的年轻军官跟何远航相熟,笑眯眯地问何远航,“何大少,有何吩咐?”
“把这几个人给我带走。”何远航指了指人。
何适抚额,“叔叔,你帅毙了。”
何远航转头对着继母沉声道:“他们都很忙,最多二十分钟,你们自己看着办。”他站在门口,半张脸若隐若现,嘴角泛着几分森冷。
这一夜的闹剧似乎就这么过去了,谁都没有睡。安澜见姑姑还在这儿,便将拿在自己手里的房产证土地证都委托给姑姑,托她售出,五万八千再加爸爸治病的钱一共要八九万,若不是将这些卖了,她不知道拿什么还。剩下的,自己也不要,毕竟姑姑才是父亲的亲妹妹,自己这么多年来对父亲也没有怎么孝敬,她拿不起。
回到W市之后,工作十分繁忙。临近期末考,安澜需要比往常花更多的心思,这段时间,没有谁联系她,她也没有联系任何人,每日将所有的精力投放在工作上,再不去想其他的事。
放暑假那日,安澜正在批改试卷,何适给她打了个电话,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最后才问了一句,“安老师,你们分手了?”
安澜盯着自己的手上不住旋转的笔,口中有些渴,拿了旁边的玻璃杯啜了一小口才小心回答:“应该是。”
“……”
“何适,以后还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尽管来问我,我仍旧是你的老师。”
“哎。”何适应了一声。
安澜弄完一切已经是晚上了,回到家,发现何远航等在家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坐在旁边的楼梯道上,也不嫌脏。
“远航?”她站在他的面前,此刻的他是个无助的小孩,忧伤落寂。
“你回来了?”
“嗯。”
“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么?”
“知道。”安澜点了点头。
“安澜,我们分手吧。”他仰着头看她,眼中失了焦距,仿若在看她,却又不在看她。
“好。”
安澜回答完这个字之后,两个人相对沉默,楼道很是安静,只听得见两人彼此的呼吸声。
“要进来坐坐么?”安澜提议。
何远航伸手一拉,将安澜扯到自己的旁边坐下,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嘴边勾起一抹苦涩,“安澜,你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句话,我等了好多天,我也无数次想过面对这句话时我的反应是什么。”安澜轻声道,“演练得多了,回答得也自然了。”
“那天你在车上抱着骨灰盒哭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比不上他,你在心疼他。”何远航的声音有些飘渺,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在心疼你。”
“远航……”她轻唤了一声他,声音中满是歉意。
“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么?那个时候我就想,下车的应该是我。我还想,如果你那么为我哭,我便死也值得。”
“每个人都误会他是你男朋友,你潜意识也这么想吧?所以你没有解释,你宁愿受伤害的是我。”何远航的声音越来越暗沉,“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或许会这么一直下去。”
安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何远航是明白人,他看懂了她看不清的东西。她从包里掏出何远航的那枚订婚戒指,放在他的手心,“这个你收回去。”
何远航握紧手,坚硬冰凉的小戒指几乎陷在他的皮肉里,黑暗中那双妖娆的眼睛一片死水,有些惘然地盯着前方,“安澜,你爱过我吗?”
她刚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鼻子有些塞住了,喉咙也干干的。
“你不爱我。”何远航见她迟疑,更加肯定,声音嘶哑,“或许你爱,却很浅,你从来都不敢将你自己安心地交给我。”
“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你也努力过,你答应跟我回家,在明知闻嫂是你母亲,仍然答应我的求婚,已经很好了。”何远航的眼睛有些微湿,“我也很努力,我小心翼翼对你,努力讨好你,仍然记得那种心跳的感觉。”
她的唇咬得死紧,几乎咬出了血,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总觉得这种方式会打动你,因为有的时候你对我很好。做我喜欢吃的菜,给我发短信让我注意休息。为了让我戒烟不停地找土方子给我,我一边抱怨可是心里很甜,有的时候烟瘾犯了,我想着你不喜欢烟味儿我就努力不抽,然后找你讨奖赏。”
安澜的眼泪溢出了眼眶,静静沿着她面颊流淌,落入唇中有些咸涩。
“既然你那么爱他,他也那么爱你,为什么你们要分手。”他突然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蹭着她的耳鬓,“我是个很自私、占有欲很强的人,如今我是受伤的那个,所以你别指望我对你说什么祝福的话,也别指望我说什么安慰你的话。我只恨为什么你给了我爱你的机会,却不给你爱我的机会。”
“远航,对不起。”
除了这句无力的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些什么。
那一夜,安澜忘记了两个人是什么时候分的手,也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的房。她的脑子混沌一片,这个场景在她在心里想了无数次,可是真正经历的时候,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是真的想跟他过一辈子的,虽然那次答应他的求婚有些仓促,可是她真的想过。
但是事实上,眼前两个人的处境有些难,因为有一个闻嫂,也因为或许真如何远航所说的,她还爱着他,黎成渝。他不知何时驻扎进自己的心房,从未离开过。
第二天安澜起得很迟,不想醒来,朦胧中做了许多的梦,梦到了很多的人。好不容易醒来,才发现,对她好的人,一个个都离开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是一个人。可是就算是一个人也要走下去。她决定出去买菜,给自己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个学期结束了,她得好好犒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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