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集中营

狮子集中营

马萌旭

今年夏天,哥哥替我报名参加了一个夏令营。他知道我对于集体活动一向没什么好感,于是板着脸对我说:“哎,反正是让你消闲享乐去的,有什么不好。”见我没有回答,他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参加,可这样才能得到锻炼啊!再说了,今年夏天这么热,哪能窝在家里一滴汗也不出。”我辩解:“为什么天气热就非得出汗?”“阳光会毫不顾忌的关顾每一个行人,使他们心甘情愿的脱掉皮外套拿在手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处阴影可供永久躲避阳光的,因为屋里的人总归要出去,他们总归要走到街上,从一个房子走到另一个房子里去。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汗流浃背的吗?”哥哥一本正经。

无奈我只好同意。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刚打开的水龙头里冒出的水足有六十度。刚洗完的湿答答的衣服只要平摊在阳台十几分钟就能烘干,同时,它背面紧贴着水泥窗台的部分会被烤的发白。在这样的天气下,往往一场暴雨过后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只是在早晨的地面上能发现几只被蒸干了的蚯蚓,和在气象台的预报中下降了那么不被察觉的几度罢了。在下着一转即逝的暴雨的夜里,我会想象这里是热带,一早起来所有的树上都会挂满热带水果,路过的穿着长裙的赤足少女皮肤黝黑,身材姣好,还有一双能散发出浓郁热带风情的大眼睛,同时在热情的向我招手,那么我也会看着她,然后招手。

我随团加入了夏令营。此时,正值一个同样炎热的傍晚,血红的太阳像是壁炉里即将熄灭的煤炭。它极其的热,但它已不够热了。它的外表在冷却,而红彤彤的内心还在发光。它赖在壁炉的边缘始终不肯沉下去,它发誓会再次燃起,它像是卡西法的咒语,它也毫不怜悯。

我刚一离开空调室,就已经满头大汗了。就像哥哥说的,行人总会出汗。但我和他有着不同的观点,他认为,天气热的时候就应该出门发发汗,可我觉得我压根就不应该出门。同时,我也觉得出汗这件事情其实和天气没有多大关系。

走到车站,远远的我就看到了大巴车前的牌子——狮子青少年夏令集中营——它方方正正,由薄薄的木板(木片)支撑着,连标牌的字迹都是手写而成的。尽管它粗陋、浅薄,但可惜我没有选择。我朝它有了过去,正有一个穿着制服,脖子上挂着某种证件的女人倚靠着薄木板(木片),不知道她脖子上悬挂着的证件能否证明她是一位好的向导,不过起码她舍得把躯体从那个舒适的倚靠上挪开,并一边打呵欠,一边向我招手。在我走近以后,她登记了我的一些有关信息,就让我上了车。在确定我进到车内以后,她的目光就不再关注我,又踱步回到了她那躯体的支柱上挂着去了。

我坐在大巴的最后一排,虽然百无聊赖可却使我觉得舒适。因为我喜欢被动,甚至喜欢没有选择的坐着。我打量着四周,各坐上都是和我同年纪的人,大概二十余人。此时司机还没来,车厢里欢声笑语。车窗的墨打的很深,致使人想透过它往外看时只能看到一个简单的轮廓。车窗又是封死的,这点令我觉得不安。

车窗外的一篇黑色使我得以集中精力。我想,假如这里真是热带,而且真的有热带果树和黝黑肌肤的热带姑娘,那么我会先爬上树去摘一些水果,比如一个椰子。然后背对着坚硬的石头或墙壁,再用双手高高的把它举起来,像刚果的猴子们那样使劲往双腿之间的后方砸下去。椰子刚一触碰岩石,便会留下乳白色的血液。我将裂缝朝上,双手紧紧捧着它,把它呈现在姑娘眼皮底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上来了几个学生。车总算是启动了。车里的空调始终开着,相对来说比较舒适。女向导也做在车上,不一会,她从前台的座位上起身,对着手中的扩音器稍做调试,然后平静的说:“想必在报名的时候大家就明白了,我们夏令营的宗旨是学习。”她的目光向四周扫视,“大家出来这一趟,大概会吃很多苦。但是,请相信,收获是会大于痛苦的。”

陈述完毕后,车厢内发出了稀稀拉拉的鼓掌。

我是被动的,因此我并不在乎出行的目的,只想着能随波逐流,再安安稳稳的坐着。起码,随波逐流能让我暂时拥有方向。用了很久我才发现,我身旁正坐着位年轻姑娘。她穿着深色的吊带裙,头发高高的盘起,上头插着些增重的饰品。她将细长的双腿叠放在一起,用脚尖轻轻勾着高跟鞋来回摇摆,双臂抱胸,眼睛里思考着什么。从她扮熟的打扮,我一眼就发现它是位年轻姑娘。

大巴安静的移动着,车上的人匆匆入睡。我想,热带的夜空也会是安静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哦,也许还很凉爽。它的夜空没有污染,干净的简直能看见整个银河。银河之下处处是生命的诞生和衰败,在这里,我吟唱着一首诗,吟唱着:“一切生长之物只在刹那间能够完美。”

我赤裸着双脚站在冰凉的沙地上,然后俯下身去,用双手将四周的沙土往脚面上拢,直到再也看不见脚面。沙土里有蚂蚁,它们钻来钻去不知疲倦。它们钻进沙土中,疏通一颗颗最细微的沙粒,然后触动我足部的汗毛,使它们在缝隙中得以伸展。

我说,我爱这里。

黑夜早已将巴士拥入怀里。此刻的车内只亮着几盏应急灯,从灯的明亮处往外延伸,飘浮着不知是虫子还是尘埃的东西。呼噜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但要比起此时的车压过崎岖路段时产生的轰鸣声而言,那些清脆的呼噜们就好像银蚊振翅般羞涩了。

在我发现身旁那位年轻姑娘同我一样毫无睡意之时,她也正在看着我,短暂的一瞥,然后干脆低下头来玩起了手机。

在凌晨四点半的时候,所有人都被叫了起来。同时,他们都被通知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女向导(结束美梦的罪魁祸首)招呼着大家下车,“现在,”她提高了嗓音,“请大家排成一个纵队,然后一个一个进!”顺着手指的方向,能看到一块由高墙划出的场地,高墙上一圈一圈的钢丝网蔓延开来,直到大门处才得以终止。“……”一个青年男子指着大门上木制的牌子喃喃道。随即,女向导说:“进入人员请按规定交出手机、钱包等随行物品,然后进入体验场地。”

我并不知道什么体验,不过我也并不介意,这只是一场游戏。

准备进入之时,女向导把我拉到一边。她用手轻轻触碰我的膝盖,又笔画了几下,示意我蹲下。于是照做了。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然后闭上眼,伸展开每一处指节,把它们压在我的头发上。许久未语,我一动不动。她睁开眼说:“恭喜你了,现在我觉得你可以融入这里了,合格。”然后俯下身子亲了下我的额头,“进去吧!”我起身,拽了拽略微下滑的裤子,又跟着人流走了进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合格了,或者说,为什么之前我不合格,只是我总觉得这么做滑稽极了,更像是某些宗教仪式,但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一心只想着加快脚步。虽然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意义何在(我觉得这极可能只是本能的行为)。

此时,天色晦暗不堪,红色的云层覆盖住星星和月亮,因此,它们的光都被人造能源全权所替代了。圈子内巨大的灯塔来回扫视着,有穿着制服的高大男子在沿路巡逻。

四人一个宿舍,于是我们一车人分开被巡逻的高大男子给带走了。仅仅穿过两条街,我们就被搁置在了木制矮房(它更像是中世纪的农场)里。一共有六个床位,由我们四个人分,它们一个个都充满了木屑的气味,不算肮脏,只是显得陈设空旷。

这时,一个穿着紧身皮衣,踏着高跟皮靴的女人闯了进来。她说:“既然来了,你们就都要遵守规矩,保障协议已经签过了,中途是不允许退出的。”她干练的目光瞟了我一眼,又说:“这里是很严格的,何况你们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时候,我都无所忌讳,所以希望你们明白,而且我也从不避嫌。”

即便是在热带,也会有凉爽清澈的湖面。我看到赤足的姑娘就在湖的对面。我面对着她,解开裤子向着湖面撒了一泡尿,金黄的尿液一入水就被洗干净了。我扎起裤子,然后跳进了湖里。我很庆幸她终于看见我了。直到我游到她跟前,她才愿意俯下身子仔细打量我。我想告诉她我爱她,但是一时说不出来,我觉得这是意识在作怪。她好奇的盯着我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奇怪的物种,皮肤黄、眼珠黑的,这可能像是一种猴子(这只聪明的猴子懂得分享和如何食用椰子)。我浮出水面爬上岸,然后拉起她的手。我企图告诉她我是文明的,我还想告诉她我有很多美德。但这也无法说出口。

营地(圈内)的日子很容易适应,我们白天上课、学习,晚上被组织各种各样的活动。总之,我们都忙忙碌碌。很快我就发现,来这里的人其实都和我一样喜欢被动。我们同样在被要求做事的时候会兴奋不已;而当我们无事可做的时候就会显得萎靡不振。在一个夜晚,我听到同寝的男青年在门外恳求的声音:“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让我做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可以,我都会答应!求你同情我吧!”他说的声泪俱下,甚至中途,我还听到了膝盖触碰地面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了那个一身皮质服饰的女人(事实上她算是我们的宿管)的声音:“你的要求,其实在任何时候都是符合规矩的。你知道,我们这儿有的是规矩。”随后听见一阵女人的狂笑,“跟我走吧,趴着!别起来!你这蠢货……”

次日中午,我在教室终于发现了男青年。他眼袋发黑,面色蜡黄,又带着满足的微笑,嚼着牛皮糖的腮部一张一合,格外起劲。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跟黑美人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这不是因为语言不通,这就是意识在作怪。我每天都能见到她,每次我都觉得我爱她,甚至我触碰的到,可是我说不出口。

这里如此的炎热,植被稀缺。这里的自然带着刺,不穿透也不荼毒,它是蹂躏、是折磨。它像是嵌在肌肉缝隙里坚硬的小刺,不断的来回运动着。终于,雨季要来了。这个预言来自于乌云和肌体闷热的感受,以及思维的操控。

看来是罪恶的炎热使上帝震怒了。于是,天被打开了窗户,海洋从上头漏了下来,使得生灵四散奔走。

可惜热带没有诺亚方舟。我在山坡的高地发现一处精致的小教堂,我躲了进去,以免受到洪水的侵袭。我发现,里头的世界像是与世隔绝了,即使看到有雷电从琉璃窗前划过,也听不到一丁点雷电的撕扯声。它被和风声、雨声及一切生灵之声一样的拒绝在了教堂之外。

教堂里陈列整齐,座椅上裹着红布,十字架树立在正前方的平台上。而黑美人也站在平台上,怀抱着刻有“HOLYBIBLE”字样的石雕物。她眨了眨眼。

在夏令营的日子里,我出了很多汗。这里无论如何都在出汗,我想不通出这种汗的意义。圈内的生活是自主的,可没有自由。我却喜欢这样。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双手背负、带着手铐,由一名巡逻队员带去教室上课。他把我的手铐解开,将一边铐在桌子上的铁环上,留下我的右手可以自由运动。我用右手擦了擦滴到睫毛上的汗液,然后开始来回打量。经过这么久以来的观察发现,全班真正在听老师讲课的只有那个在车上时,紧靠着我旁边坐着的年轻姑娘。她用被铐着的手摁住书本,另一只手紧紧捏着笔在本子上来来回回。她老爱紧锁着眉头,就显得不是那么年轻了。

我觉得好像除了学习之外,她很难再在意别的事情了;但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有一次周末,我看见她走在教学楼附近,然后慢慢停下了。她扭过头,对着看管她的巡逻队员说她想要去上厕所。于是,巡逻队员领着她去了厕所,在快要进去的时候就脱掉了她的裤子(我想这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露出了半个光滑的臀部。她急着一把抓住了准备下滑的裤子。我远远的看见她的脸红了一下,然后回头和巡逻队员说了什么,可是巡逻队员并没有因此停留,而是一刻不停的跟了进去。

我觉得她一定会因此感到羞耻不已,可是很快就会忘掉。对于这种给人添堵的事情的确应当如此,否则就使游戏(假如它是游戏)变得索然无味了。

我感觉教堂外的洪水一定都淹到了房顶,以至于我咀嚼着空气却像是在水中吃饭。可是,作为教堂的内部、也是连着世界的一部分,它却是无动于衷。我抱紧了眼前的女子,然后开始亲吻她,让她能够明白我的爱。我发现我的爱在她那里得到了积极的回应,她的双手同样也搂紧了我,唇部的运动也在告诉我她正在接受着。现在,觉得紧张的反倒是我了。因为心神不宁使我变得局促不安了,直到这个暴风雨回荡的夜晚过去才肯罢休。

而现实中,我继续在集中营里生活着。老实说,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这里所有的游客都觉得他们很奇怪。巡逻队员只是我臆想的职称,而他们真正的职责在于看管、监视和押送。从没有人听见过他们说出一个字,甚至做出一个表情(除去那自带的波澜不惊外)。他们是存在的,却仿佛当归于无形。

我的这趟旅行已经进行了五十八天,到此为止,我对它基本满意。每天重复的单调生活和被动的行为使时间流逝的非常快,致使这个夏天都轻易的凋谢了。

当钟塔里的大钟转满十二圈之时,女宿管突然闯了进来。她仍旧穿着皮质紧身衣裤,踏着高跟皮鞋。她看着我,转而又看着同宿的男青年“哼”的一声笑。我看到男青年把头低了下去。她抿着嘴接着说:“今天是大家回家的日子,相信大家都会怀念在这里的生活,同时,大家也从书本中学到了不少的知识,这是我希望听到的。”男青年低着头啜泣。女宿管叹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会想念你们的。”这时候,有人提议再来一次,然而,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于是,大家和往常一样脱掉了上衣,各自跪坐在床板上。女宿管又叹了口气,从身后取下鞭子,在每一个人的背上狠狠鞭了三下。熟悉的感觉。皮肤从红热到灼烧感,再到轻微的刺痛。使得每个人都不免的难过。

晚上,天上的云色泛红,还滴着小雨。一些酸臭的雨滴打在颈部裸露出的一点鞭痕上,使我感到刺痛。我想着我的爱。在天主教堂里,HOLYBIBLE被弃置一旁,我静静的看着她。

旅游巴士正停在圈子门口,向导慵懒的靠在木板上。天上的颜色已完全褪去,只剩下乌鸦偶尔在拨弄着树枝。我感到虚弱极了,可当我走上巴士阶梯时,还是忍不住着回头看了一眼。

漆黑之地,它在里头向我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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